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说出策之计是奸细,应该问罪什么,就不必说了,否则君泽听了必听不喜。
“王肃之语,也不无道理,”萧君泽淡定道,“我就是来祸乱朝廷,让天下大乱的,最好早点抓了我,否则你们通通要后悔的。”
“君泽你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元勰劝道,“他与南朝有杀父之仇、灭族之恨,自是要力主南征,否则便是不孝,朝廷上下都明白,这也是他立身之本。”
王肃越要南征,就越显得他孝顺,历代以孝治天下,他这样做没有人寻出错处。
萧君泽点头道:“我也不是小气之人,他昨日专程来寻我,言谈之间,居高临下,看得人生气得紧,下次我可不理他了。”
元勰一边觉得君泽心思单纯,一边觉得王肃事多,君泽只是出主意而已,真正做决定的分明是皇兄,不去说服皇兄,来欺负一个未及冠的少年算什么事?
随后几日,萧君泽便带着学生,前去白沟做社会实践,白沟是曹操两百年前修的,紧靠黄河,算是保存得较好的水利,只是有利地方多年淤积,变成浅滩,一到枯水期,就难以过船。
萧君泽带着学生们用三角函数计算河的宽度,用绳子绑上石头,计算沿途的运河的深度,又用水平仪,来计算的河流的坡度。
水平仪听着很高大上,甚至就是根玻璃管,中间装着水银,有一个气泡,放平时,气泡就在玻璃管的中间,如果不平,气泡便会跑到两个角上。
再加上几个铁做量角器、一把绳子做的软尺,就是全部的测量工具了。
有了这些东西,还加上预计开挖的河面宽度、深度,就很容易计算出土方、人数,还有河泥作用。
萧君泽准备用合作的的办法。
河泥不是废品,它既可以用来烧出最好青砖,又是上好的废料。
萧君泽想法,就是在河边靠近乡镇的地方,烧青砖料做房子,做为河工的住宅。
而等这一段的宅子修好后,就去下一个地方,在那里修上宅子。
“这些宅子等河工离开,就可以卖给当地人,以房养河,到时这条河修出来,咱们不但不会亏,反而还有赚。”萧君泽笃定道。
“这是自然,”元勰跟着君泽很长时间了,自然也看出这里边的作用,“河上行船,必然需要补给,一地粮草,将来也要顺河送来,这些宅子,将来便会自然化成城镇,这些宅子又是修在靠近码头之地,必会引得各家争相购买。”
萧君泽点头道:“正是如此,这里便是第一处,我已经画好了图纸……”
他摊开一张图纸:“你看,河水自宿胥口入白沟,改向北流,以一百里为可十三镇,先在汲县、内黄、新乡等地修筑三处营房,然后三地开工,疏浚这四百里河道,你看如何?”
元勰非常认真地看了这水文图,感动道:“先生大才矣,如此一来,这修河之事,也无忧扰民,反有助民之益,彦和愿亲自监工,以做万全。”
萧君泽于是又在那那镇上画了个圈:“一期工程的话,就算按一人大铺能睡二十人,也至少得有五百间宅子……我先买一百间吧!”
“君泽何必担忧买不出去?”元勰笑道,“不过五百间宅地,我全包了!”
“这可是二十贯一间的宅地。”萧君泽抬头看他。
元勰的笑容僵在脸上,数息之后,才疑惑道:“可是,此地又不是洛阳,凭迭如此之贵?”
“将来这些宅子可做酒楼、库房、沿河必有良田,必然繁华,且是上好的青砖房,不怕起火,好好修缮,能住上一两百年,二十贯还是看在你帮我的份上,回头我必是要涨价的!”
元勰思考了许久,才缓缓道:“可,这宅子,还在纸上,未见一砖一瓦啊……”
萧君泽不以为然:“我说了,你说了,这事难道还能改?当然,你可以不给钱,回头修好了,再定下房契也行。”
元勰脸色微红:“君泽莫要误会,小王只是随口一问,岂会在意这些小钱,回头便给你补上。”
他一个人,一时还真拿不出这些钱,但问题不大,他还有弟弟和皇兄,还有任城王等族叔,借上一点也不是大事。
于是,回到城中后,元勰拿着还在图纸上,甚至是规划图草稿都没有的“宅子”,挨个去找了自己五个哥哥,一个弟弟,三个关系比较好的叔叔,这些人也不在意钱,于是一夜之间,便拿出了一万贯!
当然,因为新铸太和五株钱分量十足,较为贵重,各家又不好意思拿劣钱来支付,于是便有粮给粮,有钱给钱。
元勰惊讶地发现,就这么一操作,一期工程甚至可以不找朝廷借粮,如果再加其它三个还在图上的城镇,光这些钱就够了!
这位品行端正、清正廉洁、心怀百姓的青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
要知道,从皇兄亲政开始,朝廷几乎所有地方都在用钱,尤其是迁都洛阳加去年南征,举全国之力建设伊闋室佛窟,几乎掏空了朝廷府库,前几日皇兄想在祭天后赏一下群臣都舍不得,这次修河,也是因为准备抽草原部族来试试,皇兄才心动同意。
他一开始还十分担心,可最近跟在君泽身边,感觉几乎像是鱼儿入水,不仅毫无阻力,还越办越觉得进度飞快。
这天下,居然还可以这样治理么?
元勰实在没有忍住,在一个晚间把想去休息的皇兄拉住,将自己心中困惑全盘托出。
元宏听后,只是微微一笑:“于他,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彦和你在他身边,多听多学,必然受用无穷。”
元勰恭敬应是。
元宏微微点头,又道:“你说你手中有不少钱财?朕最近欲请司州之地,有七十岁以上者,于暮春之时到京师举行养老,然过一月又要祭地,你看……”
元勰整个人呆住了,他万万没想到,他这位宽宏雅量的兄长,居然要打亲弟弟的主意。
元宏轻笑道:“放心吧,他这计,另有谋算之人,你此行,绝不会缺少钱财。”
元勰恭敬道:“臣弟告退!”
“彦和!”元宏唤了两声,见弟弟不但没停脚,反而走得便快了,不由长叹一声,靠在冯诞身上,“朕与彦和二十余年兄弟深情,这才几日,他便像是别家人了。”
冯诞微笑道:“给出彦和,若能收获君泽,陛下便也不算白给。”
元宏顿时大笑:“有理!”
萧君泽的计划很快便流传开来。
汉臣之中,有不少人嘲讽这是行骗之计,但更多的人,却是心中凛然。
汉臣之首李冲,更是私下里邀约其它四姓,商讨对策。
这运河一旦修筑,朝廷对中原之地的控制,便越发紧密,尤其是运河沿途城镇,若修筑后,全归胡人,他们便能以此为基,盘踞此地,像一根根钉子,扎入汉人核心之地,这是他们万万不愿意看到的。
“如此,是否要阻止此事?”尚书崔亮冲出清茶,凝视着碗中青烟,问。
“不必,”已有四十六岁,依然儒雅清俊的李冲缓缓道,“修筑运河,有百利,且以胡人修筑,连一害也去了,乃是助我族根基,上善矣。”
“您的意思是?”左长史郑懿资历最浅,非常听李冲的安排。
“那些宅地,胡人并不热衷。”李冲微微一笑,“当为我增诸姓根基。”
这种运河,当然该控制在他们汉人手里。
那些胡儿,懂什么?
他们知道船怎么划么?知道一船能运多少斤么?知道每年封河要封冻多久,知道船阀要怎么维护么?
“原来如此。”崔亮抚掌笑道,“若如此,那王恭懿怕是又要食鲫鱼茗汁,以做姿态,求陛下南征了。”
众人顿时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那王肃多次联络他们,想要反对修河。
如今他们一转变,朝廷上下便皆愿修河,惟独他为了南征,将好话坏话说尽说绝。如今大败,也不知那王肃还有没有颜面再于朝中立足。
在北魏,一件事情一旦被孝文帝允许,那么,这位皇帝便会想尽办法去推行。
这位少年继位的皇帝长在冯太后手下,完全吸收了那位大佬的平衡把握朝局的手段,这一点,无论是胡臣还是汉臣,在这些年都可以说是深有体会。
所以,当发现皇帝是真的想修河后,除了王肃等少量臣子强烈反对外,其它的世族高门也就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便继续干自己事情,顺其自然了。
他们本原本的打算,是在运河修筑之后,徐徐图之,将运河周围的土地蚕食吞并,经营扩大——哪怕有庶民不懂轻重,先占住了,他们也有一万种办法,把沿河的土地无声无息地兼并掉。
但萧君泽的计划打断了他们准备,谁知道这位修河就算了,居然连着河边的土地也要一起圈了?!
圈了就算了,居然还要卖给那些不懂经营的胡儿们!
这当然是万万不可,土地被庶族小户占了,能轻易兼并,但若落到胡人手里,那可就是愧对祖宗了。
李冲等人皆是人精,自然不会坐视这种事情发生。
直接反对是最蠢的选择,李冲等人事北魏多年,历经三代皇帝,在打不过就加入这种事上,堪称炉火纯青。
于是第二天,崔卢郑王李五姓高门,便纷纷表示修筑运河,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他们世食君禄,当然不能袖手不理,所以,他们一万个支持修河,请陛下给我们一点为国出力的机会。
元勰赫然发现,原本就已经算是顺畅的工作,一下子像加了油一样丝滑,甚至崔家与李家主动把长孙送来,想跟在他身边,任凭差遣。
不仅如此,原本还在纸面上的三处镇子,也纷纷被这些汉臣高价拿下,他们都是跟随文明太后改革的老臣,在均田制改革时,不知吃下多少良田山林,这些钱财对他们来说,并不算伤筋动骨的大数字。
“怎么样?”萧君泽坐在案几边,给他冲了一碗茶水,微笑着递给他,“这世间万物自有规律,只要抓住了,治理天下,便不那么难。”
给他汇报工作进度的元勰原本困惑的模样已经全然褪去,变得轻松爽朗:“有道理,诱之以利,因势导利,以利而动人心,可比讲些为国为民之理来得爽快。”
萧君泽轻笑一声:“听说,草原诸部,已经南下至邺城,快到洛阳了?”
元勰点头道:“正是,自去岁来,草原少雪,草场返青迟缓,许多牲口饿得瘦弱,不育幼崽,若到秋冬,必又是一场麻烦。”
萧君泽闻此言,轻声道:“如今,似乎已经四月了?”
元勰轻嗯了一声。
“若我没记错,自开年后,洛阳也未下雪,”萧君泽起身,走到窗前,看院中已经长出新叶的大树,轻声道:“今年,怕是有大旱,让你兄长早做准备。”
北方草原受蒙古高压控制,如果不下雪,那必然是出现了什么气候异常,北方雨水本就不像南方那么丰沛,雪水是麦苗返青、粟米抽芽时最重要水源。
按理,气候变暖,东边太平洋上的水气应该随着东南季风过来,到现在还没见到雨水,也不知道是什么副高在发威,但无论如何,水气是不会凭空消失的,它们要么在积蓄一波来个大暴雨,要么就是去其它地方。
元勰眉头瞬间便拧了起来,像生吃了一个苦瓜:“当真?”
“只是猜测,”萧君泽随意道,“你自然也可以不把这当真。”
元勰苦着脸道:“若如此,以皇兄的脾性,怕是又要绝食求雨了。”
“他还真看得起自己,”萧君泽揶揄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你那哥哥真觉得自己是太阳么,还想影响上天?”
元勰对于萧君泽没有一点君臣之道已经习惯了,不由叹息道:“如今皇兄刚刚改了西郊祭天之仪,便遇如此天像,必会有朝臣以此为由,归罪于他。”
原本,平城勋贵与拓拔王室,是一起在平城西郊祭天,感谢上苍上先祖得国。孝文帝迁都洛阳后,不但废除了平城勋贵一起祭天的资格,还用汉人的仪式祭天,让汉人加入其中。
这是对权力来源的巨大背叛,如此一来,那些本就不服平城勋贵们,怕是要更加上串下跳了。
“行了,你去准备吧,”萧君泽淡定道,“有冯诞在,不会让他胡来的,对了,你若去皇宫,帮我问问二皇子,先前平城铁坊分红下来了,问他要不要。”
元勰应了一声,忧虑离去。
萧君泽看着他背影,目光低垂,看着手里茶汤,轻轻吹了一口。
一层涟漪泛起,吹皱了碗中那精致的倒影。
与其被动受敌,不如引蛇出洞。
那位二皇子,也不是什么好人呢。
这种有坏心思的少年,放在那里,多浪费啊!
皇城之中,王肃正孝文帝聊起了即将举办的祭地之礼,聊完后,话题便转到君泽身上。
王肃家学渊源,投奔北朝后,带来南朝堪称正统的中原礼仪,所以在祭祀之事上,皇帝十分看重他。
反对的话已经说得太多,他便转换了方向,提起了那君泽所献的“茶叶”。
“……听闻那茶叶是他派出心腹,自南朝寻来,”王肃跟在皇帝身边,不留痕迹地道,“以散叶做饮,想是不知南北皆有饮茗之风,必出庶门寒族。也不知他那一身所学,由何而来。”
没有高贵的身份,却知道那么多,肯定是奸细无疑了。
元宏闻言只是笑笑:“他是魏道长的义弟,这以茗煮奶之法,想是魏道长无意所得。”
王肃沉声道:“君少卿虽然有才华,但既为陛下近臣,也应查清来历,陛下,您应知晓,他与他南朝萧衍有些往来。”
“那萧衍虽出自萧氏,却早已出了五服,”元宏轻叹道,“王生,朕知你心仇如火,可无论如何,他救了司徒,就算他是南朝皇帝,朕也不会加害于他。”
王肃听得暗自咬牙,下定决心,一定要抓住那奸细的破绽。
四月底,收到元勰邀请的各部酋长都带着将献给朝廷的牲口,还有大批儿郎,星夜兼程,来到洛阳。
斛律明月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和兄长,热情地给他们拥抱后,便开始嫌弃起兄长父亲身上衣服又厚又脏,要带他们去沐浴。
然后他便受到来自父亲和兄长的铁拳,不但被重新编上了一头小辫子,连自己在学校里兼职武事教官赚来的几十匹羊毛卷,也被父兄洗劫一空!
“不,铁锅你拿走,斗篷你不能抢,那是君泽送我!”斛律明白看到心爱之物被兄长好奇地披到他那一身油污的衣服上,顿时大怒,瞬间暴走,把兄长按在地上,毫不留情地暴打了亲兄弟!
“不拿就不拿,你在洛阳,武艺没多少长进,脾气倒是长进不小。”他的兄长斛律平生气地道。
但是不得不说,斛律明月这次也算立下大功,要不是有他的相助,他们斛律氏也没法提前准备,从阴山以北掠了不少奚人,凑够了五千之数,几乎占了这次诸部南下儿郎的五分之一。
“明月……”
“叫我阿六敦就好,明月是阿泽叫的。”斛律明月果断道。
他爹被气了个倒仰:“逆子!行了,你准备了多少财物,说说看,”
斛律明月便骄傲地带着父兄参观了学校附近的仓库。
这是专门为草原诸部准备的财物,自然能看得他们直流口水,恨不得全数卷走。
“别想了,”斛律明月道,“这次分货,要按各族给出儿郎数目的百分比来分,不知道什么是百分比对吧,我教你们……”
花了几分钟时间,斛律家父子都皱起眉头,这办法好生恶毒,他们想要提高比率,就得多交人,可其他部族也不是傻的,必然也愿意多交些人,可人多了,大家又恢复原来的占比,钱是给了,东西却还是那么多。
“这分明是压价!”斛律平眉头忧虑,“阿六敦,你能的给那位公子说说好话,多分给咱们氏族一份么?”
“绝不可能!”斛律明月说得斩钉截铁,但看到父兄瞬间阴掉的脸色,又补充道,“你们放心,等将来工坊多了,我绝不亏待咱们氏族,对了,君泽还有事找我,我先走了!”
说完,斛律明月便跑了,就学校里这点路,他还是骑马跑的。
他父兄对视一眼,同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次下来,赚多赚少不清楚,但家里狼崽却是上赶着给别人看门,拖都拖不住,眼看已经不是自家的了!
斛律明月自觉公正无私,便策马去君泽身边,想好好显示一下自己不负所托,但刚刚到君泽门口,便被人拦住了。
君泽门外守了数十名侍卫,个个精甲闪耀,气势如虹,一看便是王城中的禁卫。
斛律明月只是一位部族酋长的幼子,当然没有资格去冲击禁卫,只能垂下头,蹲在爱马旁边,和马儿一起叼着青草,无聊地等在门口。
好在,没有等太久。
便看到君泽与一名华服少年同行,说说笑笑着,从院中走出。
阳光透过树荫,照在他白皙的面容上洒出明明暗暗的碎金,微微一笑,仿佛连光都驻留许久,舍不得离去。
那华服少年伸手拥抱了君泽,同他道别,还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斛律明月整个人都阴暗下去,耷拉着耳朵,可怜又无助。
而在对面,元恪趁着拥抱,在君泽耳边低声道:“这么有趣之事,本王答应你了,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
君泽随意将他推开:“自然,那么,就此别过。”
元恪点头,在听到君泽要他帮的忙后,他对这个计划真的是太喜欢了,他现在就要回宫,按君泽的说法,整个大活!
于是,意气风发的少年皇子,哼着歌儿走上车驾,周围的护卫也在两侧随行,拓拔家的皇帝继位早,他已虚岁十五,按虚岁加冠,可以偶尔出入宫禁。
萧君泽也很满意,这位少年正是中二时期,也早就想知道到去岁底是谁将母亲名字从迁移队伍中删除,所以一拍即合,准备闹一点点小动静。
成与不成,问题都不大。
而这时,他看到一边站在墙角,整个人都冒着黑气的斛律明月。
一时不由失笑,他上前拍了拍这些日子皮肤已经光滑白皙许多的少年:“站在这里等久了吧,明月?”
斛律明月瞬间抖擞,微笑道:“没有,刚到!”
五月,元勰安排属下,开始如选美一般,对着草原各部送来的丁口挑挑捡捡。
那些年纪大一点的还好,剩下的一些十岁不满的小孩,那是肯定不会要的——小孩子素来饭吃得多,活干得少,且不像年纪大的那么听话。
当然,这里的年纪大,也是指四五十岁,无论是草原还是中原,这样的年纪都很大了。
这些淘汰出来的小孩,大多是草原上的小奴隶、朝廷流放过来的罪臣后代,草原酋长们也不想把他们再带回草原,便准备在洛阳城的人市里将他们贱价出售了。
萧君泽听说后,问了下数量,听说是只有一千多人,便提议正好用泥烧砖需要拉坯、和泥、这些需要精细活儿的人手,不如便留下一起用了吧。
元勰当然同意,在工坊、生产这些事上,他一直相信君泽的选择是最好的。
于是,在河阴之地工坊旁,又有一座巨大的砖窑拔地而起,五丈高的巨大烟囱能提供巨大的空气对流,一次开窑能烧出三万块砖,当然,原料不是全用河泥,而是要用旁边煤矿、铁矿剩下的矸石、炉渣混合在一起。
这种砖窑烧出来砖,要说质量有多好,那肯定是瞎说,可对于木质建筑来说,却是大大降低了建筑成本——没办法,孝文帝重修洛阳,几乎已经把洛阳附近稍微大点木头用光了,再要采伐,得秦岭深处。
萧君泽需要人们把筑房的目光从木头转向石料——如今的黄河还是处于水清的状态,他这个后世灵魂第一次看到还是碧波荡漾的黄河时,整个人都惊呆了好吧。
黄河水清,是因为黄土高原的植被还没有被大规模开发,要知道还有一百年的时间,来自隋唐的盛世就会把整个黄土高原采伐一空,那时候的黄河完全成为擅长家暴的母亲河,肆无忌惮地改道淤积,北方大地整整一千多年,年年都处在家暴的阴影之下。
他是来自后世的灵魂,保护环境绿水青山金山银山这些概念已经深入骨髓,很多事情,已经成为思想钢印,本能就会考虑进去,不以主观意识决定。
元勰当然不懂这些,和皇帝说起此事时,都是语带怜惜:“君泽少小失怙,这些孩子,怕是让他自怜身世,这才大发慈悲将他们收留,真是太可怜了。”
元宏也觉得这话有理,感慨道:“平日里他言语冷淡,对人戒备甚深,定是吃过不少苦头,所以朕平日,都不计较他些许无礼。”
两兄弟又说了些修河之事,为了修河,元勰准备了许多推车、铁锹等物,前些日子,盘点库房,察觉竟有监守自盗之事,虽然立刻清查了一番,却有也有不少损失,追查下去,居然是鲜卑的禁军们私下拿这些东西去换钱。
元宏对此事也甚是无奈,他从南迁的鲜卑族人中挑选健儿加入禁军,但还有一大批中下层的鲜卑族人失去牧场,虽然有不少积蓄,却在城中坐吃山空,无所事事。
他已经有计划,要将从代地来的军士,全部招为羽林、虎贲,只是如今国库空虚,还需要积蓄一些时间。
说了国事,便又说起了家事。
“恪儿最近病了,”元宏无奈道,“成天说他头痛,像是有针在扎,爱做噩梦,最近几日连饭也吃着少了。”
元勰也听说此事,不由忧心道:“可有请大夫看过?”
元宏点头:“已着徐太医诊治,太医说是心神所至焦虑。开了些安神下火之药,却不见成效。”
两兄弟心情都蒙上一层阴霾,拓拔家的皇帝大多早逝,除了政局不稳而来的杀戮外,就是因着这病。
如今居然连孩儿也如此么?
就在他们忧心之时,突然有内待匆忙过来,在元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元宏瞬间面色大变,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便从元勰身边起身,匆忙离开。
“你再说一遍!”元宏压抑着怒气,对拜伏在案前的美貌女子沉声道。
左昭仪那与冯诞相似的眉目间带着几分畏惧,但仍然颤抖着声音,惶恐道:“臣妾也不敢相信,妹妹竟做了那等事情,只是联想到如今恪儿突然间身体不适,实在不敢隐瞒……”
“无凭无据,朕若是查出只是你在中伤,必然重责!”元宏怒道。
左昭仪低头拜下,连称不敢。
元宏这才挥手,他不敢大声,因为她举报的,是她那身为皇后的妹妹,正在行巫蛊之术。
这事无论有无,一但闹大,于公于私,对冯诞都是重大打击。
身为皇帝,元宏自然有自己的情报系统。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巫蛊的小人没有找到,但在查时,却查到了许多其它的东西。
他自从冯太后死后,加之皇子公主皆已有了,便很少顾及后宫,只是让冯皇后掌官,平日里几乎都和冯诞在一起。
便是那才娶入皇宫的四姓汉女,也只是去过几次罢了。
但万万没想到,他的后宫居然乱成一团糟。
冯皇后居然与平城的鲜卑勋贵多有来往,常常说些想念平城之语,还因为想念父亲,招巫女入宫私下做法,说是想来梦中见见父亲。
顺着这条线抓下去,出现的是平城勋贵们还在怂恿太子与后宫,想借风水之名回到平城。
元宏不相信巫蛊,但却更不愿意相信他的皇后居然和儿子一起来反对他。
又过一日,五月初七,朝廷在河阴挖掘修筑夏至祭地的方泽,却不小心挖到了一个石人,鼎上刻有“石鼎现,天下反。”
这事更让元宏大怒,下令严查——这种诅咒朝廷的东西,素来都是君王最恨的。
可能是因为太过生气,元宏这几日竟也开始头痛。
但随着调查,所有线索居然都指向了平城勋贵们,他们自然是又有能力,又有动机。
这些事情虽然瞒着冯诞,可随着事情发酵,纸却是包不住火。
朝廷掀起了一股举报之风。
这事也牵连到王肃,因为他一直在说服皇帝南下,南下的主力,自然是这些平城权贵们,鲜卑人权力扩大,是汉臣不想见到的,再加上这小子一个降臣,却被皇帝重用,早有人看他不顺眼了。
这种事情,草原上的老大粗们怎么会懂,肯定是汉人教的,那个王肃就很可疑!
虽然元宏力保王肃,但这事还是深深冲击了根基不稳的王肃,让他不得暂时挂职自保,在没洗清冤屈之前,不敢轻易出现在皇帝面前。
而在过了二十多日,皇帝前去河阴的方泽祭地之后,他的后宫传来一个更重磅的消息。
宫中挖掘出了巫蛊的小人,而且小人上的名字,是皇后亲手所写。
萧君泽撑着头,坐在案几边,凝视着茶碗里尚且在漂浮茶叶。
冯诞眼眸微红,正坐在对面,神情低沉。
“老实说,我真没想到他们的计划是这个。”萧君泽小声道,“我只是让他装病几日,看看是谁会来关心他。”
当然,更重要的理由是,太子是胡臣的宝贝,而元恪是汉人将要押下的重宝,后者不可能让他们的重宝担上“有宿疾”这种对当太子来说不合适的病。
如此,要么重新押宝,要么利用这个机会,剪除太子羽翼。
所以,元恪的装病,让他们提前发动了某项计划。
“你是说,”冯诞深吸了一口气,“是妙莲投奔了他们?可这又与妙华何干,她是她的亲妹妹啊!”
萧君泽低下头,喝茶,没有回答。
但冯诞却是知晓的,他眉眼微垂:“就因为皇后之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