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操场上又在鼓掌。
“……有了云巅的管辖,深渊的孩子才能茁壮成长,人人衣食无忧……”
褚涯俯下头,看见拿着话筒的已经成了刘院长,知道这场讲话已到尾声。他目光很自然地落在第一排,去看那个脏小孩儿。
脏小孩身上的灰棉衣太大,一段细小的脖子探出领口,衣服下摆快罩到小腿,露出一段穿着灰色灯芯绒裤的短腿。还戴着一顶灰扑扑的棉帽,左右两片垂下来盖住耳朵,看着有些憨傻滑稽。
褚涯发现他虽然站得笔直,却在做小动作。将手背在身后,翘起的两根食指轮流上下,像是在有节奏地敲击什么。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小孩儿,两只手虽然垂在裤侧,也一左一右地敲击着自己大腿。
褚涯下意识猜测他们这一动作,顾上校在旁边转动着水壶,无所谓地说道:“谁不厌烦这里呢?这就是深渊,充斥着寒冷、肮脏、绝望、腐臭的深渊。”
褚涯从那脏小孩身上收回思绪,定了定神,认真地回道:“其实我一直好奇深渊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我的军校同学也不知道。父亲昨天突然叫我去了书房,说我应该来看看深渊,所以我就来了。我想象过深渊很多次,也知道这里的生活没有云巅好,但还是……”
“还是超出了你的想象?”顾上校问道。
褚涯皱起眉:“我们半夜就去了矿场,那些矿场工人采集出来的堀石,就是悬浮机需要的能量,云巅才能漂浮在天空上。可他们根本都吃不饱——”
“那又怎么办呢?”顾上校抬起手打断褚涯的话:“因为土壤的改变,深渊不适合种植粮食,现在所有人的口粮都是靠云巅生产。可云巅才多大点地方?那些产出能养活这么多人已经很不错了。”
褚涯冷着脸:“可云巅从来没有人挨饿受冻。”
顾上校那双浅色瞳孔盯着褚涯:“这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强者去往云巅,弱小者留在深渊。不要觉得不公平,你看那些深渊里的人,只要给他们一碗饭,给他们一个希望,他们就很听话,很满足,虽然活得糊里糊涂,却也很开心。”
褚涯紧抿着唇没有做声,只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
顾上校又道:“深渊条件的确不好,和云巅有一定的差距,但我们也努力在改变深渊的现状,不然也不会来视察了。你是褚会长的儿子,生来高贵,这些底层的事不用在意——”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褚涯却没有丝毫预兆地突然转身,大步走向门口。
顾上校的话顿住:“你去哪儿?”
褚涯取下衣架上的大衣穿好,再拎起自己的皮包,拉开房门,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屋内也没有了人。顾上校端起保温杯,轻轻吹掉腾起的水气,再转身看向窗外。
苍白灯光从他头顶洒落,让他脸上的光线明明暗暗,也无端多了几分冰冷。
没完没了的讲话终于结束,刘院长带着视察团去参观福利院,两名军官则从角落走了出来,站在小孩们的前方。
沈蜷蜷认识这两名军官,他们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来,再带走一两个幸运的小孩去往云巅。
他立即捂住了嘴,转身去看林多指。
林多指呼吸急促,就像喘不过气似的,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站在操场上的所有小孩都认识这两名军官,大家都挺直了胸脯,没人发出半点声音,连那些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都跟着消失。
沈蜷蜷既期盼又紧张,他知道接下来就会有什么东西钻进自己的脑子,让他的脑袋又闷又胀。但只要忍一下下就好了,和去往云巅相比,那点难受根本不算什么。
“马上要精神力检查,很快的,不要怕啊,不要怕。”
随着管理的安抚声,后面陆续响起小孩们的痛苦闷哼。沈蜷蜷刚想转头去看,脑子里便嗡地一声,像是有一把重锤敲开他的脑袋,电钻呜呜着钻了进去。
那电钻在他脑袋里横冲直撞,搅得他钻心的疼,又在他刚发出一声痛呼时倏地退出。
剧痛虽然消失,但沈蜷蜷还是在原地摇晃了两步,站立不稳地摔在地上。他仰躺着看着上空,脸蛋儿和嘴唇都失去了血色,足足过了好几秒才回过神。
他撑着身体爬了起来,却看见那两名军官已经走向福利院大门,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大班生。
沈蜷蜷剧痛时没有哭,摔在地上时也没有哭,但现在看着他们的背影,眼泪成串地滚了出来。
“呜……”
身旁的小孩儿也都在哭,却不敢大声,只发出伤心的细小呜咽。
“好了好了,现在都解散,去食堂吃早饭吧。”一旁管理难得地放柔了声音。
褚涯步入操场时,那些大孩子已经离开,只剩下几个小的还站着没动,抽抽搭搭地看着大门方向,其中还有那个大嗓门脏小孩。
小孩咧着嘴,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虽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但那双眼睛里的亮光已经黯淡,满满都是悲恸。
看上去有些可怜。
褚涯继续往前走,却在走出一段后突然停住了脚步,打开自己的皮包,低头在里面翻找。
这次来深渊,母亲知道他不怎么吃外面的东西,便给他准备了一点肉干和巧克力。
巧克力在云巅都很稀有,但他不喜甜食,只吃光了肉干,巧克力一直放在包里。
褚涯转身走向那脏小孩,将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沈蜷蜷正和林多指站起一起哭。
他首先看到的是那花花绿绿的包装纸,接着才是干净而修长的手指。他抬起头去看手的主人,发现居然是那个好看的云巅大孩子。
褚涯面无表情地看着沈蜷蜷,强迫自己不要去细瞧那张脏污的脸,只盯着那脸上唯一干净的,被泪水浸泡着的黑亮眼睛。
沈蜷蜷愣怔两秒后,视线重新落到褚涯手上。
他觉得自己明白了褚涯的意思,哽咽道:“你的花纸纸,很,很好看,和我,我在垃圾场捡到的一样,一样好看。”
褚涯沉默地伸着手,一旁的林多指有些紧张地靠近沈蜷蜷。
沈蜷蜷又抬起眼看向褚涯:“你这个,你这个真的很好看,也没有泥点,你用水,用水沾在窗户上,再拿下来就很平很平了。”
“要等干了后再拿。”林多指在旁边小声补充。
褚涯还是没有动,沈蜷蜷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哭腔:“我晚点教你好吗?我现在,现在还难过着呐。”
褚涯忽略掉他脸上又多出的一道污痕,简短地解释:“这不是空袋,里面装着吃的。”
“哦,那你——”
“把这个拿去。”
“啊?”
“给你的。”褚涯看了眼瘦小的林多指,“你们一起吃。”
震惊之下,沈蜷蜷也忘记了难过,只慢慢歪过脑袋,看清包装纸的另一边,确定那里面鼓鼓的,真的有东西。
“你是给我们吗?”沈蜷蜷满脸狐疑。
“嗯。”
“你把吃的给我们?”沈蜷蜷不可置信地追问。
褚涯皱起了眉头,“快点,不要我就走了。”
林多指在一旁傻傻地站着,沈蜷蜷却终于伸出了手。
但他好像并不相信褚涯会将吃的给出来,眼睛一直看着他,那只手也伸得小心翼翼,似乎只要褚涯改变主意,就要立即缩回去。
褚涯看见那只黑脏的小手离自己越来越近,额角抽了抽,急促地道:“等等。”
沈蜷蜷就倏地收回手,紧张地背在了身后。
“你把手伸出来,摊开,不要动。”
沈蜷蜷听话地伸出左手,褚涯拎起包装袋的一角,将巧克力放在那只摊开的小手上。
褚涯做完这一切,转身便走向福利院大门,匆匆上了自己乘坐的那辆车。两个小男孩就站在操场里看着他,直到再也见不着人后才转回头。
两个小孩对视一眼,沈蜷蜷又咬又撕地弄破包装袋,巧克力的甜香迎面扑来,让他无声地哇了一声。
“这是什么?”林多指凑到袋口前。
沈蜷蜷耸动着鼻子,惊喜地道:“好香,这个黑团团好香!”
“什么黑团团?给我闻闻。”
沈蜷蜷很响地吞咽了下:“这可能是一种硬饼。”
旁边有人经过,沈蜷蜷倏地将袋口捏紧,将巧克力抱进怀里,林多指也赶紧挡在了他身旁。
待到那人过去,沈蜷蜷警惕地左右看:“我们不在这儿。”
林多指忙不迭点头:“好,我们藏着,不然大孩子会给我们抢掉的。”
两小孩生怕别人给他们抢了,便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和迫切,转来转去一阵后,躲在了操场角落的一摞水泥砖后面。
沈蜷蜷背靠砖石坐着,将一袋巧克力都倒在了自己的衣服下摆上。
“圆的。”
“嗯。”
“……呼,好香。”
“让我也闻一下……呼。”
“我来数有多少个。”沈蜷蜷伸出手指去点,“一,二,三,一,二,三。”
“三后面是四。”林多指道。
“我知道。一,二,三,四,一,二,三……”
沈蜷蜷数了两次数不清楚,干脆就你一个我一个,和林多指将那堆巧克力球给分了。
拿着各自的巧克力,两小孩已经将没有被选去云巅的难过抛在脑后。林多指想回宿舍将巧克力藏好,沈蜷蜷还不想回去,等林多指离开后,便将巧克力揣进衣兜,走到围栏边往外看。
云巅来的车队还停在福利院大门外,沈蜷蜷将脸贴在围栏缝隙里,盯着褚涯乘坐的那辆车,一只手从兜里摸出个巧克力球,牙齿在上面轻轻刮掉一层,感受着令人眩晕的甜香在整个口腔炸开。
他觉得这里离得太远,看不仔细,便顺着铁栏往前走,走出一段后再将脸贴在缝隙里,一边看那辆车,一边再啃一层巧克力。
还是太远。
再走近点。
褚涯坐在车里,等着那些参观福利院的人回来。从到了深渊后,他就觉得呼吸不畅,心情压抑,现在更是觉得车内空气都让他喘不过气。
“褚公子,需要下车透透气吗?”司机体贴地询问。
褚涯垂着眼眸:“不用。”
“那开会儿窗吧?”
褚涯没有应声,司机便按下了开窗键。
车窗无声无息地下滑,新鲜空气钻了进来。褚涯很自然地转头看向窗外,接着神情一变,整个人都变得有些僵硬。
就在离车窗不到一米的铁栅栏后,一个脏得快看不出模样的小孩脸嵌在铁栏缝隙里,眼睛被铁栏拉扯得上飘变形,还伸着长长的舌头。
褚涯第一反应是这小孩卡住了,立即就要下车。但他的手才搭上车把,就见那舌头和脸倏地收了回去,还咧着嘴对他笑,看上去有些傻。
竟然是那个戴棉帽的脏小孩。
褚涯着实被他刚才那模样骇了一跳,心头有些气恼。他不明白这小孩为什么又到这儿来了,但也不会去问,只紧抿着唇,沉着脸重新坐好。
他不说话,沈蜷蜷便站在铁栏后面,一边不停看他,一边伸长舌头继续舔巧克力。
“你还想学怎么贴花纸纸吗?”沈蜷蜷终于开始搭讪。
褚涯没有理他。
“你要吃黑团团吗?给。”
褚涯正襟危坐,看也没看那只从铁栏里伸出的手。
“你不想吃吗?不吃吗?这个很好吃的,哦,是你给我的,那也吃一个吧?”
沈蜷蜷伸出的手没有得到回应,只得收了回去,自言自语地点头:“他肯定现在不想吃。”接着将那个巧克力揣回了兜中。
“我的花纸纸都是在垃圾场捡到的,有时候还能捡到玻璃球。你想要吗?很好看的玻璃球……呼。”
听着沈蜷蜷吸溜鼻涕的声音,褚涯的额角跳了跳,正想让他去一边玩,就听他又啊了一声:“你的东西掉了,是你系在脖子上的布带带。”
花纸纸,黑团团,布带带……
褚涯很不习惯这样的叠词,反应了一瞬后,伸手去摸大衣口袋,发现装在里面的领带不见了。他看向窗外地面的那一段天蓝色布料,知道刚才上车时掉在外面了。
深渊的路面上满是碎石尘灰,沈蜷蜷瞧他坐着没动,便将半个巧克力塞进嘴,撒腿跑向大门:“我帮你捡。”
褚涯根本来不及阻止,沈蜷蜷便一阵风似地卷走,接着又喘着气出现在了车门外。
他捡起那条领带,两眼亮晶晶地看向褚涯,伸长手递到车窗旁:“给。”
“不要了。”褚涯迟疑了下。
“啊?”
“扔了吧。”
沈蜷蜷脸上出现一丝茫然,低头端详着领带:“为什么要扔了?是坏了吗?没有坏呀。”又两手将领带抻平送进车窗:“你看,是好的。”
褚涯身体往旁边微侧:“我说不要了!扔了吧!”
“……哦。”
沈蜷蜷捧着那条领带蹲下,将它小心地搁回原来位置,再站起身,低头看一眼,又看一眼褚涯。
“可是它真的是好的呀,我有半个胶带,如果有洞,我可以帮你贴上——”
“我不喜欢这条领带,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了。”褚涯打断他,并按下了关窗键。
沈蜷蜷这次没有迟疑,捡起领带揣进衣兜,再走前两步,踮起脚对着徐徐关上的车窗喊道:“那我也要送给你东西。”
说完也不等褚涯回答,直接飞快地跑回了福利院。
沈蜷蜷跑过操场,穿过宿舍大楼通道,差点和迎面的大孩子撞上。
“眼睛瞎了?”
他被大孩子推了一把,摔倒后也不吭声,迅速翻起身,跑出了宿舍大楼后门。
后院是用栅栏围起来的一片荒地,据说很多年前是一片树林,绿色的枝叶多得像大伞,但如今只堆放着损坏的桌椅铁床。而外面不远的地方是一片坟地,埋着福利院那些早夭的小孩,从栅栏缝隙看出去,可以看见那一个个凸起的小土包。
福利院里流传着众多恐怖故事,大部分的开头都是:一天晚上,我们的后院……
所以福利院的小孩不爱来这里,现在也看不见半个人影。
沈蜷蜷钻进废桌椅堆下的空隙,再出来时,怀里便多了个蓝色的方铁盒。
盒身掉了不少漆,盖子上印着几个圆形饼干的图案。他打开盒盖,里面除了有彩色包装纸、黄色塑胶小勺、蓝色透明小药瓶之类的东西,还有一小堆玻璃珠。
沈蜷蜷伸出手指数:“一、二、三,一、二,三。”又嘿嘿笑了一声:“你们都在哦!”
玻璃珠一颗也不少。
他扣好盒盖,将铁盒抱在怀里,急切地跑向了福利院大门。
铁栏外已经站了不少人,那些车辆也发出了启动的轰轰声。沈蜷蜷跑出了自己的最快速度,但在冲出大门时,车队已经驶向前方。
他跟在车队后面追,一名送行的管理看见了,冲着他喝道:“那是哪个班的小孩?怎么出来了?你在跑什么?”
沈蜷蜷没有吱声,也没有停下脚步。他盯着车队中间的那辆黑色军车,怀里紧紧抱着铁盒,只跑得额头冒汗,嘴里呼呼喷着白气。
可车队渐渐加速,他虽然拼劲全力,那辆车也越来越远,便急得放声大叫:“那个人!那个人!我还没送给你玻璃球!”
“哎哟!”
他踩到一块石头,整个人重重地摔了出去,手里的铁盒也砸在地上,玻璃球滚了一地。
沈蜷蜷这下摔得不轻,趴在地上好几秒都没有动弹。当他缓过那口气,慢慢抬起头时,看见远方车队已消失在一片扬起的尘土中。
路面不平,车辆行进得颠簸,窗外全是卷起的尘土。褚涯虽然坐在密闭的车厢里,依旧闻到了土腥味。
他目光扫过后视镜,看到似乎摔倒了一个小小的黑影,但转过头去看,后窗却被浓重尘土挡住。
“这片地方位于艾萨拉特区边缘,灰土就是多,再往前一点就要好得多。不过我们的视察任务已经完成,现在是去图塔通道回云巅了。”坐在旁边的顾上校看向褚涯,声音里带着笑意:“是不是迫不及待想回去了?”
“还好。”褚涯转回身,安静地靠坐在椅背上。
车队往前行驶了几百米,路面变得潮湿,窗外也没有了灰尘,视野变得清晰。
褚涯看向右方,远处有一片灰蒙蒙的群山,想来便是克科山。而山的另一边,则是艾萨拉特区的居民区克科镇。
“表哥,我们不去克科镇吗?”
“不去了。”
褚涯疑惑地问:“父亲说我们要将整个艾萨拉特区都视察一遍,为什么不去克科镇?”
顾上校漫不经心地道:“还要绕到山那边,时间来不及了。我们已经看过这边的福利院和矿场,难道那些孤儿和工人不能代表深渊艾萨拉特区吗?”
褚涯脑中突然就浮现出一双黑亮的瞳仁,接着是一张脏污的脸。
他想起那个脏小孩穿着不合身的大棉衣,一边冷得发抖,一边大声唱着歌。以及他站在操场里,满脸悲恸地看着那两个被带走的孩子,张着嘴不出声地哭。
“对了,你们带走那两个小孩做什么?”褚涯问道。
顾上校低头看着自己通话器上的信息:“他们已经进入分化期了,快要成为哨兵向导,肯定不能留在深渊。”
褚涯知道哨兵向导的珍贵,云巅肯定不会任由他们留在深渊,但还是问道:“如果没有进入分化期的普通人小孩,能被选去云巅吗?”
“那怎么可能?其实不光是福利院,深渊其他进入分化期的人都会被接去云巅。只不过其他大区和城市离这里太远,云巅只能照顾艾萨拉特区这一带。”顾上校加重语气,“但只能是进入了分化期。”
褚涯抿了抿唇,没有再继续问。
车队继续往前行驶,道路左边不再是旷野,出现了一片荒废的楼房。那些楼房看似框架完整,却留有风吹雨淋的痕迹,阴沉,灰暗,像是一大片抹开的沥青。
行到近处,可见楼房之间有着脉络清晰的街道,开裂的路面上横倒着金属路灯,商铺林立,很多店面外还挂着褪色的招牌,看得出这里曾经是个繁荣的小镇。
但这镇子已经空无一人,周围竖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铁丝网,将整个镇圈禁其中。
“这里以前是弥新镇,后面被称为弥新死亡镇,镇子边上有个很大的垃圾场,云巅和深渊的垃圾都被送到这儿来进行处理。”顾上校也看着那方向。
“弥新死亡镇?”褚涯看着铁丝网上那个禁止入内的骷髅头标志。
“你应该知道,以前莫尔纳民众国并不存在深渊和云巅,所有人都生活在同一块大陆上。”顾上校指了指脚底,“就是我们脚下踩着的地方。”
褚涯道:“我知道,大陆经历了一场瘟疫,死了很多人,土壤也遭遇破坏,种出的粮食无法食用。云巅是十五年前才制造出的浮空城市,那里的土壤都经过净化,可以种粮,所以一部分人搬了上去,这片被留下的大陆便被称为了深渊。”
“是啊,所以深渊越来越荒芜。”顾上校点点头,“二十年前的弥新镇很热闹,人也很多,镇外便是草场,养着数不尽的好马。而更远的地方则是群山大海,跨过它们就能去到临亚城。”
“和山那边的克科镇比呢?”
顾上校耸耸肩:“比克科镇强多了。”
他又看向褚涯,语气有些诡异:“你是不是想知道弥新镇为什么禁止入内?克科镇的人为什么不搬来这里住?这些高楼可比克科镇那些矮房子好得多。”
褚涯觉得顾上校的神情和语气都让他觉得不太舒服,却还是问道:“为什么?”
“因为全镇瘟疫,镇里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那些病人死得很痛苦,全身溃烂流着黑水,肢体变形,身上长满大大小小的肿瘤。镇里的死人埋不下,就堆放在中心广场上烧。他们的鬼魂到现在都没有消散,藏在那些房子里,挤在阴沟狭缝里。夜里还能听到哀嚎惨叫,在这片废墟上回响——”
“行了。”褚涯心里的不适愈加强烈,立即打断了顾上校的讲述,“表哥,你不用说得那么详细。”
顾上校死死盯着褚涯,突然笑了起来:“你在害怕?”
“不,我就是觉得恶心。”褚涯话虽如此,却不愿意再去看那些空洞洞的窗户,两只手也暗暗攥紧。
“我的好表弟,你还真是个孩子。”顾上校笑得更加开心,“据说弥新镇就是那场瘟疫的源发地,所以死了很多人,而弥新镇也就成了被圈禁封锁的弥新死亡镇,还成了处理垃圾的地方。”
他又指着远方:“那里就是垃圾处理场,每天会有飞行器把垃圾送来,经设备压缩处理成砬金属块,成为一些民用机械的制造材料。”
褚涯其实早就听父亲讲过这些,但还是问了句:“虽然那场瘟疫已经过去了,但深渊的人还会不会再次感染?”
“这个啊……”顾麟侧头做出思索状,“当然不会。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可以去问问姑父。”
褚涯没有再说什么,只沉默地看着窗外。
他来之前,和父亲褚诚煜有过一番交谈。褚诚煜叮嘱完一些注意事项后,突然颇有感触地道:“其实我和你母亲在克科镇住过,雾山街75栋。我后面也没有时间去看看,不知道那栋房子现在怎么样了……”
可惜他这次没有去成克科镇,只见识了弥新死亡镇。
半个小时后,车队停在一个小广场上,车窗外出现一座高耸的金属建筑。它呈现出塔状圆形,深色外壁上涂画着银色云纹,上端隐入浓稠雾气里看不清。
“下车吧,到图塔通道了。”顾上校道。
褚涯下了车,跟着那几名正在谈笑风生的参议员一起往塔里走。他是昨天半夜到的深渊,直接就去参观了矿场,接着是福利院。行程太匆忙,并没来得及观察周围。
这个小广场戒备森严,围墙上竖着电网,大门口还有两队持枪士兵守着。可就算如此,褚涯看向广场外一座废弃建筑时,发现某扇窗户里的墙壁上,有人用油漆刷了一行字。
——云巅的杂种,你逃不开地狱!
那行字一般不会被人发现,所以也就保存在了墙上,褚涯也是在打量那造型古旧的窗户时才发现。
他倏地收回视线,一边琢磨着那些字是谁留下的,一边跟着其他人走进了图塔。
图塔虽被称作塔,实际上就是一座连接深渊和云巅的大型升降机,也是除开飞行器外,云巅和深渊之间的唯一通道。
塔内左右两边分别为上行区和下行区,褚涯一行人走到上行区时,他们刚才乘坐的军车也陆续停上了上行运货台。待到他们进入客运厢后,升降机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轿厢迅速爬升。
“这刘院长把个欢迎会搞得有声有色,挺不错。”
“还不是为了那一千斤山薯。他天天在云巅资源部坐着,不给批吃的就赖着不走,我看见他就头疼。这次总算是要到手,让他逞心如意了。”
“他也没错嘛,身为院长,肯定要想法让孩子们吃饱穿暖。”
大家的议论声中,吴参议长突然问起沉默站着的褚涯:“小褚,这次来深渊视察感觉怎么样?”
不待褚涯回答,他又道:“你这次回去后,可以写一篇相关文章,内容就是福利院孩童的现状,他们不光吃饱穿暖,精神世界也很丰富,福利院里有电视,娱乐室,书本等等。等你写好就发表在期刊上,对了,文名就叫……十二岁的我眼里的深渊。”
其他人附和着笑道:“那我们就等着欣赏褚公子的文章了。”
褚涯脸上也带着笑,内心却复杂难明。
他眼前浮现出矿场工人哆嗦的嘴唇:“……我知道能在厂里做工,已经比其他人都幸运了,没有其他要求……但是如果能吃饱的话,那就更好了……”
他也再一次想起了福利院那个冻得鼻尖发红,眼睛哭得红肿的脏污小孩。
褚涯临行时,父亲褚诚煜意味深长地对他讲,让他来深渊后多看看,多想想。
可他觉得自己来深渊走了一遭,还是不清楚它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沈蜷蜷被一名福利院管理拎着后衣领,脚尖半沾着地,一垫一垫地穿过操场,怀里还紧紧抱着他的铁皮方盒。
一名路过的杂工和管理打过招呼后,问道:“这小孩怎么了?”
“大门没关,他就偷偷溜出去了。”
沈蜷蜷仰起头为自己解释:“我不是偷偷溜出去的,我是就这么跑出去跑进来又跑出去的。”
“你还嘴犟?院里说过多少次,不准你们私自离开福利院,不管你是怎么出去的,那都叫做私自离开。”管理喝道。
沈蜷蜷不敢再顶嘴,心里却不服,便垂下脑袋朝着地面翻白眼。
管理又对杂工道:“你别看他小,是个老犯事的了,院里的管理没有不认识他的。承认错误比谁都快,脸皮比谁都厚,怎么罚都不怕,罚完马上犯。”
沈蜷蜷忍不住又为自己辩护:“我才没有呐,我怕的,不让我吃饭我就怕。”
“行,那你今天中午就别吃饭了。”
宿舍楼对面是三层高的教学小楼,底层是两个小班。管理员拎着沈蜷蜷进入通道时,小班的同学哗地涌出教室,跟在后面看。
“蜷蜷,蜷蜷。”同宿舍的几个小孩担心地小声喊他,在管理转头看来时,惊惧地闭上了嘴。
沈蜷蜷已经知道自己中午没有饭吃,便失去了继续走路的力气,只坠着脑袋和身体,任由管理拎着自己,两只脚在光滑的地面上拖行。
底层最右边的小屋便是惩罚室,管理一手拎着他,一手去开惩罚室的门。但那门怎么也打不开,便有些粗暴地推搡。
沈蜷蜷垂着头,没精打采地道:“这个门的小棍在顶上,你要把小棍拿出来,才能把我关进去。”
管理抬头看上方,发现这门的插销果然是在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