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上前一步摊开被他攥得皱巴巴的信纸,放在颜喻眼前。
没有惊讶也没有意外,颜喻只是简单挑了下眉,再没更多的反应,显然早就知道。
心中的巨石在主动承认的一刻砰然落地,心照不宣的哑谜抬到明面上,变得索然无味。
林痕始终观察着颜喻的脸色,他不愿浪费时间在答案已知的问题上,赶在对方重新转移视线到他身上前,交代:“之前的来两封都被我烧了,这是今天刚收到的,交给大人,大人先忙,我去外面候着了。”
说罢,往外走去。
将将迈出脚,颜的声音就随之响起,这次隐隐带着怒气:“你还是觉得我在试探你?”
“不是吗?”林痕停下动作,艰难道,“大人明明都知道。”
“所以,你能想明白的事我就想不明白,小林痕,我在你眼里就这么蠢?”颜喻说着,怒气之余还带着嘲弄。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林痕转身,望着颜喻的眼睛,“大人早就知道我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吗?”他脑子很乱。
“不然呢?你还有别的选择?答应林修溯?你要是真笨到那个地步那就真的无可救药了。”颜喻悠悠道,“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你竟然还是琢磨了这么长时间,也是挺蠢的。”
林痕有片刻的茫然,不过很快就想明白了,是的,颜喻的确不用试探他,只要等他主动承认就好了。
今天的所有,颜喻早就想到了。
既然这样,那是不是……
“那大人是不是可以派人去保护我娘?”林痕追问,语速因激动而变快。
颜喻扔出一个懒得理他的眼神。
可以,林痕明白颜喻的意思,他忍不住继续问:“那我娘……”
“老样子,有大夫在身边,没受多少罪。”颜喻大发慈悲,给了准信。
“好……”林痕难掩激动,没能维持住面上的平静,脸上隐隐浮现兴奋的红,振奋的样子与之前的颓败样可谓天差地别。
颜喻心神微动,垂眸敛起眼中的思忖。
“谢大人,谢大人,”林痕道谢,“那我就不打扰大人了。”
颜喻见他还要走,冷声呵住:“所以我是在试探你吗?”
“不是。”林痕忙回,茫然一瞬终于反应过来,但还是不明白,他试探着问,“那大人为什么突然……您以前不是从不让我接触这些的吗?”
颜喻撩起眼皮看他一眼,道:“嗯,因为突然对你放心了。”
“为什……”
“因为你蠢。”
林痕僵住,想反驳,可嘴张了半天也没说能说出像样的话。
颜喻暗笑,面上佁然不动:“还有要问的?”
林痕匆忙摇头,挪到颜喻身边,埋下头,老实研墨。
颜喻这才勉强满意,继续埋头处理公务,又花了一个时辰,才把事情都处理完。
两人草草洗了个澡就滚到塌上,许久不见,干柴烈火,一碰便不可收拾。
红烛勤勤恳恳地燃着,火苗晃动不歇,滴落滚烫柔软的烛泪,许久之后,烛芯染湿,几近触底。
已是小半个时辰过去。
林痕退出来,趴在颜喻身上,两人体温交融,他听见了鼓动的心跳,是自己的,一声一声,铿锵有力。
颜喻今天处理的事情很多,本就累得慌,偏偏林痕又跟磕了药似的,索取不停,一点也不听话。
他现在累得眼皮快要睁不开了,可还是抬起酸痛的手臂,捏了捏林痕的后颈,汗津津的,有些滑,触感一如既往的好。
“三日后,暗卫起身去临溯,他们会保护你的母亲。”他哑着嗓音说。
林痕闷闷地点头,呼吸拂在颜喻颈窝,很烫。
“你母亲的病情暂时稳住了,但之后的情况难测,谁也不能保证会一帆风顺。”他又说。
林痕再次点头,说:“我知道的。”
颜喻顿了顿:“……你也跟着去。”
语速有些快,是他怕自己说一半就后悔了。
颜喻僵了一瞬,猛然支起身子,盯着被圈在怀中的颜喻,泼了墨似的瞳仁黑得发亮,里面像是燃了火:“真的吗?”
他问,呼吸屏住,声音不受控制地发颤。
颜喻沉默地看了两眼,点头。
“为什么?”他问,紧张起来,“颜喻,我想知道。”
他又喊了颜喻的名字,过程中死死盯着对方,想从对方平静的表面窥探出不一样的独属于他的那份感情,可是没能做到。
颜喻也没有追究他直呼姓名的过错。
林痕还在盯,猛然间,他看到对方眼中涌出一闪而过的,他看不懂的怅然,再想去探究时,就被对方捂住了眼睛。
“不为什么。”颜喻说。
不是的,这么重要的决定,肯定有什么原因,林痕蹙眉,可他看不见对方,眼睛被捂住,无法传达情绪。
他想说些什么,却被颜喻的另一只手的指腹按住喉结,慢而慢地摩挲了下,他不受控制地吞咽了口唾沫。
颜喻收手,攀着他脖子起了点身子,两人胸膛挨在一处,交换着体温,脸颊相触,颜喻歪了歪脖子,靠在他肩窝处。
“还行吗?再来一次。”
声音哑而平静,却在他身体中掀起惊涛骇浪。
林痕听不出情感波动,只被撩得懵懵然点头,把人压着趴回去,发疯似的啃吻对方的脖颈。
很快,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溺进了似水又如火的疯狂中,再没被捞起。
烛泪滴尽,爆发出一晃而过的盛焰后熄灭,房中陷入望不透的黑暗。
颜喻半眯着眼,恍然间回忆起他被逼着饮下掺了浮华枕的酒的场景。
风雷不息,暴雨撞着窗楞,炸出的刺耳噼啪声在空荡的大殿中回响。
先皇很满意,笑声稀碎,因为亲手捏出了自己的影子。
他颜喻一步一步走了许多年,想逃出既定的路,却又越陷越深,失去挣扎的力气。
他渴望挣出去,哪怕一分。
现在,希望似乎寄托在林痕身上了。
“但愿你不会让我失望……”
呢喃细微,恍若梦呓。
林痕半梦半醒,听见声音,循着来处蹭过去,脑袋卖进带着梅花香的颈窝里。
“唔,什么?”
“没什么,”颜喻揉了揉那颗有点扎的脑袋,沉着声音唬人,“快睡,不然就滚去客房。”
颈窝处的脑袋又蹭了蹭,像抗议,又像撒娇,颜喻冷着脸往外推,不料对方胳膊紧接着缠了过来。
颜喻几次挣动无果,反倒被越搂越紧,刚刚的忧愁还没有个正式的结果,就被另一个无意义的念头替代——
这孩子吃什么长的,力气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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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然睁眼,一片黑暗。
慌乱中只抓到一片衣角,熟悉的触感让林痕从惊梦中抽离,心跳还是很快,似要冲出喉口。
直到捕捉到颜喻轻缓的呼吸声,林痕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小心翻了个身,借着泄进窗口的月光细细描摹颜喻的睡颜。
很久,心跳才重归平稳。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的自己站在虚空,身后是逐渐逼近的悬崖,眼前是混沌不清的天地,他被逼着往前走,却看不清去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却还是逃不过,失足,跌进将人吞噬的黑里。
手脚悬空,身体极速下坠——
心慌还未散尽,就发现颜喻即使睡着,依旧蹙着眉心。
林痕想将其揉开,胳膊探出去,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他顿了下,把手收了回来。
怕把人扰醒。
惯居高位,虎狼环伺,颜喻的睡眠总是很浅,丁点儿的声音都能将其吵醒,更何况直接的触碰。
也正因此,床事之后,颜喻从不留他。
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知何时起,他也会时不时留宿,颜喻刚开始还会恼,他赖了几次后也就心软了,不再管他。
久而久之,颜喻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甚至于睡前的相拥,和夜里不经意的触碰。
一次又一次试探地靠近,起初并不觉得有多少,如今猛然回看,才惊觉仅仅一年,他竟和颜喻走得如此近了。
近到,一想到三日后的别离,他就开始心慌。
靠近的殊荣是他独有的吗?
他走后颜喻会找别人吗?
会不会等到回来,发现早就有人把自己替代?
毕竟于颜喻而言,他就只是个男宠,就算有过不找旁人的承诺,也是在他在的前提下。
一想到那些可能,林痕就觉得窒息,可母亲病重,他不可能不抓着机会回去看一看。
那些念头和独占欲越明晰,就越心慌,林痕手心紧了紧,握成拳头。
又顷刻间卸了力。
埋头挣扎良久,只剩颓然,他小心挪了挪身子,贴近颜喻心口的位置。
轻缓的心跳在耳边鼓动,林痕觉得冷,又往颜喻身边靠了靠。
颜喻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前半夜梦魇缠身,身子像坠入冰窟般冷,后半夜又被扔到另一个极端,他像是被什么野兽给缠上了,那野兽十分猖狂,一双发着绿光的兽眸死死盯着他,让他又热又憋得慌,实在难受。
是以,当他醒来,发现不是梦,而是被林痕整个抱住的时候,起床气连着邪火瞬间就涌上来了。
睡着放肆也就罢了,俩眼都睁开了还不放手,实在过分。
关键林痕还没察觉到,还瞪着一双含义复杂的眼睛,饿狼看羊羔似的,圈得又紧,盯得又死。
颜喻不舒服,越发来气,一手盖住林痕的脸,不由分说把人往外推。
林痕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脸都被推出去了,手还死死环着他,颜喻被勒得难受,没好气道:“醒了就起,一直这样缠着像什么话?”
可惜嗓音沙哑,实在没什么震慑力。
林痕也是个倔的,等他累了收回手后又贴上来,埋在他胸口黏了好一会儿,颜喻手脚酸麻,没好气地陪着耗了会儿,林痕才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殷勤又沉默地伺候他穿衣。
不对劲。
颜喻站在屏风旁,看林痕把要来伺候的下人都赶出去,甚至连方术都没放过,一个人默不作声地收拾衣裳,抱过来往他身上套。
脸色不算臭,但明显心事重重,失了魂似的。
林痕从身后绕过来,小心整理衣领,长而黑的睫毛扑闪着,瞧着挺可怜的,颜喻盯了会儿,伸手捏住林痕的下巴上抬,两人对视。
“怎么了?谁又惹你了?”他问,声音没有不耐烦,反倒是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宠溺。
林痕睫毛颤了下,和人对视一瞬就转移视线,落在颜喻侧颈那片衣领遮不住的刺目吻痕上,昨晚他的唇舌刻意在此处流连,抱着独占和宣示主权的沉重心思,一遍遍地加深,几乎吮吻出腥甜的血丝。
很明显,很招摇,但撑不过几天就会消散,若想长久,只能不断打上新的烙印。
可是……
“嗯?”看人跑神,颜喻不满。
“我……”话音颓然,带着恐慌,转而又消弭,换成另一个问题,“你会不要我吗?”
颜喻钳着林痕的下巴晃了晃,不解又好笑道:“你这蔫了大半天,就在思考这么个问题?”
不是,林痕眸光颤了下,很慢地点头:“我想知道。”
“暂时应该不会,”颜喻想了想道,他还挺喜欢林痕的,于是没再拐弯抹角,也算是给点让人安心的盼头,“放心,只要你听话,哪天就算不要你了,也不会伤害你和你母亲。”
他觉得这是林痕最关心的。
得到答案,林痕却没什么反应,只僵硬地点头,脸上的凝重有加深的趋势。
颜喻莫名其妙,松手不再理人,承诺反正给出去了,林痕爱怎么想怎么想。
不知是不是刻意的,林痕动作很慢。
到系腰带,林痕直起腰,胸膛贴着颜喻的,手伸到后面将人环住,鼻尖触碰到几根轻盈的发丝,闻到熟悉的冷梅香,沁人心脾。
腰带拉到身前,林痕垂眸,细致地系好。
收拾完后,见人要走,林痕闷闷地喊了声“颜喻”,手勾住颜喻的袖摆。
一而再再而三,颜喻都被林痕的不遵礼数给气习惯了。
也怪他,第一次没将人震慑住,后来一发不可收拾,倒把胆子给惯出来了。
“又怎么了?”他问。
“你去哪?”林痕问。
“去膳厅吃饭,你不去?”
“去……吃过饭呢,去哪?”林痕追问。
“书房。”颜喻边说边往外走。
林痕没再说话,跟着颜喻出房,吃过饭,尾巴似地跟着颜喻进了书房,颜喻坐下,瞥了眼埋头磨墨的人,心道林痕这态度转得也是够快的,昨天还控诉他试探人呢,今天就做得自然而然了。
一连三天,林痕黏人黏得过分,除去上朝,其余时间恨不得一直和颜喻贴在一块。
临近出发,颜喻空出点时间,来院中送人,他知林痕懂分寸,很多事不必摊在明面上说,见准备好了,就摆手让人离开。
日薄西山,秋风再添几度悲凉,颜喻觉得冷,拢了拢衣裳准备回房。
明明都走出十数步了,林痕又突然蹿回来,挡在颜喻面前,呼吸粗重凌乱,还是第一次这么不稳重。
明显有话要说。
可张了几次口,就是没能说出来。
颜喻以为林痕担心他反悔或是从中使手段,道:“我既放你回去了,定然不会中途改变主意,也没那么多卑劣心思,放心便是。”
林痕却是摇头,他抓住颜喻的手腕,力道很大,攥出几道白痕。
他看向颜喻的脖颈,昨晚心慌,他又加深了那处吻痕,可它就像颜喻对他的态度一样,不在意也没有用。
他想对颜喻说不要找别人,可他的身份终究无足轻重,也没有撑得住的立场。
颜喻于他,是宠爱,是恩惠,他捧得慎重珍惜,可于颜喻而言只是简单的施舍,可以给他,同样也可以给别人。
即使速去速回,也要近两个月的时间,等他回来,颜喻身边是不是就有别人了?
那他呢?
颜喻手腕被抓痛,他皱了皱眉,用眼神催促。
林痕被逼到绝处,觉得自己就是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却又没什么力气反抗改变,连嘶鸣都做不到。
他踌躇再踌躇,最后只得压抑着繁杂磅礴的情绪,带着哀求小声地问:“颜喻,你等等我好吗?”
第31章 “我还没有适应”
颜喻刚回到书房程风就带了消息进来,他交给颜喻一封誊抄的信,交代:“大人,这是申时左右在城外刚截到的。”
颜喻接过,打开,是江阳王写给江折的密信,不出所料,是一堆污言秽语。
略过那些对自己的咒骂,其实没多少有用东西,颜喻扫了遍大概,扔到一边。
“江阳王在封地可有什么动静?”他问。
“没有,表面一切如常。”程风道,“只是我们的人目前只能在只能在阳城内走动,王府守备森严,没能安排人进去。”
“我知道。”颜喻点头,“阳城那边再盯紧些,另外,转告容迟一声,看他有没有办法。”
程风领命出去。
书房重归寂静,颜喻拿起信纸又看了遍,要不是他派人把江折盯得死死的,也知道江棣的确有勇无才,他几乎要怀疑这是专门写来用来迷惑自己的了。
江折身边的人是那天被毁了眼睛后安插过去的,为的就是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没想到,正经作用没起到,反倒是让他知道了点别的事情。
比如,林修溯写给林痕的威胁信。
思及林痕,颜喻又想起那孩子欲言又止的难受样,还真是和预想的相反,毕竟,他原本以为林痕应该迫不及待地离开的,最起码不该是眉眼忧愁满是不舍。
毕竟自己可是个“逼良为娼”的坏心权贵宇未岩。
手腕还残留着轻微的不适感,颜喻低头,见握痕已经泛了红,内侧是昨晚留下的吻痕,压在淡青色的血管上,糜乱得很。
他心中划过一丝异样,酸酸麻麻,是以前从没有感受过的。
竟然来源于林痕,还真是奇怪。
至于最后的那个问题,他直觉里面的含义不如表面简单,本来打算郑重回答一下的,可没想到,那孩子话都问出来了,偏偏又临阵脱逃,没敢听答案。
也不知道到底在怕什么。
颜喻挽起嘴角,无奈地笑了下,以前怎么不知道,林痕还有这样胆小的一面。
半月后,临溯城北,林家别庄内。
整院的落叶无人打理,堆积出深秋的萧瑟。
明明才过正午,却冷清的好似深夜。
林痕是第一次来这个别庄,他也是进了临溯才知道,当年自己前脚离开,林修溯后脚就将陆伏烟赶到了这里,再没有过问。
不过也正好。
林痕顺着暗卫的指引往前走,脚步越走越沉重,直至来到陆伏烟紧闭的房门前。
木门并不精致,带着年久失修的凋零感,上面糊得油纸还很新,应该是颜喻之前派来的下人给换上的。
林痕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向前,一路迫切想念,临到门前却变成了近乡情怯。
他在门前站了好久。
双腿开始发麻时,房门突然打开,走出一位年轻的侍女:“是林公子吗?夫人在睡觉,可要奴婢帮您叫醒?”
林痕悬吊的心落下一点,暗中松了口气,道:“多谢,不必了。”
由于多天的奔波,林痕声音变得沙哑疲惫,侍女有点担心,关心道:“夫人醒来还要好一会儿,公子可要先休息休息,大人早早吩咐过,奴婢已经收拾为公子收拾好了客房。”
所谓的大人是谁,不言而喻。
“不用,我进去看看母亲。“林痕谢过,深吸一口气走进房中。
房中的摆设很是简陋,仔细说来,和他在宫中的住处也差不了多少。
陆伏烟正躺在床上,睡容安静,眉心微蹙,灰白的发丝有些凌乱,一缕扫到耳前,触碰到眼尾深深的皱纹。
林痕站在床头,呼吸放缓,有些出神。
在他的记忆中有很多种陆伏烟的摸样,慈祥的,严厉的,疯狂的,又或是歇斯底里的,但最深刻的,是陆伏烟的睡颜。
因为……
床上突然传出声音,思绪被打断,林痕见陆伏烟有要醒来的迹象,下意识后退,往床幔后藏。
和以往无数次一样。
床幔厚重,只透过一丝微弱的光线,林痕看见陆伏烟模糊的面容,她颤巍巍睁开眼,目光在空荡安静的房间巡视一圈,随后似有所感地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痕儿……是你吗?”
熟悉的声音,林痕手猛地握紧,攥动了床幔。
他僵硬地松手,慢慢挪出来,对上陆伏烟由惊讶到不可置信的眸子。
“娘……”他喊了一声,很轻,“你现在是认得我的,对不对?”
对方当即落了泪。
林痕无措,僵在原地。
他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比如把人从床上扶起来,又比如抽出帕子帮忙擦泪,再或者,柔声劝慰一句,随便什么内容都好。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到。
四年的别离当然不至于让母子亲情隔阂至此,而是因为,这本来就是他们母子之间的相处模式。
陆伏烟来不及收拾眼泪,就撑着身子要坐起来,她腿是残的,用不上力,双臂也被连日的病痛耗尽了力气,于是,这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对她也难如登天。
一连失败两次,手臂因用力过度而不受控制地颤抖,陆伏烟额头爬满了冷汗,诡异的静默还在继续,就在她因自己的窘迫而无地自容时,一条手臂突然伸过来,托住后背。
她借力倚靠在床头,也终于得以近距离看看四年未见的儿子。
林痕紧抿双唇,睫毛低垂,并没有在看她,神情沉着安静,一如从前,只是轮廓更深刻了,有了大人的样子。
陆伏烟呼吸变得急促,她颤抖着伸手,想摸摸林痕的脸,手还没触碰到,林痕就埋头往后缩,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试探的手因此僵在半空,又脱力地垂下,陆伏烟有些喘不过气来:“痕儿,娘现在认得你。”她说,近乎哀求。
“我知道,娘,对不起。”林痕说着,下意识的防御反而更甚。
林痕后退一步与陆伏烟拉开距离,他看着陆伏烟的眼,还是说:“对不起,我还没有适应。”
陆伏烟眼眶又湿了,泪珠滚落,在爬满皱纹的脸上留下水痕。
林痕沉默地看着,他与陆伏烟四年未见,可两人没有清醒相对的时间,又岂止短短四年。
他爱这位母亲,同时也惧怕。
凭心而论,陆伏烟没有生病的时候,是一个合格的,甚至是让世人羡慕的母亲,她宠着爱着自己,让自己短暂的儿时时光幸福快乐。
可那样的陆伏烟仅仅存在于他七岁之前,之后陆伏烟生了病,情况天翻地覆。
那些美好并不是疗伤圣药,而是一遍遍剜开伤疤的利刃,他早已忘记曾经的自己多么深受宠爱,只记得自己满身青紫,蜷缩在墙角的样子。
他知道那是陆伏烟发病了,她控制不住自己,可疯魔的鬼怪顶着母亲的脸,他永远都做不到坦然接受。
再往后,恐惧一步步加深,他学会了躲开醒着的陆伏烟,有时候想极了,就晚上偷偷来到床头,借着月光看两眼,在察觉母亲有醒来的迹象时,匆忙跑开。
若是跑得慢了被发现了,他就会站在原地,问一句“娘,你现在认得我吗”,母亲若认得,就会放他离开,若不认得,他就会经受一场打骂。
他可以跑的,可陆伏烟疯过之后会难受,他得照顾。
说来可笑,他有时候会感谢颜喻,皇宫那座牢笼虽然很苦,但最起码不用让他再挣扎在有关母亲的问题中。
再加上那些送来的信,信中正常又关心的句子,让他渐渐记起儿时母亲的样子。
恍惚间,自己还是一个被完整爱着的孩子……
“好,好,痕儿别怕,娘不碰你了。”陆伏烟看了眼外面的天光,对林痕说,“你帮娘一把好不好,我想出去晒晒太阳。”
林痕慢慢点头,扶人坐在轮椅上。
轮椅已经有好些年头了,轮子转动时吱呀作响,很刺耳,却恰好打破死寂。
陆伏烟哽咽着开口:“痕儿,你在京城那边,过得还好吗?”
林痕点了点头,意识到陆伏烟看不到,又说:“挺好的,娘不用担心。”
“那颜大人……”
“他是个好人,”没等陆伏烟问完,林痕就抢先出声,随后才慢下语速,“他是个很好的人,这次回来,也是他允许的。”
“我知道,”陆伏烟点头,“颜大人已经派人告诉我了,不然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想,是你回来了。”
北疆的秋意更浓,林痕停下,见院子中有棵老杨树,泛黄的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树枝的分叉处有一只小山雀,灰黄的身子几乎与树干融成一体,唯有蹦蹦跳跳的时候才容易被人发现。
陆伏烟也看仰头看,她瘦得几近脱形,像是被摇摇欲坠的骨架撑着,随时可能倒地。
林痕无言地看着,目光落在陆伏烟的后颈,那里有一根极细的银针,没进血肉,外面留有短短一截,若不是阳光恰好闪过,他怕是永远都不会发现。
“娘,你后颈……”
“娘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林痕紧了紧抓着轮椅的手,说:“好。”
“故事很长,去那里坐坐吧。”陆伏烟指着不远处的石凳,“落了点灰,擦擦还是能坐的。”
林痕推着她来到石桌旁,他擦了擦灰坐在石凳上。
“你还记不记得你让我带你骑马去玩的事儿?”陆伏烟看了眼林痕,目光又落在虚空,她像是看见了那个撅着嘴向她撒娇的小林痕,笑得温柔,“你那时应该才七岁吧,小小一个,有一天下了学非要缠着我骑马,说是要去城北的那座荒山上放风,还记得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那夜梦成时的喜悦,马惊时的恐惧,以及摔下马时母亲怀抱的温暖都记忆犹新,当然最刻骨铭心的,还是迸溅到脸上的温热的血。
“对不起,我要是不任性,你就不会受伤了。”林痕说。
陆伏烟却摇头:"不必道歉,痕儿什么都没有做错。"
陆伏烟讲起了当年的事。
当年先帝下的旨意是让她与林修溯夫妻二人共守北疆,到达临溯的时候,她肚中的小孩快要足月,当时夫妻二人情深蜜意,她被林修溯以各种理由哄骗着,放弃了军务,只负责打理府中的杂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成了儿戏,她先是发现林修溯在外面养女人,大吵一番后,林修溯反而变本加厉,大肆抬妾室入府。
林痕来询问可否陪他骑马去游玩的那天,她第一次知道林修溯在外面还有个儿子,那个儿子比林痕小不到两岁。
过往情深皆是笑话,他悲痛欲绝,用很严厉的语气拒绝了林痕。
再后来,她认清现实,想到林痕的请求,就打起精神去马厩,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碰马,想去挑一匹,好骑着陪林痕游玩。
就在马厩,他遇见了一个人,钱守,那人是父亲的旧兵,她很意外,因为当年有一场胜得辛苦的战役,那场战役中,援兵因故没能及时赶到,父亲牺牲,他带领的五千将士也全军覆没。
钱守就在里面。
没想到,钱守竟然活了下来,他瞎了只眼,断了一条胳膊,脸上还有一条长而深的刀疤,横断鼻梁,让他狰狞如鬼怪。
钱守用了很久才认出她,热泪盈眶地抓着她的手臂,求他给陆老将军复仇:“小姐,当年就是林修溯那个贱人窜改密令,才导致援军走错了路,半路遇到伏击,没能及时赶到,咱得替老将军报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