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您与北朝孝文皇帝签订了盟约,约定不能收容对方叛臣,”萧衍幽幽道,“这些条例,如今还在施行,您觉得该不该撕毁这盟约呢?”
提起了元宏,萧君泽脑中死去的回忆突然就生动起来,仿佛又看到当年元宏与他讨论天下大事的样子,元宏总是会被他问得陷入思考,他会在百忙之中,抽出空闲思考,并且在想出答案后,让冯诞来转答,免得被挑出漏洞后又吃一轮嘲讽。
他真的是一个脾气很好的皇帝,好到他在的时候,自己都不忍心动他的江山……
“陛下……”萧衍唤他。
萧君泽回过神来,有些有不好意思地笑笑:“刚刚走神了,这怀了身子就是这样,精力不易集中。”
萧衍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想什么了,不由感慨道:“您如今倒是一点都不藏着掖着,若是你能将元恪娶入后宫,如此一统天下,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这种事就别拿来揶揄我了,”萧君泽无奈道,“我自是想陈兵于江岸,但,这值得么?”
萧衍不由心怀大慰:“您居然会迟疑,老臣还以为,您会毫不迟疑地带兵北上,去救那几个人呢。”
他满意了,这代表陛下的心,已经完全在南朝了。
萧君泽幽幽道:“我的尚书大人,我已经过了冲动的年纪,您就别再夹枪带棒地说话了。”
他想救元勰,最好的办法,就是陈兵江岸,以兵力威胁元恪,暗示他如果敢杀元勰,就会是大事。
但,在经历上次去洛阳那事后,萧君泽已经明白,有些东西,自己愿意给的,别人却不一定想要。
萧衍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僭越,没办法,陛下没有一点帝王的架子,让他不由自主地把他当成平等的交谈对象。
“那陛下您有何打算?”萧衍问道,“魏郢州司马彭珍想要投奔我朝,是战是和,咱们需要给个回复。”
“暂时不要动,我需要想一想。”萧君泽难得地踌躇了,“几天就好。”
萧衍忍不住笑了起来:“陛下,您心乱了,你是一国之君,别说几日,便是拖上一年,又有谁会质疑您呢?”
送走萧衍,青蚨看着陛下,默默点燃香炭,放上龙脑香,静立在一旁。
萧君泽坐在窗边,看天上云卷云舒,秋风吹起他耳边一缕长发,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整个窗棂,便像是一具久远的画框,封住了一张传世名作。
年纪上涨,并没有消磨他的美丽半分,相反,他的骨相比少年时更加分明,有了褪去那一点青涩和稚气后,属于成年人的魅力正肆无忌惮地散发开来,如一位帝王,高高在上。
青蚨看他静坐了许久,知道他又在回忆从前。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平静道:“青蚨,你说这怀了身子,是不是就会多愁善感起来。”
青蚨也看了看窗外,在他身后回答道:“虽然已经过去许久,但您一直是将他们当成亲人啊。”
那时,陛下年纪还小,还在那个北魏宗王身边受气时,冯司徒的相助,给了陛下极大帮助,甚至于,没有冯司徒与孝文帝在北朝保护,以陛下那时的威望,根本不可能在北朝那么快的成长与发展。
所以,陛下是真的记挂他们,才会冒着风险,想去帮他们。
只是结局,有些惨烈了,惨烈到这些年来,陛下都从未回忆,也未细想。
因为,会痛。
萧君泽终于离开窗边。
他走到青蚨面前,清冷幽深的眸光凝视着他:“元勰会死。”
青蚨垂下头,不敢回答。
萧君泽也没有要他回他,他只是走到书案前,提起笔,下一瞬,却又在空中顿住,他凝视着纸上的墨点,幽幽道:“元恪一直忌惮贤名在外的元勰,加上有元宏遗诏说他可自取,所以,他最不想留下的人,便是元勰。相比之下,他那些弟弟,都只是一些小麻烦。”
青蚨更不能答。
“所以,元勰这些年深居简出,只在立后、南征时劝过元恪,但就算这样,宗王也是以他为首,这只会让元恪更忌惮他。”
“这次,元愉反叛,元恪一定会用这事牵扯到元勰,他就在这两个月,他必然会被鸩杀。”
青蚨终于小声道:“您说的,好像亲眼所见一般。”
萧君泽沉默,他知道这个记载,史书上说,元勰入宫前,与妻子诀别,牛车到了宫门,无论怎么鞭打,都不愿意入宫。
但最后,元勰还是还大喊着冤枉,我要见陛下的声音里,被灌下毒酒,尸体在天亮前用毯子裹着,送到他刚刚生下孩儿的妻子面前。
杀死元勰后,北魏最后能阻止元恪的人也没有了,整个朝局便开始向无法控制的方向下滑。
北魏在元恪和他的妻子手里衰败覆灭,但元家后来那几位被权臣拥立的傀儡皇帝,包括元勰的儿子元子攸,却都是人杰,哪怕在那等局面,也没有听天由命,而是死得轰轰烈烈。
这些他都知道。
他都知道,又如何呢?
元勰宁愿为自己责任而死,也不会愿意躲到南朝来苟活,就像冯诞不会接受他的“好意”,宁愿用最决绝的方式彻底斩断他的念想。
他们不是谁的傀儡,他们都有自我。
提笔许久,萧君泽终还是凝神下笔,写了一封信。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至于有没有用,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元勰,是他与北魏最后的联系,看在元勰的份上,这些年来,他一直都蛰伏着,没有更多的动作。
但若元勰真的走了,他便不会再客气,就像元宏死去后,雍州再也没有向洛阳上缴过一分税赋一样,元勰若是死了,他便要打通关中,北接草原,把家业做大了。
七日后。
彭城王府中,元勰一身便衣,正贴在妻子的腹上,听那胎儿在滚圆的腹中踢打。
李氏腹中胎儿已经足月,随时都会临盆。
元勰神色平静,但他的妻子却已经是泪流满面。
前两日,元勰的两个属下被高肇收买,指证元勰让自己舅舅勾结元愉,意图谋反,如今皇帝对此不置可否,但却赏赐了高肇,虽然朝廷上帮元勰说话的人多不胜数,但这些人的劝说,却只是让那位至尊更坚定了除去元勰的决心。
元勰也明白,自己时间,或许不长了。
但他已经决定,在陛下面前,以死相谏,如果陛下一定要用高肇来衡制自己,那自己若死了,高肇是否也会失去价值?
就在这时,李氏突然一声痛呼,却是将要临盆。
一时间,府上立刻动了起来,给李妃接生的是当年魏太医亲手教导的女医,经验十分富足,有条不紊地指挥起来,元勰则开始焦虑地等待。
就在这时,宫中让人来宣他赴宴,元勰哪有心思,立刻便推拒了。
很快,接二连三,又来两波使者宣召,元勰已经明了,他看着床上还在生产的妻子,与她诀别后,乘车而去。
宴会上,元恪神色如常,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元愉叛乱的事情,元勰却是喝得极是艰难,他几次提起,却都被高肇岔开话题,一时心中郁积,只能不停地饮酒下腹。
他不懂,只是五年而已,原本繁华兴盛的朝廷,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庙宇如繁星般在北朝泛滥而去,朝中,那些在兄长面前恭敬尽责任的汉臣们,如今却与高肇刘腾这些奸臣谈笑风生,朝中宗王世家斗富之风盛行,甚至有人学起石崇,用毛料做了数十里的路幛。
曾经被打到臣服的柔然人又开始掠劫边境,高句丽开始与草原部族勾结,侵扰辽西,西边,吐谷浑开始与关中氐匈部族联合,几度扰边……
若是兄长在时,四方诸国,哪个不是臣服?
酒越喝越多,他却觉得越喝越清醒,宴会结束后,他被带到宫中别所歇息,才刚刚坐下,便有人带酒而来。
元勰正想要大喊欲见至尊,死而无憾,却见那送酒来的禁卫退开,在他身后,出现了他想见的帝王。
元恪一身常服,在元勰惊愕的眼神中,缓缓坐到主位。
烛光摇曳,映得他姿容秀美,甚至透出隐隐的佛性。
他拿出一张信纸,笑了笑,伸手,递给元勰。
第245章 旧日回忆
元勰展开单薄的信纸,那许久未见笔记,寥寥数语,恭敬地问起元恪安康,然后求北魏至尊放彭城王一命,同时提起,只要彭城王活着,便不主动对洛阳动刀兵。
他抬头看向元恪,对方的那淡薄的笑意带着一丝嘲讽与冷厉:“他还真是……一如既往,丝毫不将朕放在眼里。”
元勰苦笑着放下信纸,低声笑道:“我倒要谢过君泽,否则,今天这绝命酒我喝下去,也是见不到你啊。”
元恪心狠,但却也要脸面,肯定是不愿意亲自杀他的,但有了这封信的刺激,元恪终是压抑不住心中怒意,亲自来见他了。
“那朕贤明的皇叔,你又想说什么呢?”元恪拔弄着手中一串琉璃佛珠,幽深的眸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是想说皇后不应该是高家人,还是高肇是小人?”
元勰并不退缩:“难道不应是如此么?”
元恪心中有压抑不尽的怒火燃烧,森冷道:“应该如此,是如谁的此?朕贵为天子,却要事事受你阻挡,你是父皇称赞的贤臣,所以你说的,便对么?高肇所行之事,都是按朕的意思,你若有他半分懂事,你我之间,又何至于此?”
元勰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质问道:“陛下,难道您的心意,真的比这朝廷大局更重要么?”
元恪站起身:“谁才是大局?朕封谁为后,为的是朕的大局,高家是朕的刀,朝廷众臣,皆是朕的刀,不为朕所用时,若不毁弃,难道还要等着你们如元愉那样,背刺一刀么?”
元勰握紧了拳头,忍不住嘶声道:“陛下,英明神武如先帝,也是要向朝臣妥协,您少壮登朝,难道不应为了天下百姓,谨慎行事么?”
元恪看他的神情,反而笑了出来:“那萧昭泽呢?同样是帝王,他为何就可以恣意横行,南朝的臣子,哪个不是对他俯首听命,从不违背,甚至他前些日子,离开朝廷近一载,也是国泰民安,朕只是提及要如先皇那般巡游的青州,你等便如同天塌一般,甚至要的抬棺死谏?”
元勰感觉不可思议:“陛下,您怎么能和君泽比?”
这话太过诛心,以至于元恪的脸色瞬间青了下去。
元勰感觉无法理解:“君泽是什么人,他才华惊世,料事如神,更是独启一门的经学大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十岁之时,就能以一本‘气候论’震惊天下,治国理政更是信手拈来,他当年修的运河漕渡,到如今都改无可改,更能以两万将士,将十万大军打败,这样的人物,我等凡人,如何能与之相比……”
“够了!”元恪猛然打断他,“他所行之事,都是让人心浮动,是乱源之始,你们只看到他将一地治理的丰饶,那又可曾看到就因为那小小羊毛,草原诸部纷争不断,边境难安,那漕渡之地,更是惹得世家们与草原诸部多次私启大战,他的襄阳让司州、东荆州、关中诸地难以安稳,连臣服多年的吐谷浑也闹出无数是非!”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你们都只知道他的好的,却从不愿意看看,代价是什么!你知道因为襄阳财物,如今国库是何等空虚,甚至连修一座佛塔,都要摊派的税入……”
听到这话,元勰甚至控制不住自己,伸手捂住了眼睛:“若是先皇在世,又岂会耗费四十万金,去建一座琉璃塔寺……”
草原诸部与汉人世家的争端,更是朝廷偏袒所至,汉人门阀这些年来居于高位,诸胡酋长于朝上根本求诉无门,世家门阀更是广占田地、部曲,这几年来,民间起事此起彼伏,大有星火燎原之势,可是这个陛下顾及过么?
没有,他只知道信佛崇佛,大有事物,都交给了高肇。
元恪已经懒得再与他分说:“皇叔,今日,朕本欲取你性命,但既然他求朕留你一命,朕便给他这个面子。”
说到这,他凝视着元勰,却是幽幽道:“这是他第一次求人吧?倒是个重情重义的,或许将来,皇叔你这性命,还有大用才是。”
元勰听到这话,却只觉得悲凉:“陛下,您就没有一点,觉得自己所行所为,毫无为君之相么?”
元恪却没有生气,他只是道:“朕本是君,又何需按你们要的模样过活,皇叔啊,是你,你和那个死了的冯诞一样,还未从父皇的死里走出来么?”
这话说得太过,元勰一瞬间头晕目眩,只觉得胸口发闷,一口鲜血就那么喷在地上,捂胸不起。
元恪嘲讽地笑了,像一个胜利者,他起身离开。
夜风吹起他的冠带,他看着天上明月,从袖中拿出那串念珠,琉璃的珠串中,却有一个金属的铜壳,正是当初与君泽同落深山之中,打在猛虎身上的那枚。
他还记得那夜,凭虚御风,看山河大地的时光。
那记忆中的寒冷与危险,已随着时光渐渐退去,留下的,只是那天地山河的广阔,还有那人,比明月还要让人沉迷的容颜。
他是嫉妒的。
元勰也好,冯诞也好,都能被他看重到以性命想助,为何自己就入不得他的眼,连引诱利用都是那么敷衍!
留下元勰的性命,或许会带来一点小麻烦,但能牵制住萧昭泽,也算他的功德!
他这样想着,旁边的侍者突然过来,小声道:“陛下,王御医已经验好那丸丹药,前来禀告!”
元恪顿时神色一肃:“快宣!”
这药物是萧昭泽随信送来的,说是能治他头晕胸闷的旧疾,若真有效果,在御医验出丹方之前,他必是要留元勰一命。
南朝,一连半月,北魏并没有什么大事传来。
萧君泽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元勰或许日子会过得不太好,但只要元恪杀心暂时去掉,以后的事情,便以后再说了。
“你头晕只是最近思虑太多了,”魏太医收回手,“胎像有点不稳,还是要早睡早起,不要熬夜……”
“真的假的,这还能不稳?”萧君泽惊讶了,“那可太好了……”
魏知善幽幽道:“陛下啊,您的体质特异,这不稳,不是说会流产,而是会吸收母体精气,给您带来麻烦啊。”
萧君泽大失所望:“我让你研究的罗盘草入药,你做得如何了?”
魏知善摇头:“普通人自然是有些效用,但是陛下,你扪心自问,你是普通人么?”
萧君泽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他忍不住问道:“我这一胎,是男是女啊?”
魏知善道:“我是大夫,不是神仙,哪能摸个脉便摸出来?再说,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您生出来了,还能再塞回去?”
萧君泽继续无言以对。
魏知善笑了笑:“那臣先告退了,最近‘羊踯躅’做的麻沸汤已经出来,臣还要继续研究手术治疗呢。”
萧君泽托着头:“喝死的人多么?”
魏知善一滞,辩解道:“也不是特别多,十个里边能活三五个,您是不知道,不同人喝那个汤药,致死量都不同,这不多花点时间,怎么能找出因果关系……”
萧君泽哦了一声:“省着点,建康城的死囚已经被你用得差不多了。”
魏知善立刻道:“放心,巴陵的马营蛮沿长江为寇,江州刺史萧秀前些日子剿灭了此寇,匪首的数十人够我用几个月了。”
萧秀是萧衍的弟弟,能力非常出众,也是对萧君泽的各种理论研究深刻的人物,还喜欢客串历阳书院的讲师,是萧君泽新发掘的人才。
萧君泽皱眉道:“不许用外地囚犯,那些想要巴结你的人,给人罗织罪名还不容易么,建康城有我看着的,外地你是想都不要想!”
魏知善顿时按住心口:“你让我把麻沸散减量加药做成丹药,我花了两个通宵,才减量做成,你这是用完就要扔吗?”
元恪那是遗传病,特效药是很难做的,但麻药就简单了,麻药本身就有止痛之效,吃了之后,至少会自我感觉好了,便显得有效了。
萧君泽随意道:“行了,我回头再想个方子告诉你,算是补偿。”
魏知善大喜:“一言为定!”
说到这,她又忍不住提醒道:“那的麻沸散做成的丹药,万万不能多吃,否则很容易暴死,明白么?”
萧君泽点头:“放心吧,我会提醒用药人的。”
魏知善这才离开。
看魏大夫走远了,萧君泽这才冷笑一声,将一杯茶水饮下。
提醒个鬼,元恪暴死了更好,到时北朝必然会更乱,无论是那位历史上祸国殃民的胡太后,还是高肇当权,都是一个比一个能祸害。
至于元勰,他根本护不住北朝,他的权力欲望太低了,别说元恪,就是他那些兄弟,都可以轻易将他排挤出中枢,他这样的人,需要一位贤明的君主,才能一展长才,失去了支持,以元勰那善良温柔的性子,根本支棱不起来。
萧君泽将茶水放下,又忍不住叹息。
元宏真是个好人,但你把自己喜欢的人,照顾的太好了。
“冯诞我是照顾不了了,元勰那,我也算尽力了,”他走到窗外,向着天空举杯,“欠你的情,便算是还了。”
随后,他将茶水倒在窗下。
茶水没有渗下去。
想着救了元勰一命,还可能随时把元恪命收走,萧君泽心情好了几分,对着窗下的茶水调侃了一句:“我怀孕了,不能喝酒,你就别挑剔了。”
他又补了一杯。
第246章 自掘坟墓
清晨的雾气笼罩在宫廷里,萧君泽缓缓走在雾气中,看着空无一人的宫廷,神情带着一点疑惑。
这不是洛阳王宫么,当年阿兄和元宏时常在这里邀请亲朋好友,那时的元勰还算年轻,喜欢表现,喜欢提意见……
就在这时,他似乎听到了元宏的声音。
“真是太过分了!他居然能生孩子,都不告诉我一声,亏我那么信任他!”元宏的声音愤怒的咬牙切齿,把头埋在冯诞怀里,委屈极了,“就算元恪长得不好看,他不能看看元勰么?元勰不行,那元怿不好么?”
萧君泽挑眉:“那倒没有不好,就是太熟了,下不了手!”
元宏气极,拔出长剑,就追了过来。
萧君泽也不躲,只是微笑道:“我是有身子的人了,不能跑动,会动胎气……”
元宏提剑的手僵在半空中,放也不是,收也不是,最后气得把剑一丢,回到冯诞身边:“你看他,你看看他啊!”
冯诞无奈地道:“好了好了,你什么时候在他嘴上讨过便宜,阿泽,你也是当爹的人了,怎么还那么孩子气?”
萧君泽微微一笑:“没什么,谁让他脾气好呢。”
冯诞抬手摸摸他的头:“好好照顾自己,你有了血亲,这世道便不只有你一个人,我听……”
他的话还没说完,萧君泽只觉得头脑一阵晕眩,猛然睁开眼睛。
他抬起头,过了两秒,眼眸才重新聚焦,环视了一眼周围的精致园林,再看看面前将他推醒的青蚨,不由皱眉道:“什么事?”
青蚨道:“要下雨了,陛下您应当回屋去歇息。”
萧君泽从躺椅上起身,觉得有些腰酸背痛,不由抱怨道:“这就一定要叫醒我么,不能把我抱去寝宫放在床上么?”
他好久好久都没有梦到过那两个人了,如今好不容易梦到一次,居然就这样被打断了。
青蚨强忍住想翻上去的白眼,恭敬道:“老奴体力不足,抱不动您,至于宫中禁卫,陛下你忘记当初把靠近的人差点枪决的事情了么?”
萧君泽更不悦了:“你总是这么有道理,真是无趣。”
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小腿,叹息道:“果然,我虽然一直没想,但心底其实是没有放下过的,如今元勰小命暂时保住,我好像也松了口气。”
青蚨恭敬地听着。
“多派些探子,去打听一下北朝的局势,若我所料不差,很多事情,会在一年之内有所变化。”萧君泽一边走一边吩咐着,走到一半,他伸手扶住青蚨,顿了好一会,才缓缓道,“以你身边准备些糖果,我居然也会低血糖,真是……”
青蚨看着有些憔悴的陛下,不由心疼道:“那北魏皇帝,让你操心许久,真是该死!这几日,您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萧君泽不由笑道:“那都是我的事,和别人有什么关系,这入秋了,天气变化无常,看来得多加些衣服,先前压箱底的那些旧衣服,翻出来吧。”
青蚨有些不愿意,以前怀大皇子和二皇子穿的衣服,如今都已经老旧了,陛下身为天子,怎么能穿旧衣呢。
“这可不是旧衣,”萧君泽认真道,“当年晋时就有穿旧衣的风尚,如今北朝竞奢之风,有传到南朝的架势,咱们如果不以身做则,搞不好南朝这边也要学起来,这个是万万不可的。”
如果只是奢侈消费,他不但不会禁止,还会推崇,但像北朝那样的发疯一样开始锤奇观,那是万万不可的。
石头奇观到底还能传上几百上千年,但北朝锤的大多是木头的奇观,那些木塔,在千百年的时光里,太容易起火焚毁了,完全没有必要,至于那些铜佛金佛之类的,就更是天方夜谭,在这种年月,哪有那么多的重金属给他们造啊!
青蚨受教:“那奴这便去准备。”
萧君泽挥挥手,把青蚨支走,走到榻上,缓缓躺下,缓和着胸腹中的晕眩和恶心,他闭上眼睛,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上次怀大狗二狗时,哪那么多伤春悲秋,各种胡思乱想?
这怀个二胎怎么就变得这么多愁善感呢?
完全不合理!
一定是没休息好的缘故!
时光缓缓而过,转眼,便到了十月,元勰虽然没有被杀,但却因为其舅与元愉有过交集,而被问以失查之罪,元恪剥夺了他的彭城王、大将军、开府封号,贬为平民。
这其实对元勰没有什么影响——先前元英也因为襄阳之败,被贬为平民,回头元愉一叛乱,便又被重新重用了。
所以,这次元勰能活下来,被宗王和群臣视为反抗高肇的一次胜利。
但是,让诸位宗王和反抗臣子们没想到的是,自那一次入宫后,元勰便一蹶不振,只在王府中,不但闭门不出,以前的亲友也都不再相见,只是在家教育子嗣,平日则读起了一些杂书,更沉迷于天文,不再理会朝中之事。
一开始,大家只以为他是被惊到了,但渐渐地,这种事情持续的时间长了,大家才骤然反应过来,彭城王是真的心灰意冷了。
明白这一点后,群臣无不叹息扼腕,几位看不惯的高肇的边将,主动联系了南朝,想要前来投奔。
萧君泽同意他们的投奔,但却没有要他们想要贡献的北魏城池——那只是徒增摩擦而已,几座城池和的得失,还不值得影响他排布的大局。
没有外敌,北魏才能衰败得最快。
于是,在十一月时,北魏的白早生等由元勰当初提拔的将领拖家带口南归,萧君泽给了他们一份边军的职位,算是安置下来,如他所料,北魏并没有因为这事追究盟约细则,毕竟元勰的势力,本就是在清除的范围里。
但是,与这些消息同时传来的,还有襄阳崔曜传来的新消息。
襄阳来的信有很长一叠,里边有两个狗子写得歪歪扭扭的书信,信里反复都是一句话,他们如今学习成绩好,母亲、义父都夸奖他,所以爹爹你什么时候来接我们回家,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这信读得萧君泽都有点想哭,开始后悔起没把孩子带回来了,但他又很快端正了心态,让狗子们体验一下平民的生活,对他们以后也有好处,对,就是这样!
然后是贺欢的信,信里当然是说孩子最近的学业,还有自己的学习心得,同时把对阿萧的崇拜与爱夹杂在各种对知识的讨教里,信非常长,萧君泽估计了一下,怕不是有八千多字。
最后是崔曜和明月的书信,信里都同时提起了一个比较重要的消息。
高肇想要在元恪面前多立些功劳,所以,他私下里,让人接触了斛律明月手下的几位将领,以高官厚禄,世家名册为诱,想要将其策反。
贺欢的身份特殊,他们都是相信的,但其它诸将,如宇文、贺拔两位将领都有些松动,而真正开始和北朝接触的,则是,在襄阳军中极为出众,能与贺欢一争长短的将领——秀容部的尔朱荣。
这一位已经算是雍州权贵中,排行前五的人物了,动他,崔曜和斛律明月都需要请教一下萧君泽的看法。
萧君泽看到这封信中内容时,险些喷了出来。
尔朱荣啊!
先前他在襄阳看到这位鼎鼎有名的年轻人时,还以为他的人生历史要改变了,但万万没想到,北魏朝廷居然主动联系了这位煞星。
要知道,历史上,这位尔朱荣可是北魏真正的掘墓人啊,他搞的事情远比董卓还过分,董卓也就是废立了皇帝,而尔朱荣是把皇帝、太后、还有整个洛阳的权贵全推进了黄河里,造成历史上鼎鼎有名的河阴之变。
而这场大变里,元勰的几个儿子倒了血霉,一个被立为傀儡皇帝,剩下的都去黄河里喂了鱼。
而被迫当了皇帝的元子攸,最后居然在尔朱荣将要废杀他之前,生生将其诱入宫中反杀,可惜北魏朝廷那时已经完全衰败,他随后就被尔朱荣的弟弟攻破都城虐杀,尸骨数十年不许被收敛。
尔朱荣的旧部里,更是出了高欢、宇文泰这样建立北周北齐的枭雄。
这样的人物,北魏朝廷居然如今就主动去招纳了?
这种事情,萧君泽光是想想,就为北魏感到头皮发麻。
尔朱荣如果真的去了洛阳,以他残忍阴狠的性子,无论是和高肇,还是将来胡太后,都是能轻松打成一片的,而他的搞事能力,更是历史论证过的强悍,这样的人物,在襄阳待着,实在是明珠暗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