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折叹口气,一上去,妖将们就和见了救星似的围上来,妖兵们和看见菩萨似的眼睛发亮,齐齐呼道:“千盼万盼,可总算把您盼来了!”
苏折笑了:“盼我做什么呢?”
妖将说:“魔尊不知怎的发了大怒,咱们没一个敢上前劝的,整个盗天宗也就您能在他发怒时说上一两句,熄一熄他的火,咱们当然盼着您来!”
苏折笑得更从容了:“万一惹火他的人就是我呢?”
脸上欢喜出各种颜色的妖将们齐齐一愣,又有个聪明的蓝脸妖将站出来,说:“往日魔尊想出什么离谱主意,也只有您敢和他吵吵架,只要您来,不管是不是您惹的他,咱们就有了主心骨,怎么也不怕了。”
这蓝脸妖将是个懂事的,苏折便拍了拍他的肩,道:“魔尊就算生气你们也不必怕的,他又不是西山的妖王,不会把你们下油锅来泄愤,他也不是南海的妖龙,不至于把你们投海中丹炉去炼龙火,你们怕什么?”
妖将们战战兢兢:“他这次发怒有些不一样……他,他……”
“他干了什么啊?”
妖将们委屈大呼:“魔尊他,他开始砸法宝了!”
苏折一懵,再不复往日的从容,直接化作一只黑金色的大鸟利利索索地穿过各色宫殿,直到魔尊房间的门口才化作人形,闯荡进去,果然发现魔尊在里面打砸烧!
打砸的都是他自家的法宝!
全是千山万海搜罗来的,各种神通都换不来的真法宝!
苏折一恼,气得牙都崩了:“您疯了吗!?砸法宝做什么!”
魔尊冷冷道:“本尊不高兴,就砸!”
他随意地把手指一挥,又一个法宝被他碾做了尘埃,他瞅着苏折肉眼可见地心疼法宝了,就乐了,爽利了,又是手掌一挥,又是三个珍贵的法宝化作了云烟,千金万银就这么没了!
苏折一急,气道:“我,我不就是没听您的话么?您至于这么气!?”
魔尊冷笑道,“你这妖官,不过就是没听本尊的话,往体内放天魔差点害死了自己,然后还敢呛我,还敢冲本尊恼,这一点儿也不值得本尊生气,对不对?”
他本来是不气的。
结果越想越气,退一步海不阔天也不空!
所以就有了今日这一出荒诞离奇的砸法宝!
苏折心里一虚,表面却正色道:“我方才说了,我那是为了帮小睡,我冲您恼,是您不信任我在先!”
魔尊目光一厉:“本尊如何不信任你?”
苏折顶着这鹰隼一般的目光,硬生生地走上前:“我平日执行过那么多生死任务,哪一次您是时时刻刻监听我心里想法的?就因为我这次拒绝了您,又和您提起了分担天魔,您就疑心我是这细作对么,您一直在偷听我的心里话!”
魔尊冷笑:“本尊若疑心你,还用得着时时读心么?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苏折!”
他说完最后二字,像是一股邪怒又涌上来,手指轻轻一抬,又是一个法宝从琳琅满目的珍宝柜子里飞出来,然后忽然就四分五裂、再不复回!
苏折看得心都疼了:“这是您和隔壁妖王换来的法宝,这您都砸?”
“就砸了,怎么的?”
“您有什么气儿就该冲我来!哪家魔尊妖王有火气儿的时候是不打砸手下而去打砸法宝的?您听过这么离谱的事儿么?”
魔尊毫不在乎地砸碎了两个新鲜的法器:“听过,我啊。”
苏折面色一白,赶紧去接住两个法宝:“您气儿是对着我,为何不直接冲着我打!”
魔尊冷笑一声:“打砸你?我不舍得,你也不在乎,我偏不!”
又是咔嚓一声,断送了两个法宝!
苏折肉疼得连连跺脚:“别啊,法宝碍着您什么了?”
又是三个法宝转眼化作了指尖的光点!
苏折终于眉间猛颤,一时之间彻底恼了。
“行幽,你别再这么任性下去了!”
话音一落,好像一记重锤似的砸了下来,忽然就砸停了魔尊的动作。
他放下了一个法器,踢走了一个法宝,撤走了千般的火气,抬头看向苏折时,封着“视死天魔”的左眼微微闭沉,封着“转生天魔”的右眼幽深不透,竟是看不见底的浓烈悲哀。
“你很久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了,苏折。”
苏折别过目光:“我不该这样直呼您的名字,失了礼数。”
“礼数?你什么时候在乎过那个?”
魔尊只发一声讥诮的笑,随意地坐在法宝的残渣里。
“你分明是害怕本尊,怕得要死!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您是魔尊。”苏折却笑道,“我难道不该怕你么?”
“别人是该怕我。”
魔尊忽的看向苏折,右眼里像盛着野火。
“至于你……连你都怕我,本尊就不痛快!
富贵病。
他作为一宗之长,万妖之首,几州共主,这些年手上实在是过于阔绰了,连千金万银的法宝都敢随意打砸毁烧了!这不就是缺苦日子过,太富了么!
后来他发现,又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因为在当他喊出“行幽”这个名字后,对方似乎又有明显的变化。
变得不那么不可理喻,变得能把一些幽深未明的想法表现出来。
变得似乎……没那么生气了。
他就知道,对方这一出荒诞戏,为的是什么了。
苏折叹了口气:“您要是这么想听我叫您的名字,您直说便是,何必打砸?金山银海也经不起这么败家的啊。”
魔尊冷笑一声:“我还没嫌你找死,你倒先嫌本尊败家了,怎么,你有时害怕得要死,有时倒是记起来你还有个胆子了?”
“……我的胆子一直都在。”苏折指指自己的身体部位,“不信您摸一摸?”
“少在那儿耍嘴皮子了。”魔尊的唇角还是略带冷意,可眼睛里的浓愁却少了些,“去,把碎片捡起来,用你的琉璃真火烤一下,或还能救得一些。”
三昧琉璃真火还有这功效?苏折半信半疑,只自顾自走上前,弯腰捡起那些法宝的碎片,把什么琉璃片玉片瓷片都一一地在手心慢慢合拢,再合掌一烧,竟然把几个碎裂的法器给硬生生地烧制了回去。
居然真的有效?
他颇为惊讶,魔尊倒是语气讥诮道:“能被摔碎的也不会是什么厉害法宝,复原起来当然也容易了。瞧瞧你方才那心疼样儿,没出息。”
你这打砸的倒是有出息了,总有些法宝是无法用火烧制回去的吧?
苏折这番腹诽完,那边魔尊的眉毛就和跷跷板似的往上一蹿,显然是听着呢,他就在对方吐槽发作之前,飞速的捡起一些材质不明、分量不一的碎片,这次再用琉璃火烤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复原了。
“您看,这不就没法烧回去了么?”苏折颇为心疼地把碎片一展开,魔尊却只是不以为然地一笑,“谁说不能再烧回去的?你再试试。”
苏折的手掌中照旧升起了一抹紫色泛青的琉璃真火,碎片在他掌中却并无明显变化,似是不能被火焰直接影响到,魔尊却忽的一抬手,五指轻动间,那紫色的火焰忽的像莲花一般徐徐展开、盛放,然后凭空地就开出了一朵儿时而有形有色,时而透明虚幻的焰星儿!
苏折眉头一折:“这是——虚实之火!不对,似乎更加精纯!”
魔尊手掌一开,道:“虚实之火是稳定的无色火焰,这是时域之火,不稳定却更厉害,你试试。”
那小小的时域之火立刻在空间上烧出了一条缝隙,从中隐约可窥见更加绚烂迷幻的空间,魔尊眉头一折一皱,苏折立刻领会,把碎片合在一起扔进了这空间缝隙。
他默不作声地等待了片刻,没想到不过半晌,那缝隙里就吐出来了一件法宝!
就这么复原了!
魔尊笑道:“怎样?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苏折意识到:“您这是以三昧琉璃真火引出了‘时域之火’,而由‘时域之火’烧出的缝隙,其中时间空间皆不稳定,人与物在其中,有可能是未来态,有可能是过去态,这个时候若把碎掉的法宝扔进去,它很可能恢复到之前或之后的某一状态。”
很显然,它这是恢复到了过去态——也就是还未损坏的状态。
魔尊指着这法宝道:“你以后若有什么法宝磕破了弄碎了,就可用这个法子赌一把,把它扔进时间流逝极不稳定的缝隙里,有时可能会掉出一个过去态的法宝,你就能接着用,若是掉出一个未来态的法宝,可能就只剩下渣渣了。”
这就是时域空间的不定态。
把法宝放这种缝隙里,其实就是赌。
但这是一种修仙层面上的高级赌博。
在危急时刻用出来,甚至可能会扭转战局!
苏折长舒了一口气:“多谢魔尊教我。”
魔尊唇角一扬:“本尊倒不是想教你,只是你体内明明存着三昧琉璃真火,却不舍得大量用,平日里抠抠搜搜地用,当然烧不出这‘时域之火’,本尊看着就别扭。”
苏折却反驳:“您是富贵惯了,可我穷啊,我体内存着的三昧琉璃真火就这么多,用多少就得补多少,补起来还不易,我当然要省着了。”
魔尊瞪他:“寒碜!你卖穷给谁看呢?继续用,用完我给你补上!”
骂完,又指着地上的碎片道:“本尊不是才教过你么?赶紧试试!”
苏折得了便宜,立刻精神抖擞地去尝试烧出“时域之火”。
他几番尝试,发现果然用大量的琉璃火,可以烧出一道时而幻灭时而存在的“时域之火”,而这不稳定的小火,又能够烧出一条五光十色、轰塌幻灭的空间缝隙,与之前金线天魔切割出的那种稳定的黑色缝隙是迥然不同。
可当他把法宝碎片砸进去,一半的时候才能换出过去态的完整法宝出来,另一半时候只能换出一堆未来态的渣渣,出宝率只比一些氪金游戏高上那么一点,但是别人氪金他氪火,而且还是价格昂贵资源极少的三昧琉璃真火!
魔尊在鲛丝儿软帐的白玉床上躺着,像看火戏似的看着苏折出宝,看了一半,忍不住笑道:“笨死了。你平白浪费了好多法宝啊。”
苏折一急:“这分明就是在赌运气,您到底是如何增加出宝率的?”
魔尊笑道:“这就是一件赌运气的活儿,你把碎片扔进去前,给自己用一些福运类的法宝,增加了气运,不就能掉出更多【过去态】的完整法宝了?”
……这样也行!?
苏折听话照做,把一个增加福运的灵福宝瓶往自己身上一倒,倒下的却不是水而是光,光在他身上一照,似无形中提升了运气,他再试用时,果然提高了出宝率,这下脸上容光焕发,像个凭空捡横财的人,马不停蹄地烧出缝隙、把碎片扔进去!
魔尊看得直皱眉:“好了好了,我说要帮你补火,你也不能这么瞎挥霍啊。练够了就回来。”
苏折一愣:“回来?”
魔尊拍了拍身边床铺的位置:“回到我身边的位置来,本尊有话要说。”
他眉头不上不下,唇角不扬不沉,语气不深不浅。
似只是平叙公事、而不是暗蓄私情。
但是这个位置,这个角度,就在魔尊的白玉床上,在他躺着的身边,他随便一伸胳膊就能把人整个揽住,甚至于头一偏都能让两张脸过于近密。
这位置,太暧昧了些。
“暧昧个屁,我看你脑子是该和孟光摇的换换了。”魔尊冷笑,“刚刚还胆子很大,现在没了?怎么你也是一道不稳定的时域之火?”
苏折硬着头皮走上去,却只是坚贞不屈地坐着,全身骨头紧绷如弦,绝不肯露一丝软,更不敢出一点儿懈怠。
“我来了,您说吧。”
“说实话。”魔尊淡淡道,“为什么要往体内放天魔?”
苏折道:“我说过想替您分担天魔,总得适应一下……体内有天魔的情况。”
“多此一举。”魔尊目光冷如刀上浮着的冰,“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有些人的体质就适合去封印天魔,有些人的体质就适合好好修炼,你瞎掺和什么?你以为天魔是什么好东西么?”
“我就是自己试过,才更知道天魔不是什么好东西。”苏折坚定道,“可这样的东西,您身上放了多少只?”
“你不必知道。”魔尊的眸烈如星火,“所有人当中,只有你,无需依靠任何天魔,仍然可以快速升阶、成妖仙、炼灵火,如此不可多得的天赋,你去管天魔做什么?”
“我天赋好,难道小睡和光光他们就不好?”苏折皱眉,“我是您的妖官!和他们三个一样为您出过生入过死,为何他们都能帮你分担天魔,我就不行?”
魔尊冷声如碎玉:“你就是不行。”
“总得给我个理由!”苏折不服,“是我不够强?还是我依旧不够得您的信任?”
魔尊冷声道:“因为,就凭你这些日子的表现,你已不适合再呆在妖官这个位置上了!”
苏折呆住。
像被一道九天而来的惊雷从头劈到了尾,连骨头到脑髓都劈成灰与渣了。
他原以为凭魔尊对自己的宠爱信任,容自己放肆这么多回,随他僭越了近无数次,在他面前露出种种人性与脆弱处,就这样一层关系在,魔尊应该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这话的。
可如今他说了。
说得斩钉截铁。
毫无犹豫之色。
他要撤了苏折妖官的职!
在他为了陈小睡拼命,在他和魔尊刚刚还嬉闹谈笑似的烧法宝之后,就这么撤了!
苏折无奈、震惊、愤慨、种种情绪如大江大河汇成大海一般聚集于胸膛,几乎要溢出来了。
可他仍然迅速冷静下来。
得问个明白!
哪怕是死刑犯也得求个清白!
更何况他立过的功劳!
苏折目光忽的一淡,无情无绪地问道:“您这句话……是心意早就定了,还是一时兴致所起?”
魔尊冷冷道:“我早就这么想了,也已经在物色新的妖官人选。”
“因为我上次拒绝了您?”苏折的面上倒平静,“还是因为我多次不恭顺,您终于厌弃了?”
“我可没你这般记仇。”魔尊冷声道,“公事归公事,有位置缺人了,你去填上吧。”
这是要发配了么?
这人的性子怎么说变就变,情分说冷就冷!
还是他根本就把自己的位置想得太过重要了?
苏折内心酸楚难忍,却仍深吸一口气,镇定且冷静道:“是什么位置需要我去?”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也不必再慌再痛。
位置可以没有,尊严和气度还是得有!
魔尊淡淡道,“盗天宗——副宗主的位置。”
苏折楞成了个木头似的,花了足足十秒钟才醒过神来。
“盗,盗天宗从来没有什么副宗主的位置啊!几百年都没有设过!”
魔尊冷笑道:“现在就有了,不行么?”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让你碰天魔么?”他眉头一扬,换上正色道,“因为我必须要一个性情稳定、绝不出错的副宗主,去主持大局、统领四大妖官……”
“孟光摇这脑子等于没有,陈小睡大部分时候都睡着,老大你也知道的,疯起来自己人都杀,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你……”
“只有我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出事了,或者是,不在了……”
魔尊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先是微黯,却又陡然振奋。
“那么你,就是万众妖族在这魔门唯一的靠山和希望……“
他忽的沉默了许久,然后像是用了很深很大的力气,才能把一句话从心口带出来。
“而你也是……我本人的希望。”
苏折听到魔尊这言语时,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
自从上次正儿八经地拒绝了魔尊的心意后,他就曾想过一百种一千种魔尊在厌弃自己时会对自己进行怎样的处置,甚至偶尔也会遥想一下自己在失去魔尊信重之后的退路。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设想了几日的厌弃和失宠后的结果——居然是这个。
居然是超前提拔为盗天宗几百年都未曾有过的副宗主!
是真正意义上的魔尊之下,万妖之上,可调动全宗上下无数妖兵妖将,对其余三大妖官有统领管辖之权的副宗主!
苏折难免震惊、无语。
可魔尊看向他的眼神却依旧一样。
说出了这番心里话后,他就像是涤荡了许多心中的浓愁浅恨,整个人都变得快意、轻透了许多,那两道剑似的眉往上一挑,面庞的线条像重获光明似的清晰起来,此刻,他的整张面容不再模糊不清,而是清晰通透如远山的投影,似宝石的切面。
如此锋锐的俊逸,又是潇洒和通透。
实在不像是一个魔尊。
倒像是一个历经万险的旅者,正要把旅行的重担托付给下一任。
回想他方才的话,苏折的心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所击中。
他忽然开口,声音果决。
“魔尊,这样不行!”
魔尊挑了挑眉:“你拒绝本尊的表白就罢了,怎么连提拔都要拒绝?”
苏折深吸一口气,按下惊与无奈。
“您对我信任至此,我自然是受宠若惊。可您正值盛年,为何说什么‘有一日要不在’这种丧气话?我们谁都可以没有,但您不能没有!您才是这万妖的支柱与靠山,是镇压天魔、防御仙门的第一人!”
魔尊笑道:“只是提前预防而已,你啊你,怕什么?”
“这和怕不怕没有关系。”苏折竟有些大胆地反瞪他一眼,“副宗主一职干系重大,须得有一个资历深厚、绝对忠诚的人来做,我入盗天宗的时间比起其他妖官来说实在太短…”
魔尊淡淡一笑,好似早就预料到苏折会这么说,便道:“以妖仙的时间算,十年确实不长,可若以人间的时间算,十年也不短了啊。而且这十年发生了许多事,比过去一两百年发生的都多呢。”
此话不通,苏折又换了另外一条路。
“就算如此,您也不该把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我。站在这个位置上不仅需要有绝对的实力,还要有一定的威望,若无威望实力,就算您把我推上去,妖官妖将们还是不服我,我不过就是个得了虚衔的空架子!”
一个德不配位、被强行架上去的人下场会是什么,他在历史书里已看得太多,难道还不能提前预防呢?
魔尊点头:“这话确实有道理,这证明你很清醒自知……所以我不是派你去找三大妖官了么?”
苏折一愣,立刻醒悟过来。
“您……您派我去召集他们,是因为您早就知道他们会有难,让我去帮他们?”
魔尊笑道:“这一帮,帮你和孟光摇更亲近了些,也让你赢得了陈小睡的信任,那么我提拔你做副宗主,他们两个肯定不会反对。日后你对着他们下令,他们也是会听一两句的。”
苏折这回的沉默倒不再是因为逃避了。
而是真正地无奈,还有海水那么深山崖那么高的钦佩。
他无奈于魔尊原来这么早就开始为他铺路了,而且几乎是被他拒绝后,马上就想着替他铺平这条上位的道路。
这样任性妄为的魔尊,竟一点儿也没记这被拒绝的仇!
此等用人的魄力与胸襟,又怎能让人不钦服、不心往?
苏折收敛了心中乱七八糟深浅不一的想法与情绪,再开口时口气已然松动,不过该说的还是得说。
“光光和小睡必然不会反对,可是老大呢?”
四大妖官里的老大,便是赫赫有名的“据风妖官”慕容偶。
这位慕容偶,资历比谁都深,功劳比谁都多,实力也不下于苏折,苏折这番若上位,另外两个大概能听话,可他是绝不会轻易服气的,哪怕是魔尊的命令也不能强行叫他心服!
魔尊笑道:“老大确实不会服气,和你干一架都有可能。但只要你帮他这一回,就算他不服你,顶多是听调不听宣,至少不会明着反对你上位了,不是么?”
“您觉得我能有机会帮到老大?”苏折有些不好的预感,“他难道是出什么事了么?”
魔尊想了想:“现在还没有,但很快就可能会有些小麻烦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竟还有意地使身子放松,目光搭在苏折身上,语气竟是有些幸灾乐祸的,真让人忍不住去想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苏折刚想再说几句,魔尊忽然一个靠近,一只手竟搭在他肩上。
苏折一惊,却见他目光沉沉道:“这个位置你若真的拒绝了,我也不会逼你,但必须有人去坐这位置,我很可能会把它交给老大。”
苏折立时眉目紧迫,像有一千根一万根针抵在他背上。
四大里面,光光没有立场,小睡什么立场都行,唯独老大心思激烈,是铁杆的鹰派,倘若他上位,必然会大量增加与其它魔门或仙门的冲突!连人类信徒也不能幸免!
只怕流血纷争就要不断了!
魔尊笑道:“你想得不错,确实有可能会这样。”
苏折陷入两难中。
他感觉身上像是有一阵断断续续的风进了又出,把他托举到了一个无与伦比的位置上,一个离魔尊过于近、又不得不近的位置。
既推不掉,就拿下它!
苏折目光微冷:“这个位置,绝不能给老大!”
魔尊目带欣赏地拍了拍他现在的肩,似乎很喜欢这种老实人被逼迫紧了以后,不得不迸发出的一瞬冷意与锋芒!
“我会不断地帮魔尊物色新的妖官。”苏折淡淡道,“在找到合适的人之前,我可以暂领这个职位,但只能是暂时的,不能长久下去。”
魔尊拍肩的动作一僵,转而捏了捏苏折的肩膀骨。
“这天下哪里有暂领职位的道理?四大妖官里就你最矫情。”
他嘴上在骂,眼里却笑,手指像跳舞似的在苏折的肩骨上一路豪迈地跃动到了他的脖颈边,苏折身上一僵,像是一道被礁石困住的浅舟,以为魔尊要做出一些过分的举动了,可没想到这位天底下数一数二任性妄为的主,只是轻轻地、自然地拂了一下苏折溢散下来的柔软鬓发,然后就收了回去。
苏折心头微微一跳,感觉一阵莫名的情绪像海风似的钻进他的肚子里,再被呼了出去,像是被人一遍遍洗着身上的心思似的。
“那么,是不是等我帮完老大以后,您就……”
“在你正式上位之前,还有两件事。”魔尊的笑容忽然淡了几分,“一,你得把这个细作找出来。二,你得把那个在华舟城里提醒你的人找出来。”
苏折心头一动:“您已经确定有这个细作了?”
魔尊眉目微冷:“不管确不确定,你都得去找。”
“因为我的嫌疑尚未洗清?”
“真相大白前,所有妖官妖将的嫌疑都不能洗清。”
魔尊忽收起一贯轻松的调笑,话语递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然力度。
“你是我身边心思最细腻的妖官,在我把整个宗门最紧要关键的位置交给你之前,你也必须——自己去把这嫌疑给洗清了!”
苏折立刻拱手作揖:“这是自然!”
可问完他又忍不住:“但,找出来之后怎么着?”
魔尊淡淡道:“那细作藏得极深,得由你亲自抓出,在众妖面前千刀万剐,好替你立个威。至于那个出声提醒你的男人,无论他是好心还是恶意,本尊的妖官又岂容他人染指?你得把他找出来,杀了!“
他语气虽平淡如水,但内容中的凌冽杀意,可达九霄之外,可至万里之遥,绝不容忽视轻觑!
“细作是一定得抓的。”苏折话锋一转,“可当日那人是好心提醒我,倘若魔尊那一日恰巧不在听我的心声,或许就会是他救了我,我们妖族的好汉,又岂能做恩将仇报的事儿?”
“你倒是个四处记情的妖怪,怎不记得是本尊最后救了你,而不是他?”
魔尊颇为冷厉地瞪了他一眼,苏折却微笑以对,显然不肯退让。
场面陷入僵持之前,还是魔尊先动作,先忽在苏折肩上重重一捏,手指一敲一打,恍如那致命鼓槌,同时发出的还有一阵冷哼。
“本尊就允许你先还他一次恩,还完之后,你必须替本尊杀了他!”
苏折这才舒心:“定不负魔尊所托!”
二人此番交了心、过了情,正是意酣灵浓之时,苏折忽然想起了两件紧要事儿。
“那碧魄宗……”
魔尊忽然抬手打断:“他们在做的那些腌臜事儿我已耳闻心明,不必担忧,我会寻机解决的……”
这里说的解决,大概就是世界上又要无一个门派。
苏折点了点头,这回却有些犯了难,说起话来也不那么自然。
“还有一件事儿,既然我们今日已经交过心,那能不能请魔尊……不要时时刻刻都读我的心声?”
魔尊眉头皱得像一团折起来的布:“不可以。”
“您都打算把副宗主的位置给我了。”苏折笑道,“为何不可试着停一停读心啊?”
魔尊飞速地睨了他一眼:“你若心中无挂碍,为什么要我停?”
苏折头皮微微一疼:“我记得您以前说过很多次,我的心思乱七八糟、是让您不忍多看的……”
“不错。”魔尊理所当然、理直气壮道,“但我不读你的心思,又怎么能批评你这些庸俗的小心思?”
苏折叹了口气:“行幽。”
听到苏折叫了名字,魔尊的右眼几乎是瞬间亮堂了起来。
他几乎是带着笑意地去问出接下来一句话。
“怎么了?”
苏折说的却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其实也是需要私隐的?”
魔尊好像是真的有些不太明白。
他有些茫然疑惑地看着苏折。
“在我面前,也特别需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