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俗不可耐的烟火气?拐着弯儿骂他方才那双油腻的双手吧?
徐云麒笑道:“所以,在下清楚苏兄是金乌,也明白苏兄是苏兄,我并不会只把你当成一只鸟,或是一副行走的画。”
苏折见他剖心剖白至此,终于放下了些许顾虑,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玛瑙酒杯与琼浆玉液,又往嘴里豪气干云地灌了一口。
“好,就冲你这番真心话,我可以考虑当你的模特。”
徐云麒疑道:“模特?”
“额……就是助你完成此图的意思。”苏折赶紧打圆场,“不过事先说好,你只能借着我画一副金乌图,且事后不能把它改造成‘麒麟图’那样的武器。”
徐云麒想了想,爽气道:“可以。”
苏折见他答应得爽快,特意警醒道:“不能制成武器,也不能随便画个金乌召唤出来玩。”
徐云麒倒是犹豫了几分,竟有些可惜的意味。
“而且作图过程中,你不能要求我摆出一些我不喜欢的姿势,更不能窥探我的隐私之处……”
徐云麒眉峰一蹙,有些不自然道:“我并非你想的那等画匠……”
苏折又道:“而且作图之后,你得帮我一个忙。”
徐云麒这下便陷入了警疑:“苏兄请我帮忙,怕是不简单吧?”
苏折笑道:“我初入山门做这画仙,如今只到了区区二阶,还是不太够,希望徐仙师能帮我想一些法子,助我这人类的分|身快速升阶。”
为怕对方起疑,他还补充一句:“这也是大居士的吩咐,是为了更快完成魔尊的任务,好获取他的信任。”
徐云麒却是松了口气,展颜一笑,落落大方道:“我还当是什么大忙,原来是这个,不怕不怕,修仙升阶乃是正事,我当然帮得起。”
只是这人此刻还不知道,苏折要的不是升阶,而是连升三阶!
是前所未有的快速迅猛,是直接从二阶一窜上天地升到五阶!
不过既然人家先是满口答应了,那具体细节以后再说也不迟。
苏折满脸含笑地把酒杯放下:“除了这个忙,我还要你画阁里至少三幅三十年以上的神兽图,三幅五十年以上的仙禽图,再加三幅可以至少封印天魔一百年的空白画轴。”
徐云麒这下倒是脸上一僵,盯着苏折的眼神顿时变了味道。
“三十年……五十年……封印天魔一百年的空白画轴,苏妖官……你当我不是画仙是财仙不成?”
苏折横瞥了他一眼,道:“你既不愿意,那我就要四副神兽图,四幅仙禽图,和四幅空白画轴好了。”
徐云麒一愣,像一个知识分子头一回瞧见这般蛮不讲理的奸商:“你怎么还能加钱呢!?”
苏折乖横乖横地笑道:“不如我每样来个五幅算了……”
徐云麒赶紧收手道:“好了好了,四幅神兽图,四幅仙禽图,四幅空白卷轴,就这样,别加钱了。”
徐云麒当时损失了个四方麒麟图,苏折便以为他真没了全数家当,结果一来画轴山才知道,这真是个富得流油的宝山,徐云麒处尤其如此,谁都有资格哭穷,可就他没这资格哭。
苏折这才悠悠然地拍着肚子:“化形的场地在哪里?”
徐云麒大袖一抖,赫然展出了一副细腻洁白的卷轴,卷轴上并无太多细节,不过是一片绿茵浮光的繁叶草地,一座好似青玉搭凝而成的六角攒尖顶的凉亭,亭中备了紫檀桌案与各色墨宝,一时风动叶也动,气过绿也浮,倒是好地好景,恰如此时此刻。
苏折正欣赏画作的时候,徐云麒指尖一动,掐了个仙诀,那空卷轴处就似凭空开出了一道门。
原来是要在画中化形,在画中画画?套娃呢这是?
吐槽归吐槽,苏折还是大胆地把头一低,身形犹如弹簧般一压再压,最后压成了个纸片人似的,平平地吸入了画作中的世界。
徐云麒也跟着一道儿进来,端坐于凉亭之中,手中已然捻了一只画笔,另外的五指已展开了一副空白画卷。
而苏折在草地之上伸了伸懒腰,当即唤出妖身。
须臾之间,一只小山般高大的金乌赫然降临于这画中世界,遮天盖地的翅膀平平一伸展,投下了几十米高的巨大阴影,卷起了草地上的尘土,密密匝匝覆盖在翅躯上的千万层羽毛,犹如亘古的浓夜化作千年的巨墨,倾倒扑朔而来。
而这些层叠的羽毛,有的已大如芭蕉叶,有的更宽似榕树根,有如铁水般汇聚流溢,浓浓郁郁犹如黑色金属,再配合着脊背处那金山银峦般起伏的线条,再加上金乌的三只狰狞巨足,不似寻常的鸟足,倒似擎天的龙爪!
光是看到这瑰丽壮美的巨大身躯,徐云麒就好像被一座审美的巨山迎头压下。
他陷入了无与伦比的震撼、与一种难以形容的惊艳之中,就好像回到了当初被那只金乌拯救的那一刻,他整个人怔在原地,空握画笔,死攥笔尖,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没有想到的是,苏折的金乌形态,竟比上次见到时还要强盛十倍、壮阔百倍!
且还透出了可令所有言语失色的诡异之美!
寻常的金乌,沐浴在金光之下,折射的也不过是至纯的金色。
可苏折这只金乌的翅膀尖端,似残留着行幽融入其中的本源之力,也残留着他的笔尖记忆,又因为体内封印着六只天魔,竟呈现出一种不可捉摸的虚幻透明之象,使得某些羽毛竟然呈现出水晶一般荡光漾色的绝景,却又在这等光芒之下,蔓延出了属于天魔的黑色雾气。
徐云麒震撼当场,惊艳无比时,同时也居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彷徨、兴奋、迷茫,与犹豫。
这并非他上次见到的美丽金乌。
也绝不是他想象中的神圣金乌。
金乌的身上沾惹了大量天魔的气息,汇聚了许多不知名的血肉,那金乌本身还是纯粹的金乌么?
在各种思绪的冲击下,各种哲学意味的探讨下,还有一种莫名之力的驱使之下,徐云麒莫名地坚定起来,攥着画笔,走出画亭,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只巨大的金乌,走入他追求了一生的光芒里。
不管有没有天魔,无论是否加入了别人的血肉,金乌始终都是金乌。
苏折一转头,以金色的瞳孔沉默地看向他。
明明已经察觉到他身上满满的天魔气息,明明面对的是如此打破幻想的妖邪与圣美并存的生物,他竟然没有半点逃避。
不愧是个纯粹的艺术家啊,倒是小看他了。
可徐云麒在苏折脚跟前驻足,看着那一对根本不像是传统的金乌三足的三足,陷入了长长久久的沉默。
这让苏折倍感不祥,疑心对方是不是失望了,又不好意思说。
毕竟他现在这个混合了天魔,又融入了行幽本源的金乌样子,确实不像是传统的金乌了。
可徐云麒一动不动地盯了许久,盯到苏折都觉得有些不对劲的时候,对方终于忍不住,在坚毅纯正的脸上,露出了几分难得的柔和,与沉迷的痴色。
等等……沉迷?
苏折一回神,就见到脚边的徐云麒清浅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苏兄……可以让我摸摸你的三足么?”
“你足上那些类似龙鳞的鳞片……未免也太有新趣、太过好看了吧?”
他果然还是那个死金乌痴汉啊啊啊啊!!!
第145章 丹希是什么人
如此请求一出,苏折几乎觉得自己身上每一分每一寸的肌肉骨节都随之紧绷,连覆盖着金乌头顶的那些个纤巧羽毛也跟着一根根立起,宛如被一道话里埋伏着的雷劈过。
让他摸自己的脚?
用脚指头去想都觉得不对劲啊!!!
眼见苏折沉默紧绷,徐云麒似已有些按捺不住。
敌我分明的时候,他似乎还可以秉持一些画仙的艺术家风范,可如今模糊了敌我界限,有些炙热和欲念似乎就再也压制不住了。
他竟然忍不住。
上前好几步。
几乎要贴到那金鳞闪动的爪子上去!
苏折立刻猛一抬脚!
一个巨大如三个成年人大小的爪子,当场狠狠地拍了下去!
一阵尘扬土飞,草陷地坑之后,徐云麒悠悠然地瞬移在了不远处,顺带带出了一丝叹息。
“苏兄就算不答应,也不必如此动怒吧?我不过是想靠近看看爪子上的纹路,并无伸手触摸的意思……”
苏折未曾开口,只是一道冷哼从鸟嘴中传出,其声响像是透着一层层的金属盔甲传出的,显得格外低沉与暗哑。
“我知道你并非真打算伸手去摸,倘若你敢动一动你的手指,刚才那一爪子可不会这么轻易被你躲过去……”
徐云麒抬头一笑:“好,那可以开始作画了么?”
苏折道:“可以,但你不许再提任何有关于触摸的要求。”
徐云麒慢悠悠地点了点头,接着退回了凉亭之中,道袍如流水般逶迤于玉阶之上,而他踏足入亭的那一刻,似已恢复了原有的气度精神,重新拾起了画仙的气质精髓,他攥紧的是画笔,侧头看向了那只堪称瑰丽的奇迹生物,眼中凝气了一道道暗蕴波光的锋芒。
半个时辰过去了。
这半个时辰里,徐云麒倒是没有提出别的触摸要求,而且必得恭恭敬敬地求着苏折换了姿势。
之所以是求,是因为苏折并不愿做出一些过大的动作,只愿意展示一些日常生活的动作表情,且每份表情动作变化的幅度都不算大。
不能说是完全敷衍,只能说是十分摆烂。
但徐云麒还是借着他高超的鉴赏能力,从苏折为数不多的动作展示里,分类出了金乌展翅、金乌翘脚、金乌喝水、金乌啃肉、金乌怒吼、金乌狂笑等各种正经和不正经的名目。
大半时候,徐云麒甚至还尝试让苏折做出一些堪称离谱的姿势和表情,最后当然是被狠狠拒绝和训斥了。
但即便被临摹者并没有十分配合,连动作都非常地敷衍,他还是很满足于现有的名目,几乎沉醉于这种全方位的描摹之中,整个人都淹没在了难以形容的幸福和快乐里,手指如同翻飞盘旋一般,在画上起舞作乐,描摹出几百近千张的姿态记录。
等到半个时辰一到,苏折也不等他说“停”,自己就干脆变成了人形,舒展了一身僵直筋骨,直接软塌塌地坐在了草地上,像个艺术品商店里四肢大开大合的人偶模特。
徐云麒却恋恋不舍地看向自己手下未完成的画卷,连搁下画笔都有些不太舍得,便只好用几乎卑微的语气去求道:“苏兄,可以再让我画一会儿么?”
苏折一边拔了几根草编起了草环儿,一边无聊且闲适道:“今日就到这儿吧,我有些累了。”
他看着也不像是很累的样子。
毕竟一个可以封杀远古天魔都不在话下的神话生物,活动了半个时辰就说累了,这话谁信呢?
可徐云麒必须得信。
他之前的狂热给了苏折太多不好的印象,导致他现在做什么都有奇怪的嫌疑,让对方格外地提防和戒备。
所以他不但得信,还得无奈地哄着、求着道:“好,那就休息会儿再画?”
苏折直接躺在了松软如垫的草地上,嘴里还嚼着那绿油油的草环儿,颇有些含糊不清道:“我实在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其实此时此刻,他自己说的话才让人听不清楚。
徐云麒立刻知道对方不好对付,只是小心翼翼地收好临摹好的宝贝画卷,走出凉亭,刚走近几步,就见到苏折在那儿一个翻身,人已是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你之前说过要助我升阶,我且问你,以林宿如今的资质天赋,要在什么样的条件下,才能迅速升到四阶或五阶?”
徐云麒眉头一跳,手中的画笔几乎攥不稳当,惊呼道:“你想从二阶迅速升到四阶五阶?”
林宿只用了三个月的功夫就晋升为二阶,已经是惹人注目了。徐云麒本以为苏折只是想跃升到三阶,便满口答应了他的请求,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有这么一出?
苏折只淡笑道:“这是我的意思,也是丹希大居士的意思,你不同意么?”
徐云麒笑容一僵,道:“不是我不同意,只是以林宿的资质,想要这么快就升到四阶,就算有外力帮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苏折淡淡道:“没有外力,那内因呢?”
徐云麒一愣,干脆端坐下来,正襟直视:“苏兄请讲。”
苏折沉默片刻,道:“我在曲明镇除去那作乱之画时,有幸窥见了它的本色,也大概知道了它的来源。”
“什么来源?”
“这幅画……”
苏折顿了一顿,目光加上了历史书般的沉重。
“是画祖当年的【未完成作】。”
徐云麒眉间一跳,目光蓦地抬起,像是被一道热烫的新火灼了一灼,以至于他还有些消化不了问道:“你,你此话当真?”
苏折苦笑:“若不是画祖的【未完成作】,焉能如此成精做害,威胁一方,甚至能够篡改的了那么多人的记忆和记录?”
他又看向沉思中的徐云麒,道:“这幅画,就是被诡画派捡到,再被李墨花放在提早那一处,为的就是引我们这些画仙小徒过去,吞陷了他们,再一步步地引着你们这些居士前来。”
徐云麒思忖片刻,越想越是胆寒,越思越是心冷,直道:“四师兄之前如此积极地下山……竟是一开始就存着这样的心思么?我以为他当年的怨恨已经消解,没有想到……”
他竟然对李墨花的异样也有一点察觉?
这奸细当得怎么这么不够格啊?
徐云麒思旧而叹昔,目中平添了几分涩然凄迷,最后收拾了神情,看向苏折,正色道:“若非是你出手,后果不堪设想,我还是要再说一声‘多谢’。”
苏折淡笑道:“不必多谢我,我也在这场战斗中得了好处。我有幸吸收了这副画的些许颜色。”
他不能说自己是直接吸收了行幽的一部分能力,当然只能拐着弯地扯谎了。
这个饶了道的谎言却直击了徐云麒的心口,几乎让他目光亮如明灯一般,语气无比惊喜道:“你竟能吸收了这副画的颜色?”
苏折笑道:“这意味着,我体内已有了画祖赐予的一些本源能量。”
徐云麒恍然大悟,霍然站起,拍手称赞道:“难怪你的金乌原型如此与众不同,原来是融合了画祖赐予的原初之色!”
他笑容似是发自真心,仿佛彻底丢掉风度一般手舞足蹈了一番,才在震惊的苏折面前收回了狂喜,尽力冷静道:“既是如此,那事情就简单了。”
“第一步,我会对外称——林宿意外吸收了画祖之作的颜色,相当于全身的奇筋仙脉都被洗了一遍,已有问鼎三阶的实力!”
“下一步,你再正式改拜丹希大居士为师。这画轴山上也只有他,能亲自教导你,给你最好的仙材灵料,这样你直接从三阶跃升为四阶,甚至能在几十年内升到五阶也有可能!”
苏折却好像听到了一个极其疑惑的版本答案,忍不住问道:“你要我……改拜丹希大居士为师?这……这合适么?”
徐云麒却笑得有些古怪。
似是夹杂了千般万种的叹息,又仿佛混合了难以形容的自嘲。
“如若没有这一出事,我原本想点化于你这只金乌,让你拜我在我麾下,做我的好徒弟的。”
苏折点点头,对方这一层小心思从第一天就已经昭然若揭,几乎是比直接写在脸上还要直接清楚,连他的内奸师兄李墨花都在天天吐槽这点。
“可是你既已早早是大师兄的人。”徐云麒忽十分无奈、百分扼腕地说,“我又怎能夺走仙长的心头之爱?”
这语气中的惋惜痛恨几乎让苏折听得头皮一麻,声音都尖利了几分:“老徐,话可不能这么说!”
徐云麒一愣,疑道:“你至少在十年前就已见到大师兄,还被他委以重任,派去魔门当卧底,拯救了那么多修仙门派……如今归来山门,我说你是他的心头之爱,难道不对么?”
苏折沉默片刻,像是在犹豫着要不要补上更多绵密的谎言。
可一个谎言的补充,往往需要由千万个别的谎言来构筑。
以徐云麒的机智敏锐,稍有不慎,就会被他抓住破绽,个个击破。
而徐云麒眼见得苏折如此犹豫踌躇,心中那份雪亮的疑虑越升越高,越高而越明显,忍不住吐出一句话。
“难道……大师兄对你……”
苏折无奈道:“我虽在十年前就已遇到过大居士,可见面没多久,我就去魔门卧底了,在这十年,我也不过见了他几十面罢了……”
这倒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只是把白源这个对象替换成了丹希,至少谎言能变得可信一点。
徐云麒听到此处,心中忽然涌出了一种奇怪的希望:“所以,你与大师兄并不算熟识?你和他不算亲近?”
说实话,丹希大居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有谁真的清楚?
不过以行幽的形容来说,至少他是这山上唯一可信可靠之人。
而他给苏折的感觉也与性烈如火的行幽不同,是一位极为温静如水,看不出半点涟漪的强大仙人。
苏折叹了口气:“大居士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想见也是难以得见,有时就连我,也并不清楚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若贸然提出想拜他为师,万一他不同意怎么办,我就不能继续做你的徒弟么?”
徐云麒沉默片刻,无奈苦笑道:“大师兄素来不管俗务,默默守了我们山门几千年,从未有过出格的举动……我可从未见他对山门外的仙妖如此上过心……我想,你在他心中必定是特殊的。”
“而我虽有着收你为徒的私心,可我一个五阶的画仙,一个排行第五的居士,要如何迅速教出另外一个五阶的徒弟呢?”
之前他不过是让林宿晋升二阶,就已经引得众人的议论不满了,可见徐云麒虽然身为七位居士中最受掌教宠爱的居士,却也不能达到一言九鼎的效果。
如今之计,只有让全山门仅次于掌教的大画仙,排行第一的六阶居士丹希,收下他为徒,那林宿的迅速晋升才能服众,才能堵住所有人的怀疑和议论。
苏折稍稍一想,便放下了疑虑,抬手抱拳道:“那就多谢指点了。”
一人一妖就此说罢,苏折退出了画卷空间,徐云麒在亭中鞠躬辞别。
而苏折一转身,果然毫不犹豫地顺着原路返回,走到了山峰的原点。
而在那绿意浮动、千松攒尖的峰顶,丹希大居士正在一处花团锦簇之处抚弄着花草,他的绿袍自然而然地垂弄下来,衣摆似与绿草浮枝融合到了一体,风吹浅过,那衣袖上的丝线就如藤蔓一般摇曳轻动。
不知为何,他似已在此处等候多时了。
苏折轻轻走近,而丹希也似早已察觉到他会来,不急不慢地挥动五指,写出一句浮在空中的话。
“你已问过徐云麒了?”
苏折点了点头:“大居士,可是已经猜到他给我的建议了?”
丹希居士晃了晃脖子,好像是在点头似的,继续写道:“我让他告诉你,便是给你一些时间思考与琢磨,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有了决定。”
苏折笑道:“居士怎知我现在就有了决定呢?”
“若无决定,你又怎会上山来寻我?”
苏折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居士暗中庇护我,倒也不算什么。可你若是收林宿为徒,就是直接参与到了我的卧底计划当中……将来若是,若是事发,只怕会……”
丹希抚弄花草的手一停,写道:“你这是怕会连累我?”
苏折语气恳切道:“我们今日的说辞,可以骗得过徐云麒,但未必骗得过那位七阶的掌教。”
丹希陷入了静默。
苏折继续道:“他或许今日不会出关,明日也不会出关,可万一有一日他出了关,发觉了大居士背着他的所作所为……那时您要如何自处?”
丹希静默片刻,忽然手指一挥。
这次却居然不是画出了一行字。
而是直接画出了一个笑脸。
这份笑脸,赫然就是苏折那一日根据行幽的形容画出的英俊人脸!
苏折看得一愣,却发现那笑脸在空中慢慢消散后,丹希似乎心情十分愉悦,又是动作轻快地写了一段话。
“你居然问我要如何自处,真是有趣……你这小金乌,是在为我担心么?”
苏折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对方一个堂堂六阶的超强画仙,无论如何都不该轮得到他这个五阶初期的妖仙来担心。
可他还是担心。
担心得情真意切、无一字虚假。
“论交情,您是行幽信任和在乎的人,论亲情,您是行幽的兄弟,论恩情,您救过我多次。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我都会为您担心。”
丹希却听得身上一僵,陷入了长长久久的沉默。
这阵诡异的沉默蔓延开来,好像连空气都已凝固。
苏折都忍不住在想,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才让对方如此表现?
可丹希接下来就写道:“你说我和行幽……是兄弟?”
苏折硬着头皮道:“你们都是画祖所造,出生时间差不多,又都拥有同一个造物主的父亲……大概可以算是……兄弟?”
他有些磕磕绊绊地解释了一番,也不知道兄弟论适不适用于两幅画。
可没有想到,这个通常属于生物的概念,却让丹希陷入了异常长久的思考,他好像被这个简简单单的词打动了几分,在一个隐秘的角落感慨了许多看不见的文字,半晌之后,才继续写出了一番话。
“兄弟啊……如果人世间的亲情伦理,都可以套在我和他的身上,甚至是我们和画祖的身上,也许几千年前的那些惨事儿……就不会上演了吧?”
几千年前的那些惨事儿?
苏折像是嗅到了什么极不寻常的关键词,立刻警醒地看向了丹希。
他想催,想问,可是丹希似乎陷入了一种古老而漫长的记忆中,打扰他不合适。
过了一会儿,丹希微微转了身躯,悠悠然从草地上站了起来。
“多谢你用了这个词……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了许多过去的事情……”
苏折好奇道:“想起过去的事,是开心多一些,还是酸楚多一些?”
丹希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用另外一个新问题覆盖了旧问题。
“你之前问我在东窗事发时要如何自处,那我也问你一句。”
“请居士问吧。”
苏折忽然注意到,在还未写出下段话之前,丹希的手掌就有些不自然地攥起,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用肢体语言表现出了紧张。
“我的鳞染,你的行幽……倘若他有朝一日想要杀尽这画轴山上的所有生灵,你能否站出来,助我保住这山上的年轻子弟,保住像冯灵犀,叶清敏那样的一线火种?”
苏折头顶一阵激寒,像触电似的立刻抖震掉这个可怕的可能性,几乎是急声否决道:“不会的!他绝不会赶尽杀绝的!”
丹希沉默片刻,问道:“他亲自对你这么说了么?”
苏折听得一愣。
他记得当初和行幽说过类似的话,而对方的回应是——他会考虑。
会考虑,也就是没有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潜台词是,他还是有可能斩尽杀绝,一个不漏!
丹希似乎从苏折的犹豫中获得了答案,又一步写道:“如果他只是想为自己讨回公道,去报复那些伤害过他的人,我自然不会插手。可如果他想的是斩草除根,是彻底斩除画仙一脉,是杀死那些完全无辜的人,其中甚至包括你的朋友,你又要如何自处?”
苏折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斩钉截铁、消金断石道:“只要是无辜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用什么理由,都不该成为随意牺牲的工具!”
这句简简单单的话,却好像是他用全身的力气,用一生积攒下来的勇气和决心去说出来的。
他之前为了实现这一句话,可以不惜自爆妖丹,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那么在这之后,他也绝不可能随随便便忘了这句话。
而在说完之后,苏折就看到丹希那紧绷如弦的身躯微微一松,就好像是对方早已深陷一种绝望的未来,却在溺死于黑暗的关头,瞧见了一丝微小却不可忽视的光芒。
丹希似松了口气,又接着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攥紧了手掌。
“倘若你决心已定,就不必顾忌我了。”
“我会收你为徒,且不会是掩人耳目的假收徒,要收就是真收,我必倾囊相授,全力助你升阶。就算有一日掌教发现,东窗事发了……”
丹希手指一动,写下了一句极短、极慢,却又极为浓墨重彩的生死承诺。
“我必用这条命,保下你。”
近三个月来,冯灵犀觉得自己好像就在做梦一般。
先是遇到了噩梦一般可以消除篡改记忆的无名画,再是奇迹一般地遇到了当初搭救自己的妖官苏折,接着返回画轴山,却接连听到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消息。
原本作为徐云麒弟子的林宿,竟然被大居士丹希给亲口要去了?
无首仙人丹希,画轴山在掌教以下资历最深、年岁最长、修为最强,一个神出鬼没、仙踪难觅的神话般的人物,如今竟为了一个区区二阶的修士出手,亲自收下了他为弟子?
这个消息的出现,就像是把一整个小山坡直接推投到了平静的湖面里,使得原本已经渐渐平息下来的议论,再次如沸水一般喧嚣上天。
而冯灵犀在与众人一道地震惊诧异之后,也同时感受到了许多喜悦与激动。
毕竟这份荣光属于他的好朋友。
不仅属于,而且值得。
试问论才干、论德行、论修行的天赋与资质,难道这同辈弟子里还有比林宿更值得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