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微不置可否。
交握的手无声传递彼此情绪,钟慎像一个从壳里探出一点触角的蜗牛,试探后没得到接纳,本能地又想退回去。
但表过的白覆水难收,没有后路可退。想来也怪,感情这么折磨人,他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竟然怕奚微的眼睛。
不知不觉,桌上的面凉了。时间好像变慢,呼吸漫长又煎熬,钟慎脸色发白,大概明白奚微的答案是“不可以”了。但奚微没有明确地拒绝,用莫名的态度吊着他,忽然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钟慎道:“很久以前。”
“有多久?”
“五年,六年前,或者……”
更久以前。
这段感情是只有钟慎一人知情的隐秘,突然暴露在奚微面前,比期待更深刻的,是无地自容。他把自己的手抽回,放到桌下,仿佛这样能让他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钟慎,”奚微突然叫他名字,“你希望我感动,还是回答你‘好,我也喜欢你’?”
钟慎苦笑了声。
“我没发现你喜欢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奚微想了想说,“我都不太了解你。”
“这算另类的好人卡吗?”
“不,我说的是事实。”
“……”
爱情可能没有原因,情绪更不需要逻辑。但如今回头一想,这些年钟慎在他面前始终深藏不露,奚微曾经觉得自己能看穿他,但观点被一次次推翻,钟慎时而近时而远,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叫他理不出一个因为所以。
“你不想说?”奚微皱眉,“不说算了,我也不是很想听。”
他作势起身,却被钟慎一把拉住:“我说。”哀求的眼神盯着他,“让我稍微想想怎么说,好不好?”
“行。”奚微点头,十分宽宏大量地说,“给你一小时。”
“……”
钟慎没用上一小时。
他先是把碗筷收拾了,然后也去洗了个澡,大概是因为不知道做什么能缓解压力,藏进浴室——奚微看不见的地方冥思,出来的时候,奚微已经逛过他的书房,挑了本书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
但奚微把窗前的纱帘拉上了,光线被滤得朦胧,不适合阅读。钟慎远远盯了他一会儿,发现他没翻过页,应该是在想别的。
上断头台恐怕也没这么严肃,钟慎顶着一头潮湿的发走到奚微面前,沙发上没剩他的位置,他下意识蹲下来,和半躺着的人视线平齐。
钟慎犹豫了下,隐晦的目光落到奚微唇上,“你能不能,”他抿了抿唇,“先给我一点底气?”
奚微没懂:“怎么给?”
“让我吻你一下。”
“……”表白的人竟然还提要求,奚微严肃道,“不可以。”
气氛微妙一窒,钟慎低下头,无处安放的手落在奚微的手臂上,一寸寸滑到手腕,握紧手指。
然后,他突然亲了下奚微的手背,冰凉的唇印下一个不含欲念的吻,短暂的接触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他吸了口气,那沉重的呼吸和莫名的仪式感叫奚微头皮发紧,直觉自己不应该再这样躺着,但突然坐直也不合适,被他握紧的那只手慢慢地发僵,奚微突然浑身不适起来。
钟慎就在这时开口:“我不记得具体是哪天,是我拍第一部 电影之前那段时间。”
钟慎曾经陪奚微看书时读到过一个理论:“我们身上的感官之感知是无意识发生的:被我们意识到的一切,都已经是被加工过的感知。”
心动的发生也大抵如此:它先发生了,不愿承认的人下意识将其无视,直到某一天它浓烈到再也无视不了,那一刻被命名为“爱上”。
而那种感情被命名为爱情,本身也是一种基于俗世规则的加工。
钟慎希望它没有名字,别叫爱,这样便可躲过世俗的审判,让自己内心获得虚假的安宁。——这是后话。
心动的最初时间已经不可考,“爱上”的契机是一部电影。
钟慎入行的第一部 戏是电视剧,拍完后公司给他两个电影剧本,是两种不同的类型,让他选择。
当时唐瑜也刚入行,没什么经验,公司里有一个经验丰富的金牌经纪帮忙指点他,那人和唐瑜都选中其中风格较为清新唯美的一部,叫《香水》,理由是男主形象和他近似,适合他。另一部叫《海水尽头》,相对来说比较沉重、压抑,男主人设复杂,不好演而且演好也不讨喜,不算优选。
这件事在钟慎的职业生涯不是值得一提的大事,以后来的眼光看,不论选《香水》还是《海水尽头》,他都能演好,两部也都是好片子。
但当时毕竟是他第一次拍电影,又考虑到资源不是从正规途径得来,他更想演好,以免糟蹋了剧组里其他人的心血。
他将两本剧本反复读过好几遍,花大量的时间分析角色,认同公司说的,《香水》简单,讨喜,适合他。可他自己其实更喜欢《海水尽头》,下不定决心选择,一方面是由于刚出道,又是关系户,脸皮薄,违背其他人想法选一个不被看好的片子,好像他故意为难人似的。而且当时他没拍过电影,自己信心不足,也担心演不好。
钟慎没想到最后给他信心和支持的竟然是奚微。
“你当时只是随口一说,后来都不记得了,”钟慎喃喃道,“但我那天恍惚觉得你好懂我。”
多年前的明湖别墅,奚微翻开钟慎的剧本看了一会儿,听他说要二选一,不解:“为什么选不出来?”
“不知道哪个适合我。”
“这本。”奚微点了点《海水尽头》说,“另一部适合你,但也适合很多演员。这部我觉得更有意思。”
“……”
“你想演别人都能演好的大众剧本,还是选一个能刻上自己印记的特殊角色?”
当时奚微只读了半个小时,粗略翻了翻结局。他的喜好那样鲜明,观点无比清晰,算不上叫人醍醐灌顶的点拨,但钟慎眼前的最后一片雾被吹散,奚微语气里的理所当然让他觉得,他在被支持,他是正确的,他应该相信自己坚定往前走。
——他需要的只是这一点支持而已。
后来,钟慎进了《海水尽头》的剧组,拍戏中途跟奚微见过几次面。因为奚微读过剧本,他不禁把某些拍摄困难讲给奚微听,比如某场戏抓不准情绪,表演不到位,奚微总是能精准地提出建议,三言两句点出他的问题——往往是在床上,当时正在亲热,身躯紧贴时钟慎恍惚觉得他的灵魂也贴到了奚微的,最亲密的知己也不过如此。
可奚微竟然不是他的知己,是仇人。
那一瞬间强烈的割裂感和浓重的失望让钟慎头疼欲裂,当他意识到自己为什么失望的时候,心里就冒出了一句“否则”——
“否则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向你示好,把我的事业,理想,感情……都讲给你听,从你那里得到更多的理解和支持,哪怕偶尔有不同的意见,也能让我……让我更完整。”
他的额头抵在奚微的手臂上,有点哽咽,“但我不能,我只能忍住……”
忍住渴求另一半的灵魂发出的躁动,当一个残缺的人。
就像永远缺少一根肋骨的亚当,奚微遗落在外,不能再回到他的身体里。
“也许爱就是一种遗憾……我不知道。”
钟慎手指用力,抓得奚微感觉到疼,“后来,越来越喜欢你,也越来越难受。”
“我不想再说什么,怕一开口就暴露自己的渴望。也不敢细想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怕看得越清,我心里的缺口越大……”
奚微沉默许久,把僵硬的手从他怀里抽出,按到他的后颈上,“你那天……从桥上跳下去,也跟我有关?”
钟慎终于不再是一道乌云下的虚影,多年沉默行走的轨迹在他面前连成线。
“对不起,我简直——”钟慎自嘲,“死过一次还不能放弃你,简直无可救药。”
“……”
他推开奚微的手翻上沙发,捂住那双他不敢直视的眼睛,重重吻下去。
另一只手探到奚微的肋骨上,用力地按住。
“我很想……”钟慎的眼泪从上方落到奚微的脸,“我很想当你的肋骨,当你的另一半,当你的……什么都好,求你——奚微,奚微,也喜欢我一点吧。”
奚微没有说喜欢,沉默地堵住了他哀求的嘴。
是一个眼泪味的吻。
作者有话说:
注:“我们身上的感官之感知是无意识发生的:被我们意识到的一切,都已经是被加工过的感知。”by尼采《权力意志》
第28章 瘾症
世间百态,无数种人,独一无二的经历造就与众不同的感情,浓烈,寡淡,短暂,长久,都是形而上的玄妙存在,绝不雷同,却被冠以同一个俗名:爱情。
奚微觉得自己永远不会爱谁,但此刻似乎也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感情在他心里涌动,让他不能忽视钟慎的伤心,不能不触碰爱他的人。
嘴唇相接的瞬间,钟慎当做是他的回应,按在沙发上的支撑垮掉,狼狈地伏在他肩上,什么风度、技巧全抛到脑后,只能保持唇与唇最简单的依偎,根本不像吻,只是因为离不开,笨拙地寄在他身上。
奚微按住钟慎的后脑,从下方操控了这个吻。
是带着点安慰的,缠绵的抚摸。冰凉的唇被他焐热,牙关打开,他的舌慢慢闯入,却被对方失控地推回来,那双发抖的手按在他脸颊上,依旧无穷无尽的爱意送入他口腔。
据说人类在未开化的原始社会就已学会接吻,用嘴唇和鼻子不同的摩擦方式传递信息。起初这些信息可能只关于如何狩猎和在危险环境下示警,后来却有了越来越复杂、微妙到难以言喻的深刻含义。
人类不再只为温饱奔波,开始探索生存的意义。艺术家为美,哲学家为思辨,科学家为进步,宗教为最终的归宿,共同寻找那个答案。但生存即生存,人从生至死,只是一段短暂的旅程,是地球亿万年文明里的一粒尘,“意义”本身也没什么意义。
但这一刻,钟慎想和他一起走,不管有没有意义,爱情又是什么东西,他只想待在他身边。
“你说……好不好?”
奚微被用力地吻着,从主动到被动,到分不清是谁在吻谁,已经鼻酸,嘴唇酥麻,沙发承受着两具身躯的重量,在午后朦胧的光线笼罩下像水面的船一样颤动。
不只是吻,他们解开浴袍进行到最后。
奚微不松口,但身体已经被激活,情难自禁意味着理智退居下风,那种玄妙的涌动的感情成了生存的主宰,迫使他用非理性的头脑考虑自己短暂的旅程里要不要接纳一个同行的伴侣。
即使他还没松口,钟慎也不放松。表白时伤心的劲头缓过来之后,钟慎好像瘾症发作,再也不用遮掩和伪装,把他最深切的欲念都给奚微,不体面没关系,不被接纳也没关系,他忍不住,一点也忍不住,要亲到奚微也发抖,才能缓解自己心口的酸胀。
模样有点熟悉,他以前某些时刻也这样。只是那时奚微一无所知,把他情病发作的失控当成一场敬业的表演,结束后表扬两句,给点甜头,钟慎也乖乖接受,用平静的表情遮住满是伤痕的心,直到下次见面。
奚微沉浸在身体的痛快里,眼前不自觉地回放过去种种,一点点拾起曾经不被在意的蛛丝马迹,逐渐有了一直被爱的实感。
但七年太长,回忆太多,一个个片段朝他砸过来,越发叫人不能平静,甚至有点……胆战心惊。
奚微费力地喘口气,混乱的思绪被钟慎不停歇的动作扰得越发混乱,喜欢到失控的时候是没办法冷静谈爱的,钟慎不说为自己争取机会的话,比如我以后会怎样对你好、我一辈子不变心、我会为你做什么之类的台词,他好像把这全忘了,只会用动作、用吻,还有眼神来倾倒爱意。
即便如此不聪明,奚微也很难从他密密麻麻的爱里挣脱。从沙发到卧室,后来终于结束,奚微侧身躺着,钟慎从背后搂着他的腰,静静地温存片刻,终于等到他的回答。
“我考虑几天。”奚微说。
“好。”本来也没有说“不好”的余地,求爱的那个人只能被动,但从过去到现在,从无望到有望,奚微好像没有那么遥远了。
钟慎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发病的错觉,但理智上也理解,先不说喜不喜欢他,奚微现在正被家里逼婚,时机上也不适合跟某人确定关系。
钟慎果真是发病了,突然把脸贴到奚微的后颈上,痴痴地叫了声:“奚微……”
“嗯?”
“我好想跟你私奔。”
“……”
钟慎是真的一点也不掩饰了,第二天是3月16号,他有工作。按照原计划,司机把车开到楼下,唐瑜上门来接,带他去赶通告。按理说应该稍微避一下,但钟慎毫无意识,不知情的经纪人一进门就看见,他在卧室的门口亲奚微。
早上八点,因为昨晚没睡好,奚微有些昏昏欲睡,随便披了件衣服往洗手间走,钟慎突然压上来时他的眼睛还微微闭着,后背倚上门框,被亲了半分钟才清醒,皱起眉:“你干什么?”
“不可以吗?”钟慎低眉顺目,转移话题,“我做好早餐了,都是你喜欢的,先吃点吧。”
“……”
奚微定定地看他几秒,视线一偏,这才发现外面还站着个唐瑜,眼睛瞪得比铜铃大,明显被他突然出现在钟慎家这件事震惊了,僵硬地打了声招呼:“奚、奚总早上好。”
“早上好。”既然有别人,奚微没说什么,在两个人的注视下走进卫生间,关了门。
他的身影一消失,唐瑜踮着脚溜到钟慎面前,压低声音:“什么情况?你俩不是好朋友吗?怎么突然又……好上了?”
说完一扫钟慎,后知后觉发现,他的气场和上次见面不一样,说不上哪里变了,反正很不一样。
钟慎却说:“这是我的私事。你先去车里等我吧,陪他吃完早餐我就下去。”
唐瑜:“……”
这句话没什么不对,但好像哪个字都不对。
唐瑜没想明白,只能稀里糊涂地回车里去等。
钟慎也在等,奚微在洗漱,他安静地坐在餐桌前,盯着卫生间的玻璃门看。
门里人影朦胧,只可见一道轮廓,但他眼前自动勾勒出奚微的发丝,脸颊,鼻梁,优美的下颌线,和睡衣下的身躯。
他听见水声,奚微在洗脸。他不是第一次见,但今天的感觉最新鲜,即使他仍然没得到,但奚微仿佛走下了高高的神坛,终于来到现实世界。
过了会儿,玻璃门开了。奚微完全不知他在想什么,在他无声的注目下回卧室取了趟手机,然后来到餐桌前。
钟慎的目光还不收敛,直到奚微把第一口食物咬进嘴里,才发现钟慎不吃东西,只顾盯着自己看。
“你看什么?”奚微故作严肃,“在我考虑好之前,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会上床的普通朋友。
但可以理解,已经睡过七年,多睡一次有什么关系?
“好,我什么也没想。”钟慎很听他的话,“今天我去录一个访谈综艺,下午回来。”考虑到他刚复工,唐瑜安排的工作比较少,而且轻松,“你今天要做什么?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奚微道:“不用,你忙自己的就好。”
钟慎看他一眼,欲言又止,低头吃饭。一种隐晦的情绪从他那边越过餐桌流动到奚微面前,和食物的香味混在一起被明确感知,一时寂静,谁也没说话。
其实他们还有很多东西没聊,但昨晚已经够激烈、够混乱,无法把过去七年的所有在一夕间讲完。奚微觉得应该缓缓,他不习惯自己不理智的状态,必须恢复到大脑清明,才能做进一步的决定。
一起慢慢地吃完早餐,钟慎该去工作了。
从衣柜里挑了套衣服,待会儿上镜前会有专门的化妆师帮他做造型。钟慎不化妆就够好看了,但明星总要追求更完美。
他穿戴完毕,走到玄关,却不知为何迟迟没出门。奚微在接方秘书的电话,抬头一瞥,用眼神抛了个问号。
钟慎忽然说:“奚微,你能过来一下吗?”
“怎么了?”奚微一面走近一面把电话挂了,手机还没放下,钟慎突然勾住他的腰亲了过来。
“……”
今早的第二个吻,比上一个更用力更缠绵。钟慎顺势把他推到墙上,身躯整个压上来,低沉而拖一点尾音的呼吸声比接吻本身更煽情,钟慎活像一个犯病的瘾君子,要拼命从他的唇齿间吸取养分。
而那夹着一点微妙的喘的呼吸声是故意给他听的,生怕他不动情。
“……”
奚微有点受不了,推了一把。钟慎却越吻越投入,牢牢压着他不松手。奚微被亲得鬓边冒汗,空气越潮喉咙越干,终于忍不住皱起眉,警告般一把掐住了钟慎的脖子。
他的手白皙修长,扼住咽喉往外一推,应该是疼的。钟慎浑身一僵,却不退反进,黏糊糊地挂在他肩上,下颌绷紧,做出个献上脖颈任他宰割的模样,还想继续亲。
“……”奚微的手顿时收也不是,紧也不是,沉着脸道,“你有特殊癖好?”
“……没有。”
“你最好没有。”
奚微盯着他:“钟慎,我再明确一下我们现在的关系:普通朋友。在我不允许的时候你不可以亲我,更不能做别的,明白?”
第29章 凡胎
钟慎的回答是“明白”,但他的表情不像很明白的样子,不过时间紧急,唐瑜连发几条消息催促,他只能从奚微身上离开,恋恋不舍地去工作。
临走前回头看了好几眼,好像要把奚微印进瞳孔似的,直到电梯门关上,他才终于彻彻底底地出门了。
钟慎一走,家里只剩奚微一个人。还不算熟悉的房子顿显空旷,窗台上连一盆花也没有,实在单调。
但奚微现在没心情研究房间的布置,他刚挂断方储的电话,又有新的微信电话打进来——公司里一名下属找他。
下属自然不会无礼地过问他的家事,但他一甩手离开华运,之前做到一半的项目怎么处理,是暂停还是换人接手,得跟他通气。更何况以华运集团的体量,奚微亲自经手的都不是小项目,他不出面,换个普通高管未必能谈成。如果叫他爸爸或者爷爷亲自去谈,那又有点过于兴师动众了,也不是下属能安排得了的。
总之,他们家自己人神仙打架,底下的人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这通电话聊了二十多分钟,对方仔细斟酌措辞,生怕触到他霉头,先是讲了讲目前的进度,哪些任务安排给哪些人做,又委婉地提醒他,原计划后天约了官方某部门的负责人见面谈合作,问他按计划行事,还是先找个理由推迟。
这问题无异于问奚微后天会不会回公司。
奚微站在窗前,把手机从右手换到左手,烦闷地打开窗,最终答复:“我晚点再给你回话。”
“……”
答了等于没答,他的态度像一把刀悬在对方头顶,他自己的头顶同样也悬着一把刀。成年人不像小孩,离家出走那么简单,拍拍屁股就什么都不用管了。
奚微的工作暂停对华运有损失,推迟也有损失,而且损失的不只是一点点钱。
抛开亲情和责任,只谈工作本身,这是他做了十年的事业,要放弃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道理他爷爷也明白,更加笃定他会回家,像以前一样顾全大局,听话地把婚结了。
奚微发现,他走到了一个转折点。尽管这个转折本没有必要转折,但它好像不转一下就不配叫命运,非得逼他蜕掉一层皮,才肯给他颁发未来的通行证。
电话早已挂断,奚微烦躁地把玩手机,一直在窗前吹风。
他突然想到,昨天跟奚运成吵架时,他说我想干什么都能干成,钟慎也说相信他能做成想做的任何事,那么问题是,他想做什么?
他最擅长的自然是管理,管理是一门深奥的学问,用奚运成的话说,好比当皇帝,绝不是无脑地行使权力那么简单。
他从小接受继承人教育,把这门学问学得精通,自己也喜欢——他天生就爱把一切掌握在手里、任意排布的感觉,多年来虽然辛苦却也享受,但如果说这就是人生理想,未免有些空洞。
那么,理想是什么?奚微活到二十九才迟钝地想到这个其他人天天挂在嘴边的东西。
有一种可能,当某人有一个想追求却难得到、不得不为之终生奋斗的东西,它才能被称作理想。奚微的理想夭折在这一步:他没有“难得到”。所以理想的名字变成了“计划”,按部就班就能完成。
以至于,外部世界之于他,总是不那么深刻,他像一个来人间随便逛逛的游客,融不到苦苦挣扎的众生里去,因此唯一值得他维护的便只剩下自我了。
这样有错吗?奚微想了想,没错。但坏就坏在他也是肉体凡胎,斩不断的血脉不允许他当一个绝对自由的人,他和家庭之间的矛盾也没严重到需要剔骨还父母,它正正好好,卡在一个让他不愿意向左妥协、也不至于向右断绝的中间态,比极端的左和右都折磨。
烦什么就来什么,奚微安静不过一会儿手机又响了,他爸打来的。振动持续十几秒,奚微按了挂断,继续在窗前吹风。
直到中午,他没什么胃口吃饭,但有人很惦记他吃不吃。
一点左右,钟慎突然发消息说:“我帮你点了外卖。”又问,“你在做什么?”
奚微刚回沙发前坐下,随手回复:“思考人生。”
发完他发现,钟慎的微信换了一个新头像,点开大图,是一只垂在书籍前的手,如果没看错,是他的。
什么时候拍的?不像昨天。
跟自己的手聊天气氛太怪,奚微忍不住道:“把头像换了。”
钟慎道:“我没用你的正面照片,手也不行吗?”
奚微打字也能散发冷气,言简意赅:“不行。”
“……”
钟慎有一会儿没回,改头像去了。奚微再次点开大图,发现他换成了小黑和小白两只脑袋挤在一起的大头照,很可爱。
顶着可爱的狗狗头像,钟慎的语气似乎也软了几分:“奚微,你知不知道,我们两个从来没拍过合照。”可怜巴巴的。
奚微:“合照有什么用?”
钟慎:“纪念。”
“……”
他们过去七年有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快乐时刻吗?至少从钟慎的视角看,应该没有。不快乐的更没必要纪念。
奚微没回复,钟慎不用他回也能自动续上话题,引用他前面那句问:“你思考出什么了?”
奚微其实不太想聊,但除了钟慎,别人更不能陪他谈心。他不提自己一团糟的家事,反问钟慎:“你最近和家里的关系怎么样?”
没料到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钟慎发了一张用小白照片制作的表情包:狗狗翘起的耳朵旁边挂着一个硕大的问号,表达一种带有卖萌意味的疑问。
钟慎:“是关心我吗?”
奚微:“……”
奚微:“你能不能和以前一样说话?别发奇奇怪怪的东西。”
钟慎:“我助理帮忙P的表情包,你不喜欢吗?”
说完顺手又发一张,是小黑流泪的P图。
“……”
不是不喜欢,是不习惯。奚微盯着看了会儿,这些照片他完全不知道钟慎是在什么时期拍的,以前也不会留意,钟慎被他晾在一边的时候默默地做什么。
奚微不回复,钟慎便听话地适可而止:“好的,不发了。”
认真回答他的问题:“我最近和家里联系比以前多,关系缓和了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奚微问得直接:“你爸妈知道你喜欢我吗?”
钟慎:“我妹知道,但她好像没说。”
奚微:“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爸妈很可能不同意我们在一起?”这句有情绪上的歧义,他打完删掉,把“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改成了“不赞成你”。
这话题令人紧张,钟慎斟酌了下:“这会影响你给我的答复吗?”
奚微却说:“我只是好奇,如果我现在同意和你在一起,但你爸妈坚决反对,像我爷爷逼我结婚一样,你准备怎么做?”
奚微的问题刚发过去,钟慎帮他点的外卖到了。
除了家里的厨师,比钟慎更了解他饮食口味的人不多。是从附近一家私房菜订的外送,两道菜,打开盒子还冒着热气,饭香扑鼻,卖相极佳。
奚微拍了张图发给钟慎,那边正好也发来回复,一长串文字。
钟慎:“我爸妈心里可能不太同意,但应该也不会反对。他们现在不插手我的私事,更不会催我结婚。其实我……奚微,我不在意能不能得到别人的祝福,我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很满足,别人的想法不重要,我不喜欢那种热闹。但如果你介意,我会想办法解决,像你之前说的,只要肯沟通,关系是能好起来的。”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奚微也明白,但仍然问:“如果你父母沟通不了呢,就是不同意,坚持操控你的婚姻,否则逼你断绝关系,怎么办?”
钟慎:“……”
他问得愈发古怪,钟慎反应过来了:“你不是在问我吧?是说你自己?”
下一条紧接着:“你是在向我求助吗,奚微?如果我是你会怎么办?”
说求助不至于,交流更恰当。奚微用不回复表达自己的默认,打开餐具吃东西。
钟慎对他的了解到了一种程度,仿佛收不到回复也能猜到他此时表情,自顾自说:“我对你的家人都不太了解,你平时不跟我讲那些。”
暗示他现在讲讲。
奚微想了想说:“我家人没什么好了解的,非要说的话,我小时候接触最多的是保姆,其次是我姑妈。我爷爷是第一大忙人,一个月至少有二十天不在家;我爸也忙,忙业绩,忙表现,想得到我爷爷的夸奖,但老头看不上眼,吝啬夸他;我妈也忙,忙社交,整天不知道人在哪儿。后来我长大,也开始忙了,一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