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宏微微一笑:“如此大事,多踌躇几日,难道不该么?都督未免太过小气。”
那使者面露苦笑:“回禀陛下,如今已经是春日,诸军思归,这时日,实在是耽误不起。”
拓拔宏神色一怅:“春日……罢了,你便回去告知陈显达,朕想明了,便回遣使回讯。”
那使者低头称是,便礼貌地告退。
拓拔宏不由有些愧疚,南国已经是春耕之日,大魏也到了春耕之时,可因他大军南下,征发的民夫、丁卒,都还在异国,不得归去。
但随即,他神色又坚毅起来,令诸军厉兵秣马,准备守城之战。
次日,南齐军在观望数日,后,终于开始大举攻城。
一时间,城上城下撕杀成片,从清晨到午后,城墙之下,成片尸体绵延,城墙之上,魏军则飞快的收敛尸体,打扫战场,重定防务……
一连三日,魏军最初时,还士气如虹,可毕竟人数太少,死了一个,便少一个,到第三日时,拓拔宏的两千禁卫,已经损伤大半,能战者不足千人。
如此,便是再勇猛,城中也弥漫出一股绝望之意。
拓拔宏心中悔意越发深了,他一边深恨为何大军救援还不过来,一边痛恨自己为何总是一意孤行,不听人劝。
这一路上,无论是劝他退兵,还是劝他不要去长江,又或是劝他不要独自带兵离开主军——无论哪次,他若听了,也会不遇到如今之难!
到第四日时,南齐大军彻夜来攻,这种车轮攻势,让魏军城墙头上战士们疲惫无比,拓拔宏甚至亲自上城激励士气,也无法挽回颓势。
难道真的要死在此地?
拓拔宏心中发狠,决心便是战死,也绝不能落入敌手,否则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当焚城明志,反正他已立太子,朝局有帝师尚在,不惧变动!
就在拓拔宏准备孤注一掷,准备开城与敌军同归于尽时,东方远方山丘之上,突然火光骤起,成片的魏军旗帜竖起,粗粗看去,怕不是有十万大军。
援军来了!
一时间,魏军士气大震!
拓拔宏大喜,清点呼喊着兵马,一鼓做气,便大开东边城门,向着援军所在突围而去!
而攻城的南齐军卒见此情景,立刻围杀而来,同时,东边的大片骑兵,也带着轰轰马蹄,动地而来。
驻守在东边的陈显达神色大变,几乎瞬间就被城中魏军铁骑撕开口子,让那主力冲出了包围……
陈显达立刻派人前去围杀南齐大军,但他的士卒是最少的,诸军畏惧,速度便不免得慢了,竟生生看着北魏皇帝冲出了包围圈,与那股援军汇合,随后,南齐军追击的速度,本能地慢了下来。
一时间,他愤怒无比:“是谁说大军主力还在阴陵东边,至少两日才能前来?”
无人敢应。
陈显达将手中长矛重重扎在地上,他想咆哮着让诸军前去追击,但话到嘴边,终还是吞了下去。
萧鸾虽然让他都督中外诸军事,来指挥这场大战,可萧鸾却不敢给他大军,只敢给他一万禁军,往来于江北,以张声势,就怕这些武将再来照着他来一次。
他这一侧防线,本就是最弱,贸然上前,只会被魏军惨败,到时,必会让他罪上加罪。
“去信,速让崔慧景、萧衍出兵,不能让拓拔小儿逃了!”陈显达咆哮道。
另外一边,拓拔宏看着近在咫尺的魏国大军,唇角不可控制地咧到最大,爆发出成串的狂喜之声。
果然是天命在我,否则,他怎会轻易脱险?
但下一秒,他神色便严肃起来,准备看看是哪个援军来得这般慢,他必要狠狠斥责几句,再摆出不追究的模样,再回头狠狠地嘉奖于他!
只是,当距离越近,在飘忽的火光中,越加清晰地看到那马上的俊美青年时,拓拔宏的脸险些裂开:“阿诞?”
“什么,你这只有一万人不到?”拓拔宏来不及问清细节,就被这消息惊住了。
“我们连夜领军,从东边绕过萧衍部从,赶到那边的山头,然后命士兵将旗帜插遍满山,点火装声势,”冯诞有些受不住,几乎是在看到皇帝的瞬间,便倒在他怀里,“陛下,快些离去,一但齐军发现不对,必然会围剿我等。”
“你的病,他们不是说你的病好了么?”拓拔宏慌忙地抱住他,按住他的额头,发现青年的额头滚烫的惊人。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大吼起来。
他当时离开,就不是不想看到阿诞死在他眼前,难道,难道他再怎么都要失去他么?
“来得有些急,吹了些冷风。”怀中青年按住他手,低声道,“陛下,快,留下人断后,池水河有渡船等候,您便快些回去。”
“好!”拓拔宏知道自己这一时任性给大军带来多少麻烦,当下不再犹豫,将自己的斗篷裹在他身上,将冯诞抱起,翻身上马。
“阿诞,你坚持住,我们很快就回去了!”他一连策马,一边抱紧了怀中人,眼中,不自觉有泪水落下去。
萧君泽并没有等太久,三日不到,冯诞便和皇帝一起回来了。
在确定皇帝已经脱险之后,在南齐腹地被拖住的北魏大军终于没有了包袱,奋力突围,在南岸一夜间筑起一处泥墙,开始一边筑城抵抗南国追兵,一边渡河而退。
南齐军几乎是将魏军“礼送”出境。
萧君泽对此并不意外。
萧鸾刚刚篡位,还未将各军将领换成自己人,南齐人心本就不稳,只是在北魏南下,才勉强团结起来。
这个时候,和北魏大战,一但损失过重,那这些大将们就很难在新朝之中有立足之地,反而会给萧鸾夺得他们权柄的机会。
这种情况下,能不打,当然就不打。
而当拓拔宏回军之后,营中便传诵起这次司徒冯诞那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倾的英勇之举。
以重病之躯,百里长驰,惑敌救主,这种忠义故事,让无数人为之叹服。
从前因为他与陛下的关系不对后,就与冯诞决裂的旧友、御前统领、长水校尉杨津,这次更是直接来到冯诞的病床前,为以前轻慢疏远致歉。
一时间,冯诞的病床前客人络绎不绝,从前自持身份、出生门阀大族的官员们,也纷纷到他面前,感谢他的义举,最后还是拓拔宏看冯诞明明疲惫不堪,还要礼貌接见,顿时怒了,把这些人都挡在门外,才让他有了清静时日。
当然,这些都和萧君泽无关。
他最近几日,都躲在魏知善的医帐里,没事练练字,练习一下搏杀之术,日子过得也算清静。
魏知善平日因为职业问题,身上总是一股可怕的异味,但是和小公子一起住了后,每日主动拿药草洗浴,做为回报。
就这样过了几日,冯诞的热度终于下去,这时当然也没有人提皇帝险些被俘的尴尬之事,最近大家热议的是断后的大将军杨大眼威猛无比,居然将最后残军从南岸带了回来。
一时间,众军士都欢呼不已,似乎打了一场大胜仗。
随后遣使在淮河岸边,大声宣扬萧鸾杀主自立之罪恶,说明他这次南下,真的是看不惯这种欺负孩子的事情才过来的,随后便准备班师回朝。
萧君泽感慨,没想到这拓拔宏还有点控制舆论的本事。
而这时,身体已经缓过来的冯诞,打着出来转转的名义,悄悄来到魏知善的营帐外。
“君泽……”他轻轻唤着。
萧君泽正在帐外看书,他冷哼一声,转过头去,毫不理会。
冯诞从旁边扯来一根马扎,低声道:“还在生气啊……”
萧君泽冷笑一声,把头转开。
冯诞一把揽过少年,恳切道:“阿泽莫气了,阿兄这次也是迫不得已!”
“你是谁阿兄,别乱扯关系!”萧君泽冷漠道,“别叫阿泽,我与你不熟!”
“阿泽,你听为兄解释!”冯诞忍不住笑了,柔声道,“我与陛下一同长大,他心中做何想,我岂会不知?陛下心眼不广,若我坐镇后方,派人救援,便是他平安归来,怕是也会生些嫌隙,而若我冒险去救他,结果便大不相同。”
萧君泽知道冯诞说的有理,但还是没理他。
冯诞知道对方已经心动,便加大力度:“阿泽,你为我出计,不就是想让为兄摆脱恶名,有功于朝堂么,为兄虽未全数照做,却也做不差,对否?”
萧君泽睨他一眼,没回答。
“我知道你这计划才是万全之策,可是若我不去,旁人不一定会全然照做,需得我去执行,方能安心!”
“阿泽真是算无遗策,这次陛下脱险,你为首功!”
“你那愿望,为兄必全力助你,”冯诞握住他手,恳切道:“阿泽,为兄答应你,下次必定与你好好商量,不会一意孤行,你便原谅为兄这一次,一次便可,行么?”
萧君泽终于起身,甩开他的手:“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冯诞笑出声来:“当然,当然!若有下回,便叫我有去无回!”
“哼,我可不信发誓,”萧君泽微微点头:“天凉,少吹风,快回去。”
“君泽,”冯诞半蹲到他面前,“我要与陛下班师回朝,我想认为你义弟,你与我一同回洛阳,可好?如今我污名去了大半,倒也不怕连累于你,你可以托我之名,在京城随意称霸。”
“称什么霸!我是那样的人么!”萧君泽反驳一句。
“君泽当然不是这般人,但那洛阳到处是桀骜之辈,你不傲些,便会被人轻——”冯诞说到这,神色有些古怪,苦口婆心道,“阿泽,在洛阳有不少愚笨之徒,若惹着你了,你大人有大量,略施惩戒便可,莫要取人性命……”
“你这话,合似我要以人为食一般。”萧君泽勉强答应他,然后摆出沉思的表情。
“我见你喜欢百工,已经命人在洛阳准备了五百工匠,供你驱策。”冯诞双手合什,“看我如此心诚,再叫一声阿兄,可好?”
萧君泽看着他期盼的目光,矜持了数息,随口叫了一声。
冯诞喜不自胜,伸手想要抱着少年转一圈。
但是萧君泽眼疾手快,推在他胸口,目光冷漠。
冯诞只能遗憾离去。
可惜了,阿泽抱起来一定会生气又可爱。
萧君泽看他一步三回头,半天才走远,不由得摇头。
魏知善在一边啧了一声,调侃道:“弟弟啊~你如今有哥哥又有姐姐,要不要再来个父母,相亲相爱一家人……”
萧君泽转头看她一眼:“他是好人,能护着些,也能帮我,一家人,却是没有的……阿善!”
“怎么?”魏知善疑惑的应了一声。
“要去洛阳了。”
“对啊,公子很期待吧?”魏知善微笑问。
“当然!”萧君泽沉默了一下,“毕竟,这才是真正的开始。”
和后面比起来,以前的,都只是小剧场。
既然拓拔宏已经回了北岸大营,剩下的事情便是收场了。
三十万大军南下时,浩浩荡荡的铁骑看不到边,但如今归来,却只有二十余万不到,直接搬师回朝,拓拔宏最后一点颜面就也没有了。
好在,皇帝身边最不缺的就是明白人,尚书令陆睿、司徒冯诞都知道拓跋宏的心思,他们同时当着诸将的面,大声表示,如今这样与南朝隔河僵持徒废人力,不如先经营洛阳新都,积蓄实力,等来年兵马强壮了,再南下讨伐萧鸾也不迟啊!
其它诸将也知道这次是打不下去了,纷纷出面,恳请陛下先回去吧,都是我们这些人的错,我们太轻敌了,咱们下次再来。
来回几次后,拓拔宏终于勉为其难,答应他们撤军。
但这次也不是直接撤,而是各地征发的军卒先回家,至于皇帝,皇帝准备趁着这次出门,去齐鲁之地的鲁城,亲自去孔子庙祭祀,用以表达他用儒学治理天下的决心。
这不是什么大事,大家都赞成。
在这场争端中,有一个小插曲,司徒冯诞亲口说,他的病能好,是一位少年献出了他祖上的留下的神丹,他感其恩义,将其收为了义弟。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只是冯诞经常带着这少年,给熟悉的朋友介绍一番罢了。
但皇帝拓拔宏对这少年是不太喜欢的。
这日,他一进营帐,就见自家阿诞正坐在少年身后,执笔教他怎么写的鲜卑名字。
那一大一小都是罕见的美人,阳光从帐门斜射而入,照在二人身上,坐在那就像一幅画卷。
“阿诞可好些了?”拓拔宏一走进来,习惯性地伸手,准备等阿诞为他解下盔甲。
“早已无恙。”冯诞头也不抬地应道,然后起身,又给君泽指了指哪里不对,这才起身,温柔如初地给皇帝解去铠甲。
拓拔宏又看那少年没有起来叩拜,顿生不喜:“无礼之辈,朕这一国之君,都不够你起来问候一声么?”
萧君泽抬头看他,清纯漂亮的眉眼微微拧起,露出思索之色。
他从来到这个世界,就给亲哥哥跪过一次,而且跪了不久,那位大哥就挂了。
偶尔跪一次还行,可今后在北魏的时间不是几天几月,若每见这皇帝一次,都要行礼——啧,想想都觉得好烦啊,要不然,还是把他杀了算了?
冯诞立刻挡在君泽面前,温柔道:“陛下息怒,君泽年幼,不知礼仪,回头我会好好教他。”
拓拔宏看那少年没有一点恭顺之色,忍不住找个理由斥责:“你早就到司徒身边伺候,为何不早些献上丹药?让他平白多受了病痛之苦?你若是讲不出个道理来,就别怪我……嘶,阿诞,你、你居然为这小孩儿拧我?”
冯诞看着拓拔宏震惊的神情,神情柔弱里带着一丝的伤心,又有几分愤怒:“陛下,您若是觉得为臣碍眼,臣回洛阳便是了,何必为难一位稚子,来给我脸色……”
“这话从何说起!”拓拔宏立刻撇清,“是有人在吾耳边进了谗言,说这孩子来路不明,吾担心你,这才思量一番,你切莫多思多虑,我不动他便是!”
冯诞这才展颜道:“原来如此,是臣误会了陛下,还请陛下责罚。”
拓拔宏心中一动,正想调侃说句晚上找他讨回,便见那少年起身,走到他面前,清纯美好的眸光平静地凝视着他。
他以为这少年是准备过来叩拜,心里觉得这少年长得美貌,脑子却不太行,这反应,着实慢了些。
萧君泽站在他面前,面色如常,询问道:“怎么才能不叩拜你?”
果然脑子傻了些,拓拔宏顿时笑了起来:“入朝不拜,那可是要有大功于国的权臣才敢要的奖赏,你这小儿,竟也敢瞎想?”
萧君泽思考了一瞬,淡定道:“这资格我要了,作为回报,我也给你一件东西,当成交易。”
拓拔宏看他数息,转头低声对冯诞道:“阿诞,这小子的丹药,当初你是怎么敢吃的?”
冯诞面色复杂。
萧君泽在一边已经有了打算,他看了一眼拓拔宏:“我听兄长说,你要去孔庙?”
拓拔宏点头:“不错,你这孩子,速速退下,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了。”
萧君泽沉思了一下:“我有一 门秘术,可以在一盏茶不到的时间,抄完十本书,用这个换不叩拜你,你换么?”
拓拔宏心中一动:“你说什么?”
萧君泽重复了一遍,然后道:“我说完了,你需要的话,可来寻我。”
说完,少年收拾了桌上的笔墨,顺手拿手了一边没烧完的蜡烛,也不告退,就这样的径直走了出去。
拓拔宏看着他的背影,一时神情凌乱。
“他还知道我是一国之君么?”拓拔宏忍不住怀疑,有些不忿,准备唤人将那小儿抓回来,拷问清楚。
冯诞看出他的心思,伸手将他脖颈挽住,温和道:“陛下辛苦一日,不如早作休息……”
深夜的军营禁止发出任何声音,漆黑夜里,只有微弱虫鸣。
拓拔宏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回想的,却依然是那少年那句话语。
一盏茶的工夫,抄出十余本书……这,可能么?
他坐起身思索许久,披衣而起。
回头一看,阿诞一脸疲倦,已经睡熟了,他低头亲了亲,便起身而去。
那少年的话,回想在脑海里,让他一刻也不想等了。
这些年,他一心变法改制,让鲜卑族人学儒家书文,皆因他明白,想要统治远比鲜卑故土更丰饶的汉地,那么,就必须按汉人的规矩来。
大魏已建国百余年,从最初的鲜卑部落,到后来的帝族十姓,再到后来的头人制,都已经快弹压不住越发势大的汉人。
而汉人骄傲的,便是他们的四书五经,衣冠礼仪,门阀族谱。
文明太后与他皆想过提拔寒门,但那些寒门士子,大多是拜在大族之下,因为只有世家大族,才有藏书治经之法。
而寒门的崛起之后,又变成了新的门阀。
其中关键,就在于书籍珍贵,抄书困难,许多文人甚至是以抄书为生,若是有秘术,可以推而广之,对他扶持汉族寒士,分化汉人,推广文治,将有天大益处。
因为那少年说的若是真的,他便多了一个天大的助力,若是假的,也不过是多收一个人头罢了。
萧君泽回到自家营帐,便将一只蜡烛熔化,用毛笔沾着蜡油,刷了几张纸。
再扯了衣服上一片丝帛,敲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木框装上,下方垫一个木板,再拿剪刀剪掉帐篷上羊毛毡的一角,包在木棍上做出一个滚轮。
如此,一个最简单的印刷机就成了。
他看了一会,又思考了数息,突然又在河边取了一些泥土,拿木板刮平,把一首诗用小楷写了,将纸贴在泥板上,用反字简单地雕刻出来,然后放一边阴干。
“公子,你在做什么?”青蚨疑惑地问。
萧君泽坐在一边,随意拿起一本书:“守株待兔。”
青蚨秒懂,看天色已晚,去炭盆边弄了些肉食,拿铁板在仔细地煎了,沥干油滴,洒上细盐孜然胡椒——小公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既然要晚上忙碌,那必不能少了宵夜。
他思来想去,还拿出了乌梅,加糖煮汤,以助消食。
萧君泽发现青蚨在厨艺一道上的天份真心不错,两人一人一半,分而食之。
他的等待没有白费,月上中天时,一只傻兔子便悄悄地过来了。
拓拔宏本是想宣萧君泽过来的,但又担心对方只是一句戏言——这样他的冯司徒肯定不悦,阿诞不悦,便会矜持起来,一矜持,就不知道要生气到何时,实在不划算。
那倒不如悄悄过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但皇帝出行,就没有悄悄地,四个内侍提着灯火,将一路照亮,他让人进去通传,在侍从检查没有刀兵后,这才大马金刀,在营帐里的小马扎里坐下。
他看着坐在桌边的少年,正要问话,便见那少年起身,将手上一块泥板递给他。
拓拔宏低头一看,目光随之一凝。
那泥板上如印章一般刻着细小的反字,作为一个每天以盖章为业的皇帝,他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此物的用处。
没有迟疑,他拿着那一方小小的泥板,伸手提起毛笔,在泥板上涂上墨水,往桌上的白纸按压下去。
果然,一首诗顷刻间便已经拓在纸上。
他目光里有些恍然,又喜不自胜。
碑拓在汉末之时,就已大行其道,但大多是用来学习书法,却从未有人想到,将文章制成石刻,拓印传抄。
若将此物大传于天下,拓拔宏自问,将来自己的谥号里,怎么也有一个“文”字,还是单字那种谥号。
“奇术,果然是奇术,”拓拔宏赞叹道,“虽是灵光一现,却实在是于天下文道有大益也。”
一想到这玩意的好处,他再看少年时,便觉得这小儿顺眼了许多,又想到他先前要求,不由笑道:“你既然不喜欢叩首,那便不叩了,平日行个拜礼便可。”
萧君泽还是不太喜欢,虽然拜礼只是左手按右手,往下拜一下。
他看着这青年,突然问:“区区一个雕版,你便满意了?”
拓拔宏目光一动:“还有何物献上?”
萧君泽凝视着皇帝,目光渐渐温柔起来:“还有一个好玩的,你要玩吗?”
拓拔宏笑了起来:“可。”
萧君泽勾了勾手指,让他过来。
周围内侍们看得青筋爆跳,就想斥责,但皇帝伸手阻了。
拓拔宏兴致勃勃地走过去,他刚刚就已经看到桌上的还有一份印字,就等对方开口了。
“这个,是底图。”萧君泽拿出一张写好的纸。
“这个,是印纸。”他拿出一张白纸。
“这个,是丝。”他拿出一个画框,框里绷着一张布帛。
“这是,滚轮。”拿着羊毛毡做的滚轮。
“把底图放在印纸上,再放上丝印,最后,拿滚轮,滚过去。”萧君泽一边说,一连操作了一番,然后递给他,“你来试试。”
拓拔宏也不嫌那滚轮全是墨水,照着样子,同样滚了一下。
“为什么你印得清楚,朕印出来便糊成一团?”北魏皇帝不理解。
“你不能太用劲,把纸蹭移位了!”
“原来如此,再来!”拓拔宏挽起袖子,又印一张,“怎么无字?”
“不能太轻,不然墨水不能透纸,就不能成形!”
“明白!朕再试试。”再来的一张,他神色一喜,“成了!”
他拿起那张纸,对烛火认真察看,赞叹道:“不错不错,此物,比那刻板更加易制,且省时省力,虽然其字无形无骨,却也能看清,于世家门阀无用,于寒门士子,却是大有助益!”
“寒门士子?”萧君泽抬眸看他,神情里带着几分天真,“谁是寒门士子?”
“便是那些以文立族,后来因战乱,家道中落之士。”拓拔宏心情好,又印了几张,觉得自己有几分天分,便好心情地回答他。
“为什么是家道中落之士才能看?”萧君泽平静问,“那些庶民,难道未生双目?”
拓拔宏一怔,缓缓放下手,低头看着这少年。
但这少年已经坐回去,拿着沾墨水的小手,拈着瓷盘里的香喷喷肉干,细致认真地嚼了起来,不再理他。
拓拔宏看着这少年,有心想问此话何解,但看着他如此冷漠,拉不下面子,便哼了一声,正好夜里腹中有些饥饿,长臂一伸,拿起了那盘烤肉,拿沾了墨水的大手吃了一片,顿时眼睛一亮,低头,便看到少年目光冷漠,杀气腾腾。
拓拔宏忍不住笑了起来,愉悦之感上头,也不急着问了,反而挑眉赞道:“味道尚可。”
然后便在少年肃杀的目光中,让人将泥板印纸拿走不说,连整罐乌梅汤也没放过。他悠哉游哉地走出帐外后,还诗兴大发,做了一首不怎么佳的五言诗。
青蚨看小公子生气了,低声道:“莫气了,我再做一盘。”
萧君泽迅速收拾好表情:“不必,我装的!”
看青蚨不信,他辩解道:“我才不会为一点肉生气,这些东西,本就是给他准备的,顺势而为罢了。”
青蚨轻轻点头,然后又去切羊肉。
“青蚨,我说真的!”萧君泽努力解释,“我想要计划成功,便要大量读书识字的平民,甚至是鲜卑人,这是计划的基础,你别把我当小孩——”
“青蚨明白,”青蚨温柔道,“青蚨只是怕小公子饿着。”
萧君泽这才点头,嘱咐道:“晚上吃食要清淡些,少放些盐,多放点茴香!”
随后,他又想,那拓拔宏虽然嚣张,但也还是如计划一样落入他的陷阱!
今天拿走的,将来必定是都要还回来。
印刷术是什么东西,那可是大杀器,欧洲当年因为这玩意本来是印圣经赎罪券的,但当印刷机数量一多,什么《致德意志同胞书》《路德的十九条纲领》跟着就出来了,尽管他们立刻亡羊补牢,弄出了寿命比印刷机还长的出版审查,但文艺复兴已经无可避免。
中国也一样,唐朝时世家门阀还能一代一代地出宰相,等宋时,印刷术迅猛发展,直接瓦解了世家根基。
拓拔宏很快就会看到,世家门阀在发现这玩意的威力后,会怎么想方设法地围杀它。
到时,必然会将矛盾提前激化,那抄袭九品中正制的计划,没准就要出大麻烦。
哼,到时他就知道,今日白嫖的肉,早就标好了代价!
他拿起青蚨新烤的肉,狠狠地咬了一口。
第38章 所谓天命
次日,拓拔宏美美地睡醒起身,身边奴婢为他穿衣洗漱,随后,便又想起了昨晚夜里的收获。
他拿起那方泥板,凝视着上边的反刻阳文。
昨夜灯光不足,看得还不仔细,今日一看,便能见到这方泥板雕刻拙劣,笔法幼稚,一看就是个外行所为。
不过无妨,他已命精工巧匠去仿制了。
但,虽是利器,却还得仔细斟酌才能施用。
他心中清楚,那些汉人门阀,不会轻易让出他们的立身之基,得要好生按抚一番。
思及此,他又想到少年那清澈的眼眸,还有那一声惊人的“为何士族才能看,那些庶民,难道未生双目?”
果然是小孩,经史子集何等博大精深,若无人指点,那些庶民便是拿到了,也不过是天书一本,无从入门。
不过那小儿弄的肉倒是不错,挺好吃。
拓拔宏想起以前在平城,那里靠近草原,父亲在时,也曾带他于是草原之上,猎杀黄羊烤食。
他回过神来,去到中军帐中,开始处理军务政务。
这次兵临淮水,给这一带的民生带来不小冲击,当略为减免税赋。
搬师回朝,一部分中军回平城、六镇等鲜卑故地,剩下的便要全数放在洛阳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