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雨—— by娜可露露
娜可露露  发于:2024年04月07日

关灯
护眼

一切如往常那般进行着,直到距离消失,奚微绷紧身躯抓住床单,手腕一抖。
钟慎明显不太对劲,不是吃醋也不是生气,另一种隐在雾里的情绪笼罩着他,让奚微看不清,抓不着。
黑暗中视野晃动,外面有人敲门,但很快脚步声消失,没动静了。
呼吸不畅,奚微胸口起伏,一身热汗。钟慎的皮肤却是冷的,时冷时热,像是在发高烧,情绪不稳定,动作也没章法,仍然抓着他的头发,疼痛比舒服多。
“你还记不记得……”钟慎突然说,“以前你送过我一本诗集,那首诗就是书里挑出来的。”
“……哪首诗?”
“《最后一夜》,”钟慎用了下力,体会着奚微的颤抖,“剧本里没有诗,是我帮导演加的。”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他也不解释,思维很混乱似的,很快切到下一句:“我知道你七年前给我买过花,第二次去找你的时候管家说的。他说你很喜欢我,希望我别惹你生气,我相信了一段时间,后来发现他不了解你……毕竟那时他也才为你工作没多久,不够熟。”
“可惜后来,你再也不买了。”
“……”
做这种事的时候不适合聊天,奚微脑袋里一团浆糊,钟慎的声音也不清晰,间或夹杂几句喘,句子更加零碎。可他偏要说——这辈子好像没这么话多过。
“我给你买过花,但你不喜欢。我以为是我买的不对,后来发现不论我买什么,你都不喜欢。跟那些东西的种类无关,你只是对我送的东西不感兴趣。”
“……”
钟慎如此反常,奚微再迟钝也感觉得到。但他不能做什么,钟慎也不给他做任何事的机会,进行得愈发粗暴。奚微从没被这样摆弄过,茫然和怒火却都被对方按下,眼睛被捂住,嘴唇只能用来接吻,发不出声音。
钟慎一面亲他一面模糊地说:“有些时候我看着你,感觉自己在做白日梦。就是那种……一种幻想,不受控的脑电波,在空气里飘,从我这里飘到你那里,但因为我们频率不一样,你什么也接收不到。”
“我很想让你接收,又怕你接收。”钟慎突然停顿了一下,他的脑电波没能给奚微,但另一种东西作为代替,给到了很深的地方。
奚微浑身一僵,潮湿的头发贴在额前,被他一把拂开,落下一个吻——竟然还没结束。
新的一轮依旧不温柔,奚微气得有点受不了,但生气只是一部分情绪,钟慎眼里藏在雾里的那部分情感像海水一样压在他头顶,汹涌,沉闷,窒息,让他发不出火。
“……我也能叫你哥哥吗?”钟慎自言自语道,“你好像很讨厌我撒娇,是因为男人撒娇恶心,还是只有我撒娇恶心?”
奚微答不出话,下唇被咬出一道血痕,疼得他蹙眉。
钟慎根本也不需要他回答,说这些显然不是为了沟通,只是在倾倒,他听不听都无所谓。
“今天来之前,我攒了很多话想对你说,”钟慎终于提到他消失的这十天,“但在心里过一遍草稿,发现一句你喜欢听的也挑不出来。我的真话都不该讲,假话也能被你看穿,你总是用那种……很锐利的眼神,审视我。”
室内唯一的光线是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的,钟慎一直在流泪,但不哽咽了,平静的语调像一地不会被风吹起的死灰:“以前我真的有好多话,想告诉你……但总是说不出口,说不出口。”
“其实我知道,只要说出来,事情总有办法解决,但我——”他的眼睛像下雨一样,大滴大滴的泪滚落,把奚微的脸淋湿,“但我以为……我们还有以后,还可以等。”
等到什么时机,他不说。
但那个他曾经期盼过的时机显然不会再来了。
“奚微,我——”
很久,很久,钟慎没有再说话。
奚微被他的沉默罩住,心脏怦怦跳动,冥冥之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某个事物在靠近,因为无人接收,又远离了。
越来越远。
奚微突然被翻过来,钟慎从背后亲吻他。
第三次。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天早该亮了,但它一直没亮。卧室依旧一片昏黑,空气里也涌入无形的海水,铺天盖地,无处不汹涌。
钟慎终于没话可说了,便将那些说话的力气施加给他。奚微头疼,喉咙疼,身上也疼,饱受折磨。
最后一次“接收”时,他已经一点体力也没有,连脾气都被耗尽,心口却仍然不通畅,像被塞了团潮湿的棉花,越湿越沉重,越干越闷塞。
钟慎从他身上离开,站在床下穿衣服。
竟然是要走了,不帮他清理,也不讲点别的什么。
“……”奚微脑海里无数种或明或暗的情绪混作一团,他该发火,至少骂两句,叫钟慎滚,再也别来。但看着钟慎沉默穿衣的背影,他莫名觉得,不用他说,钟慎好像不会再来了。
……是吗?
奚微头疼得厉害,身体上的不适让他没法冷静思考。某种强烈的预感浮上心口,但他不知道是什么,无名无状,一闪即逝。
钟慎终于穿戴完毕,走到门口。奚微受那古怪的预感影响,脱口而出:“钟慎,你要去哪儿?”
可能是没料到他竟然会挽留,钟慎迟疑了一下,突然回到床边,按住他的额头又吻了下来。
一个goodbye kiss,但既然不舍,又为什么要道别?
奚微被亲得发懵,钟慎突然说:“希望你——”
短暂一瞬间,略过千百种祝福词,他选了最笨的一句:“永远开心。”
“……”
天依然没亮,钟慎走了。
奚微独自躺在床上,过了很久,他心里那些混乱的情绪慢慢平息,心率恢复正常数值,理智重回大脑。
他终于清醒过来,这才后知后觉的,回想钟慎今晚说的那些话。
那首诗……
你七年前给我买过花……
白日梦……
我真的有好多话……
以为我们还有以后……
希望你,永远开心。
奚微猛然坐起,但仿佛被车辗过的腰一阵酸痛,下床的动作被迫放缓。
他按了按太阳穴,床头的手机突然响了。
“嗡”的一声,在深更半夜格外惊人。奚微眼皮一跳,出于直觉犹豫了下,没接。
几秒钟后,对方又拨过来,屏幕上是方储的名字。
奚微用僵硬的手接起,方储说了一句话,他听清了,但又好像没听清,反问:“你说什么?”
“钟先生出事了,在海京大桥,”方秘书压低嗓音,“您要不,过来一趟?”

第16章 腐蚀
方秘书刻意压低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劈开凌晨四点的夜色,奚微刚清醒点的头脑轰然一震,竟然没做出任何反应,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隔着电话,方储看不见上司的脸色,估摸着和自己一样震惊,顾不上废话,把知道的一切如实告知:“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钟先生刚才在海京大桥附近跌落,”他的用词是“跌落”,没说怎么跌落的,“现在在医院抢救,唐瑜说情况不太好,希望您来一趟,毕竟你们……”
——好过一场。
原本想这么说,但这话后半句隐含之意是“别见不着面”,好像钟慎马上要不行了似的,不妥当。方储紧急改口:“我正在路上,您需要我去接您还是去医院等?”
“去医院吧,”奚微隔好几秒才出声,“我自己开车去。”
“好,地址我发您微信了。”
“……”
电话挂断,奚微仍然发着懵。
但他不是震惊,不是意外,也不是慌张。冥冥之中尚未理清的那种预感猝不及防被证实,更深层的战栗犹如恐惧侵入肺腑,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发懵。
钟慎——
钟慎刚才走了。
海京大桥……
医院……
奚微手一抖,手机掉在边上,好像直到这一刻才终于听清方秘书说了什么,微信里收到了市中心医院的定位消息,他应该立刻出发,但他没能做出动作。
大约过了三分钟,也可能是五分钟。奚微终于下床,进浴室冲了遍冷水,穿衣服,出门。
凌晨路上车少,从明湖开到中心医院,花费时间比平常短得多。路上他的思维依然不清晰,想不明白钟慎不久前好好的,怎么转眼就进了医院?但现实不像电影会给你慢慢地铺垫,一个镜头接一个镜头让你明白,他为什么会走上那座桥。
现实中钟慎只说了一堆不清不楚的话,连句“再见”也没讲,莫名其妙地祝福他“永远开心”,然后一转头,请他去医院里相见。
奚微又收到新消息,方储补充说:“还在昏迷,医生说他全身多处骨折,内脏有损伤。”
奚微开车没回,方储又发一条:“他家人也到医院了。事情不知道怎么传出去,好像上热搜了。我担心有媒体和粉丝闹事,刚刚找了人在医院外面拦着,您放心。”
“……”
黑色文字掠过视网膜,奚微看了也像没看见,什么热搜,媒体,粉丝,都是不要紧的。但什么最要紧,他现在不能去想。
脑海里不受控地回放《最后一夜》,他不知道钟慎是怎么从海京大桥“跌落”的,很可能是故意,也可能是意外,电影和现实的界限逐渐模糊,他仿佛亲眼看见钟慎走上大桥,迎风坠落。
——“剧本里没有诗,是我帮导演加的。”
诗歌诵读声在耳畔回响,是男主角,钟慎自己的声音。
他拍戏和现实中说话声音不太一样,如同专业配音演员,会随人物性格变化声线,但《最后一夜》里男主角的声线很接近钟慎本人。
他不停地读:
我请求/在夜里死去……
在夜里死去……
在早上/你碰见……
埋我的人……
如果这首诗是专门读给他听,钟慎一定恨死他了。就算那种感情不是恨,也无限接近于恨。
钟慎知道他不喜欢诗,这种风格的更不喜欢。按某位先哲的观点,诗歌有腐蚀性,很容易激发人心里的偏激、疯狂,离理性越来越远。奚微非常赞同,也跟钟慎讲过类似的话,但钟慎当时很认真地回答:“我是演员,要理性有什么用?”
——理性的人不会走上那座桥,就连意外也不会有机会发生。
奚微不能再想,他发现自己已经开过医院,不得不掉头返回。
方储就在医院外面等,见他到了立刻小跑过来,低声说:“他家人在里面,情绪好像不太稳定……”
奚微没接收到话里隐晦的提醒,一进大门,医院走廊里特有的消毒水味让人心一沉,他问:“几楼?”
方储连忙带路,边走边说:“因为钟先生还没醒,具体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救他的人有两个,说是当时在桥下钓鱼,跟他聊了几句。他们认出他是明星,可惜没带纸笔,不能让他签名。钟先生很热情地在手机里写了个电子签名,还向他们讨了瓶酒……”
“热情”,这种词跟钟慎有什么关系?
“然后钟先生说,他想去桥上面坐一会儿,透透气,不要管他。那两个人以为是暗示他们别跟拍,想要隐私空间。也就没当回事,一边钓着鱼,一边跟亲朋好友分享今晚偶遇明星的神奇经历呢,过了会儿,冷不丁一抬头,发现桥上人已经没了……”
“……”
“医生说再晚送来几分钟,人确实就没了。”
方储一面说一面打量奚微的脸色,发现奚微好像没听进去。
两人出了电梯,快步朝急救室走,远远看见钟念站在走廊里,正在安慰默默流泪的妈妈,气氛压抑,她爸呆立在对面,在听唐瑜说着什么,隐约是些安慰的话。门口红灯亮着,“闲人免入”的标识触目惊心。
唐瑜最先发现奚微来了,下意识站直,叫了声“奚总”。钟家三个人顿时都抬起头,三双眼睛齐齐望向奚微,即使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那如刀子般射来的排斥。
“你来干什么?你还有脸来!”
钟慎父亲一见到奚微便仿佛应激了,竟然冲过来动手。方储反应快,立刻挡在奚微身前,不许对方冒犯。
但能挡住人却挡不住声音:“要不是因为你,钟慎会变成现在这样子?!你还好意思来看他!快滚啊!离我们家人远点儿!——如果他好不起来我要你偿命!”
“……”奚微一直盯着急救室大门的目光终于转到钟慎父亲身上,“你说什么?”
对方似乎恨他入骨,失控地推开方秘书,骂了声脏话:“装什么无辜!都是你逼他干那些恶心事,把他逼疯了!”
“——他不想活了!都怪你!你怎么不去死啊!死的应该是你才对!你们资本家,你们……”
伴随钟慎母亲的一声抽泣,奚微愣了下。语无伦次的骂声很快被医生制止,急救室大门推开,护士扫他们一眼,问:“谁是奚微?”

第17章 答案
医生护士的出现令门口喧哗戛然而止,从护士的反应判断,可能是钟慎在意识不清的时候叫了奚微的名字,她以为奚微是家属,对人群招呼:“家属过来签一下字。”
这个字奚微签不了,钟慎的父母和妹妹一起挤上前,心惊胆战问:“签什么字?”
时间紧急,医生语速快:“患者高空落水内脏摔伤,主要是脾脏破裂,要做部分切除手术,家属在同意书上签字。”
“……”
“切除”二字一出,钟慎母亲险些昏厥,父亲慌张道:“切了会怎样?”
现在不是细讲的时候,医生强调:“只是部分脾切,手术顺利能保留患者正常的脾功能,一般不会太影响健康,但手术都有风险,术后恢复也因人而异……”
人躺在手术台上需要救治,不论什么风险,不同意不可能。钟慎父亲两手发抖地签了字,很快急救室大门又关上,抢救继续进行。凌晨的医院走廊里一片死寂,好半天才响起一阵压抑的哭声,没人说话了。
刚才痛骂奚微的男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迟缓地坐到墙边椅子上,埋头用双手捂住了脸。
奚微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沉默片刻后突然想到,自己还不知道钟慎的父亲叫什么名字。这么多年,钟慎没提过,他自己更不可能主动去问,他们的关系没好到那程度。
奚微突然觉得,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感真怪。以前他不认为自己和钟慎亲近,但也没觉得有距离。今晚突发变故,他像一场噩梦没惊醒,魂游进医院,不再是能够支配钟慎一切的存在,而是没法在他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陌生人,甚至不知道钟慎父母的名字。
——他们竟然认识了七年。
奚微的人生总共也只经历过四个七年,除亲人外,钟慎是陪伴最久的一个。
“……”奚微靠墙站立,纷杂思绪一点点浮起,又沉落。
他还是没办法思考太多,脑海里除电影画面外全是混乱片段,从前的,今夜的,各种时期里不同的钟慎纷纷从桥上跌落,身躯惊起千丈水浪,最后又跌到他身上,流着泪说:“奚微,我——”
“我”后面是什么,钟慎没说。
那表情似曾相识,钟慎在他面前似乎总是有着这样深沉的眼神,意味不明的腔调,即使不开口,情感也在水面下汹涌,昭然若揭。
一直都是这样,奚微早该察觉,但偏偏没有察觉。
如同另一个疑问,前些天钟念为什么指责他欺男霸女,他也该再往深处想想,但他潜意识里觉得钟念是未成年小孩,不懂事,胡言乱语正常,要怪也只能怪钟慎的误导。
然而今天——
“都是你逼他干那些恶心事,把他逼疯了!”
所有思绪骤然停滞,奚微抬起头,对面座椅上的中年男人若有所觉,跟他视线一碰,横眉怒视道:“你又想干什么!?”
奚微问:“我什么时候逼他了?”
对方一哽,想不到他竟然这么理直气壮,火爆脾气压不住,顿时又要起身理论,却被妻子一把拉住了。
“算了。”钟慎的母亲哽咽道,“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们也早习惯了,哪有那么多精力天天记恨着你?”
“……”
“我们现在只想把自己日子过好,如果不是前阵子钟慎那个……那什么事突然上热搜,也不会这么急。说到底,我们只希望你能放过他,让他回到正常环境里好好工作,凭自己本事赚钱,当个不用躲藏的人。至于别的……”
她着重强调,“我们不想惹你,也不敢。”声音低了点,“奚先生,算我这个当妈的求你了,你放过他吧,也放过我们全家人,好不好?我们没做错什么吧,怎么这么倒霉,以前被你秘书指着鼻子强迫羞辱,现在还要因为这个逼我儿子跳江——”
说到一半,她的眼泪又流了满脸,自顾自崩溃:“我就知道小慎不是那种爱钱的人,他不接我们电话有他的道理,他忙啊,那么累,哪个公众人物压力不大?都要看心理医生的……”转头对自己丈夫说,“也怪你,每次他回家你就阴着脸,想不出办法只会催他分手,如果能分他早就分了,用得着你催!现在可好,他撑不下去了——你到底是为了儿子好,还是为了你自己?!”
“又怪上我了,全是我的错?”钟慎父亲一甩手,扭过头去,“不想在这跟你吵!”
“……”
门内手术正在进行,门外钟家母女哭作一团,父亲转身背对钟念,鬓边白发斑斑。
至此,奚微再不明白也听明白了,心口一阵发寒。
……原来钟慎是被强迫的?
从始至终,都不情愿吗?
是他的秘书“强迫羞辱”,逼钟慎被包养,家里人全都知情,不同意,但他们不敢、也没办法反抗。
奚微回想了一下七年前那个秘书的名字,没想起来。他下意识想说“我不知道”,不是他指使秘书那么做的,但这辩白苍白无力,不如不说。
从前种种疑惑浮上脑海,一夕之间有了解释。
比如,七年前雨中初见,钟慎为什么好像哭过;他们第一次过夜,钟慎为什么那么抗拒、不情愿;后来他不找钟慎,钟慎也不主动找他,总是不热情……
直到今天,钟慎也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对他热情过一次。
难怪钟念说他欺男霸女。
“……”奚微突然有点错乱,沉默许久,他忍不住说,“抱歉,这里面可能有点误会,我会查清楚。”
钟慎的父亲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也察觉到他的“无辜”不像装的。但如果这段故事里只能有一个无辜的人,无论如何都不是奚微。
“是我的问题,我会给你们一个交待。”奚微低声说,“对不起,希望你们……”
他看向急救室紧闭的大门,喉咙一紧,“别那么伤心。”
13号上午,当钟慎被推出急救室的时候,外面几人已经等得精神恍惚了。
他躺在移动病床上,全身裹满绷带,面色苍白如纸。麻醉药的药效还没过,他依然昏迷着。
一见到他,他母亲几乎哭干的眼睛再次涌出泪水,扑到床前却被医生拦住。
前往病房的路上,医生交待着术后事宜,还有一些必须要办的手续。奚微从墙边站起身时僵硬的双腿没支撑住,方储连忙扶了一把,顺着他的目光往人群里看,钟慎被团团围着,走远了。
“您不过去吗?”方储小声问。
奚微熬了一夜脸色极差,说“算了”:“他不一定想见我。”
“……”方储谨慎地沉默了下,安慰他,“事情可能不全是他们说的那样,就算是,您也没做错什么,都是误会。”
各人有各人的立场,方储肯定站在他这边。但抛开立场,事情已经发生了,过去如何暂且不论,重要的是以后怎么办。
奚微没应声,习惯性整了整衣袖往外走。
昨晚在来医院的路上,他隐约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
钟慎那些不清不楚的话,故意读给他的诗,临走前最后一个诀别般的吻……
但现在再回头想。
“奚微,我——”
钟慎那句没能讲出口的话,无论“我”的后面答案是什么,都不可能是他心里猜测的那个,更像另外一句,“我恨你”吧。

1月13号恰逢周六,奚微不去公司,离开医院便直接回家。
回程的路上交通拥堵,冬季黯淡的天空像一块褪色的破布罩在头顶,太阳又高又远,被冷风吹得仿佛要熄灭。
今天有方储开车,奚微靠在后座上闭目休息,黑色大衣披盖在肩头,衬得他熬夜后苍白的脸色更白,眼睑下一道淡淡的阴影,嘴唇干涩,有点病态。
方储从后视镜看几眼,担心道:“您还好吗?”
奚微果然没睡着,腔调却一如往常,听不出半点虚弱:“没事。”
车走走停停,旁边突然闪过一辆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吸引奚微睁眼看窗外,视野里闪烁的红灯划开沉闷的天幕,留下一道幻觉般的血痕。
又有人被送去急救了。
据说世界上每天发生数万起意外事故,随时都有人受伤、有人死亡。
奚微再次闭眼,往上拽了拽大衣。方储立刻把暖风开大,体贴道:“我通知厨房做饭了,您回去先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别的事睡醒再说吧。”
“嗯。”奚微敷衍应了声,不再说话。
他的手机静音了,暂时不太想收消息。不过一般的消息也进不到他手机里,有方秘书挡着。
这时方储就在跟唐瑜交流。
昨晚关于钟家的那些真相,不仅令奚微惊愕,也令身为钟慎经纪人的唐瑜大受冲击——她陪钟慎奔波七年,当事人竟然一个字也没对她提过。
唐瑜顿时觉得自己嘴脸丑恶,成了逼良为娼故事里的反派帮凶,七年来持续不断地催逼钟慎讨好奚微,给他的压力加码。如果钟慎没救回来,她也是雪崩中的一片雪花,难辞其咎。
唐瑜十分崩溃,躲进医院的卫生间里哭了一场。但现在不是她崩溃的时候,她洗把脸出来,还得应付不断电话轰炸的媒体,忙活半宿之后,钟慎的手术终于顺利完成,她又开始写声明,要用经纪公司的名义向外界解释昨晚发生的一切。
据唐瑜说,事情是被医院附近偶遇的路人拍照发到网上传播出去的。钟慎这么大名气,别说被人拍到一身伤,就是好好地来医院门口晃一圈都会上热搜,昨晚网络上的风波之烈可想而知,也幸亏方储提前安排人在医院外面拦着,否则摄像机和麦克风非得怼到急救室门口不可。
声明要写,但不好写。唐瑜再三斟酌,觉得多说不如少说,寥寥几笔把事件定性为意外事故,称钟慎已经脱离危险,请各界粉丝朋友放心——总共不超过五行,她发给方储,让奚微先过目。
方储让奚微睡觉,没吵他,代他看过之后说:“声明应以维护钟先生的名誉为重,他父母那边有什么意见?”
唐瑜说:“他们也这么说,那我就这样发。至于各大媒体和平台……还得方秘您来打点一下。”
“嗯,我有数的。”方储趁等红灯的时间打字,问她,“对了,还有昨晚的事,你了解更多情况吗?能不能对我讲讲?例如钟先生私底下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关于以前那个秘书……”
钟慎没说过,唐瑜自己有点印象:“我记得张秘书是个挺跋扈的人,不大爱搭理我这种小角色,不过我跟他的接触也不多,时间又久,记不清了。”
红灯一过,方储不方便立刻回复,但唐瑜一直在给他发消息,说的是自己刚得知的信息:“我听念念说,张秘书特别过分,那天直接来钟家,不考虑可能会影响不好,说了一堆威逼利诱的话,还把念念从楼梯上推下去,差点出事。她妈妈的心脏病也是这么来的。”
“当时钟慎想跟奚总单独谈,没得到机会,张秘书多次警告他别提,那时他没明白,现在一想,可能对方也怕事情泄露,不想奚总知道。”
“……”
方储愣了下,没想到钟母昨晚说的“强迫羞辱”里面除言语威胁之外,竟然还有人身伤害,下意识看了眼后视镜。
奚微敏锐地睁开眼,正对上方秘书复杂的目光:“怎么了?”
方储犹豫了下,把手机递给他看。
奚微顿时皱起眉,但要说意外,也没多意外。一个能用话语去故意羞辱威胁别人的人,道德水平必然好不到哪去,那么当话语不起作用,动手是迟早的事。
这件事也不能全推到张秘书头上,如果他平时不给身边人狐假虎威的底气,对方也不至于有那么大胆子逞威风。
——钟慎应该就是这么想的。
奚微突然有点无法想象,钟慎过去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讨好他?
他嘲讽钟慎敬业,认为那些讨好都源自对名利的渴望,却怎么也想不到,钟慎不是敬业,是畏惧。
不能反抗他,甚至不敢提起,被家人反复催促,无法脱身,大概因为怕惹怒他之后被报复?所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变得越来越寡言沉默,直到被他用季星闻再次羞辱,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也破碎,终于撑不下去——
是这样吗?
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然这么丑恶。
奚微想往好处想,至少让自己在这段往事里不那么面目可憎,但他站在钟慎的角度,找不到一个钟慎不恨他的理由。
而那些在夹缝里漂浮的情绪,游移的猜测,再深究也没意义了。
唐瑜又跟方储说了些什么,奚微没有再看。他继续靠在后座上睡觉,也依然没有睡着。不知怎么回事,他突然想起一件很多年前的往事。具体说,是一段恋爱。
——奚微从前没谈过男朋友,但不是没谈过恋爱。
十六岁那年,他有过一个初恋。对方是他同班的女孩,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短发,俏皮可爱。
奚微喜欢她,是因为某天下午心情不好,那女孩恰好送了瓶汽水给他。无意识的安慰,发生在特定的时间和情景下,被当事人的主观意志赋予了特殊含义,于是,爱情产生了。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