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宏淡定道:“那又如何,朕已想了办法,他们难道还能再有怨言?”
他本意也不是要教导万民,只是要让胡汉融合罢了,只要能堵住鲜卑勋贵的嘴,其它的,并不重要。
再者,他已经看出了,这个“拼写”之法,对传播文字,推广汉学,有多大的效果。
“不过,”他又轻抚着那本书稿,“其中有许多字注音不准,还得召集学士,重新修订才是……”
他语调微沉,抬头看向一边的少年:“君泽,你当有个官职了,太常卿之职,你不嫌弃吧?”
萧君泽微微挑眉:“你在说笑么,太常卿是三品之职,为九卿之一,你要我一个十一岁的小儿来当?到时你家阿诞,可又要受非议了。”
哪怕从魏朝定三省后,九卿的职位已经被大幅度削弱,那也是三公九卿的九卿之一啊。
不过,问题其实也不大,王公贵族起步高再正常不过了,比如冯诞,当上百官之首也才二十岁,主要还是他年纪不够。
拓拔宏从善如流:“既然你如此懂事,那就正四品太常少卿好了。”
萧君泽摇头:“还是算了,你自去找人修改编定,我还要管理学校,没这空闲。”
“挂名而已!”拓拔宏非常谦虚地握住他的手,“于朕眼中,君泽将来必然名动四方,光耀青史,编写此书,朕愿将大名落在你名后,对了,这书起什么名呢?”
这样的《字典》,将来说不定是比四书五经还要常用的必备之物,古今帝王虽多,要是这能挂一个名字上去,说不得便是要被人时常提起,感念功德了。
这个时候一定要抓住君泽,万万不能让他溜了。
至于说独占其名,拓拔宏还没那么蠢——这种与知识相关的事根本做不了假,要是被后世人发现,说不得便要成青史上的笑话了。
萧君泽终于有些松动:“只是挂名?”
“只是挂名!”拓拔宏斩钉截铁,“到时朕会以铁木做板,刻印上一万册,广传天下,让南朝也知我朝书文兴盛……”
萧君泽终于动容:“看来,陛下你最近赚的钱不少啊?”
拓拔宏微微一笑:“这还要多谢君泽,那矾石之利,着实庞大,解了联朝中不少困乏。”
在发现巩石染色的优秀性后,他立刻将国中所有矾石矿山收入囊中,此法染色鲜艳,远胜草木,认识君泽不过一年,这纸、煤、印书、染色几法,于国皆有大利,让他不知多少次感慨阿诞慧眼识人,让他能遇到如此世所罕见之人。
和这些相比,君泽对他的嫌弃,也显得真性情起来。
萧君泽点头道:“那你赶紧吧,正好给我给赶一套官服。”
再过几日,朝廷要为百官易服,既然赶上了,就一起吧,当是打卡了。
不过,这样,怕是就要进入那位汉人之首,尚书李冲的视线了……无所谓,生活,就是要有点挑战,才不无聊。
萧君泽就这样也蹭了一个四品官袍。
按理,如果把献书编书当功劳与职位的话,他应该从皇帝的代笔记录员(著作郎)起家,编写书籍,然后再升格为皇帝的传令官(黄门郎),随后就是小秘书(常侍),最后去外放一州当刺史,或者去三省六部中按资历提拔。
但拓拔宏是个非常大气的皇帝,觉得著作郎品级太低,秘书丞(档案管理员)又已经放上了他的能臣李彪,所以干脆一步到位,直接给了太常少卿一职。
太常寺少卿可以管理朝廷的太学、历法、观星,正好应用数术,同时,太常少卿也掌管国子监、太学,有安排老师的权力,在后世怎么也能算个副部级了。
拓拔宏还非常体贴:“爱卿不喜庶物,祭祀之职,让正卿掌管便可,如今太学初创,门下若有英才,可提拔为博士,于国子监任教。”
“这大可不必,你这一个官,总不能卖两份价啊?”萧君泽察觉了其中深意,他伸手在铜鉴上烤着火,看着正在认真翻看书本的皇帝,“太学座师名录,早已定下,我所教皆是杂学,必然惹来朝野非议。”
“都是借口,”拓拔宏轻嗤道,“你岂会畏惧人言?不过是不想出力罢了,唉,可怜朕那司徒平时里总夸耀你必是朝廷肱骨,真是让人失望。”
“那我就不留下继续让你失望了,告辞。”萧君泽转身告退。
“慢!”拓拔宏突然叫住他,在对方的疑问眼神里微笑道,“卿应说,‘臣’,告退!”
“幼稚!”萧君泽哼了一声,“微臣告退。”
拓拔宏神情里带着些许满意,微微点头。
告别了拓拔宏,萧君泽在皇宫里没走出多远,便被人拦住,说是太子有请。
“陛下先前问责草民,言谓草民只知玩乐,让太子分心,实不敢再见太子殿下,”萧君泽随口把黑锅丢出去,“还请公公回禀殿下。”
皇帝这大帽子一拉出来,那小黄门瞬间露出为难之色。
太子生性暴躁,他若是这样回答,怕是要凉。
萧君泽看出他的踌躇,于是道:“你稍等片刻。”
于是又回去皇帝宫中,看他们俩正在一起相互给对方的拼写名字,有些无奈:“你们空闲不少,就不能多管管太子学业么?”
拓拔宏何等人物,只是抬眸便猜到对方突然回来的原因,不悦道:“分明是你先招惹了恂儿,如今却要把朕这父亲搬出来压他,于私是无情,于公,也称得上无义。”
“我……真烦,行了,臣这样的无情无义之辈,更不应该放在太子身边不是么?”萧君泽顺着他逻辑走。
拓拔宏几乎就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诡辩,一时无可奈何:“你就这般看不上他?”
“倒也……”萧君泽本想说没有,但知道这话他们都不会信,便点头道,“我也是不懂,为何陛下安排了那么多大儒,又亲自教导多年,太子亦然不喜汉学,可他骑射之术,也不见多精妙啊。”
“不过是慈母多败儿。”拓拔宏提起这事就愁,“君泽你管教孩儿素有章法,既然已是太常寺卿,不如再兼一个太子中庶子,替朕去管教一二……”
“陛下还是慎重些,”萧君泽威胁道,“臣这可是有一百种办法,让他沉迷马球、捶丸,甚至是故事书……”
拓拔宏岂会被威胁,平淡以对道:“朕大可能禁了马球、还有你那什么捶丸、故事书。”
萧君泽懒得和他继续嘴炮,小步跑到冯诞面前,柔声道:“阿兄,你帮我给太子殿下说一声,我最近很忙,没时间陪他,让他多用心学业,好不好?”
冯诞当然不会拒绝,于是便用温和的眸光,看向皇帝。
拓拔宏瞬间变换态度:“不错,身为太子,当以身作则,来人!”
于是唤来亲信,让人把太子的作业增加三成。
萧君泽立刻表示了感谢。
拓拔宏叹道:“君泽啊,也只有愚弄他人时,你才谢得如此真情。”
萧君泽顿时生气:“陛下妄言,臣何时有愚弄他人之举,不过是怕他们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从而相助一番罢了。”
“老大徒伤悲?”拓拔宏哂道,“这话出自你口,朕都不知你是不是玩笑了。”
但他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而是突然笑着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君泽可知,自四月分别后,这数月来,朕一有空闲,便开始揣摩你那‘关系’论。”
萧君泽心说你不想这才不正常,政治这玩意,越是高层,思考得越多,普通人反而没那么多时间揣摩。
“许多隐忧,朕先前隐有所觉,却难以表述,更不知从何而起,自何而终,”拓拔宏缓缓走到窗边,冬日的光芒透过细碎的玻璃洒在他眉眼间,让这位君王威严莫测,“然今观之,却也能觉察这治理天下,并非唯儒学不可。”
“儒家也好,佛门也罢,都是为了维持天下安稳,”这位君王转过头,期盼地看着少年,“然两法相争,依然有些强弱之别,是以,朕盼你学说早日出世,以三足鼎立,予天下安定。”
萧君泽面上恭敬称是。
心里却感慨,陛下啊,他那学说出世,可不是三足鼎立能结束的啊。
生活就是这样平静,萧君泽的职位看似并没有引起朝臣观注,一个太常少卿,不是什么要职。
萧君泽平时也只需要去点个卯,主要任务,还是在秘书丞李彪的帮助下,教导几位博士们音标如何发音最为准确,以及拼写规则,至于说文解字,这里的学士们比他更专业。
编书的主持人是李彪,其人刚刚满五十,长得严肃而正气,因为说话直,能经常指出皇帝的不足之处,被孝文帝重用。这位能臣平日里话并不多,学习起这拼写法,十二分地认真。
萧君泽和他交流的不多,这位老臣有心想与他多说几句,但他知道,一但接触的深了,便要被要求着展现自己的政治诉求,所以,对李彪的示好都敷衍以对,让其它的著作郎们有些不悦——一个靠着冯家权势来混资历的小孩,有什么资格对李中丞如此无礼?
时间就这样在枯燥的编书中流转,很快便到了十二月。
十二月初一这天,孝文帝正式召集百官,宣布由今日起,朝廷将实行九品中正制,选官不再靠举荐,而是将世家大族划分出门第,按门第、才行、品德来定品选官。
汉人第一品的门第,崔卢郑王四家,这四家正是当年国史之狱后,因为崔浩被诛族的几家人,虽然已经过了四十多年,但当年几乎是连根拔起,就剩下那么小猫两三只,远称不上强盛。
按理,朝廷里有远比他们权力更高、人丁更旺的门第,比如弘农杨氏,陇西李家,不过,皇帝依然这样做了,这四家族人成为最上品的门第称为“膏粱”,其子孙自此便都是“膏粱”子弟,其它汉家大族也依靠三代先祖们最高当过哪一品的官,划分为甲乙丙丁四等姓氏。
从这一天开始,北魏轰轰烈烈地定立品行门第政策开始了,各家各族为了争取到更高门第,几乎打出了狗脑子。
陇西李氏最为倒霉,因为得到消息最晚,恐不入四姓,披星赶月坐着骆驼来到洛阳,结果等他到时,四姓已定完,还被洛阳世族嘲笑“哎,这不是骆驼李家么?”
这些纷纷扰扰本来与萧君泽无关,但没想到,他居然受到皇帝的特别关注。
在一次下朝之后,拓拔宏把他召去宫中一处梅园,单独见他:“君泽你孤身一人,上无父母先辈,下无兄弟子嗣,若定门第,只能得个‘丁姓’,不如便暂时入了冯家,等你将来起势,再改姓还宗,便算功成。此谓借鸡生蛋矣。”
语毕,十分得意,目露自信,等着这小狐狸拜谢。
“多谢陛下惦念,臣十分感激,但不必了。”萧君泽心说以我的身份,要定门第那可是和你同一门第的。
“保家族兴荣,乃人伦大事,你怎么能不顾?”拓拔宏瞬间不悦,冷声道。
“别废话,我还不知道你的算盘么,冯家虽然除了阿兄都是废物,也不至于那么快衰败。”
拓拔宏瞬间不喜:“阿诞生性纯善,不懂相争,朕让你护着他,你竟还敢嫌弃?”
萧君泽左看右看,没见到冯诞,不禁微微皱眉道:“如此为他打算,又行事急躁,你是身体有恙么?”
拓拔宏温和目光瞬间凌厉,凝视着萧君泽,杀意闪动,但数息之后,又恢复平静:“如此明显么?”
萧君泽点头道:“别人多觉你年轻,所以急躁,但这些日子我观察许久,并非如此,倒像是,在赶时间。”
皇帝沉默许久,才缓缓道:“少时惊险,受些亏损,如今偶有些许眩晕,未雨绸缪罢了。”
萧君泽沉默。
皇帝说的些许不适,必然不只是“些许”,加上北魏皇帝开国后,极少有皇帝活过四十岁的,唯一一个活到四十五岁的太武帝,“晚年”头痛酗酒,上到大臣下到亲信,时常乱杀,清醒时又十分后悔,最后被身边害怕被杀的宦官给杀了。
以此推断,拓拔家很可能有些心脑血管方面的毛病,加上拓拔宏少年时更是因为过于聪慧,被执政的冯太后所忌讳,险被冻饿而死,如此看来,拓拔宏必然是担心自己活不到平定天下那一天。
萧君泽更知道,面前这个活到三十三岁的孝文帝,已经是北魏十四位皇帝里,寿命第三长的了。
“眩晕之症,最忌多思多虑,劳累过度,”萧君泽冷淡道,“至于阿兄,他活着,我是不是冯家人,都会护着他,若他没了,我可不会理会冯家那些贵物。”
“足矣。”拓拔宏满意道,“朕放心不下,便是阿诞,至于寿数长短,便看朕与天争命而已。”
萧君泽懂了,于是告退。
拓拔宏还不死心:“君泽不妨再做考虑,不然,若你与冯家结亲,朕也能网开一面,定入甲姓,若是延绵子嗣,也不是不能入膏……”
萧君泽道:“我犯何罪,要遭受如此惩罚?”
拓拔宏讨了个没趣,不高兴地走了。
萧君泽冷哼一声,笑话,他这体质,还能怎么延绵子嗣?
自己生么?!
他对这身体的最大的容忍,就是每天换内衣裤!
谁要敢让他生孩子,他不但要去父留子!还必把此人收拾到凄凄惨惨、给他一个下辈子都刻骨铭心的教训!
十二月,孝文帝以雷厉风行之势,飞快把汉臣们一个个家族定下品阶门第。
各家各族,招式频出,奈何皇帝给的时间实在是太短,连相互联合、弄虚作假的时间都不够。
好在这些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比如先前骑着骆驼星夜赶来的陇西李家,最后还是找到本家李冲,在这位汉臣之首的斡旋下,终是将李家定成了上品门第。
在限制汉臣门第的同时,孝文帝也给鲜卑氏族大开方便之门,多方安抚,希望他们改为汉姓——毕竟鲜卑氏族与汉人长相上没有区别,都改为汉姓,那么几代下来,又有谁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族呢?
在萧君泽看来,拓拔宏禁语禁服禁言之策,还是太操之过急了。
文明在文化上对野蛮有着天然的同化力,君不见,后世金国从白山黑水里到中原建国后,不足五十年,就已经完全汉化了,以至于在京城里能找到两个写女真文的年轻人都是已经可以告慰祖宗的大喜事。
只要在洛阳时间久一点,炎热的中原地区就会告诉鲜卑贵族们,为什么宽袍广袖会受欢迎,当权贵子弟不需要奋斗也能进入高位时,大量的空闲时间就会让他们自然地把注意力放在怎么折腾繁复的文化,怎么用诗词歌赋、风花雪月来彰显自己的不同——文化这东西,本来就是要大量的脱产者才能兴盛的。
当然……
萧君泽在知道孝文帝最近身体有恙后,也差不多可以明白为何他那么心急,按历史,迁都洛阳后,他四年时间南征三次,甚至死在了南征路上。
这完全就是在挥霍生命的路上猪突猛进啊。
在理解了这一点后,萧君泽敏锐地发现,也许,自己的计划可以稍微放快一点。
拓拔宏很明显是志在一统天下,想用有限的生命获得无限的荣耀。
那么,其中能用的办法,就很多了……
“什么,你说修一条运河,连通白沟、易水、清河、漳河、黄河?”拓拔宏一时被惊住了。
“不错,”萧君泽微笑道,“南征粮草、大多依赖淮河之地,可这些年南北之战,大多在淮河南北,淮北之地凋敝无比,以至于征发粮草,十分不易,需要大量从黄河以北调拨,但若是……”
“若是能将白沟、易水、清河、白沟、鸿沟连接,”拓拔宏当然看出其中潜力,“就能将河北粮草一路送到淮河之地,征发民夫也更少,若草原有变,幽州之地,也更易支援……”
萧君泽点头:“正是如此,我见陛下心急南下,只是南方如今还算平稳,朝中又有汉臣与代臣争端不断,不如将他们注意转移,放在此事之上,如何?”
拓拔宏凝视着这张地图,深深吸了一口气:“君泽,你这计划,包藏祸心啊。”
修这条运河,极其耗费国力,如若修筑,三五年时间,他都没办法南下了。
萧君泽微微一笑:“仁心祸心,都在陛下一念之间,不是么?”
“那,如此,又对君泽你有何益?”
“为了打破世家贵族的庄园经济……”萧君泽说到这,顿了顿,解释道,“经济,便是经世济民之物。衣食住行,皆为经济。朝廷上下,世家门阀,膏田满野,奴婢千群。需要时,庄园中有良田美眷、部曲千百,自给自足,不需要他人便可安稳过活,这就是庄园经济。”
拓拔宏听得十分认真,但也有疑惑:“这庄园世族,难道不是古之如此么?”
“自然不是,”萧君泽随口给他讲了周朝时的井田制,又感慨道,“至两晋时,天下战乱,汉人结族自保,更是让庄园之制坚固无比。”
“那,这与治国又有何关系?”拓拔宏询问道,“世家大族,也要交税征丁,我朝立三长之后,更是朝廷丁赋之源,朕欲让鲜卑世族也全数如此,为何反而要说破之?”
萧君泽凝视着他,四目相对间,他看到皇帝眼中的凝重,缓缓道:“因为,世家大族,与王不容。”
拓拔宏忍不住抚掌赞之:“君泽啊,朕最喜欢的,便是你这敢说敢言。”
萧君泽微微思索,还是继续道:“陛下,臣说的与王不容,并非是晋朝王氏谢氏那般,权势大后,操控朝廷那种与王不容。”
拓拔宏蹙眉道:“还能如何不容?”
萧君泽缓缓道:“陛下,世族兼并土地后,会不会隐瞒土地,虚报税赋,逃避徭役?”
拓拔宏沉默数息后,缓缓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此事,无论前朝今朝,皆难避免,只要缴足朝廷所需,朕也不会深究。否则,必然重罚。”
萧君泽轻声道:“正是如此,人心险恶,当他们想逃避徭役、丁税,又要将足够的钱粮交出,那么,他们会怎么做?”
拓拔宏捏紧了书案一角,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他们会将压榨庶民,将税赋转驾于普通庶民丁户……”
“不仅如此,”萧君泽在他耳边低声道,“他们的转驾越多,便越会让那些庶民无力供给,只能卖地、卖身以偿,如此,富者越富,田连阡陌,贫者越贫,无立锥之地……”
“最后,朝廷的钱粮无继,大军颓败,”他的声音缓缓提高,“这种改变,不会是疾风骤雨,而是像病入膏肓,一点点,将王朝血肉吸干,最后……”
他刻意顿住,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拓拔宏却是捏紧了桌角,手上绽出一根根青筋,闭上眼睛,用力道:“最后,便是汉末那般,天下间,群雄并起,送走前朝,争战过后,又是一个王朝……”
“正是如此!”萧君泽鼓了一掌,“我称这为土地兼并、王朝岁数。”
拓拔宏沉默,用了好久好久,才从这理论中挣脱出来,他睁开眼,吸了一口气:“君泽,以你看来,我大魏,离你所说的,还有多少时日?”
“这我还是不说了,”萧君泽又不傻,“但必是在国主寿尽之后许久,陛下不必心急。”
拓拔宏这才松开手,他先是告诫自己王朝本有岁数,不要被乱了心神,随后才道:“那么,与你所言之‘运河’,又有何干?要如何打碎?”
“我发现此事后,便日思夜想,要如何破解,”萧君泽道,“所得之解,是以世人逐利之心!”
“何解?”
“世家大族中,有大量存粮,以运河通南北,运输容易,粮价必然大减,土地之利便减少,能兴商业,便是有庶民无地可耕,也能入城为商人做活,不必成为佃农,大族若有地无人,则必会放缓兼并土地……”萧君泽给他画起大饼。
他想发展工商业,就要打碎占北魏主力的庄园经济。
但这些天他发现,庄园经济太稳固了,如今世家大族们对奴仆的地租差不多是六成,也就是说,占一亩地,每年都有六成的纯回报,这种投资回报率时间长,但回报率高,最重要的是风险低,导致汉人也好,胡人也罢,人们一但有钱,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购地买地。
多出的资金,他们便用来买更多的土地,如果一时没有更多的土地,他们会换成金银铜钱,或陪葬入墓,或者深埋地下,如此一来,钱不流通,哪来的工商业?
修筑运河,必然要用到大量民夫,大基建对商业的拉动非常恐怖,运输成本下降,才能让工商业有利可图。
发展工业,是需要市场的,河北与河南两地,是北魏的精华所在,如今黄河还清,海河附近更是聚集了几乎所有的北方大城市,北魏这些年做得不错,不但整个北朝庄园都十分繁华,而且因为均田制才实行十几年,平民们拥有大量土地没被兼并,有足够的自耕农。
他查了一下,大多数自耕农一户的土地有二三十亩甚至上百亩,相比明清时那人均可怜一点几亩土地,简直是爆杀。
更优秀的是,北魏是草原王朝,有足够的牛马,而且这些牛马都十分便宜,如此条件下,只要农具足够,整个北方的农业产量在接下来十年,会有爆炸式的增长。
但可惜的是,在三十年后,北魏已经完全腐化,掏空国库去全民礼佛,生生把边境的六镇军民饿到起义,自此掀开了南北朝最后长达五十年的全民吃鸡大赛,让隋朝夺冠。
也就是说,这种可以发展工业的窗口期不会太长,他当然不能放过。
于是,他毫不吝啬地给北魏皇帝画起了一个又一个的大饼:“当运河修好,只要把这‘曲辕犁’推广至黄河以北,朝廷便能从庶民手中收购余粮,既能让庶民能廉价购入盐铁,又能建起常平仓,丰收时收粮以免伤农,天灾欠收时卖出,平抑灾情……”
“修筑运河时,可以分段包干,不能只是征发民夫,还可以从草原调拨牛马相助,同时,用以奖励勤奋有功之士……”
“以门第高低为由,使世家出人出力,若有不法之行,便除名朱门,或者降低门地惩戒,如今门第初定,必然有想要升入上品的门第相互揭发……”
拓拔宏有生以来遇到的都是平常人,哪见到过这样的惊天大饼,一时神魂皆醉,听得眼中异彩连连——他是一名有作为的皇帝,光是想想,就能知道这样的大运河简直功在千秋,他甚至觉得君泽太保守了,凭什么只在河北之地,将易水、潬河、清河、白沟、黄河这些水系相连呢?
黄河以南,也完全可以利用鸿沟,把淮水修通啊!到时北方钱粮就可以直接送到南方边境,轻易拿下南国……
更何况,这些大河用来运粮之外,完全可以运兵啊!
草原诸族征丁,只要翻过阴山燕山,就能顺河而下,再不用走太行山而来。
到时,他的朝廷必然稳固非常,还有缓解兼并之效……
这些想法激荡在心里,他甚至觉得自己先前的什么定九品都有些小打小闹了。
“君泽啊……”当听完君泽对北方这条永济渠的规划,他忍不住道,“朕觉着,那李冲年纪大了此,这尚书之职,他将告老,不如由你来当吧?”
“绝不可能!我还小,太劳累会长不高!”萧君泽一口回绝,“另外需记得,这运河之事,是你想出来,出了这个门,我是一句都不会认的!”
“这,这是为何?”拓拔宏正激情满满,突然间被冷水一泼,顿时便不安起来,难道这里边有什么坑?
“这是劳民伤财之举,”萧君泽严肃道,“昔日郑国入秦,修渠疲秦,险些被杀,我出此策,难免被人误解,再说了,你性子急,这河工民夫,不知要征发多少,累死多少,到时必惹得天下非议,我可不背这锅!”
拓拔宏失望道:“在你眼中,朕难道就是这样不顾百姓死活之辈么?”
“你不是。”萧君泽在对方的喜色中果断道,“但你下边的人是!而且此行会削弱汉臣势力,必然引得汉臣反对,你要做好准备。”
拓拔宏神色凛然:“有理。”
萧君泽于是:“那你好好想想其中钱财、人力、官员如何委派,这些都是国之大事,不可马虎,我下次再来找你!”
拓拔宏点头。
于是萧君泽立刻走了,还走得非常快——他已经把皇帝说晕了,成功将摊子甩出,等皇帝回过神来他要还在,不知道要拉着问多久。
活他整了,但收拾残局还是让别人去吧。
萧君泽当然没有用运河直接掏空北魏的想法。
因为大运河根本不是隋朝的灭国原因,隋朝那开皇盛世,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吹出来的,杨坚开国不久,便清查土地,手下官员们查出的土地越多,功劳越大,于是在开皇年间,全国清查出土地近四十亿亩……
这是什么概念啊,后世两千年后,以工业革命时代的加持,也是要求十八亿亩耕地保住就好!
后世还有人说贞观之治和后世开元盛世,都没有达成隋朝的户口和土地数量,当时萧君泽就在网上和人吵,说以隋朝按四十亿土地这个基本盘收税,能挨到炀帝三征高丽后才灭,本身就是奇迹了好吧。
再说了,以拓拔宏的水平,疏浚运河而已,完全达不到亡国的程度,萧君泽甚至已经准备好广开高炉,为朝廷打造足够疏通运河的农具。
“如何?”萧君泽指着木头车轮,给周围人观看。
在古代,车是非常昂贵的物件,原因就在车轮上。
车轮是极为精密的物件,在木工中算是皇冠级别,需要十几年的老师傅才能做好,车轮是不可能直接掏空整片木板来做的,因为木头的纹理让他不能承受横向的力,需要用拼接的方式来做。
同时,还要保证两个车轮大小相同,支撑的轮辐更是要求完全一致,稍微有大小不同,就会让车轮很容易损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