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龙一杯蜂蜜酒—— by黑猫白袜子
黑猫白袜子  发于:2024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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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太深了,而通往巡林员的林间小路投下的影子太黑。
有那么一瞬间,阿兰竟然觉得那无比强大的银瞳男人看上去竟然像是要被浓重的暗影直接吞没了一样。
而等到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喊出了维列斯的名字。
“阿兰先生……怎么了?”
他听到维列斯在询问。
一定是因为他太困的缘故吧,维列斯先生今天晚上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格外有磁性,听得阿兰总觉得耳朵痒痒的。
“那个,蜂蜜酒。”
大脑空白的时候就连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的,阿兰结结巴巴地冲着维列斯说道。
“我的意思是,我酿的蜂蜜酒马上就好了,这一次的蜂蜜酒里有珍贵的绿柠檬叶,喝起来一定非常美味。维列斯先生,等到蜂蜜酒成熟的时候,你愿意来我家吃晚饭吗?我可以做烤牛骨髓,或者是杏仁雏鸽来配酒,夏末雏鸽吃起来非常美味正是当季……”
阿兰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他一直紧紧地盯着维列斯,自然也不可能错过维列斯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对于其他人来说维列斯像是永远都绷着冰山脸,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阿兰已经可以清楚地感知到维列斯那格外内敛的情绪。
他注意到维列斯的表情在他发出邀请的时候变得格外僵硬。
“我很抱歉。”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维列斯干涩地拒绝。
“不过如果你不方便也没关系,毕竟密林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而维列斯先生你一定很忙——”
阿兰干巴巴地续上了自己的话头。
魔法女神在上,只是一次晚饭邀约被拒绝而已,可阿兰却觉得自己心情好像一下子被沉到了冰封的湖底。
他在今夜之前可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矫情又敏感的人,维列斯的拒绝简直要让他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而奇怪的是,不知不觉中重新回到他面前的维列斯看上去也苍白得像是一具石膏像,他望向阿兰的眼神是如此忧郁,几乎要让阿兰觉得,维列斯比他本人还要难过一样。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维列斯凝视着阿兰,“红月马上就要到来了,对于我这样的生物,红月是非常危险的时间,我必须回到王城,那里有魔导师们,也有用来镇压我的法师塔。”
阿兰的脸一下子白了。
维列斯没有错过阿兰眼中浓重的担忧。
让自己的友人为自己忧虑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但奇怪的是,此时此刻的维列斯在捕捉到阿兰的担忧害怕之后,身体里就像是窜过了细小的电流一般。
隐秘的愉悦感在灵魂深处炸开。
维列斯几乎是故意让自己显得格外孤独可怜了一些,虽然他自己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这点。
“没关系的,阿兰先生。虽然法师塔下方的那些法阵会让我感到有些难熬,但只要我被囚于其中就会有人感到安心许多,当然,我的封印也会稳妥很多。对于大家来说这都是一件好事。”
“可是……”
阿兰纠结地皱起了眉头。
维列斯贪婪地用目光勾勒着阿兰的轮廓,恶劣的龙近乎心满意足地品味着阿兰的担心,同样的,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会让许多人感到非常不安,但让他自己感到无比愉悦的决定。
“我会回来的。”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虽然可能会错过雏鸽最好的品尝时间,但阿兰你酿造的蜂蜜酒依旧会很甜,不是吗?”
维列斯说。

那位沉默而怪异,但在某些方面意外靠谱的巡林员要离开了。
消息传来时,绿河村的村民们稍微有些不安。
毕竟密林里的异状虽然比之前有所好转(至少再也没有看到什么奇形怪状的动物走出灌木丛),可报丧女妖凄厉的哀嚎依旧每晚都在夜色中荡漾,这只能说明引起密林异变的东西尚未完全消除。
不过村长很快就发布了安抚人心的公告,在巡林员离开之后,王庭骑士团的一些成员将会接替他成为绿河村村民的保护者。
骑士团,他们强大,高尚,训练有素,地位极为崇高——对于绿河村村民来说有点儿像是传说中的生物。没有人会想到竟然真的会有骑士团来到他们这种穷乡僻壤。顺理成章的,绿河村村民很快就忘却了巡林员即将离开这件事,所有人都陷入到对骑士团的憧憬与激动之中。
除了阿兰。
在兴高采烈,欢欣鼓舞的村民的对比下,阿兰就显得格外恍惚,而且还有点无精打采。
“我亲爱的阿兰,你今天看上去太没有精神了,你该不是不舒服吧?”
潘太太探过头来担忧地冲着阿兰说道。
阿兰此时正在她的厨房里替她熬制制作杏子奶冻要用的糖渍杏酱。
这是为了迎接王庭骑士团而特意制作的晚宴甜点。
王庭骑士团的地位毕竟不同凡响,而且这一次他们是为了保护绿河村这种寂寂无名的偏远小山村而来。他们的待遇自然要比普普通通的巡林员好上许多。为了迎接骑士团的“大人物”们,村长汉斯煞有其事的打算举办一场晚宴。而阿兰在村民的拜托下,也不得不参与进晚宴的筹备中。
“如果没有阿兰制作的菜肴,我们这场晚宴就真的变成乡下人的晚餐啦!”
当时好几个人都这么说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村民们的说法倒也没有错,大概是因为之前是冒险者去过很多地方,阿兰制作的菜肴跟普普通通的乡村才比起来,要特别得多,有好几道拿手菜甚至是王都都完全吃不到的口味。就比如说他现在正在帮忙制作的杏子奶冻。
在别的地方,人们只会用奶,蛋和各种糊糊搅拌在一起,制作出来的玩意吃起来稠密而黏糊,甚至还有点黏嗓子。
可阿兰只需要用自己那台破破烂烂的简陋炼金仪,就可以将村民们带来的骨头和动物皮提炼成特别的胶质物。
阿兰说那东西叫明胶,用它制作出来的布丁和奶冻吃起来有种格外爽滑而弹润的奇妙口感。
尤其是杏子奶冻,用的都是没有任何魔力的,绿河村村中自己出产的牛乳和杏子,然而做好的奶冻吃起来却美味得像是来自于神国的食物。
乳色的奶冻上方浇淋着金黄似蜜的杏酱,其中奶冻的部分吃起来细致而柔软,在勺子上颤颤巍巍的,像是一小团乳白色的凝露,而一旦到了嘴里,那半凝固的奶冻瞬间就会会化为浓郁香甜的乳汁,浓厚的奶油滋味混杂着细致的香草味,紧接着在舌尖四溢开来的是糖渍杏子的酸甜,它让奶冻尝起来更加香甜浓厚,同时又让人不由自主唇齿生津,只要吃了第一口,就再也无法停下。
村长当然不会让这道菜缺席献给骑士团的晚宴。
这也就是为什么现在阿兰会待在潘太太的厨房里,神色郁郁地熬煮糖渍杏子的缘故。
其实阿兰自己觉得自己把情绪掩饰得挺好的。
但他没有想到潘太太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情绪低落。
“我,我很好。”
阿兰怔了一下,随即说道。
“只是没有睡好。”
然后他解释道。
他甚至说服了自己。
维列斯已经说过了他回来,而且阿兰很确定维列斯会遵守他的承诺。
虽然很蹩脚,可阿兰毕竟也是当过冒险者的人,他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神经纤细的贵族小姐,他见过了太多离别,也早就学会坦然面对。
甚至就连维列斯离开那天时候他也表现得很得体。
他站在村口,向着维列斯摆了摆手。
银瞳的男人拉下了兜帽,深深地看着他,然后也摆了摆手。
他们平静地告别,然后分开。
生活似乎并没有出现什么变化,阿兰还是过着普普通通的乡村生活,唯一的改变大概就是妖精们从维列斯离开之后,就变得格外活跃和愉快。
……食量却比之前小了一些。
阿兰以为自己很快就能重新振奋起来,但都好几天过去了,他依然觉得心情很糟糕。
“哦,阿兰——”
潘太太深深地凝望着阿兰,那张红润而亲切的面庞如今充满了担忧。
阿兰生平第一次畏惧起潘太太的目光,他手忙脚乱地搅动着铜锅内的杏子,然后随便找了个借口。
“糖渍杏子应该煮好了,潘太太,你尝尝看怎么样?”
潘太太叹了一口气,她凑了过来,然后尝了尝阿兰煮好的糖渍杏子,下一秒她皱起了眉头。
“潘太太?”
看到潘太太的表情,阿兰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们这儿有句谚语,绝对不要让失恋的姑娘煮果酱,因为她煮出来的果酱里会有眼泪的味道。”
潘太太抬起头,仿佛洞察了什么一般冲着阿兰说道。
“我想今天我也不应该拜托你帮我煮糖渍杏子。”年长的妇人叹了一口气,然后她将勺子递给阿兰。
阿兰接了过来尝了尝自己的果酱,他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这可不是糖渍杏子应该有的味道,这种用糖,水,甜葡萄酒和杏子果肉熬煮出来的果酱应该是酸酸甜甜的才对,可现在勺子上挂着的浓浆尝起来简直能酸掉人舌头。
“抱歉,我想是我弄错了砂糖的比例。”
阿兰喃喃地解释道。
“我马上重新做一次……”
“哦,不用了亲爱的。”
潘太太阻止了阿兰,她轻轻地推了推阿兰的肩膀。
“虽然我不知道村里哪个姑娘这么好运,能让你如此魂牵梦萦。”潘太太推着阿兰离开了厨房,“但如果你们吵架了还是好些和好吧!今天的你应该放个假。”
明明为了这场晚宴所有人都忙得要命,潘太太却依旧强硬地让阿兰放下了所有的活计。
“骑士团的老爷们不会因为一份杏子奶冻哭哭啼啼的,可你喜欢的那个人说不定正躲在哪里哭呢,你应该去找她,而不是在我的厨房里熬煮难吃的果酱。”
潘太太简单明快地说道,顿了顿,她转过身拿起剪刀,从自家的花园里剪了一大丛娇艳欲滴的麝香玫瑰塞在了阿兰的怀里。
“就用这东西当礼物吧。”
阿兰面红耳赤地接过了那捧玫瑰,他语无伦次想要解释自己只是因为朋友的离去而难过,但看到潘太太关心的面孔,所有的解释都卡在了喉咙里。
“多谢,我,我走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然后魂不守舍地抱着那一捧玫瑰走向了维列斯的小屋。
然后步入密林之中,在那栋小屋映入眼帘的那一瞬间,阿兰清醒了过来。
小屋空荡荡的,显得格外寂寥。
维列斯已经不在这里了。
那些龙蔓倒是还扎根于原地,然而维列斯的离去让原本活泼开朗的植物们也变得有气无力了一些。
当然,在感知到阿兰到来之后它们倒是一如既往地开心,肥厚的藤蔓像是小狗一般探伸过来磨蹭着阿兰露在衣襟外的脖子与手腕。
可没有了维列斯,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阿兰在已经清空的房子里走了一圈,房间里依旧残留着独属于维列斯的气息,那种清凉而又干净的味道。
可是维列斯现在大概已经都快到王都了吧。
想到这里,阿兰叹了一口气,抱紧了怀中的玫瑰然后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小屋。
他替那些龙蔓整理了一下发黄的枝叶,又给它们的根部施加了帮助吸收的小型魔法。
他在这里逗留到天都要黑了才打算离开,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觉到原本懒洋洋又舒展的龙蔓忽然紧绷了起来。
无数翠绿的枝条上倏然冒出了细密的尖刺,然后交叠在阿兰身侧将他呼在藤蔓中心。
阿兰深知这些龙蔓的威力,虽然它们在阿兰面前总是显得可爱又娇憨,可如果它们把你当成敌人,它们的可怖程度甚至相当于高级魔物。
但这一次,龙蔓却遇到了对手。
一道锐利的剑意划破了浓绿的屏障,瞬间将那些纵横交错,阴险狡诈的龙蔓切成了两半。
“什么人?”
阿兰他迅速地给那些被切开的龙蔓施加了修复魔法,然后他直直地望向剑意传来的方向厉声喝道。
“阿兰?”
下一秒,那看似来意不善的人发出了熟悉的声音。
阿兰愕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从森林另一边一步一步朝着他走来的人。
高大的男人有着雕塑一般的面庞,淡蓝色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贵重的宝石。
他端正得就像是神龛中用银铸造的圣像,然而此时此刻,那圣像看着阿兰的表情中却充满了凡俗之人才有的惊喜与眷恋。
“真的是你,阿兰!”
他收回了长剑,然后冲着阿兰温柔地笑道。
“队长?”
阿兰不敢置信地看着已经许久未见的那个人,然后喃喃地喊道。

维列斯做梦了。
在梦里他回到了那令人怀念的绿河村外的小屋之中,他的视野扭曲而且十分模糊,时不时的会被绿色的浓雾所遮蔽,但这没关系,因为在梦中的他思维也是不连贯的,是浑浑噩噩的,他懒洋洋地耷拉着自己的“枝条”,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随风微微晃动。
真正让他变得精神起来的是一道纤细的身影。
是阿兰。
维列斯当机立断地冲了上去,他贪婪地磨蹭着阿兰,汲取着那人身上温柔的香气与体温。但很快,美妙的梦境中闯入了不和谐的存在。
金发蓝眼的高大男人迅速地让维列斯难得的美梦化为了让他发狂的噩梦。
在梦中那个男人竟然就那样抱紧了维列斯最为心爱的法师,就连维列斯在现实中也不曾那么放肆,那么尽情地拥抱过阿兰,可拉尔特却那么做了。
“我一直在找你,阿兰,我好想你。”
梦中的拉尔特声音微微颤抖,倒是与维列斯记忆中那令人厌恶的装腔作势不太一样。王庭骑士团团长的体型庞大,更何况他还身着银甲与猩红的披风,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堵墙,阿兰在男人面前显得愈发娇小柔弱。
当拉尔特抱住他时,他仿佛都要被嵌在对方怀里去了一样。
“阿兰,我的阿兰,我终于见到你了。”
拉尔特微微躬身,他深吸了了一口气,然后深沉地说道。
阿兰不得不微微仰头,在维列斯的角度,他可以看到阿兰此刻略微有些怔忪的表情。
“我也很想念大家。”
阿兰说。
这是维列斯在现实中从未见过的阿兰,在记忆中的法师永远是香甜绵软的,是会让维列斯想到甘蜜,苹果酒和奶霜蛋糕的人,可此时此刻的梦境之中,纯甜的法师身上似乎染上了一丝柠檬般的微苦和酸涩。
他脸上的表情中夹杂着欣喜与怀念,还有一丝丝难以形容的复杂的酸涩。
毫无疑问,拉尔特也感受到了阿兰此刻的迟疑,但骑士团团长并未按照礼节松开阿兰,反而用将阿兰禁锢得更紧了。
“阿兰。”
他呼唤着维列斯的小法师。
而这一幕让维列斯体内暴虐的黑暗面瞬间燃烧了起来。
即便是在梦中维列斯也难以忍受看到拉尔特这般拥抱阿兰。
龙蔓腾然而起,凶狠残忍的绿影纠结在一起,宛若一条可怖的毒沼绿蟒,迅猛地袭向了拉尔特。
如果是普通的骑士,此时恐怕早已被那些挥舞的枝条卷起四肢然后拉到半空撕成血淋淋的肉块,然而拉尔特却在抱紧阿兰的同时单手持剑朝着虚空迎去。
男人口中轻诵着咒语,长剑上迸发的圣光亮起——浓稠的绿汁骤然炸开,坚韧的龙蔓齐刷刷地断裂,化为四散的绿色粘稠断枝落在了地上。
“等等……”
阿兰在拉尔特怀中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而下一秒,受到袭击的龙蔓陷入了更加难以控制的暴怒之中——当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维列斯陷入到了暴走。
即便靠着无数法阵与咒语控制,随着红月的到来,他身体里属于龙的贪婪与疯狂那一面也日益活跃。
龙蔓开始了变化。
墨绿色的枝条表面覆盖上了肉眼可见的菱形鳞片,滴滴答答,流着毒液的细刺绽开,宛若无数细密的毒牙遍布枝条末端。
它们就像是蓄势待发的毒蛇那般微微扬起了头。
夜风中泛起了某种特殊的腥味。
眼前的一幕宛若魔物进攻人类大陆,然而拉尔特依然没有太多表情,他面不改色地瞥了面前狂暴化的龙蔓一眼,然后将手按在了阿兰后脑勺,迫使人类法师将脸埋在自己的怀里。
“别看,这些东西长得有些恶心。”
他温柔地对着阿兰说道。
而与此同时,他手中长剑上金色的圣光变得异常明亮。
愤怒的龙蔓即将袭向拉尔特。
然后,维列斯“看到”阿兰挣扎着从拉尔特怀中抬起头来,然后他惊恐地呼喊了一声:“不要——”
阿兰是在……害怕吗?
在层层叠叠的绿影与拉尔特的剑光中,维列斯对上了阿兰苍白的面容。
意识到阿兰的恐惧那一瞬间,剧烈的痛楚同时在维列斯的灵魂与身体中炸开。
在拉尔特举剑切碎龙蔓的同时,维列斯猛然睁开了眼睛。
梦境退去。
他醒了过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不详的暗红色,那些红色中漂浮着无数变幻莫测的上古秘语,然后是红色背后影影绰绰的黑影。
再然后,是遍布秘银咒法,被修葺得比护城墙还要厚重的石壁。
淡蓝色的光照之术漂在高高的穹顶上方,投下来死一般的暗淡光线。
维列斯想起来了,自己如今已经身处王都。王宫深处的法师塔底,无数法师耗费多年人力物力才建造出了这座专门的囚笼,而维列斯如今正身处其中。
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整片空间,冰冷的液体在维列斯坚硬的,满是黑鳞的皮肤表面流淌,维列斯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那些液体是自己的血。镶嵌着咒语的铁索早已深深地嵌入了他的四肢,在他身上切出了纵横交错的伤口。
让维列斯从噩梦中醒来的疼痛和血液都来源于此。
咒语,锁链,以及其他有形亦或者无形的禁制死死地禁锢住了他那污秽而可怖的身体。
至于维列斯刚才看到的一切不过是他的臆想,或者说,幻梦。
王都距离绿河村实在是太过于遥远了,即便是维列斯的龙蔓,也不可能越过如此漫长的距离,向维列斯投射绿河村的景象。
发现这一点之后,维列斯感到一阵绝望,但同时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绝望是因为,他好不容易才看到的阿兰只是他的幻想。
而安心,则是因为,如果一切都只是梦的话,就意味着阿兰并没有因为龙蔓的真实面目受到任何惊吓。
一想到梦里阿兰惊慌的眼神,维列斯便感到胸口一阵酸楚,那种感觉甚至比现实中那些禁制带给他的伤口还要痛苦许多。
“维列斯殿下。”
层层叠叠的法阵后面走出来了一道人影,是安塔拉。
总是显得有些吊儿郎当的精灵此时看上去却显得格外凝重。
他皱着眉头观察着维列斯,许久之后才长叹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的话,我诚挚地建议你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你应该知道,越是靠近红月,你就越容易被自己体内的龙血控制,而越是被龙血控制,你就——”
“我就越容易堕落为魔龙。”
维列斯冷淡地打断了安塔拉。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很容易就明白安塔拉为什么又跑到他面前来说起了废话。
他现在几乎已经很难称之为“人类”了,他的下半截身体已经完全覆盖上了厚厚的鳞片,他长出了棘刺和爪子,背后原本被封印住的翅膀也早已伸展开来,漆黑的骨翼上覆盖着不详的肉膜,他的尾巴自身后探出,环绕住他大半个身体,毒刺冒了出来,一直到此刻还在噗呲噗呲小股小股地往外喷着毒液。
那个梦让他原本就有些糟糕的状况进一步恶化了。
事实上一直到此刻,他内心深处依然弥漫着强烈的恶意。
即便只是在梦里看到了拉尔特,但只要他脑海里浮现出拉尔特抱住阿兰的景象,杀戮的渴望,独占欲,还有嫉恨,就像是硫酸一样腐蚀着维列斯原本就脆弱的理智。
也正是因为这样,即便是现在清醒过来了,他依然无法控制住自己身体的异状。
他的每一片鳞片,每一根毒刺都在跃跃欲试——生理本能让他想要一口啃掉某个金发碧眼的男人的脑袋。
最好还能把那双抱过阿兰的胳膊也直接撕下来,咀嚼成肉酱再吐出来,最后在喷上一口把一切都腐蚀殆尽的毒液。
“咳咳,”安塔拉观察着维列斯,终于忍无可忍地咳嗽了两声发出了提醒,“殿下,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现在的你的眼神有点邪恶,相信我,其他法师不会愿意看到你现在的样子的。”
维列斯冷淡地哼了一声。
安塔拉继续开口道:“想想阿兰法师,我想他也更希望跟一名英俊的王子晚餐,而不是一头龙……”
“呵,王子?像是拉尔特那样的家伙吗?”
维列斯的气息变得冰冷起来,他的目光将安塔拉拙劣的激将法冻结在了喉咙里。好吧,安塔拉现在愈发后悔自己将拉尔特王子的消息告诉给对方了。
天啊,想想某些被他瞒下来的消息,安塔拉简直不敢想象如果维列斯知道一切之后的场景。
那一定是一场噩梦。
“安塔拉,请将我放置在宝库中的二号物品带给我。”
就在这时,安塔拉听到维列斯的吩咐。
他愣了愣,有些惊讶地看了维列斯一眼,他还是第一次遇到维列斯亲自开口索要物品。
其实这并不是维列斯第一次强撑着度过诅咒的发作,从小到大,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类似的事情,而每一次都相当于一场酷刑。作为女王的孩子,维列斯当然拥有各种各样的特权,他有权要求这世界上最珍奇的宝物来帮助自己减轻诅咒的痛苦。
但他从未这样做过。
直到这一次。
绿河村的那位小法师对于维列斯殿下来说确实不一样啊……
抱着这样的想法,安塔拉迅速地前往了维列斯的私人宝库并且取来了那传说中的“二号物品”。
他可不愿意承认,自己在看到那玩意时候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硬着头皮将“宝物”带给了维列斯。
那是一条手帕。
很普通,很干净,但明显可以看得出使用痕迹的手绢。
亚麻质地,简谱到甚至连绣花都没有,可安塔拉还是轻松地猜出了手绢的主人。
那是阿兰的手绢。
在某次前往维列斯房子时,阿兰不小心将那条手绢落在了维列斯家,而帝国的王子,银色的死神,令人忌惮的魔龙预备役维列斯,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原因,默默地将那条朴实无华的手绢藏了起来。
很难说当时的维列斯就预感到自己有朝一日会需要用到这条手绢,但不管怎么说,这条手绢确实起到了非常重大的作用——当安塔拉硬着头皮将手绢带给维列斯之后,那已经半龙化的可怖存在珍惜地将那条小小的手绢垫在了自己身体下面。
他匍匐下身体,用尾巴环住自己的前肢。
龙化以后异常敏锐的嗅觉也帮助了他。
维列斯闭上眼睛,这一次他不用做梦也感受到了阿兰的气息,暖洋洋的,温柔的,让他感到安心而平和的。
这条手绢让维列斯想到了那一夜阿兰的拥抱。
然后,遍布维列斯身体的漆黑鳞片渐渐褪了下去……
维列斯并不知道的是,在拉尔特即将砍断所有龙蔓的那一瞬间,在他心目中孱弱且瘦小的阿兰,用一个水球术攻击了拉尔特。
“哗啦——”
那是一个非常小的水球术,只有拳头大小。
里头的清水里还泛着一点儿蜂蜜的味道,是阿兰平时用来给小格林喂零食用的术法。
可以说那个水球术没有一丁点儿攻击力,可当水球在拉尔特头上炸开,并且将他淋得湿漉漉之后,拉尔特还是显得有点狼狈。
他的攻击也因此停滞了一瞬间,在他身侧,察觉到这个好机会的龙蔓瞬间膨胀开来,龙蔓的枝端甚至膨起了巨大的瘤果,果皮绽开之后露出了内里密密麻麻的牙齿以及黑洞洞的嗓子眼。
绿油油的消化液顺着果瓣滴滴答答往下淌着。
张开血盆大口的龙蔓只差一丁点儿就可以啃下拉尔特的头。
可就在这时候,阿兰用力地敲了敲龙蔓那有点儿不堪入目的枝端。
“停下!”
他喊道。
“……”
龙蔓的动作僵住了一瞬。
下一秒,它想假装自己听不懂阿兰的吩咐,颤颤巍巍又往拉尔特的方向伸了伸头。
“不可以这么不礼貌!”
阿兰提高了声音。
龙蔓垂下了枝头,它有些垂头丧气,十分不甘愿地缩了回去。
更纤细,更小一些的辅助攻击枝条在粗壮的主枝旁边拼命地左摇右晃,只有拇指大小的瘤果也张开来,露出了纤弱的小白牙,在阿兰小腿肚附近龇牙咧嘴地抗议着。
阿兰叹了一口气,他瞪着那些龙蔓,下意识地用对待小格林的方式批评起了这些属于维列斯的植物。
“再这样不乖的话,我就要生气了哦!”
他喊道。
剩下的龙蔓骤然顿住,然后它们也缩了回去,用几片仅存的,没有变形的叶片挡住了自己如今变得有些不太好看的枝条。
它们只露出了顶端的几根藤蔓也叶片,可怜巴巴地冲着阿兰晃了晃。
阿兰无奈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然后才转过头来,硬着头皮冲着拉尔特干笑了一下。
“队长,这些小东西其实都很乖的,它们并没有恶意,它们只是……我想,它们只是受到了惊吓才会攻击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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