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兆—— by白芥子
白芥子  发于:2024年0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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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兆打量面前三人,没什么表情地略微颔首:“带进去。”
几层帷帐之后,遮蔽了风和光,躺于拔步床中之人安静阖目,无声无息。
乌见浒还是那个乌见浒,却在被抽干了生机之后,少了往日的那些恣意落拓,总让人觉得躺在这里的人仿若不是他。
容兆在旁盯着,几名医师轮流为他听脉、探了丹田和神识。
“他脉象涣散不收,浮而无根,至数不清,是元气溃散之症,”几番商议后,为首的医师小心翼翼说道,“丹田虽救回,却如千万碎片勉强聚拢,空有其表,承受外力稍有不慎又会再次崩塌。神识混沌,蒙昧不清,亦是虚弱之兆……”
皆是老生常谈。
容兆耐着性子听完,问:“可有救治之法?”
医师道:“我等开个方子,慢慢调理,先补元气,旁的还需再观察……”
容兆不由失望,自九霄天山回来这一路,他遍寻名医,反复说的无不都是这些。
他手里那最后一株金丝雾蕊,是当日他与桑秋雪交易而来,也早已入了药,救回了乌见浒的内丹。但一如这些医师所言,乌见浒的丹田碎得太彻底,靠金丝雾蕊之效勉强聚起的,不过是个不堪一击的空架子。
且因混沌之气侵体,致他神识受损,至今昏迷不醒。
吩咐妖仆带人去偏殿开药方,容兆走去床边坐下,抬起的手停在那人面颊边,触碰到仿佛没有生息的凉意,叫他不由心悸。
内心的恨意与惧怕反复焦灼着他,让他倍感煎熬,时时刻刻生出来的那些阴暗心绪,须得竭力克制,才能勉强压下。
在乌见浒面前说的“有何可怕”、“人各有命”都是假的,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尝到害怕的滋味,害怕面前这个人消失,害怕到最后他又是一无所有。
他敛下眼出神片刻,俯身下去,贴至昏迷中人的颈边,久久不动。
辰时,天音阁举行十年一度的开阁讲学大典,容兆这个宗主初继任,不能不到场。
他去得稍晚,又因下了雨,便由人撑着伞,步行走上阁前那一段山道。
雨雾朦胧里,前方驿亭中有人声传来,是两个来听学迟到了的弟子,被赶下来没让进天音阁,正愤愤不平地抱怨。
“宗主不也还没来,他都能迟到,我们为什么不能?到早了不也是在那里干等他,这规矩还就只针对我们了。”
“宗主有段时间没在人前露脸了吧,据说日日夜夜在紫霄殿守着那位,哪还有心思操心宗门之事。算了,今日算我两时运不济。”
容兆停住脚步,身后众侍从妖仆便也停下。
他微微抬眸,透过纸伞在眼前落下的雨帘看向山间云雾,潮湿黏腻,在雨中蒸腾着难以消解的暑热,实在叫人厌烦。
那两名弟子的说话声仍在断续传来——
“可惜当日九霄天山顶上发生的事,你我无缘得见,听闻宗主可是当众虐杀了七曜宗的裘宗主,就为了给那位报仇,手段狠辣,真真与从前判若两人。”
“宗主是因那半妖鬼迷心窍了吧,你说那半妖伤得那般重,当日被杀戮之力打中,又被混沌之气灌体,怎就没有爆体而亡呢?”
“还不是因为杀戮之力先击碎了丹田,爆体先爆丹,丹田碎了反叫他逃过一劫,可惜了。”
“就是,可惜了,那半妖,我看才真正是死不足惜。”
容兆下颌微微一扬,他身后侍从上前去。
那两弟子一回身,看到就站在不远处的容兆,当即吓得腿软,哆哆嗦嗦地跪了下去。
容兆迈步上去,连余光都未给他们,只留下句:“料理了。”
天音阁内,众长老率弟子已在此等候多时。
平日里除了宗主长老无人能踏入的禁地,只在每十年的这一日开放一层大殿,允一千名拿到听学资格的弟子进入。
本该由容兆这位宗主主讲,他却姗姗来迟。
众长老们面有不快,为首的戚长老问他:“宗主方才在路上又处置了两名弟子?”
消息倒是传得快,容兆随意说道:“毫无感恩心,乱嚼舌根之人,料理了也便料理了。”
戚长老提醒道:“按着宗门戒律,本不该……”
“你在教我做事?”容兆平静问他。
对方一噎,竟是语塞。
自九霄天山回来后,容兆变得越来越阴晴不定、心思难测,委实叫身边人如履薄冰。
他们纵有满腔怨气,在面对容兆时,又底气不足,最终只能低头。
“……我也只是觉得,驭下太严苛了,难免引来诸多非议。”对方解释道。
容兆全无兴致多言,示意人:“开始。”
戚长老面色难堪,容兆再不理他,上去了授学台。
他只讲了半个时辰剑道,虽如此,已足够叫一众弟子受益匪浅。
将位置让给其他长老,他没有离开,独自一人上了楼。
楼下的声响远去,在这静谧的一方世界里,只余落雨声。
第三次入这里,依旧是海底捞针一般的寻找,期望能从那成百上千万册的典籍里,寻得一星半点的希望。
但一无所获。
无论医典还是别的,从未记载过与乌见浒相似的症例。且乌见浒是半妖,体质与人修也不同,那些医师开的药方或许没问题,却收效甚微,在他身上起不了作用。
容兆在心里默念着“半妖”二字,最后自那些书山文海里,翻出了一本《半妖志》。
书中尽是关于半妖之人的常识记载——身体构造、习性、天资、修行之法。
半妖者,半修玄法半修妖道,天资通常高于妖低于人修,若持续提升,至渡劫期前止,可得寿元六百载。
但乌见浒的天资放在人修之中,亦是佼佼者,大抵因他母亲是九尾灵狐,天字级的灵妖。
容兆的目光落至那句“至渡劫期前止”,不觉拧眉,不是很明白。
他继续往后翻书,心头无端生出些许不安,直至最后一节,细说半妖修为——
受限于不完整的妖丹,半妖之人无法完成大乘巅峰至渡劫期突破时,丹田灵力的聚合转化。
换言之,半妖绝无可能突破渡劫期飞升,大乘巅峰修为已是极限。
世间半妖本就稀少,能在六百岁前顺利将修为提升至大乘巅峰者,更如凤毛麟角。
因而这样的常识,几乎无人知晓。
所谓天理不容,原是这样。
容兆怔在原地,抓着书册的手指逐渐收紧,手背隐约浮起青筋。
从前种种,在这一刻才终于真正明了。
为何那个人先前执意要走通天成神路,为何他那日说那句“不救世,只救你”,还有他的“又骗了你”,究竟指的什么。
放弃通天成神路,等同放弃他自己。
六百载看似不短,于修行之人漫长无尽的岁月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
从他将通天神玉交给自己那日起,他就坦然接受了一切。所以他不在意人间风雨、世界倾塌,只为救自己。
骗的不只是那日答应的顾好己身安危又食言,更有一直未说出口的,关于他寿元的秘密。
原来如此。
楼外暴雨如注,如永无停歇之时。
一日已经过去,入夜以后天色深黯,一丝光也没有。
楼下的讲学早已结束,随从也早被他挥退,只剩他一人。
容兆浑噩不知,失魂落魄走入雨夜里,一时哭一时笑。
撕心裂肺、几欲成狂。

紫霄殿。
自九霄天山回来,容兆命人将乌见浒安置于此,自己也在这里常住下来,方便一边处理宗门事务,一边看顾他。
虽大多数时候,容兆其实很少见外人,旁的人来求见,无论长老弟子,若无要事一概不理。
门中传言他感情用事、过于任性,容兆从不放在心上,我行我素,全凭自己心意行事。
那夜自天音阁回来,他浑身湿透、狼狈若癫,在始终昏迷不醒的乌见浒身旁趴了一整夜,也做了一整夜的梦。
梦里全是他与乌见浒的过往,好的、坏的,一遍遍在梦境中重演。
梦醒之后又仿佛一切未发生过,他依旧是元巳仙宗最说一不二的宗主。只是脸上的神情愈少、人愈淡漠,时常默不作声盯着谁时,一个眼神能便叫人不寒而栗。
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有容兆自己知道,他心头烧起的那把火早有滔天之势。
那些焦躁不安、蠢蠢欲动的邪性时时侵扰着他的神思,即将压制不住,这一次他也不想再压制。
“今日门中有人结契,送了喜糖来。”
秋日午后,容兆如往常那样靠坐拔步床边,握着床上乌见浒的一只手,与他闲聊:“我突然想起来,我们似乎还没办过正式的结契大典。幻境中那次不算,那时我们都用的别人的身份,过后倒是在鬼域里跟你又拜过一次堂,不过那也不算。等你醒来,我们无论如何都得补办一次大典。”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回答他的只有烛台上噼啪炸响的火光。
他耷下眼静默片刻,自嘲一笑,剥了颗糖扔进嘴里,继续与眼前之人絮语:“上次我说不喜欢吃糖,骗你的,不过这个喜糖没你给的好吃。
“我昨日去后山溪边看了看,那里灵气充裕,或许再过个两年,桃露当真能酿出来,到那时我们再一起喝吧。”
“……早知道这样,你又何必对我手软,我们光明正大地打一场,分个最终胜负,赢了的那个去走通天成神路就是了,反正,最后总是要分开的。
“你是看不起我吗?我不需要你让着我,也不需要你这样救我,我说的人各有命,你可以坦然接受,我也一样。
“乌见浒,你要不要醒过来?六百年很短,你若是一直躺在这里,我们连这六百年也没有了。”
声音渐低,沉在睡梦的人始终无知无觉。
无论他说什么,亦或在神识中呼唤,曾经他觉得聒噪至极的人,都再不给他任何回应。
层层厚重的帷帐挡住了外头每一缕拂进殿中的秋风,容兆却在这样的无声阒寂里,感受到了秋日寒潮的彻骨凉意,一颗心浸在其中浮浮沉沉,试图挣扎,又一再被裹缠密实。
直至帷帐外传来细微动静,他侧头看去,是那只灵猫自外钻进来,蹲在脚踏下,灰瞳安静看着他。
容兆与它对视,怀念的却是另一双同样深灰色的眼眸,每每含笑凝视自己时,总让他不自禁地坠入其中。
仿佛感知到他的情绪,灵猫低低呜咽了一声,容兆移开眼,不再看它。
那些翻涌的心绪,也重新归于了沉寂。
少顷,有人来报,说苍奇回了宗门,想求见他。
容兆正在帮乌见浒梳头,半晌才出声:“不见,没有要事不必来这里,让他回去。”
帷帐外妖仆应声退下。
旁的人或事带不起容兆心头丁点波澜,他握着梳子,帮乌见浒将长发理顺,银色发带缠上去,在肩侧挽起。
做完这些他静静看着面前人没有血色的脸,微凉掌心抚上,俯身,亲吻上那双始终紧闭的眼睛。
翌日,是元巳仙宗内部神恩大祭的日子,由宗主率众于神恩宫祭祀师祖。
时辰尚未到,容兆在偏殿更衣,换上祭祀大袍,苍奇再次来求见。
他眉心一蹙,有些不耐烦,允了人进来。
苍奇进门,看到前方换上宗主大袍后,愈显高不可攀的容兆,垂下眼,恭敬与他问候。
容兆问:“你特地回来宗门,是为了神恩大祭?”
“……是。”
“你自己的公务更重要,非必要不必特地赶回来。”
“各宗各派都回去后,这段时日巡卫所中也无什么大事,我便抽空回来了一趟。”苍奇低声解释,他只为见容兆而来,但他大师兄,似乎并不想见他。
人已经回来,还有何好说的,容兆冷淡道:“既已回来便算了,祭祀快开始了,你也去做准备吧。”
苍奇心有不甘,犹豫之后问了之前一直想问的事:“大师兄,上回我在神恩宫这里为你求的护身灵牌,你有随身戴着吗?”
容兆的神情微微一滞,垂着头的苍奇并未注意到他眼中渐起的冷意。
告密之事是否当真与苍奇有关,容兆并不确定,因为查不到实证,他也无心在这事上浪费心神,便暂且作罢。
但今日,他这个二师弟站在这里,欲言又止问起自己有否戴他送的护身灵牌,容兆忽然就明白过来——
其实以前他就隐约察觉到苍奇的心思,只是不在意,不放在心上,但没想到苍奇敢做到这一步。
至于所谓护身灵牌,他并未收到过,随便一想便猜到个中缘由。
容兆不动声色问:“为何送我护身灵牌?”
苍奇愣了愣,沉默一瞬,声音愈低:“我只是希望大师兄能福泰安康,无忧无灾。”
“既如此,为何要故意给我找不痛快,将我身边人的事情透露出去?”容兆的声音没有停顿,话问出口,瞧见苍奇面上一闪而过的慌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果然是你做的,你发现了乌见浒的身份,传字条告诉邓长老那个弟子,故意让他将事情揭穿?”
苍奇慌张道:“我也是为大师兄好,我……”
“什么为我好?”容兆沉下的嗓音里压着戾气,“做出陷我于不义之事,却说是为我好?我需要你这样为我好?”
一句话让苍奇脸上血色消失殆尽:“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容兆戳破他,“只是嫉妒我道侣,不想他好过,打着为我名声着想的名义,做见不得光的事情,以为这样就能毫无心理负担,催眠自己做的都是对的?”
苍奇猛抬起眼,不可思议地望向容兆——
被容兆这样不留情面地扯下遮羞布、揭穿心思,他分外难堪、无地自容,但更难堪的,却是容兆的态度——原来容兆什么都知道,他的大师兄清楚知晓他的心思,但不在乎。
此刻容兆看他的眼神里,更唯有冷漠和厌恶。
他的心思,在容兆眼里,从来不值一提。他心心念念着的人,弃他如敝履,如此厌恶着他。
这样的认知让苍奇心似滚油煎,极力克制才没有当场失态,嘴唇抖索着无言辩驳。
“你既已承认,我便不能不追究,你做的事情,已然违背了宗门戒律,必得严惩。”容兆毫无温度的语调道,如一把尖刀插在苍奇心上,每一个字都是一次凌迟。
容兆却未再施舍他眼神,命人来先将之押入水牢,留待三日后神恩大祭结束再行处置。
几位长老闻讯匆匆而来,容兆三言两语将事情说完:“他是我师弟,我更不能包庇他,免得让宗门其他弟子觉得我护短。”
听说了事情来龙去脉,想想当日那辛孟的下场,这几人便知什么包庇、护短都是假的,容兆根本没打算放过他那个师弟。若不是这几日大祭不能见血,他只怕这会儿就把人料理了。
饶是如此,这样不念旧情、刻薄寡恩,也实在叫人齿冷。
容兆不再多言:“时辰到了,走吧。”
转眼三日。
最后一场祭祀结束,众弟子们退下后,几位长老将容兆留下,说有事情要与他商议。
“七曜宗已经撑不住,说愿意归顺我们元巳仙宗,做元巳仙宗的附属宗门,针对他们的强制措施,是否能停止了?”戚长老代表众人问。
这七曜宗本也是东大陆排名前二十的大宗门,容兆当日当众斩杀了裘炎还不够,这几个月用尽手段,明里暗里地针对他们宗门,封锁周边各宗派与他们的资源往来交换,挑起他们宗门内部争端,一再削弱他们的宗门势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七曜宗不是没试图反抗过,但面对元巳仙宗,无异蚍蜉撼树,告到仙盟,如今真正把持仙盟话语权的人也是容兆,最终不得不妥协求和。
可容兆并不想与他们和,只要将他们彻底踩在脚下。
“嘴上说的不算数,待他们送来正式函件再说。”他道。
这些长老分明也有野心,偏要装作以和为贵,倒不知图的什么。
容兆懒得多言,又有别的长老问:“虽大世界结界已修复,尚有之前混进来的混沌之气未散,眼下当真只能等地底新生的灵气将之净化吗?那我等怕是三年五载都不能修炼了。”
“若觉得自己运气好,不怕死的也可以试试。”容兆无所谓地道。
长老们面露尴尬,三五年的自然算不得什么,可他们大多已修为原地停滞许久,难免着急。
容兆不再理会,正准备走,忽而闻得一声猫叫,竟是他那只灵猫,自殿外蹿进来,不知为何跑来了这神恩殿。灵猫飞扑至他身前,着急得喵呜直唤,咬住他衣裳下摆,想要拉他离开。
容兆低眼看去,灵猫叫声愈响,分外焦躁,灰瞳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焦急之色。
他微微拧眉,旋即想到什么,再不与那些长老说,一阵风似地出了大殿,飞身往紫霄山去。
越临近紫霄殿,容兆越觉眼皮狂跳,心头生出的不安几要化作实质。
落地后,他大步入后殿中,一掌推开殿门。
后方窗户大敞着,拉扯开的帷帐被卷进殿中的寒风吹鼓得唰唰作响,拔步床上一直躺在那里的人不见了身影。
容兆跌跌撞撞进去,用力扯着那层层叠叠的帷帐,试图找寻那个人的踪影,他不断环顾四周,脑子里有一瞬甚至什么都思考不了。
但是没有,这方寝殿只有这么大,一眼就能看到底。那个人不见了,就在他出门去的这么一会儿功夫,躺在床上尚昏迷中的乌见浒被人带走了。
妖仆送药进来,被眼前这一幕惊得手中食盘落地,四分五裂,人也随之跪下。
容兆的神思被瓷器摔碎的声响拉回,勉力稳住:“他人呢?”
“我、我不知道,”妖仆亦是肝胆俱裂,“方才我去拿药之前,还进来看过,人还在这里,我只去了半刻钟多些……”
容兆提起声音:“有谁来过?!”
“没、没有的,”妖仆话出口,立刻又似想到什么,“方才恰是侍卫换班时,他们或许有看到人!”
紫霄殿的侍卫首领先前就已收到传音,正在清点殿里殿外的值守人数,很快发现少了一个人,本该守在殿门外的侍卫当中,有一人不见了。
方才换班时是侍卫首领亲自带人来的,若混进了什么外人,除非修为还在他这个侍卫首领之上,才有可能瞒过他的眼,能做到的,整个宗门统共寥寥无几。
恰在这时,有容兆的亲信侍从赶来报,两刻钟前,关押在水牢里的苍奇不知得了谁的相助,自水牢中逃了。
容兆猛一握拳,霍地回身看向那扇大开的窗户,那边通往的方向是紫霄殿后方。而紫霄殿后,再往山上去,是穷云顶。
深霞浓雾罩于穷云顶上,迷蒙不辨方向。
容兆飞身而至,赶路太急心跳快得几乎冲出他嗓子眼。落地的瞬间他一眼看向前方,浑身血液几乎凝固——山崖边,始终昏迷不醒的乌见浒被苍奇面无表情地推下,而那下方,便是不见底的深渊炼狱。
不、不要——!
容兆崩溃痛呼,破碎嗓音卡在喉咙口,发出的只有嘶哑沉重的嗬嗬声响。
几乎是凭着本能飞扑上去,想要拉住那个人,却只触及乌见浒的一个指尖。
风声过耳,苍奇这条疯狗狰狞面孔上出现了一丝扭曲,瞳孔骤然放大。
却见容兆已追着坠落下去的那个人,一起落入了那万丈深渊里。

风声飒飒,鼓胀得耳膜生疼。
容兆试图将人拉住却不成,来自深渊下方的阴邪之力缠住他们的身体,正拖着他和乌见浒不断下坠。
他甚至无法施展过多的灵力,越往下坠修为越被压制,乌见浒就在他眼前,闭着眼如飘叶一般坠落。总是差一点就能触到,又一次次地失之交臂。
容兆咬住牙根,最后无法,只得如当年他父母做的那样,快速掐诀,拼着仅存的修为,织出结界,勉强将乌见浒纳入其中。
最后一刻,深渊底滔天的地阴离火席卷上来,火舌迅速舔吻上他们。
随之坠入血河里,恶臭腥血混着不知已腐烂多少万年的生肉槁骨一起涌来,让容兆几欲作呕,几乎睁不开眼。
他立刻调转体内邪力,一遍一遍流转经脉,使自己勉力维持身体平衡、屏息静气,在那些不见光的混沌阴秽里艰难觑眼,四处摸索,找寻乌见浒的身影。
分明最后坠下时他们之间还近在咫尺,此刻却怎么都搜不到更看不到那个人,容兆心急如焚,焦心之感让他体内运转的邪力也趋于紊乱,横冲直撞,几要让他陷入错乱癫狂中。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无边无际的血与火,一遍遍滚过他的皮肉,虽伤不到他,但那种慢慢腐蚀吞噬肉身的痛感,他尝到的其实从来不少,只是在当年就已经习惯了。此刻那些痛更像滚在他心上,让他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却无药可救。
在最慌乱无措、绝望崩溃时,他终于在接近血河底的位置,看到了乌见浒——
阖目靠于他织出的结界里,安静得像只是睡着了。
容兆眼眶里那颗摇摇欲坠的泪终于落下,落进那漫天彻地的血海里,无声无息。
血河底不断传来哀鸣嘶吼,那是恶鬼在咆哮,即使听过千万遍,依旧是那之后很多年,重复出现在容兆噩梦里,让他最胆寒心悸的声音。
他在浑噩蒙昧间想起前事,想起曾经,他就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父母在他面前被烈火吞噬、被恶鬼撕裂,只是那时他在结界里,父母在结界外,他想做什么都无能为力。
但是今日,在结界之外的人是他,而乌见浒,还被他完好护在结界中。若最后还是只有一个人能出去,他也希望那个人是乌见浒。
“不要哭。”
模糊声音传来,有一刻容兆几乎以为是自己生出的幻听。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眼中的泪不断涌出,他却似浑然不觉。
结界之中,昏迷数月的那个人在这一刻缓缓睁开眼,虚弱看向他,又一次重复:“不要哭。”
是神识里的声音,只这三个字,却让容兆的眼泪彻底溃堤,混在污浊不堪的血海里,模糊一片。
乌见浒无力抬起手,简单的动作却做得无比艰难,试图想去抚摸容兆的脸,想帮他擦去脸上眼泪与污秽,直至手指触碰到结界之壁停下。
他的目光也随之停住,明白过来,难过和心疼逐渐漫进他眼底。那样的眼神看着容兆时,让这一刻沉在这至邪恶秽里的人,终于找回呼吸,看见了光。
强烈求生欲唤醒了容兆的神智,既已这样,无论如何他都得活着将乌见浒带出去。
他知道顺着这条血河往下游去,尚有一线生机,前一次他便是从那里爬出的深渊炼狱,这一次同样可以。
他收起眼泪,在神识中传音给乌见浒:“你就在结界里待着,不要动,这道结界能支撑十二个时辰,我推着你往下游去,那边有能出去的路。”
结界中那人疲惫点头。
容兆打定主意,重新镇定下来,阖目持续运转体内邪力,感知分辨了一下方向,同时抽剑出鞘,提防下方随时可能扑上来的恶鬼——
他自己不惧这些,因他是亿万人里挑一的天阴体质,那些恶鬼近不了他的身。但乌见浒不是,阳体之人在恶鬼眼中,便如一道无时无刻不散发诱人香气的珍馐,他不敢赌。
身后忽而传来些微响动,浑浊血水里涌出一串血泡,容兆手指一顿。剑炁出,后方扑上来试图撕开结界的恶鬼顷刻间被斩落,灰飞烟灭。
接下来是第二只、第三只,剑炁在这血河里施展有限,对付这些恶鬼也已绰绰有余,只是这些东西太狡猾,他须得高度集中精力,才能防住他们出其不意地攻击。
一轮斩杀下来,沸涌的血泡逐渐平息,冒头的恶鬼缩下,暂时按捺住伺机再动。
容兆勉强喘了口气,神识中的声音响起:“歇会儿。”
方才乌见浒一直未出声打扰他,这会儿才开口,看向他的眼里始终满盛心疼,再次伸手向他。
“没事。”容兆微微摇头,也想触碰对方,却只能这样隔着结界,与他掌心相贴。
平复住心绪,容兆不再耽搁时间,推着乌见浒往下游去。
血河里脏东西实在太多,厉鬼缠身、恶臭扑鼻,能见度也底,他却不敢把人带出河面。至少河下方的地阴离火没有那样焰势滔天,被血水压住了气焰,不至于瞬间就将乌见浒周身的结界吞没,否则这道结界恐怕撑不住多久。
但是这样,他却得面对不断冒头觊觎乌见浒的恶鬼,因在这里修为被压制无法动用灵力,他的体力流失迅速,很快已力有不逮。
“左后方,小心。”乌见浒忽然出声。
容兆立刻挥剑刺向他说的方向,伴随一声凄厉惨叫,又一只恶鬼化作了青烟。
这只是冲着容兆来的,虽不能近他的身,大约也想给他些教训,且这鬼的本事明显比之前那些更厉害,若非乌见浒提醒,容兆甚至没有立刻察觉。
他不觉拧眉,问:“你看得到?”
“嗯。”乌见浒以妖法给自己开了眼,且在结界之中,隔绝了那些污浊,视野比容兆要更开阔些。
容兆盯着他的眼,已然看了出来,涩声道:“别做多余的事,你丹田是勉强聚起的,没养好之前经不住这些。”
“无事,我心里有数,不用担心。”乌见浒轻声安慰他。
容兆强迫自己沉下气,继续往前。
乌见浒坚持为他指引四周,尽可能地帮他减轻些负担。
“右前方半丈,有什么东西。”神识中的声音再次响起。
容兆挥出剑光,是一个漂浮在血河中的人头,白骨森森,皮肉腐蚀得只剩一星半点,在这里可算司空见惯。但乌见浒让他看,必是有别的用意。
容兆定睛看去,那人头上还有一半头发纠结着,其上发冠也未掉,已被腐蚀得不成样,只勉强能看出是地魄晶制的麒麟冠——奚莫华从前惯常用的,且整个元巳仙宗,只有他能用这麒麟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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