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勇顿时没了言语,坐在秦飞鹏身侧,对何甄恶狠狠道:“开始啊,还等什么。”
何甄装作没有看到他恶劣的态度,翻开了手里的档案夹:“目前相关遗产顺位继承人都已到齐,那沟通会就开始了。我再明确一下,自上次在二沙岛沟通完毕后,这几日没有收到任何关于遗产继承的指向性资料,在已知的相关区域也进行过搜索,可以确认秦骥生前没有留下任何遗嘱,因此后续遗产继承将按照在场各位身份角色进行分配。夏泽笙先生作为秦骥的妻子,秦飞鹏先生作为秦骥的父亲,将平分秦骥留下来的遗产。这包括骐骥集团约27%的直接持股,还有两家信托公司约13%、11.2%的间接持股,以及秦骥以投资公司对外投资的约五十多个公司的投资股份……这部分的总价值按照市值估值在一千四百亿以上。除此之外,秦骥名下的银行存款,现金,黄金,以及不动产约……”
“何律师,你在说什么?”秦勇打断了何甄的陈述,“夏泽笙,不过是个外人,凭什么得到这么多好处?当年他都是欠了婚前协议才进得来秦家,如今秦骥死了,他竟然要分好几百个亿?”
何甄脾气再好,也终于不满起来:“秦勇,你如果对于相关数字没什么概念,建议善用搜索引擎。而不是在此次沟通会上搅局。”
“秦勇笑了一声,“我对我哥的资产知道得还算详细,不用你反复赘述。我问你的是,你所谓的‘秦骥生前没有留下任何遗嘱’这件事,是如何笃定的。”
“你如果有什么见解,可以明讲。”
“我说什么你分分钟都站在夏泽笙的一边,还有什么好讲?”
“我不站任何人。”何甄道,“我占法理。”
“何律师话说得如此明白,我也赞同,什么事都要讲理,更要讲个先来后到。”秦飞鹏突然开口打破了两个人的争执,“如此,我们再等一等。”
“等什么?”何甄问。
秦飞鹏微微一笑:“一个有继承权的相关人。”
他说完这话,不光是何甄,在场所有不知情人都愣了一下。
又过了两分钟,便听见急促的高跟鞋声传来,紧接着推开了大门,这次一直没出现的秦如南走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一进门,抬头的一刻,秦禹苍便皱起了眉头。
那人着一件薄呢子大衣,里面穿着淡蓝色针织衫和衬衣,年龄应在四十岁上下,保养得体,不是仔细打量,并看不出来已人到中年,他戴副银边眼镜,透露出几分儒雅的书卷气。
“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方建茗,方老师。他现在在上海某大学任数学讲师,因为不在广州本地,从上海飞来,飞机晚点,就耽误了一点时间。”秦如南进屋后,扫了一眼众人的表情,介绍到这里,已经有些自得,嘴角的笑容有些压制不住了。
“各位好,我来迟了。非常抱歉。”方建茗道。
“我想请问一下,这位方先生与遗嘱继承之间的关联?”何甄问。
“虽然看起来有些突兀,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方建茗说,“我自中山大学毕业,在校时与秦骥先生是恋人关系,后来,秦骥先生因家庭原因与我分手,我毕业后便回到了上海。”
在他说话的时候,秦禹苍也在仔细打量方建茗。
他努力回想分手的时刻。
为了让他娶夏泽笙,跟夏泰和搭上关系,秦飞鹏那会儿百般纠缠。先是说服,然后禁足,后来切断经济来源,秦骥始终认为方建茗是真爱,从不曾退缩。
可方建茗退缩了。
“我没有办法承受一段不受祝福的婚姻。”方建茗分手的时候对他说,“况且秦飞鹏给得太多。”
说完这些,方建茗很抱歉地微笑,然后转身离开……
时间真的过去很久了,他甚至不太记得方建茗的容颜,直到方建茗出现在他眼前,他才惊觉记忆中那个开朗爱笑的少年,似乎无法与现实中这位优雅的讲师面容完全重叠。
秦骥最喜欢方建茗年轻时的眸子,青涩单纯,似一泓碧波,一眼可以看到底,看到炙热的爱意和天真的理想。可如今岁月冲刷过的人生,让这双眼睛里所有的简单都消失了,像是每一个成年人那样,迅速地变成了另外的样子,再看不清楚。
岁月也终于把那份浓烈到可以伤人与自伤的感情冲淡,直到这一刻再见,心中再无一丝波澜。
他回首,去看夏泽笙。
夏泽笙并没有察觉他的打量,此时正全神贯注地看向方建茗。
“我不太明白。”夏泽笙问方建茗,“我先生的身后事,与一位十几年前的旧人,有什么关系。”
方建茗听了这话,看了一眼夏泽笙,眼神里似有怜悯。
“秦骥先生在我们热恋时期,写下了一封信,虽然没有明确说明是遗嘱。但是信件正文内容非常明确,如果他遭遇死亡,他所有的财产,都由我来继承。”方建茗道。
他从身边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档案袋,又从里面抽出一张带着真空塑封的纸张,摆在了桌上。
真空塑封里的纸张发黄,布满了褶皱,边边角角还有些颜色不明的污渍,像是被谁随意地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筐,又匆忙地找了回来,仔细地摊平,塑封,保管到了今天。
似乎在等待着这一刻。
似乎早就别有所图。
也因此,里面每一个字都没有褪色,清晰可见。这是一封来自年轻人的情书,他们是那么的热衷于把爱与死亡挂钩,来证明自己的爱如何真挚。
仔细去看,那些言辞稚嫩滑稽得令人发笑——
方建茗:
我愿意用生命来证明这份真挚的爱意。燃烧生命,亦毫无悔意。于是如此,哪怕我死亡,我所拥有的一切,灵魂与财富。
也都将毫无保留地,归属于你。
2007年10月29日
第21章 466537
这封所谓的遗嘱,任何人都可以第一眼看出,不过是年少时受到荷尔蒙影响,写出来的前言不搭后语的肉麻情书。看上去就十分滑稽可笑。
可在场没有人笑。
他们看着那张轻飘飘的纸,表情严肃。
甚至是秦禹苍,都需要在上一世的记忆中,搜索良久,才能想起这张字迹的由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热恋期的两个人凑在一起,聊起未来,聊到以后,聊到死亡。
方建茗就写了一封遗嘱送给他,说是无论生死,他所有的一切都属于秦骥。
年少的秦骥头脑一热,也写了一封肉麻的情书回赠方建茗。
然后便在这样的相互感动中,翻身上了床。
至于那两封“遗嘱”,早就在他们昏天暗地的大战中,不知道被扔到了哪里,也许早就冲到下水道里不见了吧?
可是当这段话,时隔十几年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还是相当有冲击力的。
秦禹苍忍着扶额的冲动,又多看了两眼。
好尴尬。
太尴尬了。
也就是他现在顶着秦禹苍的脸,能够伪装平静。要还是秦骥,看到这封信,他非立即把信撕了,然后把何甄这律所拆了,所有在场的知情人全部送去津巴布韦挖金矿,这辈子都别想回到亚洲。
何甄表情凝重了起来,看着那封信说:“这封信虽然有秦骥的签名,但是字迹需要交由专业机构进行鉴定,以确认是否为他的字迹,尤其是签名。”
“这是相关机构的鉴定结果。”方建茗继续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材料和比照证据。
何甄拿起来,坐在夏泽笙身旁,与他一同阅读。
这份鉴定报告,详细对这封信的每一个字进行了分析,所依据的字迹则是由秦飞鹏父子提供的可靠的秦骥字迹来源,结论不出所料,乃是秦骥亲笔书写内容。
“你怎么想?”何甄问夏泽笙。
夏泽笙还没来得及回答,秦勇已经说起了风凉话:“在场的继承人不止他一个吧?怎么单独问他?哎呀,会不会因为这封遗嘱时间太过久远,所以就不算数了吧?何律师是否有义务进行解释?”
他夸张地惊叹,阴阳怪气道。
何甄表情晦涩,面有难色,但是半晌后,他还是依据职业操守,做了相关解释。
“法律称这种遗嘱为‘自书遗嘱’,自书遗嘱必须由遗嘱人亲笔书写、签名,注明年、月、日。不需要见证人在场见证,也不需要公证机关进行公证……只要能证明是遗嘱人亲笔书写,在没有其他遗嘱相冲突的时候,那么无论什么时候写就,该遗嘱都是有效的。当然,这封遗嘱时间比较久远,如果有任何在2007年10月29日后写就的遗嘱证明为秦骥的‘自书遗嘱’,这封遗嘱自然就作废了。”
“呵呵,好呀。你看看你那里有没有?”秦勇说,“或者夏泽笙,你说我哥那么爱你,连翡翠原石都送你了。难道没给你留过什么只言片语。”
夏泽笙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他怔怔地看着那张纸,目不转睛。
何甄拿起那封可笑的“遗嘱”,说:“就算方先生做了相关鉴定,我还需要重新送检,并交给相关法律机构再次判定此封遗嘱的真伪。”
“欢迎你随时进行鉴定。”方建茗很淡定地开口,“但是这封遗嘱是真的,是阿骥爱我的证明。任何时候都不会改变。”
这场沟通会就像这封胡闹的“遗嘱”一样,成了闹剧,终于走到了尾声。
得到了利益的人洋洋自得,潇洒而去。
夏泽笙坐在原地,没有动弹。
他一向如此。
什么悲伤都不溢于言表,像是戴着厚厚的壳子,永远不让人知晓他的狼狈。于是人们便会忽略他的感受,只记得他得体的时刻。
“夏先生你好。”方建茗收拾了材料,和何甄留下联系方式后,看到还在现场的夏泽笙,走过去打招呼。
夏泽笙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反应过来,抬头看他。
“我们能否交换一个联系方式,未来就遗嘱这件事,也许还会有更频繁的沟通。”方建茗说。
“好。”夏泽笙又沉默片刻才回答。
“你可以不接受。”秦禹苍感觉他状态不对,劝他。
“我没事。”夏泽笙看向方建茗,又强调了一次,“我没有事。”
方建茗便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名片,递过去。
“我目前虽然在中学教数学,但是也有在做数学网络直播课,夏先生有空也可以去听。”方建茗道。
夏泽笙接过那张名片。
正面是方建茗的中文名字和一句话介绍——国内兴趣数学网络教育第一人。
翻过去,背面印着一个数学公式,以及方建茗的英文名。
Fermat Fang。
夏泽笙愣了愣:“Fermat……”
“费马。”方建茗解释道,“我的英文名字来源于法国数学家费马。他对解析几何、概率论,还有数论都有积极贡献,令人崇拜。名片上的这行公式,就是他一个小小假设,在‘2的2n次方加1’这个公式中,如果n为非负整数,那么这个公式得出的数字一定为素数……有意思的是,按照这个公式,4是最后一个n了。计算出来的结果是——”
“65537。”夏泽笙说。
方建茗愣了一下,笑了起来:“原来夏先生也对费马素数感兴趣。没错,就是65537。一个宏大的猜想,到最后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我总提醒自己,数学靠的是逻辑和推理,而不是猜想。因此我很喜欢费马素数,连电话号码后六位都是466537。”
466537。
是秦骥保险箱密码。
是二沙岛别墅的开门密钥。
甚至可能是他的邮箱密码,微信登录密码,银行卡密码……
方建茗后来说了什么,夏泽笙都听不见。
心里有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在他耳边嘈杂、嗡鸣,嘲笑他的自欺欺人与自作多情。
那不过是一行数字,却成了一把利刃,缓缓地刺入心脏,搅动得天翻地覆,在这么多年后依旧能带来让人窒息的痛感。
466537。
夏泽笙忽然想笑,然而嘴角还未勾起,泪便已先落了下来。
秦骥有爱人。
只是不是他。
方建茗笑了笑:“秦叔叔过奖了。”
“我看按照这样的情况,很快,就能拿到我儿子的财产。感谢你体谅我这个老人对儿子的苦心。”秦飞鹏感慨地说着,抬手,秦如南便将一份合同放在了他手里,他递到方建茗手中。
是一份财产转让协议,承诺将所有产业转交到秦飞鹏手中,方建茗约可以留下5%的资产。
“也麻烦你在这里签字。”秦飞鹏说。
“秦叔叔,这是不是有点太着急了?”方建茗看一会儿那份合同,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毕竟遗产还没有拿到我手里。”
“一点也不着急。”秦飞鹏说,“毕竟遗产真的被你继承,你还舍得拿出95%给我吗?”
“叔叔这么不信任我?”
“呵呵……”秦飞鹏笑了,“人心啊,太多变,见了钱就容易贪心。你不要忘了,笔迹鉴定是获得了我的支持的,如果我不再支持这份笔记。那你的遗嘱可就是废纸一张了。”
秦勇已经把笔塞入了方建茗的手心。
方建茗看着手中的笔。
笑了笑,然后缓缓放下。
“建茗你这是什么意思?”秦飞鹏问他。
“感谢叔叔对我的支持。”方建茗道,“只是我今天手腕受伤了,可能没办法签字。”
“你是真的想闹翻?”
方建茗笑起来:“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忽然想到,如果我现在去找夏泽笙联合,告诉他假如我放弃这封遗嘱,他是否乐意从他的遗产里分得一半给我?”
秦飞鹏盯着他半晌,忽然哈哈大笑:“你看你多少有些鲁莽了吧。你如果对金额不满意,我们也可以再聊,不就是25%吗?叔叔也可以让给你。”
“还是秦叔叔善解人意。”方建茗放下了笔,“那我就等待您的新协议了。”
何甄送他和秦禹苍下楼,告别的时候,很有些歉意:“夏先生,很抱歉,我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他勉强把发散的意识聚焦,安抚道:“何律师,这不是你的问题。没人会料到这样的情况……”
何甄犹豫了片刻,开始为难的开口:“遗产继承方面的问题,你要做好准备。方建茗明显有备而来,就算我再送去鉴定笔记,也不过拖上一拖。”
“其实,就算不能继承这笔遗产,对我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影响。”夏泽笙勉强打起精神,“只是九霄加工厂的问题,亟待解决。”
“夏先生,现在情况是非常不利的,我想请你仔细回想一下,秦骥有没有在生前给你留下过任何关于他死后财产如何分配的字迹。”
夏泽笙缓缓摇头。
“请你再仔细想想。”
“不用想了。”夏泽笙说,“我很确信没有。你应该对他的了解比我深……我不是那个能让他写下这样字句的人。”
何甄一时语塞,过了片刻才道:“夏先生,我是秦骥的律师。在法律上,你是秦骥合法配偶,并且有权得到作为配偶能得到的一切权力。这与你为什么和他结婚并没有关系。就算方建茗出现,也无法动摇这一既定事实。”
夏泽笙沉默了下来。
这一天广州的街道上已经冷清了许多,人们都各自回到了家乡,留下了一座寂静的城市,给无法离开的人们。
楼下到处都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花卉摆满了街道。
因为过于热烈,反而显得孤单。
“我明白。”他说。
方建茗走了。
其他人也走了。
停车场里空荡荡。
没人再来为难夏泽笙。
孙管家本开了劳斯莱斯“押送”他来到何甄处,可是这会儿连孙管家的车都不知去向,只给他发了条信息,说夏泰和让他结束后回家——也许是很快从律所内某个人那里听到了这封遗嘱的事情,于是他就没了价值。
毕竟,他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被剥夺。
秦骥的妻子身份、二沙岛的家、秦骥的死讯、遗产……最后,还有秦骥的爱人身份。
不……秦骥的爱,从来都不是他的。
“我送你。”秦禹苍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夏泽笙回头去看,秦禹苍按了车锁,不远处的二手观途车位灯应声亮了亮,然后秦禹苍才回头看他,面色凝重,“去哪里?”
“……其实说去哪里,也无处可去。”他叹息了一声,“送我回夏家可以吗?”
他不得不回夏家——只要夏晗还没有从夏泰和那里走,他也只好回去。
秦禹苍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后什么也没说,只回了一句:“好。”
温度开始下降。
不出所料,天空又飘了小雨。
雨水从天空落下,从车窗外滑落。
窗外那个繁华的广州,被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中,唯有广州塔依稀可见,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感。
就算是来到广州生活已经十多年,他依旧不怎么能融入这座城市。仔细想想,他的前半生,好像一直处于这样一种状态。
他在湖南长大,从小在大伯家生活,逢年过节才能见到在广东打工的父亲……母亲这个词,在他幼年时都很少被诉诸于口,很久之后,他才依稀知道,父母离异,母亲跟别人走了。
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受,年少的岁月是暗淡的。
但是至少有家。
很快家也消失了,初中时就被所谓的星探挖掘,几顿酒后,被洗脑成功的父亲就疯魔一般签了合同,把他卖给了公司。
然后是出道,跑通告,接广告,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给公司赚钱,直到被夏泰和看中,成为他众多“收养的义子”之一。
他记得高中录取通知书寄到家中的那一天。
也是他被迫中断了学业,提着一个行李箱,被送上了开往广州的大巴车。
从那一天起,他再也没有回过湖南。
他像是浮萍,一直飘啊……直到遇见了秦骥,才义无反顾落在了他的身旁。
二沙岛的秦公馆,也许在很多人看来,不过是一套冷冰冰的象征着金钱地位的房子。
却是他的家。
是秦骥给他的一个家。
最开始,不过是因为对秦骥单纯地爱慕,觉得能结婚的就好了。又是什么时候产生了这样的痴心妄想呢?
夏泽笙回忆。
他是小心翼翼的。
可是秦骥对他分外纵容,家里的事情从来不过问,都由他做主。无论他做出什么饭菜,秦骥从未有异议。就算在家里的时候,两个人几乎见不上面,可是任何需要两个人出席的场合,秦骥都会很配合地站在他身边。
他似乎理解错了这种放任自流。
于是把心,化作一颗小小的种子,在那里悄然地扎下了根,缓缓长出新芽,长出藤蔓,长出枝叶,在秦骥的身侧,若即若离却又亲密无间。那些小小的枝叶,尽力舒展,妄图也为秦骥遮挡些风雨。
他这种天真,在如今看来,分外滑稽。
“你是不是还在发愁何甄说的事情?情况确实对你不利,但是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而加工厂的问题,好解决。”秦禹苍说,“钱的问题而已。甚至遗产的问题,都——”
“我是不是很可笑?”夏泽笙忽然问。
秦禹苍一顿。
二手车的除雾没有那么好,车窗上起了水汽,凉意让车内升起了雾气,夏泽笙用指尖在车窗上画出一个不算圆的人脸,眼睛弯弯的仿佛在笑。
可是画到嘴角时却并没有上扬。
于是形成了一种似哭似笑的表情。
好像个小丑。
“……其实,上一次,在夏泰和寿宴上,不是我第一次被安排陪蒋一鸿。”过了片刻后夏泽笙忽然换了话题,“早些年,我就认识过他。”
“嗯?”秦禹苍有些诧异。
“我做艺人的时候……那会儿才十六,什么也不懂,出完通告后便接到通知让去参加一个饭局,说是结束时大老板会发三万的红包。团里的大家都不肯去,却怂恿我去,我……缺钱,就去了。”
刚开始看似是个正经饭局,于是年轻的夏泽笙就多喝了两杯。
可逐渐气氛变得怪异,人们开始起哄,把他往大老板怀里拱。说是大老板喝醉了,让他扶着去旁边的休息室。大老板的体重压在他的身上,在走廊里已经开始动手动脚,那会儿他便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会有多么糟糕。
到了休息室门口,他说什么也不肯进去。
让大老板按在门口当众扇了好几个耳光。
——你以为来喝个酒、吃顿饭就能拿三万块钱。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是做什么勾当的?
大老板真的喝醉了,看起来很体面的人,口出污言秽语,将他羞辱得体无完肤。
这个高档会所很私密,在走廊里看热闹的不乏各种名流,大家窃窃私语,仿佛见怪不怪。
是秦骥替他解了围。
他从人群中走出来,抓住了大老板再次抬起的右手。
——拿钱什么人买不到,何必跟一个孩子置气呢?正好要约蒋总您出来,来来,去我包厢坐坐。
秦骥架着那个醉的糊涂的大老板要走,却回头看他。
他记得秦骥的话。
十几年过去,这个画面从未在他的记忆中褪色。
“走吧。”秦骥温和对他说,“以后要小心一点。”
“那个大老板,就是蒋一鸿。”夏泽笙道。
秦禹苍眉心紧蹙,过了很久,含糊吐出两个字:“……是你?”
“什么?”夏泽笙一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秦禹苍叹了口气:“你就没有想过,也许秦骥出现在那里,本身就有目的性。这件事闹大了,对当年的蒋一鸿来说也不是脸上有光的事。秦骥去阻止了这件事,蒋一鸿甚至还要感谢他,欠他一份人情……而救你,不过是顺手。”
“这真的重要吗?”夏泽笙说,“我没有什么背景,如果那次真的下了海……就没有回头路。既然有一次就有第二次,躺赢的路也是路——公司便是这么想的。不管他带着什么样的目的,是切切实实地救了我,不仅是在那一刻救了我,还挽救了我的人生不至于下落到糟糕的境地……当然,我接下来的人生,当了夏泰和的义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我以为就这么结束了。可是……”夏泽笙笑了,“你不知道……我、我听说竟然能和他结婚,有多么高兴。就算是最深的梦境里,我也没有做过这样的美梦。我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你应该告诉他这些事。”
“我没有办法……”夏泽笙说,“我不敢,也不想让他看到那些我。现在……大概率他也不会再知道了。为此,我甚至有些耿耿于怀。我在想,若我早些鼓起勇气向他开口,他是不是就能明白我的心意,能够施舍我一些关注,然后……也许,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爱上我。”
他说着,露出一个很忧伤的微笑。
让秦禹苍的心也似乎塞满了酸涩。
“他不爱我,我却一直追逐着他。追到就算他厌恶我、回避我,也要跟他结婚。”夏泽笙指尖被冻得发红,湿漉漉的,收回了手,“我甚至不是他最值得信任的人。你看,连装着翡翠原石保险箱的密码,都是纪念别人的。这些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低头去看自己冰冷的指尖。
那些水汽顺着指尖,流向了他的掌心。
“可是我今天看到方建茗……我听说那段密码是属于他的。我嫉妒他……甚至对我先生产生了怨恨。”夏泽笙喃喃自语,“我在想,凭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我为什么会这么不甘心?”
“被一个人吸引,于是他的气息、目光、身体与思想……都想占有。这才是爱情的本质。”秦禹苍说,“你没有错。不要苛责自己。”
“这样吗?”夏泽笙怔怔地问。
“是。”
“谢谢。”泪水顺着夏泽笙的脸颊缓缓落下,他似乎怕自己的狼狈被人看见,便蜷缩得更紧,扭过头去,过了好久,才声音沙哑地道谢:“谢谢你,禹苍……”
“不用谢我。”秦禹苍说,“应该是秦骥感谢你。”
感谢终有人不是用蜜语装饰谎言,将诡计都藏在笑脸之后,即便是在他尸骨无存之时坚定追求真相,并用漫长的岁月悼念他。
车流终于畅通,秦禹苍开着车下了高架,即抵达夏家的别墅。
秦禹苍打开车门,等夏泽笙下车,把他送到别墅大门口,握了握他的掌心,对他说:“所有问题最终都会解决,不要担心。”
夏泽笙只是勉强笑了笑:“好,再见。”
“再见。”
秦禹苍目送他进了别墅,在路的尽头被孙管家接下,身影一同消失在绿化带后。他没有立即离开,反而靠在车上,从怀里拿出烟来点了一支。
从大门的栅栏中可以看到一条幽静的路,远处是那片绿植做的影壁,让人看不到内里的情景。
就像是一个牢笼。
这就是一个牢笼。
许多年前在这里,夏泽笙经历过什么,又带着什么样的期待和秦骥结婚呢?
他是不是曾把秦骥当做了唯一的期望?
他又等待了多久,才等来了离开夏家,去往二沙岛居住?
这些问题的答案,如今已经无从知晓了。
甚至连秦骥都葬身大海之中。
夏泽笙还活着,在被夺去一切后,依旧回到了这个属于他的牢笼。
他不是秦骥。
这辈子他是秦禹苍,已经挣脱出属于秦骥的命运。
早就做好打算,离得远远的,看着他们在得知自己的死讯后,为了一份遗产大打出手、丑态百出……
只是他没有想到,在这被淤泥塞满的死潭中,还有一颗蒙尘的珍珠。
稍稍擦拭,就已经露出了皎洁的光华。
那支烟抽烬,他掐灭了烟头,并妥帖的收在自己的大衣外兜里,然后再次抬眼看了看夏家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