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他是个讲道理的人。”钟慎说。
奚运成哼了声:“讲什么道理?歪理一箩筐,满脑子形而上学的空谈——”
奚微听不下去,忍不住上前打断:“爷爷,您一大早过来就是为了背后说我坏话的?”
“我来干什么你心里有数。”奚运成扫了眼奚微身上的睡衣,“今天什么日子?我不来你不起床?还当自己十九岁呢。”
“……”
这话说得没道理,奚微十九岁时不赖床,但长辈教训孩子随便找个理由就能开炮,不用有理。
奚微不跟他顶没用的嘴,奚运成自顾自道:“你这房子不错,我上回来——好像只来过一回。”
“两回。”奚微纠正。
“哦,两回。”奚运成说,“地段好,环境好,装得也好。连你这的茶叶都比家里的好,你倒是会享受,一个人逍遥快活,难怪不愿意成家呢。——坐下,别站着看我,那么高的个子把你爷爷比成木头桩子了。”
奚微坐到钟慎旁边,喝了口刚被称赞的茶。但他会品酒、品咖啡,对茶道一窍不通,茶叶都是别人送的。
“您有话直说,别挖苦我了。”奚微这段时间没少跟家里争吵,电话一接通就得挨几句骂,相比之下奚运成今天的态度算不错了。
但态度越好,越像犯人上刑场前吃的那段断头饭,菜色丰富意味着死得惨。奚微头疼不减,心里烦躁,奚运成却说:“我一杯茶没喝完,你急什么?看你这态度,还是不愿意结婚是吧。”
他一眼把奚微看穿,余光扫向钟慎,突然发现这男明星安静待着,不尴尬不怯场,也不找存在感,气质有点特殊,奚微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可惜是个男的,进不了奚家大门。不过就算钟慎是女人也没机会,他给奚微找的是联姻对象,要门当户对,能带来切实帮助才行。
奚微顺着爷爷的目光一瞥,找借口把人支开:“钟慎,你帮我弄杯咖啡。”他眼神指了指餐厅,咖啡机在那边。
钟慎意会,应了声起身走开。
祖孙独处,谈话更方便。不过客厅离餐厅也不远,想听还是听得见的。如果钟慎识趣这时应该主动告辞了,可他没有走的打算,奚微也没赶客。
“你跟他关系还不错?”奚运成慧眼如炬,“之前不是虐待人家么,现在怎么又好了?”
奚微莫名:“我什么时候虐待过他?”
奚运成不答反问:“你喜欢他?因为他才不想结婚?”
“……”奚微皱着眉把茶水吐出来,放下茶杯,“没有,不是,您的想象力别那么丰富。”
奚运成盯他好几秒,似乎在判断这句话的真伪。但奚微从小就擅长用冰冷的脸色掩饰自己,他不希望别人看穿的东西谁也看不出来。
当然,冰冷下面也可能的确什么都没有。
奚运成不觉得奚微是情种,放过不切实际的联想,直切正题:“我给你最后一个说服我的机会,讲一下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结婚,我要符合实际、站得住脚的理由。——怎么不说话?”
奚微无奈:“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不想结,这个理由还不够?”
“这也算理由?”奚运成脸一沉,“我还不想吃药呢,医生天天逼我吃!”
“……”
“你二十出头的时候跟我说你喜欢男的,我没管你,因为觉得你还小,不服管教正常。但现在你马上三十了,还不服管教,还跟我叛逆,奚微,你自己觉得合适吗?”
已经听得人耳朵起茧的话,老头不厌其烦:“你觉得我在逼你、我在害你,就不明白我的苦心!——你姑是个有脑子不往正道用的,你爸是个有心没能力的庸人,但他至少娶了你妈,也算对华运有贡献。”
奚微的父母是利益联姻,谈不上感情深厚,勉强算相敬如宾。
“我把华运的未来都寄托到你身上了,可我怕你将来一个人扛不住,让你结婚,找个帮手,怎么就不行?我都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奚运成一说就来气:“别人恐婚,恐的是婚后的责任和压力,你又没有。别人不想生小孩,是怕养不起、养不好,你又不缺钱,也不用自己养。况且我没逼你生,那只是你的被害妄想!”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有什么不乐意?就算你婚后还想玩女——玩男人,”老头气得怄火,“也随便你玩!低调点,别闹得人尽皆知、丢人现眼就行!”
“……”
一个传统派老人能说出这种话,算是不小的让步。但他越是良苦用心有理有据,奚微越喘不上气。他考虑了一切,唯独不考虑奚微的个人意志。
因为个人意志站不住脚,不切实际,不能利益化,是“形而上学的空谈”。
奚微这么多年从不跟人诉委屈,但每每谈到这些,也难免心酸:“我什么时候丢人现眼过?我这些年为华运做得还不够多吗?你嫌我姑不管事,我爸不顶用,大事都是我这个当儿子的扛着,我不到二十就一边读书一边给你跑前跑后,亲自做项目、带团队。我不诉苦您也不觉得我苦,都是我应该干的。干习惯了就变成机器,理所当然没有自我——”
“本来就是你应该干的。”
奚微的确没诉过苦,以至于奚运成想不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你哪里苦?你做的这些别人想做都没机会!我当年创业的时候不比你苦一百倍?我又能找谁诉苦?”
“……”
“马上三十岁的人了,还想这些不实际的东西!你以为当皇帝容易吗?皇帝也得熬夜批奏折呢,谁不抢着当?你还‘自我’,天天念叨没用的‘自我’——”
奚运成一生雷厉风行,对最爱的长孙也没有半点温情:“你有什么自我?你的自我都是靠我给你的权势,”他猛一摔茶杯,犀利的目光扫向别墅楼梯,“这栋房子,你衣柜里的名牌,你的车库,你的私人飞机,包括你桌上这罐全国没多少人喝得起的茶叶——堆成的!”
“没有这些,谁认识你奚微?!”
奚运成突然看见对面餐厅里端着咖啡杯的钟慎,抬手一指:“就连他,如果你不姓奚,他会搭理你?他伺候你喝咖啡?”
气氛一片死寂,奚微石化一般僵硬地坐着,没有抬头。
奚运成觉得差不多了,今天的谈话可以收尾:“好了,爷爷知道你明事理,能想通。今天跟我回家吃饭,给那边打个电话,把婚期定下来吧。”
奚运成绕过茶几走到奚微面前,想扶他一把,借机展示慈爱,给彼此一个台阶。但奚微没给他机会,冷不丁抬头,脸上没有血色,却依然冰冷而强硬:“我不结。”
“……”奚运成简直愣了,“你敢!”
“我怎么不敢?”奚微说,“就算没有房子没有车没有飞机,我还是我,我想干什么都能干成,就算我不姓奚——”
“放屁!”奚运成气急攻心,“今天你要是不结这个婚,我保证你明天什么都干不成,饭都吃不起!”
“……”
奚微站起身,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被抛弃的孤独和伤感,但他知道爷爷绝不可能松口,正如他也不肯服软。
也许他从前的自我的确是靠金钱和权势堆起来的空谈,正如没碰过壁的人不可能知道壁在哪里,他突然碰到了,才有自我的实感,才知道自己是什么形状。
“事到如今,我不觉得我离不开华运,是华运离不开我。”奚微不服地说。
“你试试看!——有本事你就滚出华运,看看是我的公司先倒闭还是你喝西北风!”
奚运成气得手都在抖,有点失控:“我这些年没把你养成人,养出了个孽障……好啊,奚微,你翅膀硬了,我倒要看看你这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以后去哪找第二个惯着你、养着你的地方,别到时候哭着喊着回家,让你爷爷我瞧不起你!”
“不会。”
突然,祖孙两人之间横插进一个声音,奚运成以为是奚微的回答,一愣神才发现方向不对。
他顺着声源转头,看见钟慎从餐厅回来,走到奚微身边。
“他还有我。”钟慎的声音不高,但既平又稳,是对奚运成说的,“我相信无论如何奚微都是奚微,他有能力做成他想做的事,不靠任何人。——虽然我也只能说相信,但至少应该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
“……”
奚微愣了下,转头看钟慎。
昨晚喝醉时发生的原来不是梦,钟慎从水里伸出的手用力扣到他手腕上,大概是因为从没讲过这么直白的话,钟慎在暗中颤抖,但依然特别用力,把他牢牢抓住,仿佛抓到的是此生仅有的机会。
“如果很遗憾,你最终什么也没做成,也没关系。”钟慎看着奚微说,“我赚钱养你,好不好?”
——在被爷爷赶出家门之前,奚微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如果说钟慎刚才那句“我赚钱养你好不好”是让奚运成雷霆震怒的引线,奚微紧接着一句“好啊”,直接把引线点燃,茶壶擦着他耳朵飞过,“哗”一声炸开,家里两条狗受惊,在管家极力的安抚下汪汪吠叫,乱上添乱。
奚运成捂着胸口,脸色铁青:“滚!有本事你就让他养!一辈子别回来!”
吵架好比两人角力,最先没劲儿的那个全盘皆输。即使脑袋嗡嗡作响,奚微也不服软,睡衣被他穿出龙袍的气势,抬脚就“滚”,一下头也没回。
身后的管家在追他和哄老头之间选了后者,关门前听到一句“您先消消气,别说气话”,奚微大步走出庭院大门,脸色不比奚运成好多少,但钟慎依然抓着他的手腕,被外面的冷风一吹,他下意识收拢衣襟时感到一股阻力,才停下脚步看钟慎。
被他一瞥,钟慎迟钝地收回手,但下一个动作,是脱下外套披到他肩上。
“……”奚微脑海里喷发的火山和沸腾的海水顿时寂静,张了张口,没找到合适的句子。
刚才钟慎说“我赚钱养你好不好”时,他那句“好啊”答得太快,与其说是回答钟慎,不如说是答给奚运成的,以至于来不及细想,这么回答对不对,以及,钟慎那番话意味着什么。
“你……”奚微有意拖长,留时间给对方解释。
钟慎却避重就轻:“我昨晚开车来的,先去我家?”询问的态度,扫了眼他的睡衣和拖鞋,“换身衣服再说。”
奚微点点头,和钟慎一起上车。气氛却不因两个人突然找到事做而回归正常,主驾驶和副驾驶之间无形的沉默仿佛能搔到人的神经,奚微后知后觉,自己连手机也没带,而钟慎的外套依然披在他肩上,往口袋里一探,摸到的是钟慎的手机。
前方车流渐密,语音导航提醒两百米后上高架,奚微却眼睁睁看着钟慎开过头,导航好脾气地说了句“为您重新规划路线”,气氛顿时更沉默了。
沉默没什么特别,如果只能用两个字形容一个人,奚微觉得“沉默”就是钟慎的代名词。
但今天的沉默里有不同寻常的气息,钟慎的侧脸紧绷、表情含蓄,偶尔借看后视镜的机会瞟向他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种隐秘的试探。
奚微没有做声,他把脑海里混乱的情绪推到一边,空出一块场地,用来思考钟慎昨晚和今早说过的两番话。但他那块场地还没铺完,手机突然响了。
他自己的手机没带,自然是钟慎的。
“谁的电话?”钟慎开着车问。
来电显示没有名字,一长串数字,奚微觉得有点眼熟,“好像是找我的。”
他按下接通,果然,对面传出他姑妈奚莹的声音:“你好,请叫奚微听电话。”
奚微应声:“是我。”
奚莹顿时笑起来:“哟,什么情况啊?听说我们家大少爷逃婚私奔了?”
“……”奚微头疼,“您电话都打到钟慎的手机里了,还问我这个问题?”
“意思是真的?”
“逃婚是真,私奔是假。”奚微看钟慎一眼,后者专心开车的脸上没有明显表情,但抿起的嘴角紧了紧, 手按住方向盘,用更专注的态度暗示自己不旁听他的通话。
姑妈专程打电话来,当然不只是为了调侃奚微。两三句她便进入正题,劝他回头:“别跟你爷爷耍脾气,他都一把年纪了,你犯得着跟他抬杠吗?就算不想结婚,我们也有别的办法好好商量,闹断绝关系那套傻不傻?给外人看笑话。”
奚微道:“这话应该跟他说,我只是个受摆布的。”
“还在说气话。”奚莹叹气,“我不知道你俩具体怎么吵的,但能猜到大概。老爷子的脾气一直那样,他说话你当耳旁风算了,他心里还是疼你的。要不你现在回来,服个软,姑姑帮你说和几句,婚事咱们再往后延延,就当各退一步,以后等你有心理准备再谈——”
她没说完,奚微打断道:“以后我也不想谈。我就想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别总想着摆布我行不行?”
他心里火气没消,语气不耐,奚莹也有点恼了:“你怎么这么轴呢?争这口气到底有什么用?你能捞到什么好处?”
“……”
姑妈聪明透顶,凡事都先考虑自己想要什么、怎么得到,以“好处”优先,只要能得到想要的“好处”,在其他方面怎么妥协都无所谓,甚至把这当做必要的付出。
人都习惯用自己的思维模式衡量别人,不同的思维之间无法互相理解,奚微也建不起一座能打破隔阂的巴别塔。
他不想再听姑妈无意义的劝解,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钟慎已经从下一个入口开上了高架桥,再有二十分钟就到目的地。车里一静下来,又恢复到刚才的沉默。
这回钟慎先开口了,突然问他:“我们要不要先去买个手机?还是想办法回去取?”
“不想回去了,买新的吧。”奚微说,“账你先记下,晚点再买几套衣服,电脑,以后我一起还你。”
“……”
说这些话的时候,奚微看着钟慎,眼前那张紧绷的侧脸微微一僵,像受到某种严重伤害一般,钟慎好几秒没发出声音,但看喉咙颤动的频率,他是想说点什么的。
奚微有些迟钝,但也没那么迟钝:“你真的想养我?”他往钟慎那边略微倾了倾,“为什么?”
钟慎瞬间说不出话的毛病又犯了,但不同于之前说不出就不说的压抑,现在似乎更想表达,只是难改含蓄:“我说过,我会支持你。不论是怎么支持……”
奚微不听他拐弯抹角的口水话,坚持问:“为什么?”
“……”
奚微盯住一个人时很有压迫力,心理承受能力差点的可能会被他逼问到崩溃。
曾经就发生过一个类似的事情。
那是很久以前了,久到奚微还不像现在这么冷酷逼人,还有人敢鼓起勇气对他表白。
应该是奚微十九,或者二十岁的时候。对方是大学男同学,当时奚微不确定自己的性取向,对方却从他身上嗅到什么似的,被吸引了。然后,在某天傍晚捧着一束玫瑰,向他表白心意。
那天夕阳正好,奚微坐在足球场高高的台阶上喝水,对方低两阶,将鲜花举到他面前,紧张地念着煽情台词,例如“我喜欢你”“我特别喜欢你”“我经常梦到你”之类的语无伦次真情告白,奚微反问:“你喜欢我什么?”
对方完全沉浸在醺然的情绪里自说自话,没想到他会中途插一句,稍微愣了下。但这个问题不难回答,随即说了一堆以“你什么都好”为核心展开的观点。
奚微不受打动,又问:“说点靠谱的,你喜欢我什么?”
“……”
诸如“长得好看”“人品好”“有能力”“性格吸引人”都答过了,表白者想不出新词。奚微却用一双冷冷的眼睛盯住他,形同考核:“你根本不知道喜欢我什么?”
——最后那人也没答出来,表白是以道歉结束的。
对方被奚微三句话折磨得自我怀疑,留下一句“对不起,我没考虑清楚,给你添麻烦了”,两眼通红,手脚发软地走了。
按理说,这种小事不值得记忆,但当奚微对钟慎问出第三遍“为什么”时,多年前的画面突然重现,当年那个表白的人长什么模样早已模糊,但紧张的神色和眼前的钟慎如出一辙。
“我们是朋友,”钟慎蹩脚地说,“我在你遇到问题时帮忙理所应当,而且你以前送过我很多东西,买手机,电脑,衣服……也没多少钱。”
奚微靠回自己的座椅里:“只是这样?”
钟慎顿了顿,看起来想说“是”,但又不甘于说“是”,两种情绪拉扯,余光几次扫到奚微的脸,寻求一种能够左右他回答的隐秘暗号。
奚微却说:“以前我送你的东西不算送,是你陪我应得的报酬。你不欠我什么。”他锐利的目光灼烧钟慎的脸,口吻很像明知故问,“而且我不喜欢欠人情,如果现在我收你的东西,你不记账,又不要报酬,你想要什么?”
第26章 猎人
“想要什么”,已经追问到这地步,即使钟慎是个哑巴,也很难再回避。但他出乎意料地反问了一句:“奚微,我能不能先问你一个问题?”
奚微盯他的目光没收敛,点头:“你问。”
海京几乎从早到晚堵车,高架桥上无穷无尽的车流涌向同一个远方,钟慎分心听着导航,鼻梁不自觉地沁出细汗,半天才说:“在你心里……我是什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超了辆车。导航提醒:“限速七十。”
奚微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你刚才不是说了?是朋友。”
钟慎沉默了下,也学他:“只是这样吗?”
“……”
台词对调,视线在车里无声碰撞,奚微又捕捉到他的试探。
试探本身就是在暴露破绽,钟慎的每一句话都比上一句紧张,仿佛呼吸都快断了,靠奚微的回应勉强吊着一口气。
鬼使神差地,奚微说:“不只是。”
一个愿意无条件支持他,甚至可以养他的朋友,当然不是普通的朋友。
但他只说一半,短得让人差点听不清,钟慎没得到缓解,反而像是被他一把推到悬崖边,用绳索吊起来,只能求救:“还是什么?”
“还是——”奚微指了指车前,“你先好好开车,小心追尾。”
“……”
暧昧不明的对话戛然而止,钟慎整个人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表情矜持,眼神却莫名可怜。
奚微瞥他好几眼:“我们等会儿再聊。”
——没想到这个“等会儿”,直接等了大半天。
下高架后他们先去商业街买东西,把奚微需要的都买了,尤其是手机,然后云同步账号内容,略费一番工夫登录上微信,解决了基本的社交联系问题。
到这一步,奚微已经可以自己付账了,于是一进钟慎的家门,他就直接把刚才采购花费的几万块转给了钟慎。
钟慎手里的东西刚放下,一看手机,表情凝固。
“我暂时还有点钱,不过很可能马上就没有了,”奚微说,“你先收着吧。”
“……”
钟慎没收,一声也不吭,把刚买的一些日用品放进浴室,食物装进冰箱,到归置衣服的时候才问奚微,“你想睡哪个房间?”
钟慎家很大,但大部分空间打通,卧室只有两间,奚微要么和钟慎睡一起,要么只能睡另一间,这问题有点多余。
奚微想了想道:“你怎么方便怎么来,我大概只住几天。”
钟慎却说:“多住些天也没关系。我马上要开始工作,平时不常在家,不会打扰到你。”
他说得好像奚微是主人,自己才是客人似的,又关心起奚微今后的打算,“你有什么计划吗?真的不回华运了?”
奚微面色不虞,跟钟慎说实话:“我还没想好。”
正如奚莹所说,他离开华运捞不着好处——华运虽然会因为他的离开受影响,但老爷子还硬朗呢,无论如何它也不可能倒闭,奚微不做的工作自然会有人替他做。但奚微自己呢?
自立门户不容易,更何况没必要,他迟早要回去继承家业,除非真的彻底断绝关系,再也不认自家人了。但至于吗?还没到那地步。
退一步说,华运不是奚微的好处,而是责任。等老爷子百年以后,姑妈不管事,他爸管不明白,董事会里个个不是省油的灯,难道他能冷眼旁观,不顾自家公司的死活?
“先不提了,我想顺口气。”奚微到次卧门前看了看,“就这间吧,我今晚睡这。”
“好。”钟慎帮他把衣服挂进衣柜里,换上新床单和枕头,又收拾了下房间,体贴细致得叫人有点过意不去。
奚微道了声谢:“我自己弄就行。”
钟慎好像没听到似的,帮他整理得干干净净,转头又问他:“饿不饿?午饭你想吃什么?我做。”
“……”
不同于奚微的气不顺,钟慎今天心情不错,即使那张面孔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也透露出他乔迁新居的愉快——虽然搬家的是奚微。
“随便吧,吃什么都行。”奚微没再客气,指了指浴室的方向,“那你做饭,我先洗个澡?”
“好,沐浴露在左手边第二个台子上,你常用的那款。”
这个澡洗了很久,奚微有点累,在热水里多泡了几分钟。
思绪随着氤氲的热气蒸腾,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和钟慎开始同居了。
以前没有同居,他也经常被钟慎照顾,但关系使然,理所应当,他没有过“被照顾”的直观感觉。今天这种感觉却格外明显,和他心里的那个猜测一样,不知不觉地突然浮出了水面。
如果仅仅以直觉而论,他几乎已经可以下结论了。但直觉背后缺乏因果逻辑,奚微还不是很明白,只隐隐感到一种想揭穿钟慎的冲动,以此验证自己的猜测准确,或是寻求另一种快感——是什么快感,同样不明晰,但它已经存在了。
奚微擦干头发走出浴室,钟慎刚准备好饭菜,在餐桌前等他。
桌上两碗精致的汤面,一碟炒菜。
“来不及做什么,先随便吃点。”钟慎把面推到他面前。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但因为了解他平时的饮食规格,总是下意识解释两句,仿佛不这么说他就会嫌弃。
在他开始吃的时候,钟慎还暗暗地看了看他的表情,似乎是在判断他喜不喜欢。
以前也这样吗?奚微心里冒出个问号,抬头对上钟慎的眼睛。
“不好吃?”钟慎自己尝了两口。
“没有,好吃。”奚微很给面子,慢慢地把一整碗都吃完。从起床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他的确有点饿了。
手机不断收到新消息,都是听到风声来打探的,奚微暂时谁也没回,只跟方储聊了几句,放下手机,发现钟慎又在看他。
“之前我们在车里还没聊完,”钟慎突然说,“你的话只说到一半,不继续吗?”
奚微状似遗忘,回忆了几秒:“我当时说什么来着?”
奚微总是摆一张严肃冷淡的脸,叫人分不出他是不是故意。
更想把话题继续下去的那个人自然占下风,钟慎眼里露出艰难,但一点点生长的表达欲一旦破土而出,讲了上句就难忍下句:“你说,我不只是你的朋友。”
“……”
钟慎大概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神态,一种极度克制,眼神颤抖,又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表情。
以前奚微的确没察觉,但可能不是他掩饰得好,纯粹是因为奚微没在意过。
“除朋友以外,人和人之间还有很多复杂的关系。”奚微抽出一张餐纸擦了擦手,“我们毕竟在一起过很多年,有过……最亲密的接触,现在做朋友也不会很纯粹。”
“所以呢?”
“所以?”奚微看钟慎一眼,“如果你有明确想听的话,钟慎,应该由你自己亲口说,不该问我。”
“……”
钟慎像一根已经绷到极限的弦,被他反复拨弄,要么弹奏出正确而自如的曲调,要么断裂——
“你希望我们是什么关系?”奚微像一个猎人,不是演奏家。钟慎必然在他手里断裂。
“我希望……就可以吗?”钟慎试探扣住他的手,“希望你喜欢我,也可以?”
第27章 肋骨
如果要给表白下定义,它不是简单的表达心意,是展露自己的弱势,亮出软肋,任对方拿捏,一开口就很难再保持体面。
钟慎面前的那碗面没吃几口,现在更吃不下。他甚至不再看奚微,好像很怕那张冷酷的脸上出现让自己恐惧的神情,哪怕只是一个打量,一皱眉,一点迟疑,也是天崩地裂,让人承受不起。
但他的手还扣着奚微,机械性收紧,手心没一点温度,仿佛血液已经不流了。
奚微就这样被紧紧地攥了一分多钟,对方的颤抖通过脉搏传给他,压抑而浓烈的情感直抵全身,就算是最无情的猎人,恐怕也会抓不稳猎枪。
“说清楚点,”奚微反扣住钟慎的手,用压制来安抚,“是你希望我喜欢你,还是……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
钟慎低着头,终于松口,说完静了几秒,没得到回应的表白让他坐立难安,下意识找台阶:“对不起,抱歉……我知道现在不太适合说这些,你大概也没心情听。”
“不,我很有心情听。”奚微把椅子往前拖了拖,“你再说清楚点,我不太明白。”他问了个多年前问过的问题,“我想知道,你喜欢我什么?”
“……”
奚微身上有太多值得人喜欢的点,金钱,容貌,学识,每一种单拎出来都能成为一个人被追求的原因。但他自己不会因为金钱,容貌,学识爱上另一个人,它们便站不住脚,不是被爱的理由。
钟慎的表情和多年前那个表白者一样,怔了一下,但反应不同:“你是好奇……还是什么?”他嗓音发紧,苦涩道,“我喜欢你哪一点,对你来说没有区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