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曦套了件衣衫下了床,心脏依旧跳的狂乱,月光铺陈在地板上,带着丝丝凉意。白曦了无睡意,便带着自己的武器除了房间,站在院子里一下一下的坐着基本功的练习。他将自己的手腕作为中心,匕首在指尖如舞蹈一般跳着轻盈欢快的舞蹈。
心里似有一只受伤的野兽,爪子狠狠地刨着土,呲牙咧嘴的对着试图靠近的人,发出威胁的恐吓。只是那从心底发出的渴望,一声又一声,却越来越清晰。疯狂且来势汹汹,汹涌得如同洪水,势不可挡。
这让他十分的焦躁,好像自己的思想被控制,被操纵。他想要在云雾中看清自己的意图,也不过是一片茫然。而这种茫然,让那只困兽的声音越发微弱,像是被绳索困住一般,只剩下了不甘和绝望,如同尚未盛开就枯败的花朵,满地凋零。
一声叹气从身后传来,叹息声像是一张网,无声的网住了白曦。他的心脏随之一缩,疼的仿佛下一秒就会窒息一般。可即便是这样,白曦的声音却一如往昔的稳重:“公子。”他回身,看着来人,“把您吵醒了么?”
来人有着精致的眉眼和苍白消瘦的身体,听见白曦这么问,他的嘴角挂上了弧度,墨色的发被风吹起,挡住了小半边的眉眼:“并未,”他笑着,整个人被月光拢在了柔色之中,不似凡人,“只是今日同你一般,感触颇多。”
他向前走入凉亭,坐在了长椅上:“这天气也并没有多热,小心着凉。”郭嘉笑着,银色的月光为他披上了一层袈裟。白曦看着郭嘉纤长卷翘的睫毛轻轻眨动,看着他的眉宇温和,带着纵容的笑,对着自己。
郭嘉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漂亮到可以从中看见日月星辰,看见山川河流。能够看见北国飘洒的风雪,能够看见南国盛开的繁花,能够看见大漠孤烟,能够看见小桥流水。他的眼睛像是一个世界,如白驹过隙斗转星移,如时光荏苒花开花谢,如他错失的岁月倒带重来,如他初见之日,丛林盛开的花。
“这世间有太多的事与愿违,有太多的人心向背,你若日日都如此这般,那边是太过委屈自己了。”郭嘉叹了口气,像是开导晚辈的长O者,“世间太多看不惯,可终究都会过去,没有什么不可代替,没有什么必须拯救。”
白曦看着郭嘉,看着他冷漠的眉眼:“人啊,总归是要成长,没有人会停留昨日的。”
白曦不知道郭嘉是否从他今天的失态中看出了什么,只是他并不想问:“是。”他只能如此应承到,并非是冷漠,而是他在逃避:“董卓……”他扭头看着宫城的方向,那里曾经有一栋辉煌的宫殿,只可惜,那是曾经。
如今有的,不过是乌黑的残砖败瓦。
“董卓,倒是个明白人。”郭嘉笑,“难得的一个明白人,可他看得太明白了。”口气里有叹息之意,但是更多的是敬佩,“这个世道,向他们一样的人,太多了。”
似是读懂了白曦疑惑的郭嘉难得解释:“你以为,若他手中无兵,真有人会重视他那救驾之功?朝中老臣如云,有郑玄卢植这些人,又有谁会甘心把自己的位置让出去。”他带着讽刺,嘲讽着氏族,也嘲讽着这古旧的制度。
“既然妥协与协商得不到,抛却自尊像条狗一样也得不到,那就强权好了。”郭嘉的声音很冷漠,“大义又如何呢,那些为了大多数人利益而牺牲少数人的行为,带来的只是退让和屈辱,内心的怯弱可欺,招来更多的不利。”
“丁原的结局,还在那里赤裸裸的摆着呢。”
白曦恍惚,想起丁原的退让与结局,不免惋惜:“公子是觉得丁大人,太可惜了么?”
郭嘉却不以为然,嗤声笑道:“有何可惜,一只自拔其牙的老虎,被人所分食,只能得来唏嘘与嘲笑。当断不断,必受其害,又有何叹息之处。”
“因为公子看起来颇为赞赏董卓的行为》”郭嘉这几句话把白曦绕晕了,因为他言语中好像对董卓颇为赞赏,反倒是对丁原不屑一顾。只是当下世人皆排斥董卓,尤其是因为他将百年都城烧成了一片飞灰。
“丁原出自寒家,有武勇善骑射。有警急追寇虏,辄在其前。裁知书,少吏用。”郭嘉的话总结来说,就是丁原这人只适合被指挥,而不是指挥别人,“反观董卓,驻屯河东拥兵自重,两次拒诏进京,进京便是搅弄风云的大手笔。”
听的白曦一脸茫然。
“哪怕他是个蠢货,可他手下定有能工巧匠,如此决断,倒也算得上是个人物。”郭嘉懒洋洋的靠在栏杆上,看着月色打了个哈欠,“他会让我想起张道士,一样的毫无顾忌,一样的敢做敢拼。”
大多数时候,白曦并不能够很好的理解到郭嘉到底想要表达什么,除非郭嘉将自己的意图完全摊开在白曦面前,一如现在:“董卓那个人,敢做在这种沉默的环境之下,做第一人,倒也是有一番胆识,可惜,不够忍。”
“他不会卑躬屈膝,不愿成为圈养的家犬,不愿意苟且偷生,那么做到的便是如今的轰轰烈烈,背负的便是失败后后世万古的骂名。”郭嘉说的很感慨,“不管用什么方式,至少战斗过。不管别人如何指责,至少发出过自己的声音。”
“成王败寇,不过如此。”
世事动荡,杀与被杀将人性的卑劣和伟大放大到了极致。人类的文明与野蛮,人类的道德与习性,在生与死之间,在野心与欲望面前,被展现的淋漓尽致。白曦恍然,脑海中想到的却是“倾酒为池”“悬肉为林”这类败家之例。
那些腥风血雨,兄弟萧墙,血流成河的背后,孤独而阴冷的王座:“为了那个位子?”
“哈哈,你说天子之座?”郭嘉大笑,“什么意义都没有啊。”
白曦看着这样的郭嘉,没有对天子的敬畏之心,没有对皇权的胆怂之意,只是一脸漠然的谈论着,无悲无喜,如同在讲述一个发生在他人身上的故事。没有唏嘘,没有惋惜,而就是这样的郭嘉,才吸引他啊。
想要为他献上自己的生命,想要看看他最后能够走到何种地步。
“盛世乱世皆有英雄,盛世英雄守得江山福泽百姓,乱世英雄平定天下安定江山。可谁都想要做一个英雄,尤其是一个乱世英雄,所以江山倾轧,兵戈不息,流民遍地,硝烟四起。所以金戈铁马征战四方,所以马踏焦土厮杀不止。”
郭嘉如瓷玉一般的葱白指尖慢慢的描绘着扇骨的花纹,指尖停留之处好像有着数不尽的烟火刀剑,恍惚间,他手中的扇子变成了一柄利器,指点天下:“不过若你是为了这些事情烦恼,可就不应该了啊。”
白曦张嘴,可是到了嘴边的话却又吞了回去,因为郭嘉站起身朝着他走来,细长的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该过去的都已经过去,无论是鹿门司马一族,还是你更久远的过去,都已经过去了。”
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个糖豆,塞进了白曦的嘴里,甜甜的味道在嘴里扩散:“趁着天还没有亮,嘉可要回去补眠去了。只是最近天凉,你若无事也回去吧。”郭嘉站的松散,却并不让人觉得懒散,反而有着不一样的味道。
皎洁的月光洒落在地,倾斜了一地银白,白曦转头去看的时候,只能看见郭嘉修长的身形,消失在了门廊之后。
第41章 英雄
东都洛阳被大火付之一炬, 留下的只有乌黑的残害,董卓携天子、朝堂大臣以及数以万计的百姓与财宝西迁长安。因为他的举动,诸侯联盟该散的也散的差不多了,志士去追, 也没能敌得过董卓的彪悍之骑。
白曦和赵云护着郭嘉在洛阳城内走了一圈, 所见的都是哀声遍野的百姓与荡为寒烟的建筑。他们甚至以白衣的身份进入了本应戒备森严的宫殿,那昔日巍峨宫墙, 可如今也不过是一片断壁残亘, 处处可见寻求食物的流民。
郭嘉于心不忍, 他沉沉的叹了口气:“谁又能想到, 昔日阿房宫也会被项羽纵火焚烧呢。”他站在空荡的广场上, 那本应是朝臣们聚会之所, 如今却空空荡荡,“夕日秀丽的山河变成了如今破碎的样子, 又哪里见得汉武时大汉威赫四海, 八方来超的盛世啊。”
赵云走过了很多的地方,他少年时出师行走天下,行了大半个北方,所经过的地方数不胜数, 见到的都是雄踞一方的英雄,却未见他们平定九州。过去他以为要天下臣服,要的便是孔子所曰的仁德之士,可那日郭嘉的一番话, 却让他幡然悔悟,若有德无兵, 便是成就不了大业, 更何谈流芳百世。
重拾山河, 谈何容易。
“云曾登顶泰山,瞧见封禅之地。”赵云看着朝会大殿的残骸,“百草横生不见辉煌,一片荒芜蛇鼠相逐。那时某就暗下横心,择明公助天下,再见(再次看见)鼎沸盛世,再建宫殿辉煌。”他叹息,握着手中长枪。
白曦扭头看着赵云,然后又复去看郭嘉,郭嘉一如往昔带着笑,顺着赵云的方向看着大殿的位置:“嘉亦如此。”
说是他冷漠也好,说是他麻木也罢,白曦从不将拯救天下当做自己的目标与责任。就好像曾经他是有机会问鼎那个位子的,可此时再回想起来,他你能够想到的却只有逃避和离开:“这样的天下,也要救么?”
郭嘉笑着抬手按住了白曦的头,像是他曾经做的那般:“世上文人墨客何其多,碌碌无为者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可总归是有那想要改朝换代,逆天改命之人。天命在我便顺势而图,天命不再又为何不争。”
他在说张角,又或者在说董卓:“那样,才是枭雄啊。”
“公子以为……”
白曦的话没说完,郭嘉就自顾自的讲了下去:“如今十常侍不再,宦官再难掀起风浪。外戚顺势登顶,却因大意走向衰败。那些高门世家如今成了气候,却没成想被一个不按常理走的董卓得了权柄,如日中天。”
“氏族大家世代为官,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势力不可不谓根深底厚。任凭他们掌控着天下的文人学子,有着典故书籍,寒门庶子若想要拼的一方天地,必须依附于他们。任凭你有再多的笔墨藏于腹中,任凭你打遍天下无敌手,又能如何。”
郭嘉的讽刺溢于言表,他看着宫殿的残害,好像这样就能够看见那个坐在王座之上,高高在上的人:“凭什么,不过是托生了一处好居所罢了,便能养尊处优,便能酒囊饭袋,便能让那满腹草包不学无术之人等得高位。”
“举孝廉,他们轻轻松松的夺了多少寒家子梦寐以求的路啊。”
郭嘉的语气古井无波,可是却听得白曦浑身寒毛耸立。他的脸上带着一如往昔的微笑,但是不知为何白曦却有种落入蛇口的阴寒:“若如文若也罢,可那些承蒙祖上荫蔽投得好胎的窝囊,理应——”
“公子?”白曦直觉性的打断了郭嘉的话,他总觉得剩下的事情郭嘉不能说下去了,起码不能在现在说下去,不能被赵云听见。
听见白曦的声音,郭嘉的眼神一个恍惚,从大殿之上转移到了白曦身上。那一瞬间,白曦甚至以为自己看见了夜晚在林中捕猎的狼。
可是转瞬,郭嘉的眼神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与笑意:“只是忽然想起曹将军和孙将军的事情了。”他叹气颇为惋惜,“他们倒是有一腔热血,只可惜啊……”
“奉孝倒是颇为看好两人?”赵云正打量着一旁的古树,那是一株难能从大火中幸存的树,只是叶子早已掉光。
“孙将军倒是不错,年纪轻轻就挣下了累累军功,得以封侯。此番讨董,若不是袁家粮食供给不足,他想必会大胜董军。”郭嘉笑着,并不介意将自己的情报分享给赵云,“所在之处吏民亲附,乡里知旧往来者数百人,接抚待养有若子弟后辈。故那些少年郎们自愿随他征战天下。”
赵云点头,这么些时日的接触,他已经深刻明白了论时事,他还是听奉孝的比较好。奉孝说的事情,罕有错处:“可是明公?”
“这却要子龙自己去判断了。”郭嘉笑着,“嘉却更看好曹将军。”
“曹操?”白曦抬头看着郭嘉,“公子为何看好那……阉人之后?”
郭嘉看着白曦不免好笑:“谁教你的刻薄之语,”虽然这么说,他却并无怪罪,“虽然并无什么错处。”这么说着,他自己都笑了起来,“那袁绍还是三公世家,可真看着却也不如高祖这一介草莽更得顺眼啊。”
和汉高祖刘邦比拟,除非是建立了一个朝代,这话说的白曦哑口无言。
可不知道为什么,白曦总觉得郭嘉的话里有话,好像想要向他表达些什么,就如同昨日夜晚一般。明明是谈论天下的话语,串联起来却仿若在表达另一层意思,可是他不知道,也并不能理解。
“所以公子……看好董卓?”
“要叫相国。”郭嘉失笑,“我说六十六,你这随随便便叫人名的习惯,到底是从那里养成的?如果让外人听见了,还不知道要治你什么罪呢。”
他并无怪罪之意,白曦自然也懂:“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郭嘉被白曦这种难得小孩子的举动逗的哭笑不得,抬手戳了戳他的头,转头去和赵云说话去了。
白曦瞧见郭嘉转移了注意力,眼睛中闪过一丝默然,然后盯着身侧那棵光秃秃的大树,抬手附上。树木总是生长的很快,不过眨眼十年,已经从一颗幼苗长成了参天大树,昔日皇兄还在的时候……
他将自己的思绪抛在脑后,跟在郭嘉的身后继续向宫墙里面走。郭嘉似乎又目标,只是他兜兜转转一直不得路:“公子要去哪里?”
“藏书阁?”郭嘉摸索着下巴低喃,“不应该啊,嘉记得是在这里的。”
赵云早先一步离开了宫闱,在听郭嘉说这周围可能还有参与的杂兵之后,去游荡救助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了。郭嘉方向感一向不好,他已经在一个地方来回经过了三四次,依旧没有找到自己想要找的地方。
白曦不知道郭嘉找藏书阁做什么,不过他的确知道方向:“公子,应该往东走。”
郭嘉了然,转身向右,只是走了没两步,他就被抓住了衣袖:“怎么了?”
看着郭嘉纵容又无奈的表情,白曦磨了磨牙才说出了自己要说的话:“那是南。”
恩……这就尴尬了啊……
郭嘉打着哈哈,在自家小书童不停纠正的路途上慢慢纠正着自己的轨迹。只是被纠正的多了,哪怕是连皮厚入郭嘉也有了几分不好意思。他垂手牵起了白曦的手掌,在白曦惊异的表情中坦然:“你来领路吧。”
郭嘉的手骨节分明,只是不同于白曦握惯了武器,带着茧子的手指,他的手指光滑温暖。只是白曦却没心昂啊么多,他只是慌乱的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然后落后半步在应该转弯的时候,直言左右。
这样的反应,让郭嘉觉得有些无趣。
只是眼下他还有事情要做,自然也就没有理会白曦的疏离。
董卓放火放的不可不谓完全,汉朝两百多年文化的精华融萃也没能在这场冲天大火之下逃过一劫。只是大抵因为都是易燃的布锦竹简,看着院子里依旧可见的火光,郭嘉就显得颇为为难了。
“公子可是要找些什么?”白曦茫然,不知这藏书阁有什么值得郭嘉注意的。当年他的年纪尚不及念书的年纪,也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便被牵着离开了。若说真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他也不知道。
郭嘉只是看了一眼白曦:“藏书阁中有一座假山,你知道?”他不说自己是从哪里的来的消息,只是如此反问到。
这样的反问让白曦一愣,在自己已经沉没的记忆中仔细搜寻,并没有得到答案。他只得退后一步,看着郭嘉在残火中搜寻,直至找到了一片已布满了碎片的土地。也不知郭嘉做了什么,那片土地从中开裂,露出了一人宽,通往地底的黑色缝隙。
郭嘉失笑,让自家小书童在地面站着等消息,自己孤身一人笔直而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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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决意
白曦并不知道密道之下有什么, 只是郭嘉看起来并不想要他下去,他也不会逆许郭嘉的意思,只是后退几步站在原地,安静的等待他从地下上来, 顺带趁着这个时间, 收拾一下不幸闯入这个院子的流民。
所以当郭嘉抱着一个大布包重新回到地面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凭空多出的几具尸体, 以及正缓缓收剑的白曦。
看见白曦回头后平静的眼睛, 郭嘉下意识想要抬手摸摸自己的鼻子:“恩, 把机关闭合, 然后毁掉吧。”
他没有说在底下看到了什么, 白曦也没有问, 只是遵从他的指令,将机关重新闭合, 然后拔剑毁了开关。这般听话的动作, 让郭嘉自觉有些无趣:“小曦都不问问,嘉究竟在底下看到了什么么?”
“公子在底下,看到了什么?”白曦如此应答,却并无追问之意。
这让郭嘉觉得很扫兴, 撇了撇嘴并不作答,只是任由白曦接过他手里的包裹,然后带着他向外走去:“都是流民,你倒是下得去手。”他只需扫视一眼, 便能分清周遭躺倒的不过是倒霉的流民,不能说心有不忍, 只是难免惋惜。
若不是时势不济天下不平, 这些命苦的百姓又哪里来的胆子闯入这个在天下人眼睛里宏伟壮丽气势磅礴的至尊之地。冒险闯入这个地方, 也不过是想着能够在这里找到一口吃的,填腹充饥罢了。
只是白曦却没有郭嘉的这般感慨,他只是抬眼看着郭嘉,表情颇为茫然道:“公子说,清理的。”他似乎不是很明白,为何郭嘉有此问话,一双幽黑的眼眸里难得到了疑惑和不解,这让郭嘉愣了一秒,随即无奈又好笑。
他抬手摸了摸白曦的头,然后摇头:“下次,赶走他们就好了。”他无意取他人性命,毕竟在这个乱世谁活下来都颇为不易。
“这是解脱,”听出郭嘉言下之意的白曦,却仰头看着他说得颇为认真,“死亡是终结。”
郭嘉按着白曦发端的手突兀停住,他认真的打量着白曦,想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玩笑的意味,可他大概是世界上最清楚的人,小书童是从来不会开玩笑的。更不会对他开这种,令人心生寒意的玩笑。
郭嘉沉默,收回自己的手看着白曦。他不是不知道小书童的处世想法与他不和,往昔他也并未多做在意,毕竟只是一个用得顺手的属下,他潜意识里并不觉得值得他多费些功夫,可今日他才意识到,这小家伙还小。
“那么如果有朝一日,嘉命令你,自尽呢?”大抵是今天所处的位置不太对,看到的东西也不太对,所以有些心寒罢了,“罢了,没什么。”他忽然不想听回话了,左右思及也只不是什么好事,无论这个答案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
白曦不知道郭嘉心下向了那么多事情,只知他对自己提出了一个疑问,却不再要答案。郭嘉不要答案,便是最好,因为他的答案,郭嘉一定不愿意听:“公子接下来,要去往哪里?”
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郭嘉回头打量着白曦:“有没有兴趣,一起去见见董卓?”郭嘉的这个问题非常突兀,因为他再次之前只叹董卓是一个枭雄,却从未升起过去亲眼见一见的想法。
对于郭嘉的一切要求,白曦无不应允:“公子要去长安?”如今东都洛阳已经沦陷,董卓西迁前往旧城长安,但凡有些见识的学子都能够看出一二。只是虽然西迁队伍庞大,又有各种金银财宝作为拖累,但算着时日,怕他们以抵达长安。
郭嘉却只是笑,然后摇头:“算了,”他改了主意,“总归会见到的。”他弯起眉眼,“虽然世间可能再无董相国,可总归不会缺了他一样的人。”
这样的说法让白曦不明所以,郭嘉谈及董卓的语气不似其他文人墨客的抵触与厌恶,也不似那些将士们的憎恨与排斥。有的只是淡淡的惋惜以及不得见的遗憾,好像对方是什么不得了,会改变天下的大人物。
记忆的深处,董卓也的确在一定意义上,改变了整个东汉的格局。
白曦不会告诉郭嘉,也不能。这是他埋藏在骨髓里最深的祁望,是他深种心底的期盼,是他不可触及却又想要将其摊于阳光下的执念。
夕日繁华的都城已被大火焚毁,剩下的只有哀嚎与绝望。漫步其中看见的是遍野的残骸与瘦骨嶙峋的百姓,眼中是挡不住的死气与麻木,这让郭嘉在一瞬产生了与白曦一般无二的想法,或许,死亡真的是解脱。
“怎么会,”郭嘉轻笑,“那只是荒芜的开始。”
从此不见朝阳,从此不见晚霞,从此听不见铁马铮铮,从此看不见山河平定。
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那些庸俗之辈逃避的借口罢了:“小家伙,”郭嘉抬头看着灰气沉沉的天空,“陪嘉去看看这万里山河吧。”在还没有决定之前,带着他去看看着大好河山,去见见那些还没有被战火波及的地方好了。
身后的人应该有一片更广阔的天空,他能做的不仅仅是站在自己的身后,当一个影子。
“这样你就会知道了,”天空中依旧带着旧都焚毁后的飞烟,挡住了原本应晴朗的天空,挡住了白云与阳光,“这世间,终归是美好的事物总是要多于阴暗的,欢乐的事情总是要多于苦难,还有很多事情值得我们一如既往的去相信。”
白曦却恍惚间,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垂垂老矣,却仍有雄心:“那些本应活着的,活跃的,活下的,出色彩的人!那些本不应该离去的,离开的,离别的人!那些知道或者不知道你存在的人,那些渴望着去颠覆这个不公平时代,颠覆这个暗无光辉王超的人!”
“你见过了,便知道了,”不只是谁的声音,在眼前重叠,“这世道,本应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他看见了一个鬓角花白的中年人,坐在灯火下眼神璀璨,像是在看着他,又好像是透过他在看着远处的纷乱:“到了最后,他会替我报仇的,会替你报仇的,会提所有所有有的人报仇的!”
像是魔障,似是疯狂,可细细追究,眼前只有在视线中斑驳摇曳,背对于他的郭嘉:“你会看见身披铠甲的将士,守护身后疆土。会听到马蹄铮铮,会看见烈火灼烧了苍穹,世间本无人所向睥睨,只是身后有不能退步之人,才会无人可挡。”
“小曦,那个时候你便知道了,”郭嘉回头,“见到了繁华之处的笙歌可贵,便知死亡的不甘。”
“那么张角呢?”白曦看着郭嘉,想到的却是那个对着他说要敢为天下先的人,他说罪孽迟早有人要担,这骂名迟早有人要承,那不如他张角就来做这第一人,以他性命开启这乱世,以他性命当做这序曲。
“那么董卓呢?”洛阳一把火,皇宫官署百姓都被烧毁了,那些诸侯若能同气连枝,未必不能平定董卓,可他们只想着占据地盘保存实力,才导致洛阳业已残废,“哪怕活着,也要看这乱世么?”
郭嘉不再说话,他只是摇头轻笑,然后抬头看着头顶的天空。洛阳焚都的第一个月,霾虽仍在却以散去,隐约能够看见头顶的湛蓝,能够看见藏在阴霾后的晴空。
这世道,终归会评定,这乱世,终究会归一。
就像是张角所说,这天下或许缺少良才谋将,却从来不缺少野心泛泛之辈。军阀割据混战,战争必定连年不休。他虽是祸害了这天下,倾覆了这王朝,却也拓出了一个让天下人展现自己的地方。
这江山,谁也带不走。
这江山,没人能放下。
第43章 再遇
汉家的王朝早已是明日黄花, 直到曹操带兵驰援洛阳接手了小皇帝这块儿烫手山药,带着小书童四处游走的郭嘉,才是真正定了心。
只是可惜了被盯上的赵云,似是还未下决定, 向两人匆匆辞行, 北上不知所踪。
除却最初的黄巾之灾,颍川并未收到多大的影响, 虽然仍可见流民的踪影, 但是该固存的东西却依旧屹立。郭嘉并不想再回到颍川, 便只是在城门外看了一眼, 就大摇大摆的住进了荀家的宅子, 分毫没有把自己当外人的意思。
彼时荀家也已分族留存, 选择了曹操的荀彧自是没有时间住他的旧宅,便全便宜了郭嘉。郭嘉也不知何为客气, 带着自己的一包衣物与白曦, 欣欣然住了进去。
本意度过这个寒冬再去许昌,却不想许都城中,来自旧友的一封信,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
寄信的人是戏志才, 白曦对戏志才并没有多么深刻的印象,于他来说整个世界的小圈子便只有郭嘉一人。哪怕后来郭嘉三番五次强申初遇时救助他的还有他人,甚至更多的是借助了荀家的威势,也未曾改变白曦那种变了质的执着。
建安元年的凛冬, 郭嘉一反往年蜗居不出的姿态,收拾好了行囊带着白曦, 前往了大汉新的都城——许都。
许都也可被唤作许昌, 原是叫许县, 只是天子迁移都城,将其作为新的都城才得其名。郭嘉还曾笑天子稚童无知,只晓得两百年光武中兴迁都长安,却不晓王莽手中权力集结,这天下也非现在这般分离崩裂。
只是寓意终归是好,他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出了这主意,糊了小皇帝的眼。
郭嘉的行礼只有几件衣裳,白曦更是简单。许都来信急切,言辞之间甚至还有几分托孤之意,使得兴致懒散如郭嘉也有了几分焦躁。不过好在再这个兵马稀缺的年代,因为童渊之故,他们得了一匹好马。
虽然……郭嘉各种嫌弃自家小书童自从有了马,便换了主子。他本就不是武者,自然对有匹马没什么执念,却架不住他家小书童总是盯着赵云的白云,临别时他便同童渊换了一匹不输于白云的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