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有好多年不过生辰了,前些时候母亲记不住,后来进了京城,身边没有亲人,他也随之将可有可无的生辰抛在了脑后。
今年,若不是颜喻提前告诉他,他也不会去关注日子,更不会恍然意识到这一天他正好十八岁。
十八岁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年龄,毕竟二十及冠,到那时他才是一个真正的成人。
还有两年,当时颜喻下令诸王送子嗣进宫时说过让他们在京城呆五年,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年,距离约定也还剩两年。
他原以为自己会很平静地熬过这五年,然后等颜喻放人,他就能回去。
可事情的发展往往不按预计好的方向走。
林痕回头,看了眼睡熟的颜喻,这人人前狠辣无情,没想到睡着的样子竟然这么无害,诱人毫不防备地靠近。
林痕叹了口气,他没料到会与颜喻产生瓜葛,更没料到他们会发展成这样的关系。
原本可以一眼看到底的路又突然变得不确定了,之后的事也说不准,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正想着,睡着的人突然低声咳了两下,应该是冷了,林痕连忙关上窗户,走了回去。
他不敢和人一起睡,只能窝在床前,好在房中很暖和,没有被子也不冷。
林痕想着,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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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痕:书看不下去,得手把手教才行 :(
颜喻再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好在今日休沐,不怎么耽误事。
起床的过程有些艰难,颜喻神色不愉,伺候的下人都垂着头不敢说话。
林痕早就醒了,没有颜喻的吩咐他不敢随意走动,于是自觉接替了下人的活,伺候颜喻穿衣洗漱。
伺候的人手法突然变得生疏,甚至还扯到了他的头发,颜喻回头看了一眼,见是林痕,就歇了责骂的心思。
待收拾完,颜喻带着林痕去了膳厅,饭菜都已经备好,颜喻落座。
才刚坐下,林痕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两声,他回头,见人窘迫地脸都要红了。
“坐吧。”颜喻大发慈悲,指了指桌对面的位置。
林痕是真的饿了,他昨天晚上就没有吃好,后来又忙活到半夜,等醒来时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只是他向来能忍饿,没表现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颜喻面前总是很容易出丑。
林痕坐在颜喻对面,下人自觉给他添上碗筷,面前虽然是清粥小菜,但散发出的菜香味是林痕许久没有闻到的。
颜喻既然让他坐下,那应该没有刁难的意思,林痕动筷夹了块米糕。
到底是个少爷,小时候养成的习惯还留着,就算再饿也不会狼吞虎咽,颜喻对林痕的吃相还算满意,他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坐着静静地看林痕吃。
林痕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很大,菜还没吃几口白粥就见了底,颜喻让人又给他添了一碗。
林痕是在第二碗米粥喝到一半的时候意识到颜喻已经许久没动筷子了的,他虽然还没吃饱,但还是放下了碗。
“吃饱了?”颜喻问他。
没有,但林痕还是点了头。
颜喻没说破,站起来往外走:“收拾一下,我派人送你回去。”
林痕走后不久,下人就将熬好的药端了上来,颜喻没喝,让人去请钱紫山。
小厮刚领命离开,容迟就摇着扇子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耀眼夺目的绿,手中的扇子摇得飞快,阔步走近时,就像一颗被风吹得东摇西晃的野草。
纵使颜喻年少便与容迟相识,但他至今还是接受不了容迟难为人眼睛的穿搭风格。
颜喻也就奇怪了,容迟明明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也就是凭栏阁的老板,周身环肥绿瘦,怎么就惯出个这样的风格。
“你要是热得慌,就把你这身衣裳给脱了。”颜喻被他晃得眼睛疼,忍无可忍道。
“大俗即大雅,这是一种风尚,我知道你这种人理解不了,”容迟面露可惜,摇了摇头,收扇坐在颜喻一旁,他把人上下打量一遍后,视线停在颜喻冷白脖颈上那一小片红痕上,他点了点自己脖子上同样的位置,道,“这儿,颜大人,吻痕露出来了,不遮一遮吗?”
颜痕看了眼他,不在意道:“有什么好遮的,你不在你那楼里好好待着,来我这儿干什么?”
“唔,想来瞅瞅你的小男宠的,不过好像来晚了,”容迟面色无奈,“可惜啊可惜,错过了。”
颜喻看了眼容迟夸张的表情,没说话。
果然,容迟自说自话了一会儿就息了声,颜喻想起前几天安排给容迟的事,正要问,手腕就被容迟给抓住了。
“干什么?”
“给你把把脉,看小男宠有没有用。”容迟说着,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眉毛还真如那些老大夫般似的时而皱起,时而舒展。
颜喻觉得有趣,问:“你还给我看,我怎么记得你根本就不懂医啊。”
“这不是最近刚学的嘛,学会了好听你说一句‘容大夫,辛苦您了’。”容迟回得欠揍,颜喻笑了笑便任由他乱来。
“怎么样,容大夫?”等人把他手腕放开,颜喻就顺了句。
“嗯……颜大人这病太深奥了,我的研究还没深入到这程度。”容迟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子,严肃道。
颜喻嗤笑一声,见钱紫山已经到了,便没再打趣人,把手腕伸了出去。
钱紫山一开始给他把脉,一旁的容迟就紧张到连气都不喘了。
“若是老夫没记错的话,今日应该是毒发的日子吧?”钱紫山问。
颜喻点头:“正是。”
“大人现在的状况,和吃完老夫之前开的药的状况差不多,甚至更好一些。”钱紫山斟酌着字句回答,“若是这样,老夫可以给大人换些固本健体的汤药,之前的那方子对身子伤害不小,大人可以先暂时停掉。”
“不用,接着用吧。”颜喻拒绝,找男宠是一回事,停药是另一回事,两者并不对等。
钱紫山大约理解颜喻的意思,没再劝,交代了些需要注意的事就离开了。
“那恶心人的玩意就是见不得你好过,”容迟怒道,“以毒攻毒的药毕竟伤身体,既然找到了法子,那药能停就停了吧,不然日日夜夜睡不着觉更难受。”
他这些年一直陪着颜喻,对那些药的副作用更是了如指掌,伤人身体折磨人是不假,最重要的还是让人彻夜难眠。
颜喻本就日理万机忙得脚不沾地,只能靠着睡眠暂且缓一缓,偏偏又被药把着睡不着觉,一直耗下来,说比死还痛苦也不为过。
以前没有办法也就罢了,现在退路有了,放着不走才是傻。
要谈尊严谈以后,那前提也得是有命在。
颜喻一时间没说话,容迟说得没错,那药虽然管用,但也是拿人的根本去跟毒斗,自吃药开始,他就夜夜难以入睡,有时就算睡着了,也会梦魇缠身,睡不安稳。
他何尝不想停药。
“再说吧,”颜喻换了话题,“我之前托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凭栏阁表面是个风月场所,其实是颜喻容迟两人联手建立起来的情报收集处,颜喻入朝后就变成容迟全权处理。
一般颜喻有什么需求,便会直接同容迟说。
颜喻上次拜托容迟查的,便是有关林痕母亲的事。
容迟叹了口气,端正了神色:“怎么说呢,情况比你想得更严重些,这些年林修溯一直藏着掖着,所以消息一直没传到京城来,陆伏烟在林痕七岁时就断了腿,之后就疯了,这些年一直没好,林修溯又是个宠妾灭妻的,所以林痕一边受着欺负一边还要照顾疯子母亲,人生艰难啊。”
颜喻突然想起林痕的眼睛,漆黑的眸子装着的是超过了年纪的成熟和隐忍,原来,原因在这。
“陆伏烟是怎么断的腿,又为什么突然疯了?”他问。
“这就不知道了,”容迟摊手,“林修溯压得厉害,暂时只能查到这些,其余的可能还得费些时间。”
“哦,对了,还有一事,陆升派出去的大夫已经到临溯了,不过如你所料,都被林修溯拦住了,根本就没能见到陆伏烟,目前探到的消息就是这样,至于最后陆升得到的回复是什么,这就不得而知了。”
容迟说着,见颜喻的脸色愈发阴沉,察觉到不对劲,他抓住忽然浮现的念头,上前一步逮着人仔细打量:“子逸,你别告诉我,你找的小男宠就是林痕。”
见颜喻没否认,容迟第一次皱起了眉头,语重心长道:“那孩子背后牵扯的东西不少,可以说就是个麻烦,我虽不干涉你,但还是要劝一句,玩玩就行,别动感情,省得惹一身腥。”
犹觉警醒不够,容迟又认真加了一句:“还有,一定把人死死按在手里,别给他丁点儿翻出去的机会。”
“放心,”颜喻话音很淡,胸有成竹,“我有分寸。”
“哦哦,我知道了,”容迟又抚掌叫唤,“你肯定已经想到拿捏小少年的法子了是不是?快说说,让我也学学!”
颜喻点头,笑得神秘,问:“真想知道?”
容迟点头如捣蒜。
“不告诉你。”
第13章 “别哭了”
转眼就来到了十一月末,这一个月来,两人虽然见了两三面,但都没怎么交流,颜喻用完就把林痕踹一边去了,连点温存的时间都不给人留。
这一天,事情不算多,颜喻在宫中陪江因玩了一会儿才出宫,临走前让人去叫林痕。
林痕习惯了夜里被人偷偷运走,今天还是第一次在白天被传唤,更是第一次在宫门处见到颜喻。
他到时,颜喻正朝宫门走来,他应该是屏退了随从,只一个人走在宽阔的宫道上。
深青色的朝服厚重庄严,给颜喻过于惊艳的容貌增添了几分厚重,颜喻看到他的时候眼皮轻轻一撩,冷淡的眉眼多了点颜色,显得亲近了些。
深红的宫墙在这一刻变成只配映衬的背景,见颜喻缓步走来,林痕的指尖毫无征兆地颤了下。
林痕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颜喻见状挑了下眉,对于此人的怠慢倒也没有多生气。
“愣着做什么,还不跟上。”颜喻在宫门前转了个弯,喊了声还在怔神的少年。
“哦,好。”林痕应声,快步走上去,落后颜喻两三步跟着。
走出宫门时,乌云堆了多天的天空终于落下了雪,雪花细小,缓缓飘落,叠在两人的肩头。
轻风拂来,卷着冰凉的雪花擦过脸颊,林痕的思绪被鼻尖的凉意冰得清明了些,终于搞明白自己方才的异样是怎么回事。
原来,在颜喻向自己走来时,他突然惊觉,对这个能轻易拿捏他性命,强迫他做男宠的人,他竟然没有多少厌恶。
细究原因,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林痕跟着颜喻上了马车。
马车中置办了炭火,暖烘烘的,林痕坐在柔软的毯子上,主动倒了杯茶递给颜喻,颜喻看了眼,没接:“不喝,先放着吧。”
林痕把茶杯放在小桌上,纵使不讨厌,他也不习惯和颜喻单独呆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再者,马车中的温度对他来说有点太高了,这才刚进来没多久,他额上就渗出了细汗。
颜喻自然察觉到了林痕的不自在,他没在意,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扔到林痕怀中。
是陆伏烟写给林痕的信。
他当时让那群半大的孩子进京的时候并没有禁止与亲人的来往,只是他们往来的那些信件物品,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
以往这些东西他都让下面的人盯着,若没有问题便不用报给他,后来让林痕近身后,有关林痕的信件就换成他亲自过目了。
只是林痕与外界的联系少得可怜,这么长时间也只有这么一封信,还是他母亲写给他的。
信他看过了,没什么问题。
检查信件的事他们都心照不宣,但按理说还是不要拿到明面上的好,他原本也的确是打算让人把信纸封回去,然后再好好交给林痕的。
只是他后来得知了点有意思的消息,变了主意,决定把已经拆开的信封亲手交到林痕手上。
因为他很好奇,林痕会是什么反应。
林痕应该是在出神,信封砸在胸膛上时没能及时接住,之后只能从膝头把信封拾起来,看到拆开过的痕迹时,视线轻微一颤。
他不是不知道往来的信件会被拆开查看,只是他没有想到颜喻竟然会毫不掩饰自己行径地,亲手把信扔给他。
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信纸上是他熟悉的字迹,只是那些字迹很凌乱,写得前言不搭后语,他能看得懂,是他母亲在给他报平安。
可是这封平安信,一字一句,都昭示着他的母亲并不平安。
他母亲精神不怎么好,只能在清醒的时候给他写信,但她若是足够清醒,就不会把这张字迹凌乱的信纸装进信封里,更何况,那前后不搭的语句,分明就是因为她母亲写这封信的时候神志已经不太清楚了。
信纸明明轻飘飘的,林痕却觉得千斤重。
他心乱如麻,也想不通颜喻亲手把信给他的原因。
他觉得自己该崩溃的,或者歇斯底里。
可是没有,他早就习惯了将所有情绪吞进肚子里,一个人慢慢消化,纵使这一次耗费了巨大的心力,他还是勉强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
“把头抬起来。”颜喻突然吩咐了句,语调中带着探究。
林痕手指紧了紧,收拾好表情,在颜喻下一声催促之前,把头抬了起来。
“大人有什么吩咐吗?”他问。
没看到林痕无助的样子,颜喻有些失望,
他让人拿出以往陆伏烟写给林痕的信对比过,十分确定写这封信时,陆伏烟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他也能确定林痕能看出来问题。
他了解过,去到封地后,林修溯待他们母子并不好,之后更是宠妾灭妻,放任他们二人自生自灭。
在他的预想中,林痕得知与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病情加重时,应该是大受打击,哀求他救人或者甚至是一蹶不振的,毕竟要是没猜错的话,之前林痕求生意识那么强烈,就是因为放心不下他的母亲。
可是,与他想的恰恰相反,林痕平静得过分了。
这份平静,和林痕被世家子围攻的时候很像,是一种经历过太多不公与失望后的麻木,至于在表面之下,掩埋于心底的波涛有多大,只有林痕自己清楚。
这样的性子既讨喜又招恨,讨喜在于有人会觉得这样很乖;而招恨,则是因为情绪内化表面不显的孩子更难掌控,这样的人往往冷静聪明知隐忍,更容易往人身上插刀。
颜喻需要乖的听话的,更需要容易掌控拿捏的。
所以,像熬鹰似的,得先把对方的尊严碾碎才行,对于林痕,就应该先把那层表面的平静撕碎。
颜喻想着,冷笑一声,他俯身靠近林痕,目光在对方脸上转了一圈后,停在那双黝黑的眸子上:“林痕,我这儿还有个消息,你想不想听。”
无波的湖面被撞出一道裂痕,茫然无措漏出来,颜喻很满意,漫不经心地等人回答。
信纸被猛地攥紧,挤压出刺耳的“哗啦”声,林痕额头上的热汗已经褪了干净,他开始觉得冷了。
他知道,颜喻要说的,不会是好消息。
“大人,我……”林痕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东西,说不想听吗?可是不听事实就能改变吗?
颜喻看穿了林痕的想法,问:“不想听还是不敢听?”他的声音依旧很冷,像是在冰天雪地里滚过一遭,里里外外都散发着寒意。
林痕到最后也没能给出个像样的答案。
见火候到了,颜喻就没了吊人的心思,他往后靠了靠,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看着林痕煞白的小脸,一字一句残忍道:“陆升派去临溯的大夫还没见到你娘就被林修溯截下了,被买通的活了下来,誓死不屈的两个被你爹送去见阎王了,至于陆升得到的消息——我不说你也能猜到吧,还用我说吗?”
林痕木纳地摇了摇头。
恰在这时,晃晃悠悠的马车停了下来,外面有人喊:“大人,到颜府了。”
颜喻“嗯”了声,径直下了车,林痕机械地跟在后面,踩着地面上薄薄的一层碎雪进了颜府。
风不知何时变大了,刀子似的往脸上刮。
林痕能猜到陆升那边收到的消息的内容,只是越知道越无力,素手无策的无力感重重包围着他,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也隐隐猜到了颜喻的目的,那人对他的狼狈很满意。
他跟着颜喻近了前厅,看人坐在主位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大人,您有办法让大夫给我娘诊治,是吗?”
意识到颜喻另有目的后,林痕强迫自己从无力中剥离出来,尽力维持着平静,可还是被颤抖的声音出卖了。
他做不到冷静,陆伏烟是世上唯一一个还会对他好的人了。
颜喻撑着脑袋打量人,不屑掩饰自己的心思:“不错,所以呢?”
指甲戳破信纸,陷进掌心,林痕靠手心尖锐的痛意保持着一丝清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哀求又无助:“大人,我已经很听话了。”
颜喻不置可否,他当然知道林痕已经很听话了,只是他要的不仅仅是听话。
鲜血渗出指间,洇红薄而淡黄的信纸,颜喻点着指尖等了会儿,随后起身,慢步走到林痕面前。
林痕红着眼睛看他。
待走近了,颜喻才看清楚林痕眼前早就蒙上了一层水雾,透亮的水珠在眼底打转,再多哪怕一点就会溢出来。
手腕突然被抓住,少年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般紧紧握着,求他:“大人,我以后也会很听话的,我什么都听您的,求您救救她行吗?”
泪水夺眶而出,顺着下巴滚落,滴在颜喻的手背上,有点烫。
颜喻动了下指尖,心想,这样就挺好。
也正是他想要的。
让林痕知道自己与亲人的生死都捏在他手里,不要试图翻出他的手心,也不要抱任何侥幸。
再者,他也要让对方明白,这世上能让他们死的人有很多,但能让他们活的,只有他颜喻一人。
所以,步入绝境时,就算是求,林痕也只能哭着求他一个人。
颜喻动了动手腕,想抽出来,可是林痕抓得太紧了,他只能抬起另一只手给少年擦了擦眼角的泪,他说:“只要你听话。”
这是答应了,林痕慌忙点头:“我知道的,我都明白……”
泪水决堤,越涌越多。
颜喻给人抹了两下泪就烦了,先前都快被他打死了也没见哭,现在却哭得梨花带雨,眼泪擦都擦不完,颜喻垂下被泪水染湿的指尖,冷声道:“别哭了。”
有威胁的意思。
可林痕压抑太久了,情绪一旦发泄出来就收不住,根本不可能听令,他松开颜喻,垂着脑袋不断地掉泪,哽咽压抑不住,肩膀也有些抽。
实在很让人心软。
颜喻不可避免地想到江因,那孩子心大是真的,能哭也是真的,若真是惹了他还不哄,他能眼泪啪嗒啪嗒掉到天荒地老。
江因的哭声总是很嘹亮,因为他知道会有人哄他,所以即使是哭也带着点有恃无恐的意味;而林痕,眼泪落得无声,哽咽也压在喉咙里,只有实在忍不住时,才会泄出一两声细碎的颤音。
声音小而闷,却震得人心尖发紧。
林痕只比江因大三岁,经历再多,懂再多的事,到头来也还只是个少年。
颜喻心中叹气,他原本是打算再把林痕逼狠一点,毕竟人都是贱的,只有痛极了、绝望了,才会记忆深刻,才会感恩戴德地抱紧唯一一丝希望,不敢背叛。
他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可是现在,他突然有点不忍。
算了,他想,以后多的是机会。
颜喻抬手捏了捏少年的后颈,声音温柔了点。
“那现在,要不要看看另一封信?”
痕儿最近身体可好?娘身在临溯,万般牵挂。
近来精神恍惚,力不从心,失手送去几封含义不清的信,定然吓到你了吧。痕儿放心,娘亲已大好,遂写此信送予你,望莫牵挂。
半月前,颜大人着人送的人参已交至我手,大夫说我那时状况堪忧,全靠人参吊命,病大好时,人参已用了小半。人参于我,实是救命之物,痕儿若是见到颜大人,务必代娘转达谢意。
另,大夫于十月中旬到临溯,替我诊治尽心尽力,我知大夫自会交代,为表诚意,还劳痕儿亲自谢过,让恩人知你我母子并非知恩不念之人。
信至此,愿我儿平安康健。
娘亲安然,勿念。」
泪水早就干了,泪痕犹在,干巴巴得挂在脸上,很不舒服。
天不知何时黑了下来,房中没有点灯,信纸上的字已经模糊不清了,林痕不在意,他反反复复把信看了无数遍,才敢相信这就是他娘亲手写的。
林痕又一次把信完完整整看了一遍,才茫然地抬起头,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眼睛干涩。
颜喻把信扔给他后就走了,这里就他自己,他一个人从下午,站到天黑。
林痕还恍惚着,抬脚往外走,身子探出去了脚还在原地,踉跄了一下勉强站稳,酸麻的痛感慢慢涌上来,他的腿早就站麻了。
林痕又茫然了好一会儿,才明晰心底的冲动——他要见颜喻。
他艰难地推开门,才发现雪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很大了,鹅毛般坠下来,堆在一起,爬到了脚腕。
天与地是一样静谧的白。
灯笼已经点了起来,朦胧的红色映在雪地上,织成一张薄薄的纱,把他整个人都笼进去。
恢复知觉的双腿渐渐察觉到冷意,林痕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往前走,留下一两排蜿蜒的脚印。
脑热的冲动被雪的冷意盖下,走进颜喻的院子,冲动又变成了踌躇,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颜喻了。
林痕双脚埋在雪里,没再往前走。
昏黄的烛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在窗前的枯树上,明暗交界处,似乎有几簇暗红。
他想起来,颜喻给他说过,那是一棵红梅树。
红梅迎雪而开,现在雪来了,这棵树是不是也开始萌出花骨朵了呢,他想看看,可是太黑了,他也走不动了。
林痕僵着脊背张望,雪花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
这时,房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林痕愣愣地抬头,看见站在暖色烛火中的人,颜喻已经换下朝服,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常衣,那人神色淡淡的,投过来的目光带着丝讶异和不耐烦。
“呀,谁在雪里面站着呢?哦,好像是林公子。”方术惊讶道,在颜喻身边待久了,他的胆子也大了些。
方术手脚是麻利,可惜心眼不够,颜喻不耐道:“认出来了还不让人进房。”
“噢,”方术应了声,也不出门,直接扬声喊:“林公子,外面太冷了,别在雪中站着了,颜大人叫你进来呢。”
颜喻暼了眼方术,忍了忍,没说话。
林痕闻言一愣,挪到屋檐下,方术立刻就赶上来帮他拍雪,他在外面待了太久,贴着衣服的雪早就化成水,洇透了鞋袜和肩头。
林痕很久没来颜府了,留的衣裳还是薄的,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厚衣服,那些在雪天穿不合适,但薄点总比湿的好,方术想着,要带人去换衣裳。
颜喻扫了眼一身狼狈的林痕,吩咐方术:“去找程风要件没穿过的衣裳。”
方术一听脸上的愁云立马消散,欢喜着应了声“是”,跑进雪中。
颜喻不喜人多,平时只让方术一人伺候,现在人走了,房中就只剩下他和林痕两人。
沉默片刻,林痕后退一步朝颜喻直身跪下,道:“谢大人派人替我娘诊治,林痕感激不尽。”
“知道就好,”颜喻受下这一礼,“起来去把门关上。”
林痕这才意识到颜喻穿得不多,而且刚方术正要给他披狐裘,应该是要出门,他没问,连忙起身,把门关上了。
方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颜喻就坐了回去:“你娘的腿是怎么回事?”
林痕关完门走到颜喻下首,位置与炭火盆靠得很近,脚踝被炭火烤着,渐渐找回暖意,身子也有回温的意思,只是听见这问题时,他眸光重重一颤,在冰天雪地里冻了半天的心脏更凉了。
“带我骑马的时候摔的。”林痕回,声音闷且沉重。
“我七岁那年开始学骑马,同学堂的小孩都有父母陪着,我很羡慕,就央求我娘陪着我骑马看风景,我求了很久她才同意,可我们出去的那天晚上发生了意外,马不知为何突然受了惊往石壁上撞,我娘为护我摔断了腿。”
林痕嗓音艰涩,心有余悸,这是他不能放下的旧事,埋在记忆的深处,时不时作为梦魇鞭挞着他。
他从没主动和人提起过,就算有人询问,他也只是缄默,没想到,今天竟然对着颜喻说了出来。
或许是大喜大悲的情绪涨落之后,他已经匀不出多余的精力去找一个圆满的谎言来糊弄了,又或许是让颜喻见到他最懦弱无助的一面后,这些于他而言一直沉重无比的话题突然变轻了,变得不那么难开口了。
颜喻听完着实惊讶了一下,不是因为这件事本身,而是因为林痕的阐述和他查到的不一样,或者说,和他猜想的不一样。
林修溯将这件事瞒得很紧,他怕惊动对方,不敢深查,所以这么长时间,也只是查到了一些半真半假的东西,依着仅有的线索,他推测当年之事肯定不简单。
可林痕的交代又如此简单。
这明显不正常。
“就这样?”他问。
“嗯,就是这样,我记得很清楚。”林痕老实回答。
颜喻看他不似作伪,没再问下去,但这绝非事实,不然林修溯也不会像捂着惊天秘密似的捂着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