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方地给这些青涩的学生们开了工资,每天都有一斗米——这年代钱币太少,俸禄都是用粮食折算的。
然后,这些青涩的学生们便见识到这世界的獠牙——挖河的民夫们并不是温顺纯朴的好人,他们冲动、凶狠,当发现这些小年青捏着自己的利益后,各种威胁、讨好、欺骗、压迫等事情,便纷沓而至。
一天下来,许多性情柔软的少年们便嘤嘤着回来哭诉,说自己干不了这事。
萧君泽也不勉强,只是把一些表现得十分优秀的学生记录下来。
斛律明月和崔曜都算能人,前者镇压得住这些草原人,后者依靠着萧君泽的在元勰那的关系,也能处理得大差不差……只要不出人命,最多就是把不需要的人赶出去嘛。
萧君泽这社会实践课一上,就是一个多月。
在上课一个月后,他让这些学生寻一下民夫里的的继任者,挑一个队长,出来管理队伍秩序,记录土方。
毕竟,这些学生也不能一直放在这里,他的工坊还是需要的,而且,后边还有其它的河工队伍。
崔曜和斛律明月两人都做得不错,萧君泽准备延长他们的实践课时长,做到十一月,把民夫们过年时的工资结算后再回来过年。
两个少年都十分不舍,但也知道山长给他们的任务十分重大,只能同意。
就在学生们打起精神,准备做好交接准备时,朝廷里出了一件大事。
收到消息后,还在白沟边视察进度的元勰几乎是立刻就抛下手中事,给君泽交代了事情后,便快马加鞭地赶回了洛阳。
太子欲逃回平城,让人阻止了。
萧君泽倒是没有惊讶。
上个月,皇帝废掉冯皇后之后,他就已经感觉到山雨欲来,所以果断出门,懒得卷到这些事里去。
果然,那些平城勋贵们没有等过一个月,就开始做作了。
估计是太子那边,终于出事了。
这事,元宏他们肯定是心里有数的。
在他看来,也不能说元宏在指着太子犯错误,这位皇帝感情十分丰沛,却又算得上杀伐果断。
他不止一次在打马球时听元恂说起,元宏对他管教十分严格,不但告诉他汉化的重要性,还几次三番警告他不要掺和平城那边的事情。
可惜太子只是个十四岁少年,还是个厌恶汉学,时常被元宏训斥后就心怀怨念的叛逆期少年。
父亲的一番苦心,在有心人劝慰下,他只看到了厌恶,看到了父亲对自己的二弟越发赞许,还听到父亲夸二弟“此子似我”。
所以,元恂被蛊惑真的是再正常不过了,甚至于,从萧君泽的视角看过去,太子若是搞出什么事情,差不多等同于一个学渣被压迫多年后,怒而掀桌,想以此给父亲一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只是啊,人有时间要对自己能力有点的数。
萧君泽一边感慨着古代小孩没人权,一边拿起自家学生们写的论文,挨个审阅起来。
是的,虽然这些孩子最大的也不过十六岁,但是,他要求这些人,每人交一篇论文,来阐述对这次社会实践课的感想与建议,这关系到他们以后的分班。
可能是压力太大了,这些学生们最近都有点恍惚,头发都被自己扯得乱七八糟。
最惨的就是斛律明月,他的数术其实还成,但在写文章这方面,能挤出两百字的文章就很痛苦了。
而这次萧君泽的最低要求是:八百字!
且不提萧君泽这边的水深火热,洛阳城中,却是暗流汹涌。
当时,元宏离开洛阳,到两百里外的嵩山,而太子元恂则在平城勋贵们的怂恿下,准备离开洛阳,回到平城去——这些勋贵们会与他一同离开,拥戴他在平城继位。
太子元恂在走之前,还刺伤了一名叫高道悦的汉人老师。
但是这事办的不隐蔽,或者说,平城勋贵们的行动,几乎都在汉臣与宗族的监视之下。
于是,太子没来及出城,就被他的族叔元俨知晓了,元俨严守洛阳城门禁,花费了快一夜的时间,这才将事态控制住。
如今这事没有声张,太子被控制住,元宏则没有声张,继续巡视至四百里外的汴口,看了鸿沟运河的位置,这才入黄河,回洛阳。
魏知善正在给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病人查房。
“你运气挺好,”魏道长翻看他床头的病例纸张,淡定道,“那一刀,没有刺到大血管,只是切伤了喉管,虽然我已经将伤口缝合,也用了药,但能不能活着,还是要看你自己。”
对面的中年人颈上缠绕着厚厚的绷带,目光却是十分温和,虽然不能点头,目光却透出了谢意。
魏道长点点头,她虽然解剖过许多喉咙,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伤情,那太子似乎下手时手抖的厉害,伤口不深,她当时又正好在洛阳城里采购药材。
这个病例大大扩展了她的名声,有向神佛比肩的趋势,正太医徐伯成一内一外齐名。
要知道后者是花了快四十年,这才有这几乎是天下第一的名声啊。
真是太感谢小公子指点明路了。
魏知善越想越是开心,一时间眉飞色舞,决定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去,从死牢里捞一个囚犯,”魏知善动了动手指,吩咐手下徒弟,“要有重病的那种,我给他免费治疗!”
自从有了小公子,她就再没为素材的事情犯愁过。
过了些日子,萧君泽回到城中,魏知善便把这事给他讲了一遍。
最后,她笑道:“如今看来,这太子怕是保不住了,你说,我能要到他的尸体么?”
萧君泽顿时无语:“你要他的尸体做什么?”
魏知善轻笑道:“你不是说,元家可能有遗传病么,我自然想研究一番啊。”
“这话,以后不要说,”萧君泽无奈道,“我把你培养出来不容易,要是传出去,我这么大一个道长,可就打水漂了。”
魏知善忍不住笑出声来:“公子啊,我如今擅长的,大多是外伤妇产,以你的狠辣,不至于沦落让我给你治伤吧。”
别人不知道这位小公子,她还不知道么,那真是世间最最危险的人物了。
萧君泽摇头:“话不能说得太满,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再说了,我哪里狠辣了?”
魏知善微微点头:“您说得都对!”
八月二十日,皇帝终于回到了洛阳,第一件事就是召来元恂。
冯诞则没有去,而是来到了萧君泽这里,提出了无理要求。
“这酒看你酿了许久……”
“没你的酒,是不是对你这身子没有数?”萧君泽不悦道,“我这酒酿是用来做奶茶的,和你没关系!”
“是我未能尽责。”冯诞神情惆怅,一手托着头,眼眸里仿佛盛满了哀愁,只求一醉。
萧君泽点头:“这倒没错,你俩在教孩子这事上都是弱鸡,属于是误人子弟了。”
冯诞轻轻磨牙:“你就是这么安慰兄长的么?”
“没事就去烦你家元宏!”萧君泽嗤道,“他自己都没管好儿子,再说了,是他硬要你当太子太傅,虽然你也没怎么管教就是了。”
冯诞被怼得有些恍惚,连要说什么话都忘记了。
萧君泽看他一眼,继续道:“老实说,你没去求元宏放太子一马,我还挺惊讶的。”
冯诞只是幽幽道:“陛下失望难过,又犯了头痛。我若再求情,只是火上浇油。”
哦,原来是天平倒一边了。
萧君泽点头,没有再提这个话题:“要听我吹笛子么?”
冯诞微微点头。
太子外逃之事,虽然没有声张,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事后,元宏亲自拿棍暴打元恂,生生打到抬不胳膊,然后让兄弟元禧去打,总共打了一百多棍,才把瘫软的太子关在城西去养伤。
萧君泽感慨太子一身的肥肉可能是他能活下来的主因,但是吧,没有这次被打死,对他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以元宏的政治操守,不可能放一个废太子在那里,成为新太子的威胁。
啧,可惜了,元恪不是什么明君。
他要是有父亲一半的政治智慧,北魏也不至于灭亡的那么快。
“公子,你在看什么?”青蚨看着萧君泽对着地图思考许久,忍不住问。
“在看买哪块地。”萧君泽随意道,“开新工坊。”
“咱们花钱很多,”青蚨小心道,“要不,缓上几月,再买地建坊?”
“不用,”萧君泽随意道,“很快就有钱了,可以先物色着。”
他最大的债主群,很快就要没了。
第70章 没想到吧
青蚨听了这话,目光有些漂移,思考了一下,小声道:“公子,要不,这钱,先拿来买盐吧。”
萧君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买盐?”
青蚨轻叹一声:“公子,彭城王殿下虽然调集来了新麦,由您磨细了供应河工,便却没有送来盐,您又要求不能给河工少了盐水,如今咱们周转有些紧张了。”
“没盐没力气啊,”萧君泽疑惑道,“盐很贵吗?”
他记得北魏还没开始盐铁专营啊。
青蚨点头:“如今洛阳吃盐,大多从河东解池而来,解池盐由闻喜盐户们烧制,价格昂贵……”
萧君泽仔细听了听前因后果,五胡十六国期间,汉晋时的盐铁专营如同废纸,河东盐池便落在了汉人世家手中,成为巨富,他们各自有烧盐之法,经过他们手,做出来的盐才能吃。
否则,要么用东边的海盐,要么用河西的湖盐,几乎没有多的选择。
而这些盐,产量不多,青蚨还委婉地提醒公子:“公子从小不缺衣食,那些庶民,也不是每天都能吃盐的……”
言下之意就是你这个败家子,快给我停下啊!
“解池盐啊!”萧君泽皱眉,“我听说那里盐不用煮,可以一车一车直接捞起来,顺船送来就是,哪有什么秘方……”
青蚨头上隐隐跳出青筋:“公子,那种盐,吃了要死人的!”
“没事,你先让人运一船盐过来,我试试。”萧君泽一点不急,食盐提纯,初中化学第一个实验,谁不会啊。
解池所在,就在黄河以北五十里处,自然凝结的盐粒堆积在湖面,如同雪山。
所以,不到三天,萧君泽就见到一船盐。
他努力回想着微薄的化学知识,然后发现留下的非常少,但是,也够用了。
普通盐有毒,是因为除了纳之外,还有大量的钙、镁离子。
又已知,想要复分解反应发生,必须用比钙、镁更活泼的元素。
所以,就是你了,草木灰!
便耸耸肩,让人取了一杯盐,融入水中,加入大量草木灰。
不得不说,草木灰真的是用途广泛,主要成分是碳酸钾,可以把粗盐中的钙镁离子变成碳酸钙、氢氧化镁。
加草木灰沉淀,然后取上层清液蒸发结晶,就是细盐。
当然,里边肯定还有□□,但问题不大,钾的毒性小很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嗯,还可以安排一下,溶解不需要太充分,尽量让盐水饱和。
他还能利用炼焦油时的热量,来加热蒸发——不需要把水煮干,只要放些纸条布条在饱和盐水里,盐就会自动在上边结晶。
如此,他就能在不耗费大量燃料的情况下,得到大量提纯过的盐。
这样的盐,无论是成本,还是质量,都能把那些垄断利润的盐户,打得满地找牙!
青蚨看得头痛欲裂,让周围人禁止将此事传出去,同时忍不住扯了公子的领子:“公子,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有多危险?河东裴家不会放您活着的!”
“能有多危险,他如果真给我找麻烦,我也不是不能一起收拾了,”萧君泽漫不经心道,“放心吧,有陛下在,这些东西,跑不了的。”
他来北魏,就是为了扩散技术,不然,留在南边利用身份,他其实更能搞事。
但世家大族是不会允许这种新技术扩散的——南朝那可是真正的盐铁专营。
只有北朝,元宏需要加强朝廷势力,打压汉臣时,这些技术,才能发挥最大作用。
南朝那些人,并不是不知道技术的好处,但却更怕的是技术带来的变化,比如这煮盐这法,一旦在沿海泛滥,便立刻会冲击原本的官盐,而世家大族对庄园的控制,也会被抽掉一条支柱。
萧君泽并没有等上太久,在把太子打得不能起身后,元宏召见百官,废掉了太子。
而这时,满朝平城勋贵、汉臣皆伏地叩首,为太子说好话。
但元宏的心思很坚决,理由就是太子心思不正,担心自己死后,重演晋朝时永嘉之乱,坚决废掉太子。
于是诏书下发,太子被囚禁起来,元宏还把平城勋贵的代表,太子太傅穆泰贬出京城,派去河北平原上的定州当刺史。
但穆泰说自己有病,不愿意去暖湿的地方,要求去平城所在的恒州当刺史。
元宏为了安抚这位老臣,于是同意了他的要求,把原本的恒州刺史调去定州,让他回老家去当平城刺史。
事情看起来似乎已经完全结束了。
至少这位大人的离开,加上太子被废,几乎是立刻就抽掉了平城勋贵们的主心骨。
萧君泽正在清点太子没了之后,留给他的财产。
做为他先前在洛阳最大的投资人,他拥有的马球场及数十座工坊的部分产权,如今这些东西,已经全部归他所有了。
嗯,还有些平城勋贵们也投了钱,但问题不大,这些勋贵也必然是会被清算的,只要耐心等待就行了。
元宏的消息十分灵通,在处理掉太子之事后,就又去了新开的制盐场。
一石石如雪洁白的盐块被随意堆在地上,元宏随意从地上捡了一块,放嘴里舔了一下。
“居然,没有一点苦味。”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要知道他吃的盐已经是顶顶的好盐了,就算如此,那微微的苦涩也是会有的,普通的盐更不必说,苦味完全压过咸味。
“我说过了,天地万物,自有其法,”萧君泽拿起一块盐,“只要找到办法,便可化繁为简,化腐为神,陛下,这法子,汉臣们,会不喜欢啊。”
魏晋南北朝的庄园经济,对奴仆最大的控制,就是盐铁。
食物可以在山野去寻,衣帛可以自己织造。
唯有盐铁是普通人怎么也触及不到,必须依靠大户才能得到的东西。
元宏眼眸微动,随即展颜一笑:“此利万民也,岂容他们不喜欢?你有大功,想求何物?”
“先记着,等记得功劳多了,我再要个官职。”萧君泽随意道。
“何需多此一举,”元宏微笑道,“你阿兄官居司徒,要不,你去阿兄手下当个长吏?那也算是大官啊……”
“把盐放下,你可以走了!”
打发掉元宏,萧君泽为解决一件大事而感觉到了欣喜,感觉自己飘了,立刻便把盐当成钱,在修河上大方地挥霍起来。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一个巨大的麻烦,紧跟着便落到他头上。
十月初,天气渐凉,白沟,在经过五个多月的清淤,这条运河已经与先前大有不同。
河岸的两边用泥沙加筑,种上了许多树苗。
没什么统一收购,这些树种极繁杂,有板栗树、枣树、柿子树、核桃树——柳树杨树松木也不是没有,反正树苗都是从周边村镇里收购过来的。
这些树木送来时带着泥土,都是在野外现挖,用牛车马车送来,能不能种活全看天命。
钱也没怎么花,一棵树换半斤盐,三丈外种一棵,如今也不过花了……
“就是那里!”黑暗中,几十双贪婪的眼睛瞪得有如铜铃,“盐屋,那里,一整个屋子,都是盐,雪白雪白的盐,那盐,是咸的!咸的!”
周围立刻传来无数吞咽口水的声音。
“听着,到时遇到了巡逻,便立刻跪下求饶,挨上两鞭也行,不要反抗,知晓么?”
“放心,咱们都懂!”
“被抓了,吃得会差很多,但别去争,悄悄拿了馍馍,吃一半,留一半,家里还有人等着呢!”
“明白!”
于是,他们等着天将黑不黑时,听着头领一声令下,便如恶狠一般冲出,向不远处那的巨大窝棚。
斛律明月听到远方有喧哗声,便跳上君泽送他的宝马,策马前去察看。
于是,很快便入眼了三十四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俘虏,正在接受他兄长的审问。
“审出什么来了么?!”斛律明月翻身下马,问道。
斛律平翻了个白眼,冷淡道:“这还用审么,如今咱们这有雪盐之事,几乎人尽皆知了,哪个不想来抢几袋?”
说到这,他的脸忍不住扭曲起来:“阿六敦啊,这白花花的盐,真的就给这些河工吃么?真的,只要你点头,我立刻就能把这些换成粮食和布帛,咱们族人今岁便无人挨饿了……”
斛律明月无奈道:“阿兄,这些民夫河工,也是咱们族人……”
“那不一样,”斛律平摇头,“斛律氏在这里没有多少人,都是其它氏族!阿六敦啊,你不能人到了洛阳,心里留在洛阳,大草原、阴山下,那才是咱们的家!”
“不行!”斛律明月断然摇头,“兄长这是鼠目寸光,跟着君泽,以后必然有更多好东西,他不会亏待我,也不会亏待我的族人,不能因小失大,反正你记住了,若是这里出了差错,我就用族里货物来弥补亏空!”
说完,便又上马,飞快走了。
徒留斛律平在一边,捶胸顿足。
斛律明月策马,去找了崔曜。
崔曜果然也没睡,看他来了,让他等一会。
然后便又去了许多村户面前:“各位的意思,我已知晓,回头便回禀明上官,给你们一个交待!”
“大人啊!”那足有上千的村户壮汉们纷纷跪在他面前,“你上个月也是如此推脱,眼看要入冬了,您就给我们一个机会吧!”
“就是,大人,同为汉家儿郎,你用草原人都用得,用咱们汉人,怎么就用不得?”
“我们也不要多了,挖上一天,换半斤盐就够了!”
“不不,半斤太多了,四两盐也行……”
“二两,选我,我只要二两!”
“滚,大人,我不要钱,给我吃上饭就成……”
崔曜顿时头大如斗,费尽唇舌,才把他们安抚出去。
斛律明月不由在一边嗤笑出声:“就你优柔寡断,我那里都是直接拒绝,敢有来抢的,便通通抓了做奴隶,也抓去修河!”
崔曜翻了个白眼:“是啊,修上半月就放走,听说你那一天都能收上两千奴隶,多厉害啊!”
斛律明月笑道:“只要能帮君泽快些修好这河,早点回洛阳,多收一些,有何不可?”
崔曜叹息道:“当然不可,公子到底年轻,不知世间疾苦。这局面,你我二人,怕是控制不住了。”
给馍,给盐,给豆腐。
公子啊,你知不知道,不用收买人心,只要给手下士卒都这么吃,那么,不需要什么拉拢士族,收买人心,只要你振臂一呼,就能推翻这大魏国祚,一统天下!
在你眼里最基本的生活,已经是汉人庶民,想都不敢想的日子。
思及此,他不由又长叹了一声。
这算不算另外一种的,何不食肉糜?
第71章 生活不易
白沟的土地上,斛律明月挥着马鞭,狠狠地抽在就近的一名河工身上:“我说了,你们给我滚!”
“为什么要滚!”为首的河工满头白发,面色上带着畏惧,却依然反驳道,“这位上官啊,我等是周边的良民,自愿前来修河,您虽是大人,但也管不得我等为乡里积攒功德吧?”
斛律明月咬牙道:“我哪管你们要多少功德!你们混到河工里去抢粮食,就是不行!”
“都是为朝廷修河,为何不可啊!”那老人面色愁苦,哀求道,“我等吃得不会比他们多,做得却绝对对他们好!您也看到了,我等每人,一天下来,能多积上十分!您收下我们,必然能有更快工期,岂不是顺心如意?”
斛律明月气了个倒仰:“你们人太多了,这才半个月不到,你们就来了一万多人,我上哪找那么多粮食!滚滚滚,这里没你们来的地!”
“上官啊,我等可以自带干粮,还能帮着河工缝洗外衣,给些盐货、铁锹便足……”
斛律明月还没说话,一边的斛律平已经勃然大怒:“一派胡言,这修河是朝廷给我们高车部的恩赏,和你们汉人有何关系,趁早滚蛋,否则别怪我拿你们的首级平愤!”
“这位上官,”为首那老人还是不卑不亢地道,“今年正月,陛下令洛阳周边七十岁以上者,每岁于暮春之时到京师举行养老之礼,老夫空活了七十余,还是识得一些老朽之辈,您要拿我的首级,我尽可给你……”
斛律平一时张大了嘴,咬牙道:“你们可真是卑鄙!”
“上官莫气,”那老人还是一脸谦卑,“实在是想为乡亲求些活路,今年大旱,可税却未少去多少,八月后补种了麦子,离夏收尚久,能为乡亲求条活路,也死得其所……”
斛律明月面色阴沉:“威胁我,是觉得我不敢杀人么?”
他抽出长弓,不用瞄准便抬手一箭,将那老者的发髻射掉,还带走一缕白发。
老者身后的人被吓了一大跳,但老人却不畏惧,继续叩拜。
斛律明月正要再射,却被人拉住。
动手的是崔曜,他小声道:“不能这样的蛮干,他们就是为了引你动手,你这样,一旦引起民变,必然上入圣听,到时汉臣一鼓噪,你们大多数人都要回草原去,修河之事,也就便全落在汉臣手里,你不会真以为你们挖河挖得很好吧?”
斛律明月一边抱怨你们汉人太阴险了,一边收起弓箭,小声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崔曜微微一笑:“当然是祸水东引,不是还有彭城王在么?”
“他能做什么主?”斛律明月本能反驳,随即恍然,“还是你有办法。”
于是整理了一下表情,他让自己变得温和起来:“这样,你们再做一日,我会禀明彭城王,决定尔等去留!”
于是事情很快就让彭城王知道了。
元勰是个诚实又正直的青年,他听闻居然有人愿意主动服役挖河时,惊了一下,要知道,平日里,他接近的知识,并不是这个样子,那时,李冲等人教导的,便是如何治理家国,在需要时减赋、大赦、让民生能得到喘息。
崔曜知道不好解释,于是带着元勰,亲自去周边的村镇走了走。
于是一日之后,元勰便陷入了深深沉思,亲自快马回洛阳,去寻了萧君泽。
严肃地要求君泽不要提供白面豆腐,以豆粕、麦饭等物,就够河工差遣,至于这些草原来的役工,则可以在做完今年后,完全由周边的村镇代替。
君泽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对于自小家庭条件优越、国家繁荣富强,穿越过来后,更是从未因为饮食困扰过的他来说,给白面和豆腐,就是他能想到最低的待遇了——尤其是在如今小麦还没有成为北方主食,吃的人非常少的情况下。
他那从包工头起家父亲小时曾经告诉他,在他还没出生时,家里刚刚起步,给工人吃的再差,也要加一点油花和豆腐和盐,不然是会出人命的,因为那个时候的人穷,敢往死里克扣自己。
所以,他对这世道的混乱,虽然有概念,但有的不多。
所以,他断然拒绝了元勰:“这点东西,我又不缺,为什么要减免?”
元勰也有些无奈,于是带着君泽,去逛了洛阳的人市。
人市,便是贩卖奴仆的市场,修在马市旁边。
这里,是没有达官贵族会来的,一般都是牙人主动挑选出最好最机灵的,上门推销。
所以,这里都零零散散地买卖。
旁边马市里,一匹驽马便能换十个健壮的奴仆。
让君泽惊讶的是,这些零散买人的,个个都衣衫褴褛,看着和插上草标的奴仆们,没什么区别。
他没忍住,随意拦住一个买家,问道:“你那么穷,为什么还要买人呢?”
那男人似乎从没和衣衫如此尊贵的大人物说过话,当场便吓得跪了下来:“回、回上官,就是因为穷、才,才要买啊!”
他哆嗦着继续解释道:“小人家里有老母、需要买个女人,既可以服侍母亲,生儿育女;还要买个男孩,家里的土地才能被耕作。”
“那小孩多了怎么养?女人哪来的粮食?”
那男人茫然道:“能养便养啊,若是遭了灾,女人孩儿养不活了,还能卖出去……也不会亏啊……”
萧君泽皱紧了眉头,让他滚。
然后又问了几个人。
他的目光从一开始的厌恶,变成渐渐明悟。
这些奴仆,他们可以说,已经被剥夺了“人”的身份。
他们大多不是被抢掠来的,而是由家人卖掉的。
在他们这里,麦饭并不是难吃的粮食,而是可以活命的好物。豆子也并不难吃,豆子和麦子混着煮,加上野菜煮成的糊糊,已经是家里的强人才能吃的好东西。
对于卖下他们的人来说,并不是买回一个人,而是买回了一个“会说话的牲口”,是家里的一份财产。
他们也不会觉得有哪里不对。
甚至于,父母多生孩子,也算是为家里添加“财产”。
元勰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但他是在这样的世界里出生,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君泽啊!”元勰语重心长地道,“你是不知道,一个磨有多贵,麦子磨成面,便要损失两成,一般乡人,根本不敢如此奢侈!豆腐更是要煮浆、压制,也是价值不菲,更不必说你那细盐,如今也是洛阳城中畅销之物……你这样给,是会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