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君泽微微皱眉:“那陛下若问起来……”
元勰果断道:“小王会禀明陛下,此事全由元勰做主,如今咱们河司新立,还需要一些助手,小王以有人选,先生大可放心!”
萧君泽点头,微笑道:“如此,君泽便坐看殿下雷厉风行了。”
元勰微微一笑:“不会让你失望。”
看着元勰大步走出校门,学校门后冒出三个少年的头颅,池砚舟在最下,明月最上。
“这是谁啊!”池砚舟面色不悦,“这么大了,怎么能和咱们一起听讲,还坐最前面?”
“那是彭城王元勰,陛下六弟,”斛律明月目光冷漠,“崔曜,你说说,该怎么办?”
“我觉着不必担心,”崔曜是最了解事情因果的人,微笑道,“这位王爷估计很快就没有时间去烦扰山长,他的事情,可多了。”
池砚舟有些愁眉苦脸:“可是感觉咱们好没用,什么都帮不上师尊……”
崔曜面带得色,笑而不语。
斛律明月冷傲一笑:“山长身边那个叫许琛的家伙最近不见踪影,想是被厌弃了,以后山长的安危,由我保护。”
池砚舟露出不屑之色:“师尊是天神下凡,挥手间大军灰飞烟灭,哪用得着你保护。”
斛律明月和崔曜对视一眼,觉得这小子肯定是读书读傻了,居然信这种话。
君泽生得宛如天人,肯定得有人好好护着,天天求神仙保佑,有个屁用!
他从没见过这么勤快打工人,更没见过这么能自我开发和自我加班的助理!
仅仅是七天不到的时间,他便把这个仅仅在纸面上的“讲义司”搭起了架子,每个手下都是精挑细选。
在知道前期勘探的重要性后,征求萧君泽的同意后,还去他学校里学习数术,挖走了好些数术老师——作为一位亲王,他的号召力非常强,有七个心志不坚定的数学老师,都跟着元勰一起去了。
好在像信都芳、毛栖成这些大家都是视名利如浮云的学术真爱党,不为所动。
萧君泽还决定在勘察白沟河段时,让学生们一起去帮忙,也算是完成一次课外的实习作业了。白沟离洛阳特别近,而且地势平坦,特别适合他们练手。
元勰还主动给北边几乎所有部族发出书信,让手下亲信去动员草原诸部头人,让他们愿意的,就直接在夏天时带着人过来。
不止如此,这位亲王还主动去挖兄长的墙角,在皇帝面前陈述利害,要求兄长在粮食上给予足够的支持——虽然君泽先生说这工钱他付了,但粮草,是修河最重要的东西,难道还要先生去购买粮草么?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皇兄你别说没有粮草,就臣弟所知,您修好了常平仓,最近南北的粮食都被你送入常平仓,连平城这些年的积蓄都被你运来,足够全国上下吃九年!臣弟也不要多了,一年的粮食,皇兄总得给吧!
……臣弟当然不会一次要那么多,平日里三月一批,这是必须吧?
……不用问君泽了,他让臣弟负责这事,臣弟自然不能辜负这信任!
……臣弟当然是您幼弟的元勰,皇兄何出此言?
萧君泽实在没想到元宏送来的弟弟居然能这样乖巧听话又懂事,相比之下,他手下最厉害的魏道长都显得太自我了一点。
那感觉,就像随便丢个饵,结果上来一条百斤大鱼,幸福感实在太足了!那是能让人将鱼放在自行车上推着游街一下午那种快乐!
于是为了感谢元宏,他做了些腊鸡,再用低温烘烤到最脆,连皮带骨磨成粉,做为土法鸡精,再让宫庭厨师按他的做法,做了几个菜,专门请了皇帝用餐,做为报答。
虽然已经有了铁锅,但炒菜这玩意还在摸索中,萧君泽对火候的把握自然比不上厨师们,但味精这玩意对菜品的提升十分强大,元宏一边嗦完了一碗混合鸡精揉捏出来的拉面,看着那不过香炉大小的罐子,神情惆怅。
“这吃食虽好,但朕那乖巧的阿弟,竟然只值这么一罐鸡粉么?”元宏抚摸着青瓷罐子,长吁短叹。
萧君泽微笑道:“这是感谢,当然不能只是这点,我今日心情好,陛下想问什么,便问吧。”
元宏还是惆怅:“朕那幼弟彦和,他这些日子忙前忙后,消瘦憔悴……”
萧君泽正想要他省省,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别让演员,便被冯诞拉住,这位阿兄轻声道:“陛下生来重情重义,情感丰沛,这次他是真心有后悔,觉得让他入了歧途……”
“歧途?”萧君泽不高兴了,“那让他把弟弟带回去就是了!这学生我也不教了,鸡粉还我!”
说完,跳起来就要抢鸡粉罐子,这可是他调了好久才弄出来的低温窑烤出来的,他自己都没留呢!
“大胆!放肆!无礼!动皇家贡品,你这是欺君罔上!”本来就惆怅的元宏伸手拦住少年,“朕就是难得看着皇弟成长,欣慰之余,略有些惆怅罢了,你这小儿,连这点小事都要计较!”
“问不问的?不问我可走了。”萧君泽懒得继续和他扯。
“朕想问,如何才能平定南方之寇?”元宏沉声道,他所有的改革,都是为了完成伟业,一统天下。
“你的大将军王肃不是已经给你答案了么?”萧君泽懒懒道,“他哪日没有和你说南寇要完,你也喜欢听这个,我要是捡你喜欢的说,那就和他能说得差不远。”
“平定南寇,难在何处?”元宏皱眉道,“去岁朕三十万大军南下,可说人事昌盛,但天时不利。如果找那些理由,总是能找出来的,那岂不是永无征伐之时?南寇近在咫尺,他日终将是社稷江山的一大忧患,朕何敢自安?”
南北朝,两朝最大的功业,就是吞并对方,所以,南边的刘宋、萧齐,稍微有些力气,就会举兵北伐。同样地,北魏只要有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南下,打一仗耗尽积蓄后,再过两年,再打一次。
“难在陛下国中不稳,”萧君泽淡定道,“百年前,前秦符坚起第长安,百万大军,称挥鞭断流,最终后却依然落了个风声鹤唳、身死国灭的下场,陛下,你自问,可以如秦灭楚国那般,倾全国之力,大军南下么?”
元宏沉默了一瞬,缓缓道:“可晋灭西蜀东吴、一统天下时,也非是军臣一心。”
“那不同,”萧君泽悠悠道,“晋统一天下,是因为蜀汉之中,人心不齐,诸葛丞相死后,本土蜀人已经占据高位,不愿再为刘禅的大汉卖命。而东吴,更是在孙权死时,大诛江东权贵,孙家与刘家,他们都是外来者。”
“南朝不同,”萧君泽继续道,“南朝是世家大族推举而出,是世族权贵所系。”
说到这,他唇角微微扬起,问道:“陛下啊,你设定九品中正制,定汉室四姓。你觉得,若是南下征战,江南世族,为了保持他们的士族名录,会不会拼死以抗?”
九品制在北魏推广后,门阀已经定死了,南朝要是灭了,他们可就不是士族了。
元宏沉默一瞬后,缓缓道:“若是南下功成,朕也不是不可再重定门姓。”
“且不说这话南人信否,”萧君泽笑道,“国中已经定下的朱门甲第们,可愿意将这权柄分析给南人?”
元宏皱眉道:“岂容他们不愿?”
这话就说得太可笑了,萧君泽微笑不语。
他能想办法么?当然能,别的不说,蒙古人那纵横天下,加了配重的投石机,能轻易轰碎厚重的城墙,把后世战法改写,这玩意,对他真的不难,甚至他还能搓出大威力的加农炮,让后世筑城,不再需要城墙。
但是,没有必要啊。
如今胡汉矛盾都让北魏吃不消了,要是再加个南北矛盾,他的发展工业计划不知道要遭遇多少波折,不如修河,把矛盾大量消除才是。
元宏似乎也明白了其中紧要,他眉头紧锁,陷入思考。
冯诞送萧君泽出来,轻叹一声:“君泽,陛下毕竟是帝王之尊,你平时说话,还是莫要太过冒犯。”
“我这话,已经很委婉了,”萧君泽告诫道,“阿兄,他这身子亏空不少,你在他身边,让他多休息,否则……也不是长寿之相。”
冯诞露出苦笑,点头道:“多谢,为兄将好生与他说道。”
萧君泽点头:“对了,阿兄,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
冯诞摇头:“不曾,虽然有些烦心事,却也平常,算不得奇怪。”
萧君泽皱眉道:“什么烦心事,又是你那些弟弟妹妹搞出什么麻烦了?”
有元宏护着,这世上也就家事能让冯诞烦恼一下了。
冯诞长叹一声,说起他那妹妹,因为当年在宫里生病,便出家休养,不想一辈子青灯古佛,便又求着他,回到了皇帝后宫中。而宫中皇后也是他的妹妹。两个妹妹不和,总是闹到陛下面前。这种家务事,他偏向一个,便会得罪另一个,若是不偏不倚,那便两个都得罪了……
萧君泽心中一动,低声道:“阿兄,最近这些日子,你跟着陛下紧些,莫要有什么落单的机会。”
冯诞道:“这话,未免有些过虑了吧?”
萧君泽摇头:“你听我的便是……罢了,陛下应该也明白,我先回去了,你万事小心。”
离开皇宫,萧君泽深吸了一口气,他如今算是明白了,冯家就是最大的破绽,这些心里没数的族人,必然已经早早卷入了胡汉两边的争端之中。
如果他没猜错,这第一波成为牺牲品的,便是冯家人。
若要废太子,必先废皇后,元恂虽然没有被养在皇后名下,但按理,皇后是他的嫡母,皇后若是出了问题,太子必然伤筋动骨。
按理,有冯诞在,元宏会不会废后也是未知数。
很有可能,他这个义弟,也在局中了。
只是,暂时不知道他们会从何处开始……
想到这,萧君泽有些心烦,若按他的想法,这个时候,应该主动出击,把李冲为首的汉臣拔出一两个,当他们内部有缺,便没有工夫再用什么阴谋诡计来搞事情了。
可问题是,那个太子元恂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他的政治立场,注定他得不到汉臣支持。
历史上,这一波朝廷争斗,以汉臣大获全胜为结果。
不但太子被废,许多鲜卑大族也被牵连,汉化改革无可争辩地推行下去。
就在这时,崔曜前来,送上一封拜帖。
这拜帖的格式是按常规,说明在明天晚上什么时候,大将军王肃会来拜访君泽山长。
如果萧君泽没有意见,就可以回一个帖子,表示我答应你的要求,明晚哪都不会去,在家里等你,要按时来。
萧君泽本来没什么兴趣,但一想到这个王肃是南朝过来投奔北魏的降臣,便有些好奇,让崔曜把帖子回了。
这个王肃比他早了一年投奔北魏,又身在朝中,说不定便能知道一些其它的消息。
就在萧君泽头痛之时,元勰已经派人快马前去平城之北的阴山,联络各部酋长。
在大半个月的跋涉后,各部酋长差不多都已经明白朝廷的意思。
这在草原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因为锅太好用了!
不需要再用的皮毛来煮,也不像陶器那样又脆又小。
天寒地冻时,一家人围在大锅前,煮上一锅羊肉,太舒服了,吃不完的,还可以当成冰坨放在帐外,敲下一块,随时热了吃。
就是太贵了,贵到他们买得心疼,可如今这信使居然说,只要三个儿郎去挖上一年河,就能有一口锅,人还能回来?
若不是因为这是彭城王的信使,在可信度上毋庸置疑,于是许多酋长怕不是要把他们当成骗子了。
在接头商量一番后,招集手下头人,询问起这事的意见。
去肯定是要去的,以前他们南下抢掠,人死了,也不一定能抢到东西,这太赚了。
最后他们决定,先派试探性,派出几百儿郎,前去服南朝的丁役……如果他们真如许诺里说的,会提前给一部分,又会在年节时给一部分货物,那么,明年便可以多派些儿郎过去。
今年不知为何,草原雪水极少,都到了三月了,许多草场还未返青。
怕不是又会是个灾年,能让些孩子南下,总好过在草原上挨饿。
“阿爷,”草原上,一名少年从马上下来,奔到一名酋长面前,“我已经问过了,族里有三万人愿意南下抢锅。”
满头白发,却依然英武的酋长顿时大怒:“抢什么锅,想被朝廷灭族么,挑选一下,只能去五百人!”
真是眼皮子浅,去人多了,那锅不就贵了么?
“可是阿爷,咱们去的人比别的氏族多,锅不就多了么?”少年狡黠地问。
有道理啊!
酋长思考三秒:“那,便让一千人、两千人去!”
三月清晨,古朴的卧室里响起了钟声。
一台座钟的指針指向六点,随后便触发了机关,掉下一根钟铃,在钟筒里来回摇晃,发出不规律的钟铃声。
萧君泽睡眼松醒地从床上坐起,扭了扭脖子,从厚厚的蚕丝被褥里爬出来,飞快把衣服一件件穿好。
汲上人字拖,他揉着眼睛走到座钟面前,将钟背后的发条上紧,再把掉下的钟铃重新卷上去,卡在指针下。
而这时,听到声音的青蚨已经送来了梳洗的毛巾和牙刷。
“我都说过了,这些不用你来,我可以自己来。”萧君泽拿起杯子,蹲到走廊的花盆处刷牙,牙刷是他自己用猪鬣搓的,牙膏是用竹筒装盐焚烧打碎后的竹盐,很凑合,但能用。
青蚨给他拧上帕子,轻声道:“公子啊,若无人服侍,都城之中怕是要看轻你,有我在,你至少还算个寒门士子。”
仆人的数量、质量,素来是贵族身份的象征,尤其是在这个奴婢价格低廉,用一匹绢都能换上两个的时候。
“那又有什么关系。”萧君泽接过帕子,在脸上一顿揉搓,把白净的脸上揉得有些红了。
“你轻点啊!哪有这么洗脸的!”青蚨一边抱怨,一边道,“真要那样,您的义兄、或者那位陛下,就要赏你几百几千奴婢,填充后院,说不得还有几个贴身的。有些事,您得放在心上啊!”
萧君泽漂亮的脸微微扭曲:“这世道可真太讨厌了。”
青蚨说得太有道理,以至于他都无法反驳。
萧君泽洗完脸,又拿起发簪,随便把漆黑的长发盘起来,用个小冠扎住,准备去院里。
青蚨脸上爬起一丝忧虑:“公子,要不,您还是把许琛唤回来吧!”
“那怎么行,与萧衍的联系,还需要他去跑腿,我心里信的过的,能用的,也就你和他了,”萧君泽随意道,“再说了,我哪用得着他来保护安全,我保护他还差不多。”
自从见过他用炸药给他兄长报仇后,许琛其实就明白君泽并不需要他保护,这些天跟着他当跟班和陪练,太浪费了。
“那茶叶,真这么重要么?”青蚨还是有些不能理解。
“当然不是,茶叶,是为了和萧衍保持关系,”萧君泽看向远方,淡定道,“将来,我可是要回去的。”
青蚨一凛:“公子……”
“放心,我心里有数,”萧君泽微笑道,“只是有些事情,迟早要处理才是。”
南朝的萧鸾之子,还有一些人,都是主角以后会遇到冤孽,不处理掉,他总是不放心的。
青蚨见公子有主意,便也放下心来。
萧君泽走出院门,来到学舍的操场,斛律明月已经在这里等着了,看到他过来,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喜悦。
萧君泽站到他面前,与他相互行了一礼,便对练起来。
许琛虽然不在,但体能训练是绝对不能少,他可不想将来柔柔弱弱,被人追着跑几步,便跌到在地,挣扎在让人抱着/扛着/扯着回床上什么的,这种事情,想想就心里恶寒。
将来谁要敢追击他,他一定先炸断他的腿,再把他送给魏道长切片。
斛律明月眼中也是战意,他以前在草原上能打败比自己高大许多的敌人,开始和君泽对练时,还不太放的开手脚,总是想着避让不出手,结果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让君泽按在地上爬不起来。
后来,他便知道,不能轻敌。
他们两人在操场的高台上练习,而高台之下,大大小小的少年们也按体型分配,相互摔跤,练习早课。
池砚舟和崔曜差不多高,但打架却是只会拿笔的崔曜万万不及。
战斗是最能激发人心争斗的,输了的人总会在其它地方找补回来,这让学校的风气,日渐奋发。
带领大家做完早课,萧君泽也去学校的食堂吃早饭,青蚨安排的人已经挑来了厚实的大白馒头,配着一点盐菜,学生们都吃得很满意。
白面昂贵,越吃越甜,能饱肚皮,尤其是还有一勺豆浆避免哽噎,让学子们十二分的感动。
这种日子过得太好了。
当然,如果每个月不考试,就更好了。
要知道,每个月的考试若是考不过,便要被分配去矿山、马场,当最普通的帐房。
虽然这是他们中许多人最初的野望,但时世迁移,如今懂的越多,便越想更好的前程。
这位山长,已经是出生贫寒的他们,能接触到最高的人物,想要博个功名而不是回家种田,就全要仰仗这个学校了。
把学生们赶去上课后,萧君泽又去检查了新高炉的建设,勤奋的元勰和他一起,盘点了货物储备和扩大后的产量。
最近因为要修河,许多铁锅、水壶等物都被元勰控制住,拒绝了洛阳权贵的购买,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元勰虽然勤快负责,却不是冷硬之辈,他拉得下面子,能对于权贵们低声下气地安抚——他的身份都这样给面子了,对面自然也不好拿乔,只能让其它的铁匠照着做。
如今洛阳城里也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铁匠铺子开始仿造,由匠人几千锤敲出的来铁锅,质量还在铸铁之上,价格反而更便宜。
奈何这里的客户知识量不够,萧君泽不止一次看到自己三个学生在打探“敌情”后,乐滋滋地悦:“山长不必担心,他们那铁锅太小,用料远不如咱们的厚重,价格却只是少那么一点,不过土鸡瓦狗矣。”
萧君泽对此的回答,是给他们讲了什么叫“降本增效”,并且给他们加了三倍的作业。
忙碌了一天,萧君泽有些疲惫地回到家里,而这时,青蚨过来,说是王肃已经前来拜访了。
王肃今年三十二,宽额方脸,长得儒雅有风度,一缕小须打理得十分整洁,是十分典型古代谋士外表,加上身形瘦弱,一身宽袍广袖,越发显得风度翩翩。
“君公子。”王肃入席后,他深邃平静的眼眸并没有一点对少年的轻视之意,“去岁便时常听陛下提起,公子虽年少,却学究天人,自成一派,冒昧前来……”
“你我素不相识,必是有事相商,阁下不妨有话直说。”萧君泽听他的话有讨教学识之意,果断打断他的话。
他最近上了不少课,没兴趣再给别人上课。
王肃微笑道:“公子快人快语,听说您也是由南至北,在下此番打扰,有一物相送,作为赔罪。”
说着,便从袖袋掏出一个小木匣,轻轻打开盖子,推到君泽的方向。
萧君泽看去,里边是一些不知什么叶子压实做成的饼,便道:“这是何物?”
王肃淡然道:“此物为茗,正是您前些日子赠予陛下之物,公子不记得了么?”
萧君泽一时失笑:“你这,不会是给我下马威吧?”
王肃缓缓道:“公子所用献之物,不过是采摘后,晒干煮水。而这茗,是在荆蛮之地,采叶后锤实,三蒸三晒所得,品茗时,须烤成赤色,磨粉后,入水以米膏煮之,如此方为品茗。”
萧君泽拿起一张茶饼,仔细看,难怪自己没找到,原来是方向错了,这个时候一个东西的名字很多,萧衍估计也不清楚。
王肃继续道:“在下与南寇有不共戴天之仇,初入我朝时,卑身素服,不食羊肉、酪浆,常饭鲫鱼羹,渴饮茗汁,以醒此身之仇。当是时,有人习吾茗饮。彭城王殿下便对此人言:海上有逐臭之夫,里内有学颦之妇,以卿言之,即是也。”
这话是说,他刚刚来北魏时,不吃北方食物,每天吃鲫鱼、喝茶,有人觉得这很酷,于是学他喝茶,结果被元勰说你这是东施效颦。
萧君泽看茶叶的手一顿,轻轻放下。
他不至于还听不懂,但却忍不住笑道:“你是觉得,我的修河之议,减弱了北魏国力,让你说服陛下以南下灭国之策,受了耽误吧?”
王肃道:“南寇这些年,朝局动荡,萧家不得人心,正应早些南下,趁萧鸾立国不稳,永绝后患。阁下行郑国之策,可想过一但事败,是何下场?”
萧君泽微笑道:“你急了。”
王肃的那严肃的脸险些裂开,呼吸急促,好半晌,才咬牙道:“这是承认,你是南朝奸细?”
萧君泽微笑道:“这话你一定同陛下说过吧,他是不是说,若我这样的奸细,南朝大可全数派来,多多益善?”
王肃深吸了一口气:“若能灭掉南寇,你想不但能将河修至洛阳,还能修至会稽,何必急此一时。”
“是你何必急此一时?”萧君泽还是挂着那微笑,“认真说,你的仇人,萧颐一家,都已经全数被杀,萧鸾还算你的恩人吧?”
王肃的父亲以前是刘宋的臣子,萧家夺了刘家皇位后,王肃的父亲重新归附了萧家,可是到底有些桀骜,不听朝廷任命,多自行其事。
两年前,他的父亲杀了宁蛮校尉,当时萧君泽的皇帝爷爷萧颐还活着,便让人去拿王家人回都城问罪,结果他们家父子,居然直接据城起兵,造反了!
造反就算了,但水平不够,反叛持续了两天,就被平定。
这还有什么说的?
立刻,他父亲、他哥哥被当场击毙,弟弟们全数被拉去了菜市场,有一个算一个全砍了,萧颐也没有太狠,王家的孙子倒还全活着,王肃跑的快,老婆都没有要,直接乔装打扮跑去了北魏,和孝文帝一见如故。
孝文帝就喜欢他说南征这事,对他委以重任。
这话有点难听,王肃冷声道:“当初陷害我父亲,还有陈显达、黄瑶等人,他们身居高位,岂能不偿还。”
“可是当时是你父亲心虚啊,”萧君泽当时刚刚穿过来,收集不少消息,对这件大事还有点印象,“宁蛮长史刘兴祖,可是被你父亲随便安排个罪名下狱,在狱里被折磨的不成人形,死得极惨,骨头尽碎、阴下破碎,人家家人亲自到皇城喊冤,路上还让你父亲追杀死了两个。皇帝萧颐让你父亲回京城解释,你父抗旨不去。皇帝这才派陈显达、黄瑶带兵来拿人,你爹还起兵造反……这无论是谁来分辨,理也不在你家啊!”
分明是你家里人又菜又爱玩,人家陈显达、黄瑶是奉命来抓人的,你爹拘捕伤人,被正法了,人这哪里做错了,居然还成你仇人了?
王肃沉默数息,平静道:“那刘兴祖不过是低门贱民,草莽之辈,有幸得了官位,死便死了,岂能与我王家相提并论?萧家更是篡权夺位之辈,我父也不过是无奈自保罢了。”
萧君泽目光温柔起来:“你说的有理,天色已晚,阁下要留下用膳吗?”
他,完全符合我的整活的标准啊!
他走之前,还礼貌地道别,说下次再来拜访。
礼数、风彩,皆是上品,除了自视门第,觉得那些寒门庶民不算人外,总得来说,是一个休养很不错的士大夫了。
萧君泽也基本知道对方来拜访的意思,不过是欺他年幼,用茗茶之分来告诉他,自己才是真正的高门士族,你那无知的讨好在我眼里既幼稚又可笑,有我在你是蒙蔽不了陛下的!
萧君泽一只手托起头,一只手用汤勺在茶碗里搅拌。
老实说,他最开始没有用南朝皇子的身份来北朝,就是因为不想王肃这些和萧家有仇的降臣找他麻烦。
毕竟都是讨生活,大家各自美好,互不耽误,岂不是天下太平。
但没想到,那位孝文帝太过吃香,自己还没有A上去,就已经有臣子害怕失宠,到他面前来摆宠臣的派头了。
真是好笑!
但不得不说,这位还真是给他指明了方向,知道在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出现最原始的茶汤了。
虽然说茶汤还显得太原始了——茶饭还差不多,但是没有关系,他完成可以利用这个,在荆湘之地大规模种植茶叶,这可是草原上的硬通货,在最初的商业贸易里,丝绸、茶叶、陶瓷,几乎就是最主要的贸易源。
在铁器产量一时半会上不去的情况下,用茶叶能弥补和草原贸易的巨大差额。
就这一点来说,他还要谢谢这位王肃。
萧君泽微笑着放下汤勺。
既然你已经把我当成敌人,又是自己送来门来,那就,不能怪我了。
次日,元勰按时来君泽的这里打卡,看到他身边有一壶奶茶,便主动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你也要喝?”萧君泽按住了茶壶,冷淡道,“海上有逐臭之夫,里内有学颦之妇……你喝这东施效颦的玩意,不怕被人笑话么?”
元勰莫名中枪,一时困惑,随后反应过来,微笑道:“先生说笑了,你说过,这世间万物,自有其理,以作茗做茶,全在一心,怎会有学颦之说?再者,整个京城,就你家奶茶最为甘美,皇兄都轻易品不得,王肃他不懂,你也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萧君泽这才放开手:“那王肃对修河之事,甚是反对?”
“岂止是反对,”元勰叹息道,“他与李冲等人,在朝上声嘶力竭,上奏陛下,言此为疲秦之计,万不可中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