蒋序感觉自己魂魄都归位了,赶紧通知许亭柔和乔合一他们自己找到了,又打电话给池钺。
池钺和蒋序是分两头找的,言简意赅说了句“我马上过来”,立刻挂了电话。
蒋序蹲下身把小姑娘叫醒,池芮芮的眼神从迷茫到清醒,看清楚是蒋序,像是委屈终于有了发泄口,忍不住嘴一瘪抽泣起来。
蒋序先脱下外套把小丫头裹住挡风,又替她擦眼泪,语气很温柔:“你在这儿干嘛?”
池芮芮抽抽噎噎回答:“等哥哥放学。”
小姑娘只是想去找池钺,却不知道池钺的学校在哪儿,一路绕来绕去,忘记了来时的路,天黑了又害怕,只能窝在花坛里不敢动弹。
“哥哥放学很晚,以后不要等了。”蒋序把小姑娘抱起来,“在外面很危险知不知道,你哥哥要急死了。”
池芮芮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小声开口:“我不敢一个人回去。”
对于这个小姑娘来说,对家里的恐惧甚至超过了一个人待在公园花坛里的恐惧。
蒋序也不说话了,把她抱在怀里安抚地拍了拍背。几分钟后,池钺出现在路尽头。
还是早春的寒天,路灯下池钺额头都是细细的汗珠,微微喘着气,明显是跑过来的。他盯着池芮芮,呵斥道:“乱跑什么?”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严厉的哥哥,池芮芮吓得往蒋序怀里靠,蒋序抱住她,抬眼示意池钺不要再说了。
池钺于是真的不说话了,他接过池芮芮让她趴在自己的背上,池芮芮紧紧勾住自己哥哥脖子。蒋序拿着书包,三个人在凌晨春夜的寒风里一起回家。
池芮芮是真的走累了,在池钺的背上就睡了过去,一直到家也没醒。许亭柔听说孩子找到了,去派出所销案,让徐婵留在家里等三个孩子回来。
池钺把池芮芮放回房间的床上,又帮她脱掉鞋子和外衣,拉过被子盖好。池芮芮明明困得要命,却还是害怕,觉得自己闯了祸,看见旁边的徐婵,喃喃一声“妈妈。”
徐婵握住她的手,唇色苍白:“我在这儿陪她吧,你们快回去休息。”
池钺问:“你吃晚饭了吗。”
徐婵看起来还有些恍惚,答非所问:“我不饿。你们快去写作业。”
蒋序站在门口无声地看着,直到池钺关上池芮芮房间的门,转身往主卧走。
池学良的鼾从紧闭的房门里传出来,池钺面无表情,蒋序一把攥住池钺的胳膊,紧张得声音都有点哑。
“别。”
池钺垂眸看着那只拉住自己的手,没有说话。蒋序还记得那天晚上自己从阳台跳下来看到的场景,坚持把他往客厅拖,慌乱中撞到了椅子也不管,只拽着池钺到沙发上坐下,半蹲在池钺面前,死死握住他的手。
阳台的窗子没关,外面没有任何声响。上次被蒋序拽断的常春藤又又了新的枝叶,寂静的沉入夜色。
蒋序拉着池钺的手仰头看他,目光专注,声音喑哑。
“没关系的,马上就高考了。”蒋序心跳得很快,语气里带着希望,试图让池钺冷静下来,让他去看将来。
“等到考上大学就好了,我们去别的地方,北京好不好。”
“再等三个月——不,88天,离开这里就好了,就见不到他了。”
池钺俯视着蒋序,看他闪闪发亮的一双眼睛,全是对未来的设想和期望,让他不忍心挑破。
但池钺还是轻声开口,问:“那池芮芮怎么办?”
蒋序立刻哑口无言。
池钺语气冷静:“我妈怎么办?”
整个客厅陷入和夜色一样死寂的沉默。
《阿飞正传》里有一句台词,这个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累了就睡在风里,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死亡的时候。
蒋序看电影的时候是高一,并不是很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
池钺就是这种鸟,他背着枷锁,不可能走远的。
但是蒋序不知道该怎么拯救他。
他们的手交错在一起,带着刚刚从寒夜里回来还没有散去的寒意。绝望感陡然而生,他想不明白,池钺为什么每分每秒都要活在这样的人生里。
卧室里的鼾声还在持续,池学良现在人事不知。蒋序的恨意像是春天的野草,突然在这一刻无限的增长,让他17年以来,第一次这么想让一个人去死。
这个念头一出来,蒋序先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把自己的脸埋进两人交错的手里,闭上眼,眼泪默不作声地掉在池钺的手背。
蒋序的眼泪带着淡淡的温度,池钺却被烫到心脏紧缩。那是一颗眼泪,又像一粒钻石,狠狠划过池钺的心脏,留下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立刻就后悔了,把蒋序拉起来坐到自己身上,面对面用手轻轻蹭掉对方的眼泪,额头和对方贴在一起,用一种比刚才温柔一百倍的声音低低安抚蒋序。
“别哭。”
池芮芮的门半开半掩,刚把女儿哄睡的徐婵手放在门把上,无声听完了这场对话。
她脸色惨白,听着自己儿子的回答不知道在想什么,脑子里像是针一根一根细密的扎过,让她浑身发抖。
最后她没有出去,悄无声息的重新关上了门。
在乡下过完春节,蒋序一家三口又回到宁城。
宁城的新家是蒋序大学时蒋正华他们买的,三层楼的小别墅,面积不大,但上下楼方便,蒋正华腿脚不好,不用那么费劲。还有一个小花园,能让他种点花草。
蒋序去年几乎没休过假,这个假期连上了年假,比以往多几天,天天窝在家里和蒋正华种花,地上搞得全是散落的花土,父子俩一起挨许亭柔的骂。
早上蒋序刚给花浇完水回到客厅,乔合一的电话紧跟着进来了。
乔合一嗓门儿一如既往,张口就问:“回了宁城了?”
蒋序回了个“嗯”。那头乔合一也不废话:“我今天刚回,晚上一起吃饭呗,我多叫几个人。”
乔合一继承了父母衣钵学的地理,现在在国内一家杂志社工作,年年天南地北的跑。10年过去了,很多当初的同学已经失了联系,唯有乔合一每年路过申城或者过年回来,都雷打不动约蒋序吃饭。
蒋序答应了对方,等到晚上准时赴约。一推开门,包间里火锅热气腾腾,只有乔合一一个人。
蒋序:“……人呢?”
“冬陶不在宁城,钟天瑞去女朋友家里过年了,韩濛带家里人去旅游了,姜显说家里有事出不来。”
乔合一一个个数过去,满脸悲愤:“都什么人啊!”
人长大了或许就是这样,各种各样的身不由己,总是聚不齐。蒋序失笑,坐下安慰他:“好歹我来了。”
“同桌,只有你靠谱。”乔合一拍拍蒋序,“必须喝点。”
几杯酒下肚,乔合一的话明显多起来。聊冬陶当了数学老师,活脱脱一个老李2.0。聊钟天瑞明年结婚,问蒋序能不能回来参加婚礼。聊上次采访遇见了童子彤,人家已经进了央媒,还算半个同行。
聊来聊去都是以前的同学,唯独没有提到一个人。
喝了一口酒,乔合一问蒋序:“你呢同桌,这一年怎么样啊?”
蒋序回敬他一口,答:“还成,去年刚升合伙人。”
“谁问你工作啊大律师。”乔合一“啧”了一声,“说点生活上的,今年过得开心吗?”
每次见面乔合一基本都会问上这么一句,以前蒋序都是笑一笑,说一句“还成。”
一般这个时候蒋序的笑容总是很浅,语气和笑容一样淡,不像少年时的灿烂,更像是乔合一记忆里的另一个人。
那个人是乔合一不敢主动提及的禁忌,却是乔合一这么多年来都执着询问蒋序过得开不开心的理由。
他真心实意希望蒋序开心,但又觉得蒋序这种让自己开心的能力已经和某个人一起消失了。
但今年的蒋序不一样。
火锅的热气里,蒋序听见这个问题没有和以前一样立即回答,他稍微思索了片刻,真心实意的回答:“挺开心的。”
乔合一一怔,望着蒋序,才发觉对方好像确实有点不太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乔合一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好像挣脱了某种束缚,整个人轻松了很多。
他福至心灵,和当年一样敏锐,小心求证:“你……谈恋爱了?”
蒋序也被问住了,不知道自己和池钺的状态能不能叫在谈恋爱,含糊其辞道:“啊,算吧。”
乔合一定定看了他几秒,突然仰头干掉了一整杯酒,大声说了句“好!”
“……我靠。”蒋序被吓住了,“你喝慢点。”
乔合一又倒了一杯,在蒋序的杯子上撞了一下,酒意上头,让他眼角和脸色都有点红。
“我替你高兴,同桌。”
乔合一借着酒意,望着蒋序,语气很诚恳。
“当年高考完那天,你和……分开,那个样子,我记到现在。”
蒋序笑容收敛,和对方一样干掉一杯酒,静静听乔合一絮叨。
“我就在想,完了,你们俩不管是谁,一辈子都走不出来了,真的。”
“这些年每次见你,其实我都有点难受,同桌,真的。”乔合一又把酒满上。“我又想劝你往前看,又想,拉倒吧,你这辈子都活在18岁了,怎么看啊。”
蒋序浑身一震,凝视着乔合一。
两人又干一杯,乔合一接着说:“今天听你这么说,我真的高兴,知道你在往前走了,我真的高兴。”
蒋序眼眶发热,被乔合一弄得有些难受,碰了一下他的杯子:“谢了。”
乔合一不高兴了:“咱们俩还说这个。”
大概是感觉刚才的气氛有些沉重,乔合一立马又重新活跃过来,话题回到蒋序的新对象。
“算谈恋爱是什么意思啊,暧昧期?”
“……他在追我,我还没同意。”
乔合一连连点头:“确实,都是成年人了,是得好好考虑。”
乔合一身为直男,却有颗为兄弟恋爱出谋划策的心,开始积极提问:“他几岁,在哪工作,干嘛的,怎么认识的?”
蒋序有点汗流浃背了:“……28岁,金融行业,就在申城。帮我当事人调解的时候认识的,他是对面当事人亲属。”
“金融啊。”乔合一带上有色眼镜,“金融渣男很多的,你小心点别被骗了。”
“……”蒋序喝了口酒,“他应该不会。”
蒋序居然已经向着对方说话了,乔合一有点震惊,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确实太操心了:“确实,你可是律师,要骗你有点难度。”
乔合一想着刚才蒋序说自己过得挺开心的样子,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还是问蒋序:“你喜欢他?”
蒋序握着酒杯的手一滞,片刻的安静过后,他注视着乔合一,点点头。
“对。”蒋序低声说,“喜欢他。”
“那就好。”
乔合一心里一松,真心实意为蒋序高兴,拍板道:“等下次我去申城叫出来一起吃饭呗,大家一起认识一下,我帮你把把关。”
“……应该不用再认识了,你俩挺熟的。”
蒋序咳了一声,觉得有点尴尬:“就是池钺。”
乔合一:“…………”
蒋序:“……”
乔合一回过神,又觉得他们俩这情况用这句话也不合适。只不过已经分开了十年,再从蒋序嘴里听到池钺的名字,乔合一有种自己果然喝醉了的感觉,忍不住确认:“真的是池钺?十年前和你在一起那个池钺?你们怎么又遇上了?”
蒋序被他说得忍不住笑:“不然还有谁?”
这么多年来,乔合一应该是最了解他们俩的事的人,就着最后的酒,他把和池钺的相遇和乔合一说了一遍。
乔合一听完,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靠。”
他本来觉得两个人分开了十年,如今又牵扯在一起听起来有点不靠谱,但此刻他看着蒋序,真心实意道:“我现在信了,有些人真的是命中注定的。”
蒋序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乔合一接着絮絮叨叨:“这么一听池钺这么多年也挺记挂你的,你不是也一直记得他嘛,能再遇见真的……挺好的。”
他感慨万千,为蒋序和池钺高兴,兴冲冲道:“下次去申城请你俩吃饭呗,就当庆祝你们俩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重新在一起。”
蒋序清清嗓子,指正他:“还没在一起。”
乔合一:“?”
他终于想起来刚才对方说的那个人在追他,但是他还没答应。
乔合一有点难以置信:“为什么?”
这个问题把蒋序问安静了一会儿,最后才开口,犹豫着回答:“可能……就像你说的。”
酒气上头,蒋序思维变得有些迟钝,眼角不知道是被热气还是酒气熏得有些发红,他望着乔合一眨眨眼,嘴角露出笑意:“我还活在18岁。”
不是和池钺初次见面的16岁的夏末,不是他们相爱的17岁的初春,是他们开始分别的,此后10年不再见面的18岁。
全国高考还没有改革,不是现在如此复杂的选科制度,他们依然是6月7日,6月8日两天的高考时间。
从出事那天开始,直到高考那天截止,蒋序已经68天没有见过池钺——因为家里的事,池钺再也没回学校上过课。小区里风言风语,楼下就是案发现场,蒋序也没有再回去,借宿在乔合一家。许亭柔是没有时间管他的——蒋正华住院,许亭柔请了假照顾对方,蒋序跟着照顾了一周,脱离危险期后,又被许亭柔赶回了学校。
这么久以来,两个人完全没有联系过。
班里的冬陶、韩濛、甚至乔合一等人自发每周都把复习笔记整理拍照,想要发给池钺。蒋序和池钺的关系最好,韩濛试着提了一句,蒋序安静了很久,最终回答:“让乔合一发吧。”
蒋正华还在医院,他知道这和池钺没关系,却还是害怕自己忍不住怪池钺,更怕自己这个时候还是忍不住想要关心池钺,想知道过得好不好。
好几次蒋序复习走神,会想到池钺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过得怎么样,在复习吗,他有时间复习吗,还打算高考吗?
但他不敢问一句。
蒋正华恢复得还算不错,出了重症监护室又进了普通病房,等到蒋序高考前,又到了康复中心。
高考前有两天假期,蒋序去康复中心陪着蒋正华。蒋正华催他回去复习,蒋序给他削苹果,头也不抬。
“你还是老师呢,不知道这两天已经复习不进去了,要适当休息吗?”
他把苹果切开递给蒋正华:“再说了,我的成绩还差这两天复习吗?”
蒋正华住院以后,他突然就长大了,不需要许亭柔耳提面命,不再哼哼唧唧数学太难,也……不需要别人再深夜陪着复习。成绩居然也没有掉下去。
轮椅上的蒋正华也笑了,他点点头:“还得是我儿子,随我,自信。”
“差不多得了。”旁边的许亭柔白他一眼,又去看自己儿子。“不许骄傲啊,考完了再说。”
蒋正华已经太久没回学校,也太久没回家了,忍不住有些怀念:“一转眼你们都要高考了,我还记得你刚报文科的时候,你妈天天着急上火——”
“啧,再上火我不也没说话让他读到高考了?”
“是是是,许医生太开明了。”蒋正华拍完马屁又继续忆往昔,“还有你以前,数学总是学不会,总是拉分,每次遇见李老师都要和我抱怨,我在学校里看见他就害怕,绕着走。”
蒋序:“……”
他从来不知道老李居然在背后找自己爸告黑状,忍不住笑:“你怎么没告诉我?”
“怕给你压力呗,学习嘛,循序渐进,万一你一着急,更学不好。”蒋正华也乐,“后来楼下那个——”
整个病房的空气都凝滞了一下,蒋序的笑意僵在嘴角,飞快低下头。
反而是轮椅上的蒋正华最为淡然,继续往下说。
“那个池钺小朋友来了,你俩一起复习,你成绩不就上去了。”
他微叹了口气:“他成绩好,也不知道复习得怎么样。”
蒋正华扭过头看蒋序,问:“你有没有问过他?”
蒋序垂着眼,没吭声,只是摇摇头。
蒋正华明白了,他拍拍蒋序的肩膀,语气沉稳:“大人之间的事是大人的事,你们才多大,不要背枷锁到自己身上,不要影响到自己。”
蒋序垂着眼不回答,许亭柔反而开口。
“池钺之前……”
她说了一半又停住了,看蒋序垂头丧气的样子,以为小孩子心里对这家人还有怨气,想到后天就要高考,不愿意多提。蒋序抬眼,忍不住问:“之前什么?”
“……之前成绩那么好,应该能考好。”许亭柔自然而然转了话题,“6月8号考完那天,是你18岁的生日,你想怎么庆祝啊?”
蒋序收回目光,心里茫然又失落,慢吞吞答:“考完再说吧。”
考试开始那天早上,蒋序检查了笔袋,身份证,最后看了一遍准考证。
他分到了自己学校所在的考场,这算是比较幸运的情况,毕竟熟悉的环境会让人没那么紧张。
他看着看着,又想到池钺。
池钺学籍已经转到宁城,是肯定要回宁城高考的。可是宁城8个考区,42个考点,光宁中在的区就有9个考点,他会在哪一个?
第二天蒋序进了学校,离开考还有一段时间,他的考场在三楼,他站在阳台上目光在茫茫人海里尽力扫过去,一张张青春活泼,或兴奋或紧张的脸,都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那个人。
他收回目光。轻轻吐了口气。把书包放在教室外面的安置区,把兜里的手机也拿出来,准备关掉放进去。
就在按关机键的前一秒,他的手机轻微震动了一下,上方显示收到一条消息。
蒋序预感到了什么,立刻收回手,点开微信。
楼下:加油。
蒋序目光怔怔看着这条消息,一股酸意从心里泛起,进而发展到鼻腔。
他看手机的时间太久,门口安检的监考老师都忍不住朝他投来目光,蒋序在关机前回复:加油。
这两个字这么稀松平常又客套,不像是很久之前蒋序设想过的,他们高考那天会对彼此说的话。但他还是因为收到了这条消息,变得更加沉稳笃定了一些。
考完第一天的晚上12点,虽然高考还没结束,但蒋序还是准时收到了挺多生日祝福,后面都搭上了一句高考顺利。
里面没有池钺,除了那句考前的加油,他没有发来任何一个消息。
直到第二天考完,出了考场,一群人如同压了五百年的孙猴子,两岸猿声止不住。学校门口一堆一堆的家长往前挤,里面没有许亭柔——疗养院太远,蒋序觉得累,不让她来。
人太多了,蒋序懒得往上挤,找了个角落准备等到最后再走。
手机刚开机就震动不停,许亭柔给他转了一笔钱,作为高考完的奖励和过生日的经费,让他和同学聚一聚。乔合一早就叫着考完要大吃一顿,蒋序打电话给对方确认了聚餐地点,又挨个通知了班里玩得好的几个朋友,七点钟饭店门口见。
然后他又点开了微信置顶。
高考结束,最后一根绷紧的弦也随之松开,于是思念比外面的人流还要汹涌的扑过来,压得蒋序透不过气。
他想问对方结束了没有,考得怎么样,记不记得今天是自己生日,能不能见一面。
去年过生日池钺送给自己的项链此刻正挂在脖子上,靠近自己的心脏。蒋序手动了动,终于忍不住发了一条消息。
“你在哪儿?”
五分钟后,他收到了回复。
楼下:上学路上的巷子。
第72章 落幕
蒋序心脏狂跳,也顾不上挤不挤了,拨开人流从夹缝中钻出去,蒋序转身往回家的路上走。
他脚步匆匆,走过走了无数遍的人行道,穿过一颗颗香樟树,路过早点摊红色的硕大遮阳伞,走进巷道里端。
还是那个路灯下,池钺站在那里,穿着一身黑,看起来高且瘦。
听到脚步声,池钺转过头,目光落在远处的蒋序身上,幽暗沉沉。
蒋序脚步终于慢下来,他凝视着路灯下的人走过去,开口居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条路他们走了无数次,要么是在清晨,要么是在深夜,路灯静默矗立,拉长了两个人的影子。很少有这样下午明亮的时刻,两个人站在熄灭的灯下,日光璨璨。
最后还是池钺先开口,声音低沉:“考得怎么样?”
要是以前蒋序肯定要佯装生气的样子,说:“刚考完不许问”,但此刻他太久没见池钺了,都忘记了要怎样对对方撒娇,只是眼也不眨地望着对方的脸,小声回答:“我觉得挺好的。”
池钺闻言露出笑意,他把手上的东西递给蒋序。
“路上只有这一家蛋糕店,现做来不及,好像就这个好看一点。”
蒋序低下头,才发现池钺手上拿的是一块手掌大的小蛋糕。他接过来,听见池钺轻声说:“18岁快乐。”
蒋序鼻子一酸,好像压抑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在父母和旁人面前展现过的委屈和慌乱在这一刻全都涌了出来,让他几乎掉眼泪。
为了掩盖情绪,蒋序低头躲避眼前人的目光,打开盒子拿塑料叉子叉了一块蛋糕放进嘴里,把酸楚全都压了下去,含糊不清地问:“你怎么现在才说?”
“你这么久都不发消息给我。”
“也不问我好不好。”
“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池钺一概承受蒋序的抱怨,安抚对方:“对不起。”
但蒋序的声音陡然软了下来,低声问:“你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池钺没有立刻回答。
从事情发生以来到现在,他过得很割裂。案子还没结束,父母的尸体都在殡仪馆,他去了好几趟警察局配合调查;刚开始池芮芮因为惊吓生病了上不了学离不开人,他几天晚上住在医院照顾;宁城那间房子作为案发现场被封了,他们暂时回了绍江。再后来原户主回来了,自己的房子成了凶案现场,要求赔偿,池钺这段时间两座城市跑,正在协商赔偿事宜。
一桩桩一件件,打散了他的高考倒计时时间,他的复习掺杂在这样那样的事情里,变成最琐碎的一部分。
但他没有和蒋序说,只回答:“挺好的。”
假话,蒋序想。
他心里酸得厉害,剩下的问题一个都问不出口了。轮到池钺问:“蒋叔叔……怎么样了?”
蒋序想到了自己爸爸考前和自己说的那些话,深吸一口气,回答:“恢复得很好。”
说到这个话题,两人一起沉默了几秒,蒋序手机又响了,是乔合一问对方有没有出发了。
“你——”蒋序顿了一下,问:“我今晚约了乔合一他们过生日,你要去吗?”
片刻后,池钺回答:“不去了。”
蒋序点点头,想同学太多,池钺出现在那里估计会觉得不自在,不太合适。
“那你……”
他想让池钺在自己家等我,话开口就吞下。
“那你找个咖啡馆,饭店,或者书店等我,我安顿好他们马上来找你。”
池钺凝视着蒋序,回答:“我有事,马上要回绍江。”
听到这句话,蒋序也安静了片刻,又重新开口,语气尽量轻松。
“那你先回去吧,等你什么时候事情处理好了再回宁城,告诉我一声就行,我……在这等你。”
他一点一点让步,池钺已经觉得自己残忍,沉默的时间变长,最后还是开口,声音喑哑。
“……我应该不回宁城了。”
蒋序感觉到自己的心慢慢往下沉,像是落入深不见底的崖,将他整个人往下坠,但他的语气还是上扬的。
“也是,这里你肯定不想回来了。没事,暑假这么长,等过段时间我来绍江找你。”
为了不被反驳,蒋序语气有些急促,还很快提供了第二个方案。
“或者,咱们志愿还可以报同一个地方,是不是同一所大学都行,到时候我们在那儿见。”
池钺已经听不下去了,蒋序每一个让步都像是尖锐的刀,在他的五脏六腑里翻搅。他花了很久才压下这种情绪,尽量平静地开口,声音还是很沙哑。
“不用这样,蒋序。”
他轻声说:“你好好过你自己的生日,暑假,上你喜欢的学校,不要总是想到我。”
风和树叶摩擦的声响一起停止,巷子里没有别人,很安静。六月里阳光灿烂,香樟树带着清新的香气,整个世界笼罩在热烈之中。
干净光明得像池钺心中蒋序本来的人生一样。
良久之后,蒋序“哦”了一声,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仰头盯着池钺,问:“你是回来和我分手的吗?”
池钺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凝固不跳了,他喉结滚动,被那双眼睛看得说不出一句话。
相较于他,蒋序反而好像更加冷静一点,如果忽略掉他一点点变红的眼睛,他的声音听起来只是略微轻了那么一点。
蒋序说:“池钺,你说话。”
池钺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像是被反反复复碾碎了,骨骼和血肉,连带着灵魂一起七零八落,轰然倒塌。只有一点理智遥遥欲坠,拷问他:从自己到宁城以来到底给蒋序带来过什么?
你还要把对方一起埋葬进这种最残酷、最无望、烂泥一样的人生里吗?
池钺终于张口,哑着声音说:“对不起。”
听到这个回答,蒋序点点头。
他没有哭,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低头把那个池钺带给他的蛋糕一点点吃干净了,又把垃圾收拾好,扔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
随后蒋序伸手把脖子上的项链解了下来,走回池钺身边,伸出手。
“还你。”
池钺低头看着那条吉他拨片项链,心脏像是被人捅了千万次,只留下血淋淋的创口。他宁愿蒋序给自己几巴掌,骂自己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