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我不穿了!—— by九州月下
九州月下  发于:2024年0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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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君泽大赞伸手:“那就让我来助你!”
“小道也必不让公子失望。”
语毕,两人击掌,相视而笑。
萧君泽回到帐中时,冯诞正勉力伸手,将一枚私印,盖在信纸上。
“君泽,”虚弱的青年缓缓放下手,他重重咳嗽了几声,好一会才缓过来,“这是,我为你写的荐书,等我去了,你随军回到洛阳,把它给太子少傅崔光,去他那治经。”
萧君泽拿起那封信,大略看了看,上边写的大意是崔光你好,好久不见,记得我不,我们当年陛下前共事的日子还像昨天一样,可惜我身体不行了,不能再与你相见,但我有个小友,喜欢学习,但我才疏学浅,比不得你崔家,我知道你学问大,能不能教他一些知识,谢谢你了。
“什么治经?”
“五经,便是《易》《诗》《书》《礼记》《春秋》这五部巨著,”冯诞缓缓道,“如何研习这五经,便是治经。”
“为何要他们来教,你不能教我么?”萧君泽坐在他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青年已经不那么烧了,似乎他身体里的火,已经耗尽了。
“我没有学治经之术,”冯诞轻声道,“这些经书典籍,大多是由世家大族家学传世。论治经之术,当是荥阳郑氏、范阳卢氏最为精湛,只可惜,我与这两姓无甚交情。”
其实以他的名声,那几大姓都是不愿深交的,能与崔光有些交情,还是仗着崔光不是清河嫡支,而是流落在外的分支。
“冯哥哥啊,”萧君泽坐在他身边,“你怎么会觉得,得了经学之术,就能达成我的愿望了呢?”
冯诞怔了一下,随即笑道:“你还年幼,莫要好高骛远,这经史之道,传诵数千年,为中原人心正朔,若是不学,你便是有万般想法,在朝中也无法伸展。”
萧君泽当然知晓:“素来如此,便对么?”
冯诞有些困惑:“哪里不对?”
萧君泽轻声道:“冯哥哥啊,你想一想,汉人门阀,要学经史子集,还要陛下重建九品中正制,让鲜卑与汉人一样,可是在经史国学中,鲜卑人,比得过汉人么?”
冯诞悚然一惊。
鲜卑人长于战事,陛下与文明太后都积极融入中原文化,甚至已经打算穿汉人衣冠,禁胡语胡服,要全然变成中原人模样,可是,变成了这模样的鲜卑人,真的是那些门阀大家的对手么?
“冯哥哥,你是陛下的人,”萧君泽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又是你推荐的寒门,他们怎会接纳我,怕是连多瞧一眼,也不愿吧?”
冯诞眉头微微皱起来:“这、陛下英明神武……”
“这世间,英明神武的帝王何曾少过,”萧君泽轻笑道,“拓拔家诸位主君,有几个不英明神武,他们,有谁活过四十岁了?”
冯诞顿时怒道:“你、你一派胡言!”
他情绪一激动,顿时重重地咳了起来,本就虚弱的他,头脑昏沉,倒在床上,过了好几息才缓过来,微弱道:“君泽,刚刚的话,是谁教你说的?”
这样的少年,哪能说出这样的挑拨的话,这话若让陛下听到,必然会以妖言惑众、诽谤朝官之名被拖下去打死。
“冯哥哥,我其实是不愿意和你说那么多的,”萧君泽叹息道,“我只是看你心生死志,不忍你就这么死了,这才讲给你听。”
冯诞心中越发疑惑,强行起身,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沉静道:“你说这些又有何用,如此情形,是我不想死,便能不死了么?”
“不错,”萧君泽拿出两枚药丸,“这里有两种药,红色,能让你无痛无伤地离去;蓝色,能让你痊愈。”
冯诞一时怔住了。
“当然,哥哥,你也可以什么都不选,”萧君泽轻声道,“就当作无事发生,按着各自的天命,就这样过去。”
冯诞凝视着那两枚药丸,轻轻按住胸口,那里正散发着沉闷的痛,让他感受到命不久矣。
许久,他伸出手,拈起了那枚小小的蓝色药丸,放入口中。
萧君泽顺手递给他的一碗温水:“吞服,不能嚼啊!”
冯诞用力吞下去,他神情萎靡,这一番折腾,让他更扛不住了,晕眩之中,很快便又昏迷过去。
然而在这等睡梦里,他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恐慌,他莫名地梦见在他死后,魏国上下,全成为了晋朝的模样,鲜卑权贵沉迷享乐,汉人执掌大权,再后来,被权臣篡位流程:都督中外诸军事,相国,总百揆;然后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加九锡……
然后梦境再变,变成拓拔家与冯家都被篡位的权臣斩尽杀绝,连幼儿少女亦不放过……
好不容易挣扎着醒来,便看到君泽正坐在床边,那清澈又纯净的眼眸温柔的凝视着他,带着属于少年仰慕和关怀——完全不能把他的刚刚说的话,与他的纯净天真的模样联系起来。
但神奇的是,他又按住胸口,忽然发现胸口不那么憋闷,不仅呼吸顺畅了许多,甚至咳嗽都不那么厉害了。
萧君泽看他醒来,神情肉眼可见地灿烂起来,他微笑着伸出手:“来,哥哥,吃药了。”
冯诞被迷得恍惚了一下,随后便看到那两粒不同色的药,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你这狡童,分明占足了上风,还来逗弄我。”
萧君泽把药丸递过去:“这是选择,选择的机会,是人最难拥有的,我如此体贴,哥哥你都不感动吗?”
冯诞吞下那粒药,在少年的帮助下坐起身,神色有些无奈:“就会贫嘴。”
萧君泽笑笑:“这才是你该有的样子,那位的面子哪那么重要,值得你用命去换,太可惜了。”
冯诞沉默了一下,随后神色便严肃起来,他到底位高权重,只是一个皱眉,便有了十足的威严:“君泽,你,想要什么?”
“哥哥啊,我天赋异禀,生而知之,”萧君泽眸光温柔,凝视着这个新朋友,“自觉天下地下,无所不知,但有一问,却一直不解。”
“何问?”
“秦亡汉兴后,大汉四百余年,天授皇权,可为何汉亡之后三百年,天下却是纷争不休,王朝林立、岁岁大饥,路间白骨无人收敛?需要何等王朝,才能重立人伦,便天下安定?”萧君泽问。
冯诞一时回答不能,思考许久,只能勉强用以前帝师李冲的答案勉强回答:“是,礼仪崩坏,只要儒家再兴,必是能重建汉室辉煌……”
“我也如此想过,可又觉得不对,”萧君泽轻声道,“既然儒家如此有用,为何近三百年来,在汉人正统的南朝不曾再度兴起?九品中正制若对,南朝诸君,又怎会在百间时间,连易二十余位主君主?”
“可是,陛下改革,也是无奈之举,”冯诞听懂了他的意思,解释道,“自太祖开国以来,朝中有大小叛乱举事百余起,当时朝廷尚是由汉人宗主管理治下土地人口,朝廷向宗主征收丁役税赋,由此,数十年来宗主势大,已是不得不改。”
如果不改变就能保持原状,天下安宁,那不就是所有皇帝最愿意达到的结果么?
“这我自然知晓,而且,我还知晓为何汉室门阀,突然间便起势了,”萧君泽微微一笑。
“为何?”
萧君泽于是把给萧衍讲过的“气侯论”,改了几个字,重新讲给他听。
冯诞生于北魏,长于北魏,又是朝廷高官,对这南北气侯的改变,当然是更敏感的。
他被震的心摇神荡,目光飘摇,甚至觉得又难以呼吸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三十年前,鲁郡六县初归我朝,只有四千六百余户,去岁时,六县已有一万五千余户!济南郡、河间郡,渤海郡,这些年户口都爆涨三倍有余,这些还只是我偶尔看到的,”他的呼吸自不觉急促起来,“而自太武开国以来,洛阳已经八十年未见陨霜……谷物丰足、人丁兴盛!这是上天,上天给大魏一统天下的良机!”
他握住萧君泽的手,颤抖道:“君泽,陛下、陛下他没有错,这真的是机会!”
“哥哥,是机会,也是危险,”萧君泽轻声道,“朝中还在动荡,若是不能及时平定,中原未必不会动荡,别忘记,秦国势大时,也一统天下。”
冯诞这才冷静下来:“你说的有理,陛下性子太急,未能看清其中的变化……”
“正因如此,所以我来了,”萧君泽轻声道,“魏朝有一统天下、重定山河的希望,我想在朝中多增长见识,看能不能寻到答案。”
冯诞怔了怔,不由露出一丝笑意:“君泽,是我浅薄了,有幸遇到你这等人物,是得了上天恩赐。”
“不,是你打动了我,”萧君泽伸手给他一个拥抱,露出单纯天真的笑脸,“若不是哥哥你一心想帮我,我本是准备着,就用阿璨凑合了。你这样的好人,不应该死在此地。”
冯诞伸手揉揉他的发:“这……倒是我对不起拓拔左郎了。但你虽知晓的多,却不知人心险恶,以后啊,可要多提起戒心,莫要别人对你好一些,便把自己的尾巴全露出来了。”
“哥哥是好人,不然我才懒得找麻烦呢。”萧君泽轻哼一句,“就像你家陛下,我都不想理会他。”
“陛下他,也是好人。只是嘴硬心软,”冯诞立刻给他解释,“你以后多和他在一起,便知晓了。”
“可是哥哥啊,陛下每次都凶我!”
“以后有我在,他必不敢再凶你!”冯诞保证。
萧君泽点头:“好吧,既然如此,哥哥,你要想办法,去救他了。”
冯诞神色一凛:“什么?”
萧君泽微微一笑:“如我所料不错,南齐大将陈显达、崔惠景、萧衍,应该已经在朝歌城或者是乐平城,将他围住了。”
算算脚程,应该是这两处地方,那位肯定走的不快,说不定就是在等冯诞的死讯,准备随时回来呢……

第35章 失算
冯诞对萧君泽的话将信将疑,随后,他便命淮北大营将司徒冯诞病情有所好转的消息,让人快马送去了对岸正在向长江而去的大军主力。
一天之后,有铁骑快马将消息传了回来。
皇帝拓拔宏正在朝歌城,但没有被围困,正准备整肃大军,继续南下,听到这消息,欣喜不能自已,准备带着近卫脱离大军,独自回来见他。
“看来君泽也有失算的时候,这次你只猜对了一半。”冯诞看完信,心中略微一松,将信给了少年。
萧君泽看完信上那皇帝亲笔的狂喜乱舞的语气,在一边笑出声来:“这理由,真不愧是皇帝!”
冯诞无奈道:“君泽啊,何必如此乐祸,陛下他就不能真的幸喜若狂,思念成疾,不惧敌国大军,甘冒风险,一心想要回来见我么?”
萧君泽轻笑道:“大约是吧?”
“陛下他,是情深之人,但他也是人君,”冯诞揉了揉少年柔软的头发,“君泽,你还小,不懂这情爱之心,本就不应是世间最重,他是人君,更不应将爱恋之事,凌驾于国家大计之上。”
萧君泽略作思考,也不得不承认冯诞说得有理,爱美人胜过江山,固然是让人羡慕的深情,但帝王若真是如此,大概率江山美人都没了。
因此,就算他们都清楚,那位皇帝真要如此爱的不舍,又怎么会在他临死时,一心南下?再多等上一天两天,冯诞也是会咽气的。那时钟离久攻不下,朝臣皆在苦劝退兵,皇帝可没有什么非走不可的理由,冯诞也未生出一丝怨怼之心。
“话是如此,但若看不清局面,将自己的颜面凌驾于国家大计之上,也不是什么好事。”萧君泽道。
冯诞抽回给他看的书信,叹息道:“陛下,这次已经得到教训了。”
“知事不可再犯,那才叫教训,”萧君泽笑道,“他这叫被人打脸了,疼是疼了,却是一点也未学乖,过上两年,必然还是要卷土重来。”
“君泽啊,”冯诞无奈道,“人无完人,陛下愿锐意进取,总要胜过那些大兴土木的享乐之君。”
“也算有道理。”萧君泽点头,随即又有些可惜地道,“他这一次回来得,有些晚了,你还是速去信劝阻,让他及时回归大军营中,否则,怕是有危险。”
冯诞心中一紧,略作思考之后,微微摇头:“不可,陛下不会听的,他如今怕是已经出营许久,此时应快马加鞭,速速回到淮河之北与我等汇合,否则中途再回去,陛下身边兵卒不够,反而有可能遇到南齐大军。”
萧君泽看着那地图,点了点头,但也补充道:“那哥哥不妨让北岸大营早做准备,带人去接应的陛下。”
冯诞觉得有理,立刻着人安排。
萧君泽则看着那片沙盘,如果没有围困大军的话,那么,怕是南齐的名将们,有更大的图谋啊。
会是哪里?
他脑中飞快掠过一长串名字,心中有所察觉,不由微笑起来。
一叶小舟,漂浮在淮河的波涛之中。
萧君泽坐在小舟里,看着河岸边返青草木,忍不住哼起了歌。
青蚨在他身后撑着船,在这朝阳之中,将船划到一处芦苇丛中。
他不是神仙,不能完全推断出战场的信息,这个时候,就需要内应帮助了。
才转过一个弯,就见到一身窄袖劲装的萧衍已经在芦苇丛中小船上拔起了琴弦,颇有些自娱自乐的意趣。
“好久不见,听说萧将军高升了。”两船靠近,萧君泽穿着丝鞋的脚稳稳地跨过去,来到萧衍面前。
“殿下也不惶多让啊,”萧衍瞥了一眼少年脚上的精致的鞋面,“上次相见时,你穿着还是细麻鞋面,如今不过一月之间,鞋面便已经换上了北朝贡缎,不知拜入了哪位宗王门下?”
听到萧衍的调侃,萧君泽微微一笑:“就不能是拓拔宏本人门下么?”
萧衍目露同情:“如此,那可真是南朝大幸,北朝之大难。”
“拓拔宏有难,你负责北边防务,能放他离开么?”萧君泽直接开口询问。
“殿下这是在说笑么?”
“自然不是,”萧君泽微笑道,“可是如今朝中不稳,若是拿下了北朝皇帝,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萧衍轻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何必说这些废话,”萧君泽微笑道,“其中轻重,你和诸位将军都在盘算,否则,那乐平一座小城,如何会拿不下来?”
萧衍冷哼一声:“我等虽是多有计较,但毕竟拿下魏主,能得倾世之功,这才多了些许争吵。尤其是那陈显达,仗着领兵禁卫,便在那乐平城东颐指气使,惹得众人不快。”
“魏军为救主,必然死战,再者,萧鸾生性多疑,江山不稳时,还能多倚重你这些大将军,若是有了缉拿敌国之君的功勋,携此威望,必能稳坐江山。这才是你们不愿意主动强攻的缘由吧?”
他后边的话不必多说,若是坐稳了江山,这些曾经的功臣,也必是不好过的。
萧衍轻叹一声:“殿下,这些萧某都懂,然,萧某虽有私心,也是南朝之臣。”
言下之意,投敌叛国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那太可惜了,看来你我这次,无法合作。”萧君泽遗憾道。
萧衍也很遗憾:“若有机会,萧某也是更愿意效力太祖嫡脉。”
萧君泽于是起身离开,身后传来悠扬的琴曲。
小舟摇晃,萧君泽陷入思考。
如他所料,萧衍虽然不愿意直接相助,却给了两个提示,一个是,拓拔宏真的在乐平城。
一个是,南朝将军陈显达在东边,那崔慧景部在南边,他们的一部份大军,应该在西边的大泽里牵制魏军主力。
有这两个情报,足够了。
至于情报是真是假,他现在还没有实力甄别,但不重要,反正去趟雷的不是他。
再说了,北魏大军中猛将无数,以南朝如此拖拖拉拉地进攻,不可能将魏军主力拖在大泽中太久,只要拓拔宏坚持五日以上,便能成功脱困。
想到这,他静立在小舟上,看着远方芦苇中一叶小舟荡出,缓缓向钟离城而去,神色不自觉地冷厉起来。
而那在远方水雾中现出隐隐轮廓的钟离城,是南徐州最重要的城池,在百年间,围绕这里出现了无数次大战,是萧衍等人刷功绩的重要地点,南朝所有成名的将领,几乎都在这里刷过经验。
它像一块坚硬的礁石,在风口浪尖抵挡所有来自北方的惊涛骇浪。
所以萧君泽对这里还是有所了解的。
所以他不喜欢萧衍。
这个南朝最有军事意义的重城,在五十年后几乎是以一种儿戏的形式,落到北朝手中,让后世无数了解此事的历史迷们为之扼腕——谁都没想到,萧衍苦心经营了五十年、政通人和、人丁兴旺的南朝,居然会被一个只有八百败兵的北朝降将给闹灭国了。
那可真是深刻地揭示了什么叫堡垒都是由内部攻破的。
因此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没有一点要辅助萧衍平定天下的心思,南朝这些世家门阀,已经将腐朽刻入骨血,萧衍费劲心机在高门与寒门之中搞出的平衡,不过是让一群豺狼在分配利益时不会起哄,甚至是为了安抚这些肉食者们,竭力压榨所有的底层骨血以供养。
萧衍用简朴和勤奋感动着自己,赏罚不明,贪污不治,轻信降将,大兴佛事,却觉得自己有无量功德。
与之相比,北朝至少还有救!
在按时服药的基础上,到了三日,冯诞的身体已经大有好转,下床行走时虽然会有些晕眩,却也能正常交谈,不会动不动就喘气了。
徐太医被惊得直呼不可能,原本不喜欢解剖尸体的他,如今每日跟在魏知善身边,不但有样学样,还对魏道长身边那套蒸馏装置垂涎三尺。
拓拔宏带走大军主力后,北岸亦然维持了着近三万驻军,这些驻军不但掌握着大量粮草,同时手握数百艘渡船,准备随时策应将会归来的拓拔宏。
原本管理北岸驻军的并不是冯诞,但在冯诞身体恢复,以他的身份官职,在军中便举足轻重起来。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没有办法再安心养病了。
如萧君泽所料,第四日时,有急信传来,南朝的崔景慧已经带主力与钟离城汇合,两支劲卒合力,对北朝大军有包围之势,而皇帝那只独走北上回营的禁卫铁骑,下落不明。
但驻守淮河北岸的诸军将士情绪还算稳定——魏军不擅攻城,但在城池外的旷野生地之中捉刀对战,魏军的铁骑几乎可以说是无敌,只要皇帝及时与主力汇合,就不会有大的危险。
“你说陛下会被围困,我朝大军也会落在下风,这是为何?”看着沙盘,冯诞不能理解,他修长的手指指着钟离附近的几条大道,“这钟离周围,皆是一马平川,无大山大河阻挡,正是我魏军驰畅之地。”
这也是拓拔宏敢说要去看长江的底气,就因为这周围一马平川,无可阻挡。
同时还有淮河南岸的支流乐水河可以提供粮草补给,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打不下建康城,依靠搜刮周围民户,也能做为应急。
“因为已经快三月了,”萧君泽叹息道,“南方与北方不同,三月正是耕作之季,道路泥泞,骑军难以出动,更重要的是,在这附近,不是良田,而是阴陵大泽。”
“阴陵大泽?”冯诞一时困惑。
“当年楚汉之战,楚霸王带兵突围,逃难之中被一小民夫指路,引入大泽,让汉军追上,最后虽独身突围,却也无颜见江东父老。”萧君泽看着这片空地,微笑道:“乐平以西,就是大泽阴陵。”
冯诞顿时皱起眉头:“君泽啊,你怎么连这里山河机要也知晓?”
需知山川地理图志,都是一国不传之密,平时他北魏探子能拿到军机国要,也都是顺大路标注城池河道,这些细小之处,根本不会做下记录。
“当然是去过,”萧君泽随意道,“我阿姐这些年在淮河之地救人,这里离得不远。”
真正的原因,是他当过临海王、南徐州刺史,整个淮河防务的地理志、山川图、甚至是户籍分布,虽然都是典签在管,可对他却是完全不设防的。
“那么陛下,如今会在哪里?”冯诞眉头紧皱。
“陛下的轻骑必然已被发现,”萧君泽看着地图,“最有可能的地方,大约是这里,我们必须先让援军过河相助。”
他指出一个位置,那是一个小城名为乐平。
冯诞陷入沉默。
萧君泽没有开口,他很明白冯诞在为难什么。
淮北大营是三十万大军的退路,所持的舟船若是有失,那大军就有在南边被大河所阻,全军覆没的风险。
可若坐视不管,局面肯定便难收拾。
过了许久,冯诞的声音低低响起:“君泽,你觉得,下一步,要怎么做?”
一缕笑意缓缓爬到少年嘴角,他走到冯诞身边,温暖的手掌,拿住冯诞的手指,将位置轻轻指到一座城池上。
钟离城。
“哥哥,你可先引大军佯攻钟离城,随后,让人带兵直扑乐平,救援陛下!”萧君泽肯定地道,“你坐镇大营,总领全军,到时陛下解围,你就是首功。”
冯诞凝视着地图数息,突然拿起一物:“君泽,此物你好生收着。”
萧君泽接过对方递来的信纸,发现居然是先前写给崔光的推荐书,精致小脸上顿时满脸困惑:“冯诞你想干什么?”
“我要亲自去救陛下!”冯诞微笑摸了摸他的头,“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说完,便径自出了营帐。
萧君泽眼眸瞪圆,顿时气极,把桌子拍得呯呯直响:“回来!你疯了,你病还没好!”
千算万算,他居然没把冯诞这傻瓜算进去!
青蚨看他气得鼓起了脸,小声道:“咱们要去追吗?”
“追什么追!”萧君泽走到一边,拿笔在那张信纸背面,写了十几个字,拿个锦袋装了,又再放了几枚红色蓝色药丸,“把这个交给他,让他到乐平城外再打开!”
“你不亲自给他么?”青蚨轻笑着问。
“不去,我生气了,”萧君泽冷笑道,“他得回来给我道歉,否则,你看我还会不会再与他说话。”
青蚨还想再笑,萧君泽的目光冷漠地看过来。
青蚨立刻低头,拿着公子给的锦囊,尽量严肃地离去。

这座小城,城墙低矮,一支装备精锐的北魏大军正在倚城而守。
小小的城池中,原本的数千平民都已经在魏军的驱逐下,开始拆屋取砖,加固城墙。
拓拔宏在城中一处大户宅院歇息,他正坐在这南国小院精致天井之中,仰头凝视着屋檐上的滴水的青草。
院外的到处是南国百姓的哀哭祈求,求他们不要拆去宅院,不要带走那些男丁,刺耳的尖叫夹杂其中,让他的心绪无法安宁。
虽然他已经勒令不能扰民抢掠,可是他大军据城而守,本身就已经最大地扰民了。
更何况他如今正勒令城中数千人成为民夫,为他修葺城防,他若占据此地,尚可他们些补偿,但他是要轻骑突围,又哪里补偿的了?
他倚靠着廊柱,回想起这一路。
他在淮河时,下令减免税赋,到寿阳时,让诸军放所掠南人归去。
但上苍似乎并不在意他一路仁政,大军连连受挫,连阿诞都险些……
“陛下,南朝陈显达又遣使而来,您要见一见么?”他的秘书令在廊外停住,低声询问。
拓拔宏沉默了数息,被围困在城中这三日,从一开始的愤怒,到如今的平静,已经安稳下来。
他平静地转头:“宣。”
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陈显达派使者来做什么。
必然是一番苦口婆心地劝慰,说只要放下武器,绝对不会动他与随行军卒分毫,必然以礼相待,可若是大军强行攻城,到时一样能请陛下做客南朝,只是在途中难免伤到陛下圣体之类的废话。
他忍不住摇头苦笑,对这次贸然南下,还是泛起一丝悔意。
他迁都洛阳,除了需要远离旧都,独揽大权,相助改革之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便是以洛阳为枢纽,完成他那一统天下之志。
从前,魏国国都远在平城,在太行山与阴山之间,倚仗地利,外可控草原,内可治河东,终于在百年之后,柔然归服,汉人也编户齐民,全数投入北魏治下,稳如泰山。
而这时,远在关外的平城,鲜卑大军想要南下长江,就需越过太行山,再渡过淮河,补给、消息,都支持不起南下征伐的消耗。
迁都洛阳,鲜卑将士们在洛阳关中聚集,便能借淮水之利,将南下的损耗降到最低,洛阳,才是一统天下的中枢之地。
他苦心经营数年,终于完成迁都,而这时,南朝却突起内乱,于他而言,这正是上天赐下一统的南朝的大好时机。
于是,他不顾朝臣劝阻,在这个不适出兵的季节,执意南下。
却不想,一无所得,还害得阿诞身患重病,自己也被困在这浅滩之中。
他长声一叹,估计一两年内,他无法卷土重来。
接受使者,是为了拖延时间。
被困第一日,他便敏锐发现,这些南朝名将们,也不是一条心,相互之间,都在保存实力,不愿意指挥部下拼死强攻,陈显达劝降,更是这个意思。
想到这,他又忍不住摇头。
南朝不是一条心,他们魏国,又哪里有过齐心之时。
南国使臣是一位名士,拓拔宏与聊了一会诗书,谈起了老子,说起了佛学,每当对方委婉地提起投降的条件时,便被他随意地转移走话题。
但这次,这位使者想是被陈显达叮嘱过,见魏国皇帝没有感情全是拖延,便不得不认真道:“陈都督已经知陛下心思,如今朝廷已经多番催促,陛下若是明日日出,仍不愿从都督之意,则事将变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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