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慎本质上跟这些人并无不同,但又非常不同。
不论管家,司机,秘书,还是厨师,都可以有自己的家庭和不受老板干扰的私生活,但钟慎不能有。
钟慎在为他工作的期间,一切都属于他。
所以客观审视这段关系,它必然不能长久,没有谁甘愿永远不平等地伺候另一个人。否则钟慎也不会那么想上岸了。
那么回到最初的问题:将来怎么过?
奚微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无关钟慎,因为家里希望他结婚,正如外界传闻,他未婚妻的人选已经定下了。
但和传闻不同的是,奚微对异性无感,自然不会欺瞒对方。以他爷爷的传统道德观,也不容许他这么做。他们安排的未婚妻,其实是奚微的同类,同性恋。对方和他一样,迫于家族压力,需要一段有名无实的形式婚姻来巩固家族利益。
前段时间出国,奚微便与对方当面商谈过。但此事说来话长,奚微心里不大愿意,仍处于考虑阶段。
今天回家过元旦节,免不了又要提起,奚微还没出门就觉得厌烦了,很遗憾自己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没祖没宗就好了。
他换完衣服,钟慎同时换好,跟他一起下楼。
走出几步,奚微敏锐地回头:“钟慎,你今天是不是有点太黏了?”
“……”钟慎闻言一顿,“有吗?”
“我昨天话说得重,但那些大多是气话。”奚微不喜欢别人过分的殷勤,委婉道,“有些事你心里有分寸、能记住就好。我的脾气也没那么大,需要你从昨晚哄到今天。”
钟慎张了张口,似乎想辩解自己不只是在哄人,但很不巧,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钟慎抬起一看,是他爸的来电。
奚微近距离扫了眼屏幕,在他不经意的注视下,钟慎竟然迟迟没有按下接听键,似乎不打算接。
奚微无语:“你爸的电话也不方便我听?”
“……没有。”钟慎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接了。
但不论他接或不接,奚微没兴趣听他们父子聊什么,转身走到门口,给司机打了声招呼,准备出发。
虽说不想听,可奚微心里实在莫名,钟慎跟妹妹通话要躲开他,跟父亲通话也要躲开他——有什么好躲的?
搞得像特务一样,必须保密。他们钟家哪有什么秘密是他不能听的?
以前也这样吗?奚微后知后觉地回想了一下,没印象,钟慎好像没在他面前接过家人电话。
据他所知,钟慎因为太忙,和家人联系得不多,这几天反而比平时频繁些。
奚微脑海里闪过某年春节,他见到钟家人的画面。
那年奚微跟父母闹了点不痛快,年没过成便摔门而出,给钟慎发消息,命令钟慎也不准过年,来陪自己。
钟慎从不拒绝他的要求,只说没开车回家,等会儿打车去找他。奚微当时正在外面开车兜风,离得不远,于是便转过两条街,亲自来到了钟家楼下。
如果他们是朋友,来都来了,奚微应该上楼拜年,也可以留下吃顿饭。但不论钟慎还是钟氏夫妇,都没有能让华运太子亲自登门拜年的面子。
奚微端坐在车里,瞥见单元楼里走出四个人。钟慎在前,父母和妹妹在后——他们可能是考虑到自家需要反过来给奚微拜年,才这么齐整地出门,但这么做又叫脸皮薄的人有些尴尬,所以只远远地看奚微一眼,没走近。
宛如双方之间横亘一条无形而不可逾越的分界线,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奚微也只隔车窗漫不经心地瞥了两眼,连钟慎父母的表情都没看清。
他的存在不是秘密。在钟家人眼里,可能当他是上司或者别的什么,不重要。总之,不论钟慎怎么编谎话,奚微都不会故意揭穿,有必要躲着他接电话吗?
越想越莫名其妙,奚微回头看了钟慎一眼,那边的通话刚好结束。
平时不关注时没察觉,现在留神一打量,钟慎接完电话后情绪似乎变差了,刚才那股惹人腻烦的黏人劲也消失不见,回归常见的沉默状态。再定睛一看,又像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这才是私事,奚微无意过问,钟慎明显也不打算倾诉。发觉他的目光,钟慎即使情绪不好也不忘自己身份,主动走过来问:“我陪你出门好不好?”
奚微当他是客套话,理所当然拒绝:“我回家,你怎么陪我?”
“给你当司机。”钟慎竟然是认真的。
他不像一个行程排满的顶流明星,倒像是一点正事也没有,满心只想围着奚微转,“你进去吃饭,我在外面车里等,好吗?”
“……”
第9章 远虑
开奚微的车,中午12点左右出发。为防止下午等奚微的时候没事做,钟慎从书房里拿了几本书,用作打发时间的消遣。
从明湖开到奚家,将近四十分钟车程。钟慎曾经去过一回,见过那栋建得像城堡的巨大别墅。细究祖上,奚家颇有底蕴,往前数几辈据说出过好几位时代名人,钟慎曾听别人这样恭维过奚微,不愧是某某的后代之类的。但奚微私下很是不屑一顾,说都是假的:“我爷爷用八竿子打不着的同姓前辈给自己脸上贴金而已,用你们娱乐圈的话讲,叫蹭热度。”
钟慎:“……”
奚微不觉得自己叛逆,但客观评价,他还是挺叛逆的。
钟慎不熟悉路线,车里开了导航。四十分钟不算短,但感知上过得很快,奚微在副驾上跟姑妈家弟弟奚岚聊天,闲谈几句家事,不知不觉间一抬头,车已经开到了大门外。
钟慎果真把自己当司机,连奚微身边那位专用司机的“工具人”属性都学了去,一路上一句废话也不说,停车后下车开门,对奚微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
他不问奚微几点出来,好像一点也不急。其实如果不是今天家里要聊结婚的事,容易吵架,奚微不介意直接带他进去。
才下车,奚微后知后觉道:“你也没吃饭,先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不用一直等我。”
“嗯,我没关系。”钟慎答得不清晰,倚着车门看奚微走,眼里的安静一如既往,没流露想陪奚微一起进门的渴望。好像眼前这座象征着金钱名利的巨大城堡并没有多么吸引他,跟他去拜黄启征码头的行为一比,显得自相矛盾。
奚微看他一眼,也没再多说什么,回家接受不得不受的烦恼去了。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富贵也不能避免。而奚微本人,就是奚家所有人眼里最难念的那本经。
奚微是一个天生高智商的小孩,同龄人玩泥巴踢球打架时,他在家里看书,做功课,学外语。并非源自父母强迫,他是自愿的,并以此为乐。他的童年几乎没什么娱乐活动,最爱缠着当哲学系教授的姑妈教他东西,一直教到姑妈觉得自己教无可教,不再理他。
在奚微眼里,姑妈无疑是全家最有智慧的人。但在奚运成等人看来,这个女儿却是全家最没出息的一个——对商业一窍不通,论育人著书,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成就,空有一身好气质,是个人见人夸的知性美女。
而奚微的人格,介于爷爷和姑妈之间。截止奚微出柜的前一天,他都是奚运成的骄傲,他既有商业天赋,又学识渊博,通晓哲理,聪慧绝伦。但人生下来不可能没缺点,聪明过头会出问题。果然,奚微毫无预兆地出柜了。
他爷爷至今都没想通,当时根本没谈男朋友的他为什么要出柜。奚微却把这当做确立自我的一个简单行为:“我就是这样,通知你们一声而已。”
后来闹着闹着,家里也就习惯了。他在外面包养男明星不是秘密,奚运成虽然恼火,但始终认为他没定性,再过两年收收心就好了。
如今奚微二十九岁半,半只脚踏进三十大关。都说三十而立,奚运成觉得到时候了,谈婚论嫁不能耽搁,就算是形婚也得结。只有把“已婚”的标签贴在奚微的脑门上,他才能意识到自己该进入人生的下一阶段了。
下午一点多,饭局一开始,奚微就知道自己今天将面临什么。果不其然,老爷子一句铺垫也没有,开门见山地问:“结婚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
姑妈家三口,他爸妈,和爷爷一起盯着他,奚微面不改色道:“我不想结。”
他不爱用假话敷衍糊弄,坦诚道:“我现在过得很好,为什么要把自己送进下阶段?嫌生活太安逸了,找点罪受?”
奚运成道:“歪理,规划未来怎么能叫找罪受?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现在觉得安逸的生活,再过几年就不安逸了。”
奚微左耳进右耳出,夹了口菜。奚运成不满道:“都怪你姑,总教你学些没用的东西,长歪了。什么哲学,有一点好处吗?”
姑妈奚莹莞然一笑,对老爷子抖机灵:“学哲学总比学文学强吧,人家柏拉图都说,哲学家最适合当政治家。微微的管理才能这么好,有我一份功劳呢。”
奚运成冷哼一声:“别扯你那套,我不爱听。”
奚微道:“我饿了,吃完再说行不行?”
“你自己吃得下去?”奚运成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把你那个小情人扔在门外,让人家饿着等,你可真是皇帝派头。”
奚微:“……”
上菜不到五分钟,奚微就生气生饱了。接下来也没有新鲜话题,左右不过是讲结婚的好处,威逼利诱,劝他结婚。
奚微听得烦躁,一面耐着性子听,一面灵魂出窍般抽离地思考,是什么迫使他必须坐在这里,忍受这些?
大概是因为他现在独立、安逸的生活,依然建立家庭的支持上。独立得不完全,安逸得也很表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句倒是真的。
奚微吃饭的时候,钟慎在车里接电话。
今天有工作——他几乎没有哪天是没有工作的,唐瑜问:“怎么打好几遍才接,你忙什么呢?”
钟慎道:“手机静音没听见,怎么了?”
大白天的静音干什么?唐瑜莫名,听他竟然问“怎么了”,更是心梗:“昨晚是怎么回事?奚总那边没发火吧?”
“没有。”
“没有就好,哎,吓我一跳。”唐瑜听出钟慎的敷衍,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其实以前钟慎也这样,她都没往心里去过,但自从被钟慎拉黑一回,她猛然顿悟,自己一直以为和钟慎拥有共同被奚微“压迫”的战友情,如同同事可以聚在一起吐槽老板,事实却并非如此。
钟慎本质上不是她的同事,而是另一个老板,对奚微的感情似乎和她不一样。
唐瑜迟钝地摆正自身位置,心里有点难受。不在于地位的降低,而是突然觉得和钟慎的距离拉远了。
她潜意识里当他是朋友,才总是那么口无遮拦。但钟慎好像从没把她当朋友,什么心事都不讲,冷淡又敷衍。
可除了她,钟慎也没别的朋友啊?人怎么能这么孤僻无聊,难怪精神状态看起来很迷,让人摸不透。
唐瑜压下胡思乱想,认真讲工作的事:“下部戏你想什么时候进组,有计划吗?”
“晚点吧,我最近有点累。”钟慎说。
“好,等下我传几个剧本给你看,先慢慢挑着。”唐瑜突然想起件事,话锋一转,“对了,今天早上你爸突然给我打电话……”
钟慎一愣:“他找你说什么?”
唐瑜道:“也没说什么,就是打听圈里的事,问我你工作忙不忙,累不累,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八卦。我听他那意思,好像不太喜欢你当演员?竟然问我你能不能转行,我都听呆了……你已经出道七年了,家里怎么还有意见呢?”
“……”钟慎沉默了下,“不用管他,下次他们再打你别接。”
唐瑜笑笑:“没事,我也不忙,闲聊而已。”又聊回工作,“你准备休息几天?最好给我一个定准,否则行程不好安排。”
这个问题很要紧。她猜到钟慎现在应该和奚微在一起,哄奚微自然比跑通告重要,但工作这边也不能太怠慢,动不动放人家鸽子,不讲诚信。
钟慎却说:“先歇一个月吧。”
唐瑜大惊:“一个月?你去年整年的假期加起来都没有一个月。”
尤其现在正是危急存亡之秋,能不能和奚微继续走下去是未知数,更应该抓稳工作,哪有放大假的道理?
唐瑜很是茫然,突然怀疑钟慎是不是受家里影响,有点不想干了?不应该吧?他那么喜欢拍戏。
“算了,”看出钟慎不想交流,她也不想总是一头热地啰嗦,“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那你先忙,有事再找我。”
说完,唐瑜难得主动挂了电话。
钟慎放下手机,脸上有种早已能够摒弃一切外界干扰的平静。他把车窗降下一半,让风吹进来,然后翻开书,继续读刚才没读完的那一页。
奚微出来的时候,夕阳已经滑到地平线以下,只剩一丝微弱的光,散成天际幽暗的晚霞,即将熄灭。
钟慎趴在方向盘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如果没记错,车停的位置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一厘米也没挪动过——钟慎没去吃饭。
奚微皱了下眉,感觉钟慎这举动和昨晚淋雨一样,是别有心机,故意的。往重了说是钻营,往轻了说是撒娇,总归是想管他要点什么。
“醒醒。”奚微敲了敲车窗。
不过,钟慎再烦也烦不过他爷爷,甚至令人感到轻松,至少钟慎的初衷是讨好他,不是给他找麻烦。
“我来开吧,”奚微把突然惊醒、有点茫然看着他的钟慎推到副驾驶,“带你去吃饭。”
第10章 人不如故
可能是因为刚才趴方向盘上睡觉的时候梦见了什么,梦中情景和现实存在某种反差,钟慎醒来后脸上挂着恍惚的神色,车开出半天他才清醒,在副驾上正了正坐姿,问奚微:“我们去哪儿?”
“吃饭,我刚才也没吃饱。”天际最后一缕光线折进车窗,落在奚微优美的侧脸上,“想吃什么?今天让你选。”
“……”物以稀为贵,奚微的温柔也是。
虽然此时此刻他脸上根本没有半分温柔,但“让你选”堪比太阳从西边出来,钟慎看了他好几眼,又看了看窗外,担心刚降落的夕阳下一秒重新跳出地平线,世界变成幻想小说。
“给你五分钟考虑。”奚微的左手略微攥拢,按着方向盘。钟慎忽然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个东西,像玉质地的挂坠,或是其他某种分类不明的饰品。
察觉他的目光,奚微道:“刚才我爸送的,说是请某位大师开过光,给我提运势,旺桃花。”
奚微口吻颇为不屑,当笑话讲:“就这么个玩意儿,人家收他一百万。我怀疑我爷爷的智商都遗传给我姑了,我爸一点没分着。”
他可以调侃自己家人,钟慎却不适合一起笑,低声道:“旺桃花?”
“他们催我结婚。”奚微说,“无聊。人都是独自生,独自死,却偏要强迫两个不相干的人在路上凑成一对,有意思么?”
“没意思。”钟慎顺着他说。这会儿是真正地清醒了,梦境和现实重归统一,夕阳彻底消失不见,街道上暗沉沉,风声止息,起了一层蒙蒙的雾。
车子破雾而出,五分钟后,钟慎终于想好要吃什么,对奚微提议:“去我家怎么样?我做饭。”
“可以。”奚微没意见,去哪儿都一样。钟慎是公众人物,去餐厅反而不大方便。但本来是打算带钟慎找一家私房菜之类的地方吃东西,结果变成他自己做,还真是不怕麻烦。
奚微很少去钟慎家。他们的关系类似老板和员工,明湖别墅是钟慎上班的地点,至于钟慎自己的家什么样,奚微不关心也没理由拜访。
但毕竟在一起七年多,偶尔也去过几回。上回去是前年,印象中那套房子精致有余温度不足,缺乏生活气息,后来不知道怎么样了。
奚微记得地址,调整了下导航。钟慎在他旁边用手机点外卖,说是家里没食材,现买一点才能做。
这样一讲更麻烦,奚微瞥他一眼,钟慎脸上竟然没有半点不耐,屏幕上显示某生鲜超市页面,很快买完,转头问他意见:“两个菜会不会有点少?简单吃点?”
“行。”奚微没挑剔,刚才在家里那顿十分丰盛,但叫人倒胃口,换小菜调剂正合他意。倒是钟慎,叫他选也不选,最后还是按照奚微的喜好来做,永远把服侍金主放在第一位,体贴。
不过话说回来,钟慎在饮食方面有什么喜好,奚微一点也不知道。
奚微不喜辣,不喜油腻,轻调料,偏好食材的原汁原味。钟慎也这么吃,看不出差别。
车子开进小区,停在钟慎家楼下。他住高层,进电梯刷人脸识别,奚微上回来的时候录入过,不过一次也没用过。
下车时不到六点,生鲜外卖恰好送到,两人顺便提上去,钟慎熟练地开灯,把食材拿进厨房,给奚微倒了杯温水,叫他在客厅稍等。
等待最是无趣。奚微是个领地意识很强的人,当他在自己家,其他所有人和事物都是摆件,他可以不理会。但当他在别人家,“摆件”变成他,他却很难融入到陌生的环境里,忍不住想聊两句,排解枯燥和不适。
奚微倚在厨房门口,盯着水池旁择菜的男人,突然说:“钟慎,你想过结婚吗?”
钟慎正在削莴笋,闻言手一抖,削皮器差点打在手上:“没有,怎么突然问这个?”
奚微问:“你是同性恋还是双性恋?”
“……”钟慎顿了顿,“不知道。”
“不知道?”
“没想过。”钟慎低着头,下颌线在光照下显出一层模糊的虚影,表情有点看不清。奚微觉得这个回答很难懂,喜欢男的还是喜欢女的,或者都喜欢,不是很明显吗?有没有感觉自己最清楚。
但钟慎这么说,他也不追问。其实不是想聊这方面,纯粹是没什么可聊,随口起的话题。
奚微走近几步,看水池里那些被钟慎削碎的莴笋皮。另一份食材是西蓝花,用虾仁炒,都是家常小菜,不费什么时间。
钟慎的手生得好看,手指够长,手型也好,有一种不论抓握什么都很有力也很养眼的美感。奚微突然从背后按住他的手臂,给厨师添乱,“我们好像没在厨房做过。”
腔调平平常常,不像引诱。但说出来就已经达成暗示效果,两层衣料下钟慎手臂绷紧,手上还沾着水便转过身来,把奚微抵在了流理台上。
很难看穿他是被引诱了,还是在故意顺从奚微,冰凉的手掌扣在奚微后脑,用力地吻下来。
水龙头忘记关,在越发沉重的气息声里连绵流淌,盛西蓝花的玻璃盆水满四溢,钟慎突然低下,亲奚微的脖子。颈动脉,气管的近侧,不知为什么他特别喜欢这里,用牙齿细细地啮噬,用手指缓缓地摩挲。亲了将近两分钟,后腰抵着流理台不舒服,奚微推他,“还是先做饭吧。”
“……”钟慎已经有点进入状态了,鬓边出了汗,眼里闪过一丝克制,还是听奚微的,说“好”,“那你去外面等,好不好?”
他惯常爱用“好不好”“可以吗”之类的措辞,是恭敬的请求,也像在哄人。但论恭敬,他很少对奚微用敬语。不说“您”,也不叫“奚总”,连奚微的大名都很少叫,大多时候省略称呼,只说“你”。
好像名字和称呼没意义,“你”才是独一无二的。
奚微早就习惯,拢了拢衣襟转身走了。
钟慎的家有二百多平,房间少,大多空间是打通的,在门口能一眼望见远处空旷的阳台。
客厅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相框,照片选用钟慎曾经拍过的某本时尚杂志封面:他身披黑衣站在犹如天国的高台上,脚下是断裂的台阶,身躯前倾,做跌堕之态,衣衫猎猎如翼,他像一只寻死的鸟。
奚微看了一会儿,莫名感觉不太喜欢,收回视线去别处逛。
钟慎的房间很整洁,但看得出在布置上没花过心思,他常年赶通告待剧组,或者陪奚微,回自己家的时间不多。
有一间书房,门半敞着。奚微走进看了看,也没什么特别的,书柜很空,钟慎显然不常买书,还有几本是他送的。书柜旁边是一个奖杯收藏柜,陈列着钟慎出道以来获得的所有荣誉,有电影节重量奖项,也有各平台颁发的人气奖。还有一层里放着他过往所有戏的剧本,从纸张痕迹判断,已经翻旧,做收藏用。
奚微到书桌前坐下来。这才留意桌上也有东西,竟然是一本佛经。
深黄的封皮,密密麻麻的小字,呈翻开状态,放在纸和笔上面,似乎是上回抄写到一半就离家,没来得及收拾。
钟慎独居,自然是他自己抄的,他的笔迹奚微认识。但他抄经不是逐字逐句抄,有几句反复写了很多遍: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所以者何?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奚微沉默了。他不知道钟慎还有这爱好。
恰好钟慎做完菜,发现他不在客厅里,来书房找人,见状快步走来把经书合上了。不等他问,钟慎先解释:“下部电影要用的,提前研究一下。”
奚微点点头:“我还以为你信佛,没看出来。”
钟慎似乎有点介意他的语气:“信佛怎么了吗?”
“没怎么,只是觉得……”奚微想了一下措辞,“跟你不搭,你看起来不像有信仰的人。”又问他,“你研究出什么了,这两句什么意思?”
钟慎低声道:“可能是教人四大皆空吧,别起妄心,不要着相。”
奚微却另有看法:“想不起妄心,就是非心。想不着相,就已经着相。”
“……”钟慎哽了下。
奚微好像什么都懂,但又都不怎么经心,说完走出书房,去洗了一遍手,到餐桌前坐下准备吃饭了。
这顿饭吃得不太有滋味。餐前的一阵旖旎被墙上那幅照片和钟慎书房里的经文冲散,奚微几次想找话题,但抬头看见钟慎那张让人不知道怎么形容的脸,都感到一阵无形的压抑,若有似无,在空气中漫开。
“你心情不好?”奚微少见地关注钟慎的感受。
“没有。”钟慎用公筷帮他夹菜,说了个让人不好怀疑的理由,“只是有点累。”
“你该给自己放假了,跟唐瑜说歇一段时间,工作不用那么拼。”奚微的腔调堪称友善,但也仅此而已。又吃了几口,他放下筷子,“我晚上约了人打牌,你一起去吗?”
钟慎看他一眼,似乎在判断这句邀请是认真的还是随口一客套,感觉更像后者,奚微已经站起来穿大衣,没有等他一起的意向。
钟慎道:“不去了,正好我妹找我,家里有点事,我叫她过来吧。”
“好。”奚微淡淡道,“那我走了,不用送我。”
说着别送,到门口他的脚步却顿了顿,回头朝钟慎轻轻一瞥。
以前有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钟慎和奚微之间何止百日、千日,乃至万日。奚微略一犹豫,想了想说:“如果你有想不通的困难,其实可以对我讲。”
他指了指手机,示意可以发消息。然后没管钟慎的反应,推门关门一气呵成,人已不见踪影。
一年前,2023年的第一天,奚微和钟慎没一起过。
他们在跨年夜相聚,早晨道别,各忙各的事,彼此不过问,当最熟悉的陌生人。
一年后的今天,一切旧照,2024年的月亮还是那个月亮,钟慎也还是那个钟慎,常常沉默,偶尔殷勤,但殷勤的极致也不过是黏奚微更近两步、在门外多等一会儿,连撒娇都撒得很隐晦。
奚微怀疑自己可能真的是年近而立,在家里的百般催促下,心态有点变了,开始觉得人不如故,或许可以尝试多给钟慎一分耐心,让这段关系变得更称意。
至于怎么才算“称意”,他暂时还没细想。
奚微独自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兜风。
约了贺熠打牌是真,但时间还没到。今天下午他回家吃的那顿饭,最终没能定下什么:爷爷态度坚决,爸妈从旁游说,姑妈帮忙解围,姑父和弟弟负责添乱……好一锅大杂烩。奚微当时烦得不行,现在回想却觉得好笑,最好笑的当属他爸送的那枚百万开光玉坠——
奚微一手把方向盘,另一手下意识摸向口袋,但竟然没摸到。
他微微一愣,突然记不起刚才顺手把它放在哪儿了。
他到路边停车,打开灯,车内翻找一遍,没有,衣兜和裤兜里也没有。
虽说他并不相信带块玉就能提升运势,但他爸用一百万智商税买来的东西,第一天就丢,未免有点太晦气。
奚微想了一下,只能是落在钟慎家了。左右也是兜风,他掉转方向原路返回,又回到了钟慎的小区。
一来一回,将近一个小时了。奚微第一次像男主人般刷脸上楼,突然想起这套房子是他送给钟慎的——送的东西太多,记不清了。
当时钟慎可能是第一次收这么贵重的礼物,坚持要把他俩的名字一起写在房产证上,奚微很无语,心想“你是不是有病”,嘴上嘲讽道:“我目前没有跟人一起买婚房的打算。”
钟慎哑火,不提了。
奚微想着突然复苏的往事,走出电梯。门锁也录了他的指纹,一按便开。
不过意外的是,家里不止钟慎一个,钟念也在。
兄妹俩并肩站在阳台上,正在聊天。
奚微迟钝地想起钟慎刚才说的“家里有点事”,大概现在谈的就是。
钟慎不想给他听,奚微也没那个兴趣听,正要发出点声音提醒他们有人来了,奚微却忽然听见钟念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奚微不是要结婚了吗?”连名带姓地叫他,语气不太友好,“怎么还不结啊?他早结我们家早解脱,求他了,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