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兆—— by白芥子
白芥子  发于:2024年0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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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让我料理了你,我本不想惹麻烦,”容兆自上而下地打量面前之人,眼底不掩鄙薄,如同看一件死物,“现下看来确实有些道理,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你敢?!”刘崧目眦欲裂,“我是紫霄殿管事,是宗主的心腹,你敢动我?!”
提到那位宗主,容兆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问:“你是几时入的紫霄殿?”
刘崧一愣,高声道:“宗主尚未入主紫霄殿前,我便在他手下做事,你那时不过黄口小儿,连仙宗的门都还未入,宗主信任我远胜于你……”
“所以我那师尊是如何登上宗主之位的,你一清二楚,还出过力,”容兆垂眼,沉下的嗓音似冰,“那你更得死了。”
对上他眼中毕现的杀意,刘崧顿觉背后寒意陡升,强忍着手上疼痛暴起,想要先发制人。
容兆将云泽剑换至左手,迎击而上。
他左手剑招不似右手那般犀利逼人,行云流水间却另有磅礴气势,刘崧很快招架不住,节节败退。
被逼至绝路,刘崧眼中终于流露出恐惧,电光火石间仿佛明白了什么:“你是——”
容兆没给他机会多言,云泽剑干脆利落地洞穿他脏腑,剑意直接绞散了命魂。
剑抽出时,刘崧轰然倒地,死不瞑目。
鲜血顺剑尖而下,淅淅沥沥滴在地上,容兆一眼未看,漠然回身,望向另一个方向,神识传音那人——
“乌见浒,你还要看热闹到几时?”

他的嗓音平缓温沉,并无往日那些戏谑。
容兆未理他,两指间升起一抹赤色灵光,沿着剑刃随意一抹,云泽剑转瞬光洁如新,回了鞘。
乌见浒看着他的动作,眼神微动,不经意间忆起件往事——
有一年的仙盟大比,容兆被人以邪术偷袭,身负重伤,仙盟众长老力主从重处置那邪修之徒,是容兆主动说算了,念在对方初犯,感化之后逐出仙盟便罢。
那时人人称颂云泽少君高风亮节,有容人之度,堪为我辈楷模,唯有他亲眼所见,在大比结束后,回程的途中,那本已逃命而去的邪修被容兆派人捉回,如今夜这位紫霄殿管事一样,暴毙在云泽剑下。
既图虚名,又睚眦必报,乌见浒平生最看不上的,便是这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但那是从前。
方才容兆出手的那一刻,剑意弥散在无边黑夜里,像他整个人都被攥入其中,沉的是夜色,也是他水波不惊的眼。
或许那才是属于他的本色。
“方才他说你是,是什么?”乌见浒问。
容兆的掌心轻擦过剑柄,抬眸:“你话太多了。”
“什么仇什么怨,杀了人还不够,还得把命魂都绞散?”
容兆寒声道:“与你何干?”
乌见浒点点头,是与他无关,容兆既不肯说,他再问也是多余:“被我看到了,不怕我说出去?”
“你说出去,谁信?”容兆冷眼扫过四周,方才的剑阵撤去后已不留痕迹,“灏澜剑宗之人掳走我们少宗主在先,以杀阵擒我在后,还杀了我师尊心腹妄图嫁祸于我,事情传出去,世人是信你还是信我?”
“你知道?”乌见浒意外又不意外,“为何不觉得是萧如奉的人做的?”
“气息不一样,”容兆不屑道,“白日出城时他的人是有盯着我,但跟夜里这些不是同一批,萧如奉并不确定日炎天晶铃在我这,没道理掳走奚彦引我来此。
“而且这样的剑阵,一般人摆不出来,”容兆话锋一转,微扬起下颌,“乌见浒,弄这么大个剑阵就为了拿住我,你有失风度了。”
“嗯,”乌见浒坦然承认,“逼不得已。”
以往他们每回交手,从来单打独头,这是第一次,乌见浒摆下天罗地网、严阵以待。
偏他又交代手下人不许伤容兆,一根手指也不许,如此束手束脚便没占到上风,最终让容兆破了阵。
听着这句“逼不得已”,容兆不禁心生怪异,不知这人为何如此执着日炎天晶铃,又想到那日他说的“不便透露”,也无意自讨没趣。
“乌见浒,你输了,还要继续吗?”
他的一只手始终停在剑柄上,随时准备释出。
葳蕤枝叶间投下一片婆娑月影,落在他肩头、发梢,似雪凝霜。
乌见浒静静凝着他,想起先前那条昏暗的楼道、雕花八角窗旁,他伫立在那,放空神思后那一刻的怅然落寞。
灵符自乌见浒指间释出——是前日容兆赠他的那张,裹挟着一团火冲向前。
容兆不闪不避,炽焰映亮他的眼,在他面前倏然分散成无数萤火,绚烂如夜星闪耀。
本就是无甚用处的照明符,乌见浒回赠他这一刻的花火璀璨。
容兆抬眼望去时,那人已转身,潇洒离去。
“你们少宗主在这座峰脚下。”
烟花落幕,林中只余蝉鸣声,叠在细微的风动里。
容兆停步原地片刻,直至心头那一点漾开的水波无痕。
他快速处理了刘崧的尸身,以传送符将之送至另侧山头后,走回先前剑阵阵眼的位置,抽出云泽剑,灵力在地上画了个圈,向下探去。
方才那一掌带着结成的法印拍击而下时,他在掌心的震荡间感受到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气息,来自地下。
当时人多眼杂,怕引起旁人注意,他面上未表露分毫,这会儿才确信并非错觉,地底确实有东西。
埋得不深,很快被他的灵力探触到,带了出来。
白玉浮于掌心间,只有半个巴掌大,呈叶片状,通体纯净似雪,没有半分杂质。
容兆感受到其上丝丝缕缕的仙气,暗自心惊,不待深思,他先将东西收入了乾坤袋中,设下屏障封印。
两刻钟后,容兆在山脚下的一处石窟里找到奚彦,这小子被人封住丹田,捆了手脚禁声丢在这里,已然吓得不轻。
帮他解除禁锢,容兆传音出去,很快其他人一齐找了过来。
被众人围着关切,奚彦却颠三倒四说不出个前因后果,他被一帮黑衣人掳走,之后到了这里,对方可能是谁、用的哪门哪派的功法、可曾说过什么,一概不知。
“先回去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容兆出言打断他们。
奚彦被人搀扶起身,这才有人注意到刘崧不在,问了句:“刘管事呢?怎不见他?”
众人面面相觑,试着传音过去却如石沉大海。
“刘管事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不会吧?以刘管事的修为,不应当啊。”
“那为何传音没有回应?”
“都少说两句,先送少宗主回去歇息。”
容兆再次打断他们,留了几人继续去山中寻找刘崧,带着奚彦和其他人回去了镇上客栈。
奚彦并未受伤,但心有余悸、惊魂未定,容兆让人给他喂了两颗安魂丹,待他睡下便回了自己房中。
设下重重结界后,他重新释出那枚白玉,感知片刻——
确实是仙气,比灵气更纯粹,所谓的圣山,特殊之处大抵在这枚白玉上,或许是去岁那场地动,让原本深藏在地底的此物重见天日,今日才会被他拾得。
但这样东西从何而来,为何在此,却是耐人寻味。
无论如何,他能捡到,确是莫大机缘。
容兆思忖片刻,将东西收起,重新封印。
天大亮时,奚彦睡了一觉醒来,总算缓过劲,来容兆房中一块用早膳。
他吃着东西抱怨昨夜的种种,容兆漫不经心地听,这一顿早膳快用完时,有人慌张来报,刘崧找到了,但人已经陨落,不但死状可怖,还被人绞了命魂。
禀事之人声音打着颤,像是被吓到了,奚彦闻言已面无血色:“刘管事……连命魂都没了吗?”
他似乎想到昨夜遭此厄运的人本该是他,一时更如惊弓之鸟,惶恐难安。
“大师兄,你说他们还会不会再来?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我们今日便走,”相比他的惊慌失措,容兆却十分镇定,耐着性子安抚他,“不用担心,你让那些护卫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不会有事。”
奚彦恹恹不乐,也再不提去逛集市那一桩。
容兆命人将他送回房,喝了口茶,这才叫了其他管事之人进来,吩咐道:“先传音将昨夜之事禀报宗主一声,今日我们便启程回去,还有,事情发生在羌邑地盘上,他们总得有个交代,派人去与萧如奉说一说,让他们给个说法。”
打发了人离开,他依旧坐在桌边,悠然品茶。
片刻,有灏澜剑宗之人来求见,是乌见浒的侍从,送来只灵猫。
“宗主说这灵猫是昨日在集市上买下的,送给云泽少君您,还望您笑纳。”
容兆侧头看去,通体雪白的灵猫趴在软垫上,杏瞳微眯,看似温顺,实则冷淡,漂亮倒是十足漂亮。
待送礼之人离去,容兆手指轻敲了敲云泽剑剑柄,灵猫抬头看他一眼,起身上前几步,在他脚边重新蜷起趴下,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谄媚也无过分疏离。
神识中响起那人的声音:“我送的礼,喜欢吗?”
“为何送我这个?”容兆喝着茶,目光落向窗外,楼下灏澜剑宗的扈从进进出出收拾东西,大约今早就会离开。
“看你之前也养过几只灵宠,买来给你逗乐子的。”乌见浒道。
他说的是在那幻境中时,容兆在山中捡到过几只灵宠,散养在家中小院里,偶尔逗一逗,没有过分喜爱,倒也不是他说的不喜。
灵宠与妖不同,虽有灵性却无灵根,无可能化形,说到底只是畜生,反而能得他多看一眼。
“为何是猫?”容兆又问。
乌见浒的嗓音里多了些轻快笑意:“你不觉得,挺像你的吗?”
他当时一眼便看中了这只灵猫,矜傲冷淡却漂亮得过分,那双杏瞳尤其,看着人时,不自觉地叫人想要招惹。
容兆低眼看去,灵猫的瞳色也是深灰,不像那人藏了过多的情绪,更纯粹一些。
“更像你。”他道。
乌见浒无所谓他怎么说:“既然送你了,好好养着吧。”
容兆无可无不可地“嗯”了声,也不说谢。
果然与那猫一样,乌见浒心道,傲得很。
容兆靠坐窗边,继续喝茶。
不多时楼下灏澜剑宗众人已整装待发,乌见浒出来,上车前忽然停步,回身抬眼望去。
容兆神色懒怠,垂下的视线落向他,乌见浒一笑,温声传音:“回见,卿卿。”

才落地,便有宗主使者来传。
容兆先回了趟出云阁,将在白鹭山中得来的白玉藏起,随后取出那枚日炎天晶铃。
执铃于掌心片刻,一团血红邪气逐渐包裹上去,他冷眼看着,直至邪气没入铃中,了无痕迹。
“公子,紫霄殿那头又派了人来催。”
外间传来妖仆的禀报声,容兆摩挲着那看似与先前一般无二的天晶铃,半晌,收起东西起身。
踏入紫霄殿时,与他错身过的侍从近身传音来:“宗主先前已亲自查验过刘管事的尸身,未发现异状。”
容兆毫不意外,莫华真人向来多疑,自然要亲自查验一番才肯放心,所以那夜他才特地以左手剑杀人,叫他那位师尊也看不出任何端倪。
殿中,莫华真人见奚彦平安归来,放下心,目光转向一旁容兆。
容兆上前一步,主动说起这一趟出行途中琐事,提起在那白鹭山中发生的种种,莫华真人打断他,让奚彦先说。
奚彦神色讪然,硬着头皮复述了一遍那夜之事,依旧是一问三不知。
莫华真人闻言眉头紧蹙,这才问起容兆:“你当时可有发现异样?可能是什么人做下的?”
容兆缓声道:“当时我一路在山林间追寻小师弟的踪迹,并未注意到其他,此事颇为蹊跷,至于是何人做下,确实有些头绪——”
他说着看了奚彦一眼,莫华真人便先让奚彦退下回去歇息,殿中只剩他们后,容兆取出那枚日炎天晶铃,双手奉上:“师尊要的东西,幸不辱命。”
莫华真人眼中迸出喜色,亲自从座上下来,接过天晶铃,握入手中细细感知:“好!”
喜悦过后,他仿佛猜到什么,收起东西问容兆:“事情与这日炎天晶铃有关?”
“应当是,”容兆说得亦真亦假,“萧如奉有所察觉,那几日一直派人盯着我,我们启行离开郢城也一路有人跟随,再有就是,灏澜剑宗那位似乎也在打这天晶铃的主意,几次派人试探我,那夜之事究竟是他们哪方做下的,却不好说。”
“你说那乌小宗主?”莫华真人倒不意外,“这日炎天晶铃本就出自灏澜剑宗,是乌曹当年势微时,为巴结萧如奉,送给他的宝物,那乌小宗主想拿回去也不稀奇。”
容兆眼底神色微动,莫华真人继续道:“你干得不错,能在他们两方眼皮底下拿到东西,不枉为师信任你。”
“应当的。”容兆淡道。
“只是,”莫华真人旋即又沉吟道,“刘崧之事还是透着古怪,按理说无论是他们谁的人,将彦儿绑走,却杀了刘崧,还将他命魂绞了,委实叫人匪夷所思。”
“兴许是刘管事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被灭口了,”容兆镇定说出早已准备的说辞,“绞了命魂也可能是下手之人生性残暴,故而如此。”
莫华真人深深看他一眼,虽有怀疑,到底未再多揣测:“刘管事运气是不好。”
事已至此,怕也再难追究真相,事情发生在羌邑王都外,萧如奉已派人送来厚礼赔罪,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刘崧,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
容兆问:“师尊,我可能去天音阁?”
这是之前就说好的条件,莫华真人不好反悔:“为师既然答应了你自然可以,但毕竟是破例之事,你只有三日时间。”
容兆颔首:“多谢师尊。”
三日足够了。
天音阁是元巳仙宗的典藏圣地,收录的皆是天字级以上的功法秘籍,只对本宗宗主和宗门长老开放,容兆是第一个破例走进这里的人。
莫华真人只给了他三日时间,便是料定他即便资质再过人,也无可能在三日之内通读并参悟其中任何一本典藏圣经,无非是让他进来开开眼罢了。
容兆的目的本也不是这个,进门他直奔剑法那一块,不挑什么,一本一本快速翻阅起来。
剑之道,大抵有相通之处,不同剑法之间相辅相成、互相补充,少有例外。
想要突破上炁剑法第十层大圆满,并非易事,若能在这天音阁内找到与之有关联的辅助剑法,或能事半功倍。
但容兆的期望注定是要落空了,上炁剑法自成一派,与其他任何剑法路数都无相近之处,又或者,那确实是仙法,不为世人所知,自然无人以之为基础创出新的剑法。
三日下来,颗粒无收,不免叫人泄气。
容兆徘徊在那两排书架间,在将所有剑法典籍翻阅过一遍后,他的目光落向另侧角落,那里收藏的皆是方志传记,鲜有人问津。
视线停了片刻,他迈步上前,在那一排排早已得道飞升的大能列传中,鬼使神差地取下了其中一本《战神录》。
三千年前战神以一己之力结束东、南两地纷争,威名远播,无人不晓,他的事迹流传至今,经世人口口相传、添油加醋后,早已不可考。
容兆也只知战神其人,今日第一次阅见他生平。
战神出身北域,本是一介散修,与同为剑修的师弟结成道侣,避居深山多年,得机缘练成仙剑之法。
后道侣身死,战神入世,彼时东、南两地战祸不断,战神游走其间,多方调和,几次出手平息战乱,拯救苍生。
战神为救世而弃通天成神路,将希望之种撒向人间,最终身陨。
容兆心头讶然,书中所提仙剑之法,虽仅有短短几句描述,分明便是上炁剑法!
而战神与他道侣避世练成上炁剑法的经历,竟与他和乌见浒在那幻境之中所经种种一模一样,或者说,是他们在幻境中将自己当做了别人,经历了他人的过去——
他在幻境里隐约记得却无法代入的,是战神与他道侣的名字。
乌见浒固执认为他身体孱弱,是被战神的记忆影响,灵根有损早早身死的是战神的那位道侣。
他将乌见浒当做师兄与之结契,也是因为被幻境修改了认知记忆。
世事玄妙,远胜他所想。
但那幻境究竟是如何构织、因何构织,依旧让人费解。
容兆心潮翻涌,震动不已。
他不得不原地坐下,勉强自己定心,片刻,又重新拿起那本《战神录》,看向那最后一行字——通天成神路。
世人常语“共登通天路”,不过一句戏言,上古传说中有那通天之路,不必历天劫便可立地成神,虽令人向往,倒也无人当真。
传闻之事,堂而皇之写进这战神传中,未免荒唐。
所谓希望之种,却更不知是何意。
想不通便只能作罢,三日时限已到,容兆平复心神起身,将书还回。
虽未找到想要的东西,总算不是全无收获。
走出天音阁,迎向天光,他有瞬息恍惚,似那日破幻境而出那一刻,不知今时几何。
回去出云阁,容兆让人焚了香,挥退屋中妖仆,坐下入定想要静心片刻。
疲惫袭来,他伏身趴至榻边,慢慢阖了眼。
梦里他回到那间崖边小院,桃花树下回眸,那人推门步入院中,与他莞尔。
可惜三坛桃露只开了其一,天恩祭要点的灯还没来得及扎,墙根边冒出的新芽也还未到开花时。
似梦非梦,如幻亦如真。
容兆睁开眼,侧身伏在榻边未动。
那只灵猫趴在他身前不远,灰瞳静静看着他。
容兆懒懒耷下眼。
既知是梦,他自己也难得清醒。
“乌见浒。”
第一次,他主动传音那人。
“这是吹得什么风?”神识里的声音带了些许惊异,“云泽少君,我没听错吧,有事?”
“无事,”容兆嗓音里的倦意明显,慢吞吞地道,“无事不能找你?”
“可以,”乌见浒笑起来,“随时恭候。”
容兆听着他的轻笑声,愈觉困意未消。
像一缕微风拂进干瘪已久的心腑,让那一处逐渐充盈饱胀。
“乌见浒,那枚日炎天晶铃,本是你们灏澜剑宗的东西?”
“问这个做什么?”乌见浒揶揄道,“良心发现,打算还我了?”
“还不了,”容兆仍是懒懒散散的语调,“借我用用吧,以后还你。”
乌见浒无奈:“已经被你拿走了,我也不能说不,容兆,你打算怎么赔我,一张灵符不够吧?”
“你还想要什么?”
“你。”
乌见浒说得直接,嗓音如沉在容兆耳边。
静了一息,容兆也低低地笑了,笑声逐渐愉悦:“乌见浒,你这是狮子大开口,日炎天晶铃再难得,也没有拿我自己赔的道理。”
“那便算了,”乌见浒略略遗憾,“容兆,下回何时能见?”
“不知道,”容兆笑过之后更显懒怠,“该见面的时候自然会见。”
“秋日大比,”乌见浒道,“到时见吧。”
“嗯,方才,”容兆的声音愈轻,如那幻境里的无数良夜,他在乌见浒怀中,与那人呢喃私语,“做了个梦。”
“什么梦?”乌见浒也不觉温缓。
“美梦。”
“什么样的美梦?”
“不记得了,”容兆叹息道,“一睁眼就忘了,可惜。”
“容兆,”乌见浒提醒他,“你自己说的,既知是梦,还是早些清醒得好。”
“我说过吗?”容兆不认,“记性不好,忘了。”
乌见浒失笑:“好吧,那就是我胡说的,做梦也好,若是能日日做美梦,本就是人间极乐。”
容兆重新阖上眼,迷蒙睡去前,喃喃:“或许吧。”
梦里贪欢,确是极乐。

入秋以后,昼短夜长,一日冷似一日。
北域之地尤其,陇川郡内霜寒露重、万木萧索,分明已是深秋景致。
城中却因仙盟各家修士到来,极是热闹——十年一度的仙盟大比,人人向往。
“大师兄,今年的大比你参加吗?”
奚彦过来时,容兆正在院中练剑,剑意凌空扫过四方,凝结成霜,瞬息又聚合,消弭无形。
那一瞬间奚彦所感受到的威压,却让他不由驻足,不敢上前。
容兆收剑,淡淡看去:“有事?”
对上他寒霜一般的眼眸,奚彦莫名觉得不适,那种怪异之感转瞬即逝,他没有细想,走近过去:“大比啊,你今年还参加吗?”
“不了,”容兆转身进屋,“无甚意思。”
“我就知道,”奚彦跟进去,“乌宗主现在是一宗之主了,不会再参加大比,除了他,同辈之中其他人都不是你的对手,你肯定没什么兴致跟他们比试,我还想看大师兄你和乌宗主交手呢,可惜没机会了。”
容兆坐下抿了口茶,问:“你是想看我,还是看他?”
被容兆戳中心思,奚彦红了脸,挠头道:“都想……”
“看了,然后呢?”
“我,”奚彦被他盯得一阵尴尬,心虚嗫嚅道,“我就是想瞻仰一下你们对剑时的风采,或能从中悟到点什么……”
容兆搁下茶盏,神色愈淡:“你还是把心思放在自己的比试上吧,师尊对你期望很大,你别让他失望才好。”
“那我也保证不了自己能拿到什么名次,”奚彦讪道,“我又不是大师兄你。”
昔年容兆与乌见浒初次在仙盟大比上交手,皆只有二十出头,一战成名、惊动天下,自那之后仙盟英才辈出,却远不及他们。
至于奚彦,他自认没这个本事。
容兆不欲多言,不参加今年的大比,除了确实没意思,也是顺他那位师尊的意——奚彦初出茅庐,被莫华真人寄予厚望,他这个大师兄识相点,便不能抢了小师弟的风头。
奚彦离开后,容兆又独自坐了片刻,喝完这盏茶,见外头秋烟袅袅、彩云漫天,起身出了门。
走出驿馆时,恰碰上有客登门。
萧如奉的那位大皇子萧檀来送大比事帖,见到他主动上前一步问候:“云泽少君,幸会。”
“幸会。”容兆微微颔首,不着痕迹地打了对方一眼。
与那夜在萧如奉面前表现出的唯唯诺诺很不一样,面前这位大皇子举止得体、进退有度,神色也从容,更似他本来面貌。
而他身后跟着的,竟是当日在郢城的乐坊,乌见浒一掷千金买下的那头狼妖。
狼妖已彻底化形,亦步亦趋地跟随萧檀左右,掩住了周身气息,乍看去与普通妖仆无异。
唯独那双眼睛格外锐利,且狼性十足,丝毫不见谦卑之态。
容兆只看了一眼便错开。
萧檀笑道:“久仰云泽少君之名,当日在崇天殿前没机会与你敬酒,后日的大宴,还请云泽少君能赏个脸,与我一块喝上一杯。”
“大皇子客气,一定。”容兆亦客套道。
上车时,他不经意地一瞥,萧檀背影远去,侧头正与身旁狼妖说话,那狼妖只落后萧檀半步,二人形容亲密,不似寻常主仆。
容兆看进眼里,仿佛想到什么,收回视线。
坐进车中,车外妖仆问他想去哪。
容兆没什么想法,吩咐:“走哪算哪,随意逛逛。”
车往闹市区去,越往前行人越多,容兆索性下车步行。
妖仆拿了件御寒的法衣想帮他披上,被容兆拒绝:“不必。”
“公子,天寒,起风了。”妖仆小声提醒。
容兆微微摇头,朝前走去。
陇川郡中这座城池虽建在北域苦寒之地,却不失繁华。
因其不归属任一宗门,没有那诸多禁制,人事皆可随心所欲,很得天南地北的散修和一众过路修士青睐。
城中酒肆茶馆密布、青楼乐坊林立,楼舍屋宇连着栈道廊桥,飞檐斗拱、参差错落,人声、乐声起伏交织,市井烟火气十足。
天色渐晚,繁灯初上,不知哪方飘来的丝竹笙歌缠绵飘渺。
容兆停步栈桥上,看前方灯火。
心神愈发飘忽时,忽而传来一阵嬉笑闹声,他侧目望去,左手下方的乐坊亭阁间,年轻修士们饮酒作乐、惬意开怀。
他在其中看到了熟悉的黑衣身影,那人侧身倚靠坐榻,姿态松弛倦懒,两指间捏着只酒杯,随意搭在曲起的膝上,听美貌妖奴在旁抚琴奏乐,与人谈笑风生,间或畅饮——
惯常的浪荡随性、落拓不羁。
喧阗笑声不时入耳,有人打趣道:“乌小宗主如今可是越来越难请了,今日若不是我等点了这妖姬,你还不肯赏脸前来。”
“就是,果然还是美色动人心。”
“人毕竟是一宗之主了,不像我等,还成日醉生梦死、游手好闲,比不得比不得。”
容兆晃眼过去,认出席中皆是南地大宗门的少主公子们,一帮子纨绔,从前便时常能在乌见浒身侧看到。
他与乌见浒针锋相对惯了,瞧不上乌见浒的轻佻狂浪,对这些人更只有鄙夷不屑。
何况,乌见浒这人向来寡薄,也未必真心看得上他们。
便不说这些人,从前乌见浒身边倒真有位知交好友,同为剑修,天资虽不比他们,也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据闻与乌见浒脾气相投,很合得来。
后来那人死了,死在了仙盟召集的一次秘境试炼里,被法阵吞噬,当时乌见浒就在旁侧,在上前相救与转身离开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事后面对众仙盟长老的诘问,乌见浒那时脸上的淡漠凉薄,至今令人齿冷——
“救不了,不搭上自己顺利将人救回的把握,我只有两成。”
“我不会为了这两成可能,让自己去送死,他命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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