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最后,终于形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紫晏。
而在最后的阶段,他的脸上仍旧残留有相当多的裂缝,仿佛一个破掉的花瓶被人一点点地把碎片拼和黏合起来,虽然完整,却仍旧不免破碎的痕迹。
苏折便深吸了一口气,把头顶的那团黑气吸纳入了体内,然后略带疲色地慢慢站起,脚下一个踉跄,被眼疾手快的紫晏立刻扶住。
他一边抚,一边毫不掩饰面上的担心:“没事吧?”
苏折笑着摆手道:“没事,没事。”
说完,他有些专注地看了看紫晏的那张有破损的脸。
就好像看着一张线条突兀、形状破碎的面具,有些说不出地惋惜,说不出地难受。
紫晏奇怪道:“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苏折忽然笑了一笑:“麻烦你别动,好么?”
听着这令人不解的话,紫晏下意识的本能就是动弹。
毕竟他一个劲执拗惯了,别人说什么,他向来是反着来、扭着来、犟着来,不让他做什么他偏偏想做什么。
可如今苏折一说,他还是乖乖不动弹了。
苏折便伸出手,五指如同有灵性一般,滑出了一只画笔。
他就用这只画笔,点上紫晏的五官,如同一个修补古画的匠人一般,将那些破损的线条一一地黏合缝补起来。
画完之后,紫晏的面上果然已恢复如初,再无异样。
他摸了摸脸庞,接着以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看向苏折,道:“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的脸?”
苏折无奈地笑道:“我可以不要脸,你以后可是要在仙道行走的,这张脸难道还能不要?”
紫晏瞥了他一眼,道:“多此一举,我倒是没什么忌讳。”
话是如此,语气却比从前的任何一句都平和淡定,连嫌弃都算不上。
不过想了一想,他还是疑惑道:“你在梦中也能用画仙的能力么?”
苏折咳嗽一声,答道:“我虽是以人躯修的画仙,可也在灵魂和精神上继承了一部分画仙的能力,自然可以在梦中用画笔修复很多东西。”
然而真实的理由是,他已经继承了行幽的一部分本源力量,对方把仅存不多的一部分精华颜色,直接印刷在了他的灵魂上,所以无论使用了谁的身躯,也不管梦里梦外,他都能做一些画仙能做的事,甚至能做一些画仙想做,却又做不了的事。
但这话,他却不知道如何和紫晏挑明。
而几乎完全恢复原状的紫晏只是撤开步伐,抬头望天,从前连星空都不敢看上一眼,如今倒是一眼看得清清楚楚、太平无遮,只一眼看到了那四颗高悬于星穹的命星。
他手上一伸,五指微动之间,那四颗命星便如久旱逢甘霖一般,迫不及待地偏离了原来位置,以一种稳定和迅猛的速度下坠,却又在下坠过程中不断地缩小。
最后到了紫晏手上的,就只有四颗拳头大小的星体了。
苏折看了看这纯净的四颗命星,结结实实地松了口气,不过看了看这四颗命星,终究还是忍不住道:“要不,你还是放一颗星星在我这儿保管吧?”
放一颗星星在他那儿,就如投了个保险一样,以后若有任何不测,终究还是一切都可挽回。
可却没想到紫晏在下一瞬间收回了四颗命星,让四颗星星都漂浮到了他的后头。
苏折一愣:“所以,你不打算送我这四颗星星了?”
紫晏淡淡道:“我得把这四颗都收回来。”
苏折笑道:“这样也好,这样你的实力会更稳定。”
紫晏却沉了沉眸,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必须得送你另外一道星星。”
说完,他居然做了一个无比惊悚的动作。
他一伸手,竟然直接从眼睛里,掏出了一团呈现淡紫色的光芒。
那光芒在他手中渐渐汇聚成形,最终竟合成了一颗幼小的星云。
苏折一脸震惊地看着他的动作。
原来紫晏的眼睛里素有星芒月华,眼神流转之间如星云湍转、日月颠倒,竟不是假的,而是真的有星云!
紫晏便把这一团淡紫色的星云,递给了苏折。
“收下吧……这是我第五颗星星的雏形与幼态。”
苏折懵道:“第五颗……那这么说,你是即将要升阶了?”
紫晏淡淡道:“并不算,要把这一颗幼年态的星云汇聚成星体,对我来说至少还需要几十年的时光……可是对你来说,几年就够了……”
苏折懵道:“为什么交给我会更快?就算汇聚成了星体,它与其他的命星又有何区别?”
紫晏道:“其他的命星已经成年,交给你,你也用不了。”
苏折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一脸疑惑道:“你的意思是,这颗幼年体的星云交给我,让我培育它……把它汇聚成成年的星体,那它就等于是我的了?”
紫晏点头:“星云若是经由你的火焰汇聚成形,自然就会认你为主……哪怕是我,也不能再把它给召唤回来了……”
苏折疑惑:“这……这怎么能……”
他刚想推辞,紫晏却固执道:“你必须收下,这可不是我的谢礼。”
不是谢礼难道还能是警告不成?
紫晏却以警醒的目光催促着他:“你体内的‘诡梦天魔’足足吸收了三颗命星体内的妖星气息,它已然有进一步成长的可能,收下我的星云,将它融为己用,能让你在一定程度上操控星体与梦境,无需借助于天魔……”
苏折忽然闻出这味儿来了:“你是希望我借这星云,压制体内逐渐壮大的诡梦天魔,形成一种平衡?”
他其实觉得这一举动有些没有必要,可紫晏接下来说的话却打消了他这个想法。
“我知道你此刻升阶变强,自是志得意满,事实上,以你升阶的速度,你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天才中的天才,也确有资格志得意满。”
他素来心高气傲,甚少夸奖别人。
可此刻居然在真心实意地佩服苏折。
这不得不让他心中满溢出一些轻飘飘的快活。
可紫晏接下来就道:“但天魔毕竟是天魔,强横霸道如魔尊,尚且要小心封印体内的天魔,你更要谨慎行事才是……”
提到行幽,终于让苏折再一次警醒起来。
他初期吸拢天魔,自是不可一世的张狂肆意,可到了后期却那样吃力,可见这朝夕而来的侵蚀性情,就如滴水穿石般潜移默化,若是不提早提防,沉浸于使用天魔的快感,等到侵蚀变深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他还是收下了这团星云,将它在手心聚拢成一团,然后又吸入了胸腔之内。
然后苏折抬头看向紫晏,笑道:“你赠我这许多金玉良言就罢了,还特意把修成的星云送我,会不会耽误你的修行升阶?”
紫晏却是抬了抬秀气的眉,道:“救命之恩若是不报,迟早会成为我修行路上的业障,你不必介怀,我还是不喜欢你的性子。”
苏折一愣:“咱们好歹也是许久的交情了,你还不喜欢我?”
紫晏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仿佛在笑,又仿佛只是松快惬意。
“我之前护着你,是因为你与老师之间的交易,可能会让他丢掉性命,也因为你曾经救过我,所以我想替老师担当这份责任、还这份情。”
“额……那现在呢?”
“现在,我仍旧不喜欢你,但也不会再讨厌你了。”
苏折觉得这话有些孩子气的好笑:“什么意思?”
“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有其讨厌和可恶之处。”
紫晏理所当然地说出这句傲慢的话,然后话锋一转。
“除了老师和几位师兄以外,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不讨厌的人。”
苏折倒是语气一轻,眉间的疑惑都被这话里的信任给冲淡了。
“我不讨厌的人,当然就是我的朋友了。”
紫晏唇角一勾,仿佛是第一次露出了属于年轻人的洒脱笑意。
“以后你若是需要帮手,无论是要送命的活儿,还是要与那些讨厌的画仙为敌,我随叫随到,任凭差遣。”
第143章 山下亭中人与鸟在
一切圆满解决,苏折又问了紫晏几句话,便退出梦境,在丹希的陪伴之下 离了这画轴空间,回到了现实世界的画轴山。
几番起伏沉沦,苏折便觉得好像重活了一世似的,即便是呼吸到了这仙山灵野间的空气,也觉得与往常大不相同,再看看那没脑袋的丹希居士,也觉得与从前极不一样了。
丹希似乎觉出了他心情不错,伸手一指了指天,五指错落有致地延伸出一句满是赞扬欣赏的话。
“干得不错,你救了他。”
苏折的笑发自真心:“多谢居士告知,我才能救下紫晏。”
丹希却是五指一动,耐人寻味地写出了一句。
“你这灵魂之上属于鳞染的味道,比之前还要浓郁百倍,这是为何?”
苏折却是被问得老脸一红,像醉色笼满了双颊,嘴上有些断续支吾,好像一根鸡骨头卡在了喉咙里,就是不知该怎么接这句话。
比之前还浓郁百倍?岂非是满满当当地塞了行幽的味道?
是因为行幽把一部分本源力量,分给了当时的他?
还是说……因为那梦中的一晚灵肉交合,无分彼此?
前者算了。可若是后者?
他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在丹希面前抬起头来好好做妖了。
丹希见他窘迫难言至此,似乎也欣赏了一出难得的好戏,又五指一挥,像是谱写乐曲上的音符似的,动作欢快地写出了一句。
“无论是什么原因,如今你已拥有一部分画灵的能力,修行速度要胜过别人百倍,若是用个特殊法子,不出几月,你就能升到三阶四阶,甚至是五阶。”
苏折这下却是陷入了实实在在的震惊:“居士此话当真?”
他这二阶承笔郎的板凳还没坐热乎呢,结果又要蹦跶上三阶的椅子,还或许攀得上四阶五阶的宝座?这速度都不是天才可以形容的了,这简直是直接乘火箭窜天上去了吧?
丹希却写道:“以往也有这样连续升阶的天才,你名义上的老师徐云麒,就曾经一日之间连升二阶,从二阶一下子越到了四阶。”
要不是他如此天赋异禀,又怎能备受掌教宠爱,怎能被定为下一任掌教的候选人?
苏折却无奈道:“徐云麒自然是天赋过人,可他从二阶升到四阶后,也陷入了根基不稳的困境,足足卡了几百年才到了五阶。我若是几个月内升到五阶,岂非是比徐云麒还要天才的天才?这必定会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我的身上!”
等到那时,也必要历经更加严格的审查、盘问,甚至还有可能……引了那掌教的注意。
丹希却写道:“你不必担心,掌教居士如今还在闭关修行,轻易不会出关,至于其他人……你既已怀了鳞染的一部分,身上就具有最原始淳正的画仙气息,比六师弟七师弟身上的画仙之息还要纯正,他们又能说些什么?”
什么叫怀了鳞染的一部分啊?说法也太糟糕了点儿吧!
不过细细一想,行幽是画祖的最初造物,自然拥有最浓厚的画仙气息,哪怕被剥了满身满足的鳞片,去了五彩华光的颜色,削弱污染到了这个地步,他随手分割给苏折一缕本源气息,也能让苏折超越六居士和七居士身上的画仙本源浓度,几乎直追五居士徐云麒。
那在行幽没被削弱之前,当他还是那条威武璀璨的战龙之时,又是何等的强盛凌厉,才能引发画祖的忌惮呢?
苏折心中感慨几分,又问:“敢问居士所说的特殊法子是什么?有什么法子能让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连升阶,又不触犯画轴山的门规,不惹出众仙修的怀疑?”
升阶好啊,变强谁不想啊?可是几个月之间连升几阶,傻子都知道有问题的吧?这总不能走捷径走到门规禁忌上吧。
丹希却指了指山下。
“想知道如何擢升仙阶,为何不问问另一个升阶的天才?”
看来是得请教一下那位大天才了。
苏折想了想,又问出了另一个要紧的问题。
“那李墨花,大居士打算如何处置?”
丹希沉默片刻,继续写道:“兹事体大,我需思量几分,在此期间,你大可继续关押他、审讯他,只是不可杀伤了他,也不能把他交给除我以外的任何人,明白么?”
这便是把审讯关押的权力暂时交给他了?
苏折一下子便松快了大半,感激道:“多谢居士允准,我定不辜负您的信任!”
丹希拍了拍他的肩,动作似带有鼓励意味儿,然后指了指下山的路。
得了权力,又被指明了方向,苏折愉悦地拜别了对方,沿着这弥散着云雾的山路走下去,只觉脚上一步步踏在清苍见苔的石阶上,踏出错落凹凸的音响,仿佛人与石之间摩挲出的一种山间雅乐。
四面八方的微风吹拂过来,又一时牵动了万种的翠色、千亩的林荫,使得深浅不一的绿意如浪潮般卷来推去。
越往下走,云雾退却越多,绿意深沉渐显,远方的丹阙仙阁倒是鳞起叠出,在霜净雪明的晨光下浮现出一派匀美的形度直线。
看见这属于清晨的光芒与景色,苏折才倏然发现——原来他在梦中已过了整整一晚,如今已是第二日清晨了。
这一晚的过去,也意味着许多改变。
比如他的身份,他在画轴山的位置。
又要发生怎么样的变化?得走到哪一步才算完?
他心怀百种思绪,却在不经意间的一个转角,见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一抹青色背影。
徐云麒。
当然是他。
也只能是他。
除了他,还会有谁大清早地就等在这弥秀峰的山路间?
等的自然就是苏折这个一头闯进他的包围圈的大冤种了。
苏折硬着头皮迎上去,却见徐云麒唇带微笑,面色如春,好像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儿似的。
苏折挤出一分假笑,道:“老师在此等候,是为了什么啊?”
他上一次喊老师的时候,还是图穷匕见的笼中之鸟,如今却是得了自由的假同事了。连徐云麒一听也觉得不好意思,只无奈道:“此处也无别人,苏兄就不必喊我老师了吧?”
这会儿就成苏兄了?
苏折笑道:“徐居士在此截住我,是想问些什么,还是做些什么?”
徐云麒道:“我确有许多问题想问,可否移步隔壁山峰的沧浪亭一叙?”
苏折皮笑肉不笑:“又是个亭子?徐居士不会又来闹一场笼中鸟的戏吧?”
徐云麒的笑容一僵,但很快恢复从容,不卑不亢道:“苏兄就别和在下开玩笑了,在下特意找你询问,也是给你赔罪来的。”
“不敢不敢,我之前也是多有得罪,哪敢让徐居士赔罪?”
二人一面尬笑连连,一面乘坐一副巨大的画轴,飞向了隔壁山峰,直接落到了一处六角攒尖的琉璃亭子处,外围挂了一条条鲛丝的垂带,如浮银动金一般,在光霞云雾间起落不定。
亭中央摆了一副乳白大理石的桌椅,盛了烹灵鱼仙羊而成的汤肴,设了奇花瑶草而酿的美酒,竖了玛瑙杯子一对,横了羊脂色玉盘两个,放了镶拇指大小海珠的贝壳酒瓶一钟,倒是奇香阵阵、琼彩纷纷。
苏折进入亭子的一瞬间,便觉得此处如同与外界隔绝了一般,可又并非隔绝了灵气,而是隔绝了外面的风声水声,与鸟鸣猿啼之声。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徐云麒,徐云麒只淡淡道:“只是隔绝了音声,方便我们的谈话不被外人察觉。”
苏折笑道:“我知道的,你不必多想。”
笑完,他直接坐下,也没客气,大口吃喝,直接上手掰扯,把上好的仙肴灵酒当是可乐炸鸡一般豪饮滥吃,吃完以后,更是连手都没擦,直接就把油乎乎的手爪子“呼啦”一下拍在了徐云麒的肩膀上。
“饭不错啊,老徐有心了。”
徐云麒看着那只拍在自己华贵道服上的油手。
皱了皱眉。
可终究还是忍了下去,叹了口气。
然后,苏折又把五指在道服上仔细地蹭了一蹭。
徐云麒的眉头微微一颤,脸色从未如此复杂过。
就好像心爱的颜色被心爱的生物触碰了,可是却隔着一层肮脏的油污和乱糟糟的酒气。
苏折这才把油手收了回来,随手扯下一片儿贵比黄金的鲛丝儿,拿它当卫生纸似的,在手指上随手擦了一记油,接着弃之于地,恍如无事般回到了座位。
徐云麒叹了口气:“苏兄……是还没原谅我之前的唐突么?”
苏折讶然失笑:“我从来就没有记恨过你,哪儿来的原谅啊?”
徐云麒目光复杂地看向他:“苏兄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何处作假?”
徐云麒苦笑:“那日决斗,我生生断你一翅,昨日亭中,我又险些勒断你的胳膊……怎么苏兄竟是如此以德报怨,没有丝毫怨恨?”
“当时你我各为其主,厮杀算计本就寻常,且你已经多次手下留情,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怪你?”
徐云麒试探道:“苏兄若真这么想,何以给我脸色看?”
苏折亮了亮五指,仿佛一只美丽的鸟类在炫耀着金光闪闪的爪。
“你说这个?不过是小小警告而已。”
他笑了一笑,收回爪子,亮出刀子一般雪亮通透的眼神。
“老徐,再美的仙禽神兽,终究是沾惹了灵气造化的野性生物,表面温和有礼,内里杀性尚存,你可以喜欢它们的外貌,却不该有什么非分之想。”
徐云麒眯了眯眼:“什么非分之想?”
苏折淡淡道:“你我心知肚明,你在决斗那日偷偷带走了一些我的羽毛、还有上面残留的血迹,甚至还有一些金乌的残肉,你把它们收藏至今……今后大家都是同门,为了彼此的和谐相处,能不能请你,把那些东西都给我?”
徐云麒一呆,脸上突兀地陷出几分急怒困窘之色。
好像一个私藏手办多年的老宅,突然就被大白于天下。
“那是我以断了一臂,失了麒麟宝图后,才换来的珍贵收藏,就算苏兄你亲自向我讨要,我也没有给出的道理……”
徐云麒顿了一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有些羽毛已经被我做成画笔,或镶入衣料与画中……没有办法再还给你。”
苏折叹了口气:“那……能把它们给毁了么?”
徐云麒沉默一瞬,仿佛十分不忍。
苏折淡淡道:“你若不想毁,我也无它法,今后我继续在画轴山卧底,你我继续假装师徒,就当公事公办,也没别的可说了。”
他故意装出冷淡样子,起身要走,徐云麒有些急切地抓住了他的袖子,阻止道:“苏兄等等!”
苏折好整以暇地看过去:“徐仙师还有什么事儿么?”
徐云麒深吸了一口气:“苏折,你虽是大师兄的下属,可你之前已让我没了麒麟图,又断了我一臂,损了我修为,你总得再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能把这收来的金乌羽、金乌血肉,全都毁弃。”
不然,他怎咽的下这口气?
苏折笑道:“爽快,你的条件是什么?”
徐云麒见他口气一松,转眼之间似已恢复了精神,目光炯炯如蕴雷,如有兴奋至极的痴色一层层爬上了他淡定从容的脸庞。
这让苏折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会上这家伙的当了吧?
“就算野性杀意尚存,金乌也是这世上绝等美丽神圣的生物,我一定要描出一副至真至纯、美轮美奂的金乌图,苏折,让我看看你如今的金乌形态,我要你以金乌的模样,做出各种姿态,作各色嗔怒颦笑,助我完成此图!”
和徐云麒眼中的炙热狂切不同,苏折是彻底呆住了。
这位大名鼎鼎的艺术狂魔,表里不一的金乌痴汉侠、鸟类秃顶制造者、羽毛手办生产商,居然想让他当鸟模特!?
面对如此请求,苏折第一个反应就是震惊,随后过渡到了犹疑和不渝。
他若不知徐云麒的性情喜恶便罢了。
既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怎能轻易让步?
需知这位可不是个会得寸进尺的主儿,他可是得寸进光年!
苏折立刻沉下脸:“你要我把金乌形态只亮给你一个人看?”
徐云麒微笑点头。
“你还要我以金乌形态做出许多姿态、露出各色表情?”
徐云麒的笑容微微一淡,似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还要我亮出最私隐处的羽毛,让你对我的全身骨架都了如指掌?”
徐云麒听得语气不善,双眉一震,当即就要说什么。
可苏折立刻以刀子般的眼神,一针见血地打断了他。
“等你从各个角度临摹完了金乌,汇总了信息,画出一副富具灵性的金乌图,将来你是不是就能直接从画中召唤出金乌,当奴隶一般差遣亵玩?”
徐云麒笑容全无,严肃道:“苏兄,我并无此意!”
苏折忍不住叹了口气。
别人的叹气是叹气,他的叹气更像是隐压着怒与警惕,那对秀气的眉头就越似一段段扭动挣扎的蚯蚓,狰狞处几乎可以拧出几条隐隐浮动的青筋。
“老徐,我虽是金乌,但成为金乌之前,我也是做过人的。”
徐云麒怔愣了一瞬,说话也虚了几分:“苏兄……曾经是人?”
苏折双眉一动,目光镇定道:“就因为做过人,我才更不喜欢做被人赏玩在手心的一只鸟。”
他曾经被一个上位者仔仔细细地赏玩过。
但那也只是因为那一位是行幽。
倘若换了别人,那是万万不能。
而徐云麒目光拧动几分,似还是沉浸于苏折给出的信息,在遥想一些呼之欲出、而又神鬼莫测的答案。
苏折怕他多想多思,又把以警惕的眼神甩了出去,撂下一句话:“我知你并无恶意与坏心,只是你对我这金乌形态的喜欢,远远大于对于我整个人的喜欢,是不是?”
这份痴念与热爱若是控制得当,那确实可以为艺术增光添彩。
可若是不能控制得当,过了火,越了界,只能叫苏折十分不安。
而徐云麒沉默了几分,终究婉转地递出了答案。
“苏妖官,我身为画仙,确实喜爱仙禽珍兽,却并非只拘泥于形色体态。”
“你是魔门众多妖官里最有‘人性’的一位,但那时我尚有疑惑,并不知你是在一个麻木诡异的环境里如何养出这份温润人性,只是我认为似苏兄这样尚存人性的妖官,不该成为魔尊的打手与工具,所以我才对你多番劝阻。”
“如今苏兄这样一说,我终于明白了你的性情由何而来。”
苏折苦笑:“其实孟光摇早年间也在人族中厮混过,这点妖族天下皆知。”
徐云麒却摇头道:“重要的不是你是否做过人,而是你还记得做人时的感觉。”
苏折却是被这一句话给说得心头一跳,呼吸都慢了一拍。
“这一点很重要?”
“这一点确实很重要。”
徐云麒笑着举起了一个灌满了酒的玛瑙杯子,轻轻喝下,又慢慢放下,口中吐出了一句不轻不重的话,让苏折的眉头再度皱起。
“只有在你说出了这一点后……我才能放心许多。”
现在才放下心,他方才果真存着试探之意?
苏折仔细想想,对方虽然相信了苏折是魔门卧底一事,可未必就能相信苏折曾经是他大居士豢养过的仙禽,毕竟二人之间的关系仍旧存有许多疑虑,有好几处说不通的地方。按照苏折入画轴山之后的表现,说他是星月道的老白养的鸟都更可信。
徐云麒喝完一口,却是越喝越有清明之意,脸上徒添几抹亮色,像是一张灰蒙蒙的熟宣,原来藏着许多心事墨色,忽就一阵敞亮徐风吹来,既吹得清透,也吹得干净了。
“苏妖官既与我坦白,我也不妨与你说清一点。”
“我确实喜欢金乌之躯的盛美壮阔,也欣赏金乌之羽的流金溢彩,但我对金乌的喜欢来自更早之前……”
他目光一转,笑道:“你并不是我遇到的第一只金乌。”
这下轮到苏折一怔一惊了:“你还遇到过别的金乌?”
从他穿越过来,满打满算的十年光阴,他就从未在这世间再遇到过第二只金乌了。
不知是这一类传说中的神话生物已经灭绝殆尽,还是因为拥有它血脉的大部分鸟族都未曾觉醒,他左找右找,上翻下翻,就是没能找出第二只觉醒的金乌来。
徐云麒沉声道:“许多年前,在我还只是区区二阶的承笔郎时,我也曾下山除妖封魔,有一次不幸遇险,被那妖兽咬断了胳膊,吞没了画笔……我自己觉得自己都没救了的时候……”
“一只遮天盖地的金色巨鸟,如移动的山峦一般从天而降,口中喷出一道三十尺宽的球状火焰,将那妖兽烧了个干干净净,一点儿渣渣都没剩下……”
“我原先以为,这大概是传说中的神鸟凤凰,可没想到那巨鸟喷了火球后,失了些许灵力,就露出了原本的形态,那赫然是一只全身泛着浅金灵线的三足乌鸦!”
苏折愕然而入神地听着,也注意到徐云麒的面容透出了无与伦比的光芒,似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欢喜和一股无可形容的神往之中,他的眼球漾着金光,似能把周遭的雾意都震开。
“它就那样飞落下来,从巨鸟一步步缩减成了小鸟,停在了我的肩膀,不过呆了一会儿,就那样飞走了。”
徐云麒回忆完往事,再看向苏折时。
“所以我喜欢金乌,它与凤凰一样有着通明彻达的大智慧,与接连阳宇的无上能力,却又远比凤凰通人性,且每一只都有不同性情,我遇到的那一只就极温和,而苏妖官则是野性里加着妖性,妖性带着仙气,仙气里又夹了几分俗不可耐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