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也太吓人了。
历阳书院中,院长祖暅正在审批一个新项目,他眼下微青,放在手边的项目已经堆了一寸高。
同时,在他的主持下,举办了“天工之试”,对每年改进发明工具的优秀学子进行奖励。
每年,朝廷都会拨出大量钱财,不但对优秀发明进行奖励,也对成绩、天文、数理方面有优秀改进的师生进行奖励。
这自然催发了学生们的积极性,但同时而来的,也有大量乱七八糟,异想天开,几乎没有任何可行性的成果。
而作为山长,祖暅便要在这些垃圾堆里淘金。
这时候,他就免不了要羡慕远在襄阳的信都芳,那边工坊密集,学员出路繁多,不用像自己书院这边,只能钻研改进,以求官职。
先前,他力排众议,筑起水塔,可以持续向都城中的世族卖水。
但,销量不是很好,在供应了书院之余,仅可维持收支平衡。
好在,陛下回来了。
于是他放下书稿,马不停蹄地奔向皇宫,求见陛下。
青蚨说明日再来,祖暅不依,等在宫外,任冷风吹过,神态谦卑。
萧君泽才刚刚准备休息,听说这位大佬来了,便打起精神,在谢澜和青蚨反对的目光里,又见了这位书院山长。
以为是什么大事,结果……
“你就只是想把水卖得贵些??”萧君泽惊呆,“我给你的钱还不够么?”
“岂能一直指着朝廷给钱,”祖暅摇头道,“唯有让这些学子看到,所学之道能换成钱财,方能持久,否则,仅仅是朝廷供应的几个官位,又能受宜几人?”
“那你的意思是?”萧君泽看着他,“要我亲自去喝你们茶水?”
“正是如此,”祖暅还补充道,“最好可以写首传世之诗,赞此水塔,如此,更能身价倍增!”
萧君泽感慨道:“这不就是捶奇观么?行吧,这事我应了。”
“对了,陛下,您不是在寻约法之会的场地么,”祖暅笑道:“依臣之见,不如在这水塔上举行。到时由你开局,赐茶,再作诗,到时,此塔名声岂能不远扬?”
萧君泽感慨道:“你还真是将我安排得明明白白啊。”
说着,拿起一边的笔墨,准备随手写一首诗来交差。
“不敢不敢。”祖暅幽幽道,“您先前在洛阳,都敢带着北朝之主,御风而行,以观世间,小臣不敢多说,只能求着您还在人间逍遥,多多指点一番。”
萧君泽无奈道:“怎么暅之连你也生我的气了啊?!”
唉,这日子没法过了!
祖暅面带微笑,只是恭敬道:“为臣岂敢。”
那玩意,他上去过一次,都被吓得双腿战战,又是个随风飘扬的东西,他以为那是要送给北朝元勰的东西,才去准备的,谁知道那居然是给陛下自己用的!!
天知道他听闻此事时,何等惊惶!
从今往后,陛下休想再碰这种凶险之物!
三月三,上巳节。
这既是沐浴消灾的日子,同时也是宗室权贵、文人雅士临水宴饮的节日,尤其是在王羲之的《兰亭序》名扬天下后,文人雅士们在三月初三,举办禊饮,曲水流觞,就已经成了一个习俗。
每到这个时候,男子着朱服,女子着锦绮,踏青郊游,沐浴兰汤,连皇帝也不例外。
于是……
“当时修筑水塔时,本来想用您提供的草木灰水泥来做,但是,成本过高了,实在修筑不起,于是改用青砖……”
一处奇观之下,萧君泽被祖暅引着,走上木质栈道,介绍着这处景色。
“初稿是用青砖砌成圆柱高塔,再以器械引入江水,塔下以沙石滤水,其中埋入银丝,以做净水灭菌,但又发现,一层青砖的经不起这样大的水压,所以不得以要将其砌厚……”祖暅说到这,长叹道,“可若砌厚了,造价便又上去了,于是便决定砌两层砖后,周围以土夯墙,堆成山形,避免垮塌。”
“可是,堆成山形后,我等又发现青砖居然会渗水,土山上杂草从生……”
“没奈何,只能在其上种花植木,让其生得好看些。”
“但维护又十分麻烦,便在其上筑了小屋、楼台、水道,以做点缀……最后,便成了这个模样。”
萧君泽听得无语:“你这简直是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哪有你这样做工程的,这么个水塔做下来,今年你们书院的经费还剩下多少?还有九个多月不用过了么?”
祖暅低头认错:“这事,是为臣大意了,所以还请陛下救上一救,这书院这大半年,就只能指望着卖水过活了。”
萧君泽冷哼一声,随他上了这建筑。
不得不说,这水塔修得还是挺好看,周围木质脚楼,假山流水,完是一个人造山景,山上还有请多细石铺出的曲水,只要将酒杯放上去,便能玩如今士族们最喜欢的曲水流觞。
而最大的亭台之外,早有朝中大臣们在此等候,看萧君泽来了,立刻上前叩拜。
萧君泽自然让他们免礼,居于主位,不需要他开口,下边的臣子们自然而然地开始说起各种节日贺词,说起国泰民安啊,都是陛下的功劳臣服四夷,说起朝廷安稳,都是陛下的智慧镇压四海,说起风调雨顺,都是陛下的德行感动上天。
萧君泽听着诸臣恭维,回复是赐了他们茶水——按理来说,他应该赐酒的,不过青蚨和谢澜如今是狼狈为奸,一至觉得既然他要把孩子生下来了,就不能再把麝香山楂这些玩意随便用,酒当然也是不可的!
所以,只有茶水了。
而这茶水当是用水塔上过滤的江水泡发的,萧君泽不用说“好茶好水”,只要微微露出满意之色,便能引得这些官吏们吹捧起这茶水,这也是祖暅求着让他来带货的原因,毕竟效果是真的好啊!
萧君泽保持笑意,悄悄掩唇打了个哈欠,这时,群臣们已经一边夸着好山好水好茶好学校,一边写赋吟诗,其中以萧衍和谢家的谢眺做的诗最好,被人称赞。
不过萧君泽是被后世那些唐诗里的千古名句养刁了口味,这些诗听着也没什么感觉,所以倒也没跟着说好。
倒是萧衍话锋一转,笑道:“陛下学富五车,才华惊世,不知臣等抛砖多时,可引得玉来?”
祖暅也打起精神,他早就请陛下作诗了,正是此时。
萧君泽微微挑眉,对祖暅道:“此塔可有名字?”
祖暅道:“还未起名,请陛下赐名。”
“古来八尺为一寻,此塔甚高,便名为千寻塔,可否?”
“谢陛下赐名!”
萧君泽于是让萧衍起笔,故作深思,对王安石说了声抱歉,便把对方的登飞来峰略作修改,道:“历阳院中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此诗一出,在场一片寂静。
毕竟此时还是五言诗为主,谢眺、萧衍这些诗词大家都是擅长五言,这七言诗一出,又如此气势恢弘,发人深省,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惊叹。
萧衍更是心中激动,感觉这诗里浮云遮望眼,是在提醒他要有不畏奸邪决心,与他的品德才华十分相和,一时挥笔而出,越看越是喜爱。
这时,祖暅搓着手走了过来:“尚书大人,这字,是陛下赐给我们……”
萧衍微微一笑,看着这幅墨宝,提笔的手一顿,便在一角落下点墨:“哎,这脏了些许,还是再重新写一张吧。”
说着,把自己刚写的这张收起,又随便写了一张,在旁边盖上私印,写上题跋,这才递给他。
祖暅有些垂涎那先前一张,但也知道拿不到,只能遗憾地收起。
于是,这场宴饮,宾主尽欢,这次诗词也被收录为《千寻集》,开始传抄,更是将千寻塔水的名声颂扬到大江南北,一时间,人们纷纷慕名而来,困扰祖暅的财政困难瞬间一扫而空,这个原本赔钱严重的项目,也成为后世知名故事。
所以,当知道要在这里举行修法之会时,建康城的士族们都觉得陛下给足了他们颜面,积极性大为提高。
三月十五,历阳书院的水塔已经略做修整,塔下一片巨大的空地做为广场,塔上一处挑空的高台,做为讲解之处。
萧君泽没有出面,而是让萧衍前去主持,还把自家在襄阳弄的一点心德规则全盘传授。
这次大会,会确定各家士族的权利和义务,同时会定下黄册族谱,通婚之法,萧衍并不满足于这几点,他还融会贯通,无师自通可以在这里向朝廷提出意见,为他查漏补缺。
有襄阳的试点,他们都觉得这次稳了。
然而,等大会开始,萧君泽才知道,自己小看了天下人。
先前在襄阳,不过是百余人,如今在这建康城,天下士族何止万人,一时间,会场简直是水泄不通,至于说台上只许一人说一炷香的时间,更是不合理,一天下来也说不到几人。
于是,在会议当天,场地里的士族虽然没有武器也没有茶杯,但还是在理念的冲突下大打出手,最后发展成了数千人的群体斗殴,虽然由于禁军及时介入,没有人身死,但也有数十重伤不能再入会场。
萧君泽和萧衍被这场面惊到,不得不紧急修改了新的规则。
“嘶——”洗清池趴在的榻上,让姐妹给她的肩伤上药,虽然疼,但她却是眉飞色舞,“阿萝,这次可真是来对了,那高州李家压榨我族许久,捕我族人,伤我兄妹,可惜这次只打断了他几根肋骨,没能要了他狗命!”
“对啊,还有那梅山弟兄们,”身边女子笑道,“他们被湘州的胡家欺凌许久,这次居然能打断那狗官的腿,真是来对地方了,下次若有此机会,一定还要来。”
那是自然。
这时,有一位夷人衣装的女子进来:“姐姐,此会又有新规了。”
“我看看。”
洗清池虽然是俚人侗主,却也知书识字,给姐妹们念道:“不得再行斗殴,违者家族永不得再入修法之会……好吧,算那狗官命大。各地士族,需要以州郡或者县乡为组,每组出一人上台宣讲,提前一日预约。嗯,咱们把南中的爨氏、合浦的黄氏也约上,人多势大,咱们需要团结。”
第二天,各大氏族熟练无比地开始合纵连横,让萧衍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不是开始讨论修法,而是把这场大会变成了一个告御状的舞台,相互揭发、检举之事,一个没断,他们好像并不急着把族谱定上,把敌人打倒才是第一件事。
萧衍无奈,只能给相互检举的另外开了一个台子,让他们去那里分辨。
心实在太累了,他突然间明白为什么陛下会把这个烂摊子丢给他了,实在是太累人了!
而到第三天,则让萧君泽也傻了眼:“为什么分组会分那么多组啊!”
萧衍也是一脸无奈。
“看看人家南中、广州、云州的侗主们多团结一致啊,这徐州扬州是闹哪样?我都没把他们合成一省呢,他们居然敢分出四十多组?”萧君泽看着这些小组名字,气笑了,“这如皋和海安,连郡都不是,只是两个县,不都是泰州人么,他们怎么好意思分两个组的?”
萧衍不以为然:“为何,不可,这十分合理啊。”
他是丹阳人,也没觉得自己和扬州关系有多大啊,肯定要分细一点。
萧君泽懒得和他扯:“行了,看来这几日没有什么重点了,你看着办吧。”
想到这,他心一烦,又犯了恶心,吐得天昏地暗。
这怀孕三个月的时候也太讨厌了!他回头把贺欢阉了算了,再也不要生了!
萧君泽靠在躺椅上,额头微微见汗,太难受了。
“这,是很常见的孕吐啊,”魏知善安抚道,“过了这个月便会好了。倒也不必吃什么药。”
萧君泽神色萎靡,缩在那里,青蚨一脸焦虑:“你这庸医,想想办法啊!”
“这能有什么办法,”魏知善无奈道,“有些偏方虽能缓解,却对胎儿有害,服之常会致畸,你也不想看着陛下把孩子生下来后掐死吧?”
青蚨眉头一皱,看了一眼陛下,只能无奈退开。
“算了,等这小家伙出来,我再找回它讨回公道。”萧君泽挥挥手,“把今天修法会纪要给我念念。”
他本想去旁边围观的,但如今这模样,想围观还真的不可能,连原来的一些想法都没办法实现了。
青蚨担心地看着他。
但萧君泽只是挑眉:“念。”
青蚨幽幽念道:“第一条,天子,得天授之,当为帝王……”
萧君泽拿着一杯温水,安静地听着,第一条是确定萧氏皇族的统治权,这并不让他意外,毕竟萧衍虽然迷恋佛法,却是一个再正统不过的儒生。
这一条的修法,是确定皇帝统治天下的权力,也是最简单的过场,没有权贵会在这条上有异议,甚至不用一天时间,半个时辰,就已经有了所有人的签名认证。
但第二条开始,就出现了问题。
按萧衍的想法,第二条应该是把世家大族的族谱定册,但这一条立刻就举行不下去了,因为反对者的人数远大于支持者——衣冠南渡已经过快两百年,先过江的世族在经过两晋、刘宋、南齐的三次大乱后,王谢桓庾这些顶尖世家都已经凋零的不成样子,许多壮大的世族开始造假族谱,托自己是世族之名。
真要重新厘定世族,不知会惹出多少麻烦,牵出多少冒名之辈,他们当然会拒绝。
若是平时,萧衍在朝堂之上,推行也就推行了,没几个人会反对他,但在这里,他们仗着法不责众,全力反对,萧衍也没有法子,在台上都被丢了好几个鞋子。
“啊,他居然没去把这些吊在门口?”萧君泽有些惊讶,“这么早就已经开始当萧菩萨了么?”
青蚨知道最近闹事的都被吊在书院门口两三个时辰,不由笑道:“您不知道,如今好些人为了规避惩罚,一次穿了两双鞋,丢到台上,也能装成若无其事。”
最近真的是和这些权贵们斗智斗勇,违禁之物从早饭、帽子,到随身的如意、貂尾,再到玉佩、珠串,已经发展到鞋底都要写上姓名,禁止乱丢了。
萧君泽听得无语:“继续念。”
青蚨于是又说起了第二条法令,这条众人商议的法令里,确定了田产等物,都是权贵们的财产,不能随意剥夺,如果是真的犯法没收,需要有哪些指令——简单说,就是禁止州县的权力过大,侵犯中小世族的权利。
然后便是第三条,这一条是官员的举荐法令,这些法令大大小小,各种细节,都有一个中心思想,那就是“维护士族”权利。
青蚨说到这里,心情有些复杂,忍不住提醒道:“陛下,这几日,修法之会有些太火热了,会不会控制不住啊?”
萧君泽笑了笑:“为什么要控制呢?”
他当然知道这几日有多火热。
这些大大小小的士族,还是第一次有参与朝政的权利——以前不是没有,但他们的权利,都是需要找大的权贵世族来代表,他们需要依附其中,但这次,他们居然有了自己发言的权利,许多的自问才华盖世,只是怀才不遇的士族,把这当成了展示自己的舞台。
在法会的广场之外,已经有了许多思想、品性相似的士族们开始串连结盟,一开始靠地域链接的小组们正在飞快地解散重组,每天登基改组的吏员们忙的飞起,不得不紧急从书院招来大量的壮丁,加入工作。
他们一个个挥斥方酋,发表见解,还自掏腰包,把自己的理论用油印写出来,遇到人就派发一张,一时间,建康城的纸价暴涨,不得不从周围调拨过来。
这些人的想法多种多样,有的希望朝廷按才取士,在台上大声斥责高门世家,把一些占据高位的废物拿出来反复当作典型;结果出门就被人拦住打了一顿,他带伤把这些人指出来,第二天照旧顶着满头纱布顶台。
有的希望按门第取士的,但声小势微弱。
南中的夷族侗长们表示愿意内附朝廷,每年编户齐名,被高州等地的士族大骂夷人凭何入我中原。
俚人族长则立刻反击说都是都是天子治下,不分夷狄,你这是想要国中不宁,居心不良。
对面说夷人女子主政,是牝鸡司晨,这与中原君臣父子纲常相悖,连男主外女主内都的纲常都无,有什么资格自称天子之民。
冼族长冷笑回应,孝道为先,若老母亲管理家事的权利都没有了,那还算什么纲常,至于主外,如今权贵欺凌夷人,你们倒是把占据的土地、掳走的男女还回来,让我们那些孩儿有外可主啊?
山中夷人和两广、云湘之地士族的纷争许多人都有耳闻,内地的士族并不愿意这些边地士族发展壮大后再来分割士族的权利,于是便也支持夷人与这些士族对抗,在拉拢和打压之下,几支夷族居然得到了大部分士族支持,只要法令被萧君泽准许,便能正式成为南齐子民。
萧君泽听到这时,倒是有些惊喜:“真是巾帼英雄。”
青蚨也这样觉得,他今天去看时,那位女子神色淡然高傲,对阵许多的大族面不改色,许多世家女子羡慕极了,纷纷私下购买夷族的糖茶以做支持,还有女子悄悄拿自己的积蓄去支持她。
这两日也就这几条通过了,剩下的新法还在提出,还在继续扯皮,不过,场外的战斗可比场内更精彩。
这几日,历阳书院外时常有混战频发,许多能打的普通部曲在这些战斗中崭露头角,梅山蛮,南中爨氏等都被各种看好,许多士族伸出了橄榄树,想要征招他们为战。
一时间,这个修法大会居然成为了一个巨大的舞台,上中下的士族庶族平时都有天堑一样距离,在这里却是像熔炉一样被混合在了一起。
以前找不到的机会,却在这里显露出来。
萧衍虽然对这些人混乱桀骜十分不喜,但却也发现,只要在会上说服了大部分的士族,他的许多政治主张,也能更容易地推行,于是这几日他一有空,就伏案改稿——毕竟在他的幕僚里,就他文采最好,别人写的,都入不了他的眼。
“那效果呢?”萧君泽笑着问。
“不多,”青蚨忍不住笑道,“他的讲稿,引经据典,骈词绮丽,可以写在纸上反复回味,就是不适合在台上讲解。”
许多人听他洋洋洒洒了一番,反应只是啊,他在说什么,我要好好想想。
“没事,他是聪明人,很快就会发现其中原因,到时就会改正了。”萧君泽喝了一口水,应道。
但他又忍不住托起头,陷入了沉思。
“陛下,这法会十分顺利,这盛事甚至已经传到北朝,听说许多士族都想赶来见识,您却似乎有些不喜?”青蚨疑惑地问。
“没有不喜欢,反而十分欣慰,不开心只是因为,我好像弄出一些麻烦,有的忙了。”萧君泽无奈地摇头,“但原因在我,是我小觑了天下人。”
青蚨更加不解:“这从何说起,你是天人,所学所知,非凡人能及,他们怎么能与您想比呢?”
萧君泽轻叹道:“南朝士庶、汉夷之间矛盾甚深,又佛法广传,我做这事,本是想催化这矛盾的……”
青蚨觉得这太深奥了,只能不答。
但萧君泽本来也不需要他回答,只是无奈道:“但我未想到,这反而弄巧成拙,不是他们没看出来其中危害,而是找不到出路,我给他们的,明明是岔路,他们却在自己寻找出路。那些顽固、守旧,只图利益的人,有,但是那些想要救天下,一展长才的人,也同样不少。我将他们忽略了。”
是他失策了,这由君主开议会的法子,在后世看来,自然是落后的、虚伪的,但这是个什么时代啊,是王权最衰弱,思想最混乱的时代,这时候的人,他们也有思想,也在迷茫地寻找着出路。
所以,就算他只是打开一条缝隙,这个时代的人们便如成群的飞蛾,拼命地寻找着出路,他们弥合着矛盾,合纵连横,虽然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但当实现的利益最多的,那何尝不是多数人的利益呢?
他们也许不懂历史发展顺序,不懂制度先不先进,但却也在寻找着最适合时代,最能带来安稳时代的道路。
这是历史在告诉他,这个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还有比这更值得惊叹的事情么?
“这真是,太厉害了。”
他轻轻说出这句话。
青蚨帮他把手中冷掉的水换成温水,毕竟他是真的理解不了,他能帮陛下的,也就是这些小事了。
萧君泽轻轻喝了一口,放下水杯。
贺欢也好,南朝也罢,甚至是北朝,都是他种下种子,只需要静静地等,等开出的花。
“也好,就让天命来选,谁是最合适的路,”萧君泽抬起头,看着窗外,“这种事,我喜欢看。”
三月,春光正好。
建康城外的摄山上,由平原居士建造的栖霞寺早已成为南朝佛法名胜,常常有士人贵妇上山礼佛。
不过,最近几日,栖霞寺的香火冷清许多,原本的香火盛会,都让历阳书院这次的修法大会抢了风头。
但也有些人,趁着这香火冷清的时光,前来礼佛散心。
“萧居士的《断酒肉书》,诸位可听说了?”佛前,一位老僧放下念珠,平静问。
“自然听闻,”有僧双手合十道,“我等修行,自可食素,然沙弥、头陀,为寺中力役,不食酒肉,怕是会影响门徒……”
“红尘之事,还需红尘去了,这法会之中,怕是还要我等一行……”
几位高僧皆面露无奈,这次法会,他们都在做壁上观,偶尔有些想法,也只是委托信佛的居士前去说两句,但谁知前两日,尚书令萧衍在会上发出《断酒肉书》,要求出家僧不得食肉酒,只能以素食,本来这些年佛法广传,上层士族都以食素为风尚,他们这些和尚也长年食素,但不吃,不许吃,却是两回事。
光是这一点,便会让许多想要出家的居士三思而行了。
但萧居士却又想要由朝廷建寺庙,免除税赋,专心传法。
这种关系到佛法身家性命的事情,他们哪里还敢交给别人,不但立刻组织了入法会人,还从四面八方摇来如今在场的数位高僧大德——没办法,那位萧衍居士佛法精通,在这篇《断酒肉书》里,用一百六十种恶因,四十余种修障,九项“不及外道”之理,还有十数部大乘经典来论证僧人不该吃酒肉。
先前寺里几位僧人不到三个回合,就让他驳得哑口无言。
这次,他们一定要守住佛家的利益!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道教的上清道里。
他们紧急请出了隐居的道教真人陶弘景,对于朝廷对道教的“子孙庙”、“道籍”等的政策提出了严正反对,还紧急请出了阳洛魏氏家族,以探望亲人的名义入宫,给如今道教隐隐的真正的强者“魏真人”魏知善递了许多条子,希望她能站出来,代表广大道子的利益。
萧衍为此气极,把阳洛魏家骂了个狗血淋头。
魏真人怀着孩子,还在医院到处溜达已经让他血压上升,这些人居然还要她去人多眼杂的法会,简直是反了天去!
秦淮河上,扬州沈、吴、周等几大江士族,在大船上碰头,他们几家,在东吴拥有南朝最大的船坞,几乎所有的千料大船,都是他们三家造出来的。
不过,如今他们的地位正在被严重挑战,因为如今不只有襄阳的船坞后来居上,而且东吴之地,也多了许多私家小船坞,他们不造大船,只造能运百石、住人十余的小船,但这些小船方便行于小河、浅水之中,为东吴人家所喜,严重挤压了他们的订单。
“一定要说服朝廷,对襄阳的船收取的重税,”沈家家主神色慎重,“他们的船料轻却更坚固,价格也低过我等许多,这大船所需的大户有限,我等需要尽快破解他们造船之秘,而同时,也要说服朝廷,给咱们一点时间!”
“正是如此,千料大船是国之重器,岂能让那些襄阳人占了便宜!”旁边人纷纷支持。
“另外,那些小船坞,咱们要求广州送来的硬木都由朝廷管控,只要几圈上料的功夫,交船的时间就算不能拖垮他们,也能让他们元气大伤!”
“不错,东吴之地,筑房筑殿,大木早已被砍空了,想要大木,都得让广州大船拖来盐渍木。捏住了货源,便是卡住他们喉咙!”
“找个会写文章的,多往家国威胁之去写,一定要把咱们的法子通过!”
“放心吧,已经找了十余人,到时咱们挑拣修改一下,必然能引来支持!”
半日之后,秦淮河上。
一艘中等船上,十来个人正挤在船弦上,拿出一张薄纸。
“看看,沈家的毒计全在这里了,我刚刚念的,大家都听到了吧?”一名中年汉子面露冷笑。
“大哥厉害,这样的东西,您都能拿到!”立刻有人喝彩,引来一片称赞。
“过奖了,谁让他们那三家也不是一条心呢,都想把对面吃了,”中年汉子冷笑后,又正色道,“这禁襄阳之船,咱们应该当支持,那破地卖船的价比咱们还少三成,这不是欺负人么,哪有这么卖船的?”
“就是,他们就仗着桐柏山的桐油便宜,等咱们种的桐树林再过两年到了丰果期,看不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就是,还有他们的锯子,那脚踏锯实在好用,还有垂锥、历阳书院这些废物,就不能做出来么?”
“人家有啊,就是贵点!”
“废话,贵了一成那么多,凭什么让咱们去当冤大头,咱们赚点幸苦钱容易么?”
“所以一定要对襄阳的船收税,收到比咱们贵一点!”
这些人纷纷对襄阳的竞争对手大加藐视,然后,便又提到另外一个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