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折只眉目沉静道:“你不必问我,有些事说了也不足以尽信,画轴山的高层里藏着多少圣人与小人,你不自己去看看,又如何知道?”
冯灵犀听了这话,却好像猛然间明白了什么似的,看向苏折道:“您说的,莫非是……”
他的口型遥遥地吐出了一个“李”字,眼看着就要把“李墨花”三个字吐出口,苏折却微微一伸指头,顶在光滑唇间,做了个“让他住口”的手势。
冯灵犀立刻住了口,却依旧以无辜而疑惑的眼神看向苏折。
而苏折也未曾再说什么。
因为他总算是明白了行幽当初的一部分苦衷。
关于画轴山与画仙的许多秘密,若是行幽自己无端端地说来,他还真会以为是对方的多年偏见与成见的积累,非得自己亲眼看了,亲身经历了,才会晓得这锦绣之下的多重血骨。
这一点,他希望冯灵犀也能自己体会。
等到时机成熟时,他希望对方也能做出选择。
接下来,苏折只把手掌一拍,一合,顿时盛放出巨大无边的光芒来,如同一只太阳里的乌鸦展合了翅膀,直接叫冯灵犀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等他睁开眼后,面前的苏折已不见了踪影。
他顿觉怅然若失,心里一时难过又一时觉得不甘,胸口仿佛堵着大团大团的石块儿与近乎实心的棉絮儿,一口气吐出来也不算顺畅。
明明有百千个问题想问问这位妖官,可真等见了对方,他却实在问不出口,也说不出来,这样两方都站,两方都想救助,只怕是给对方留下了一个两面都靠的墙头草印象。
只盼着对方莫要瞧不起自己才好。
冯灵犀叹了口气,却听得地上昏迷的林宿,似虚弱地呻|吟了几声,眼看着就要醒来了。
冯灵犀立刻把他扶起,眼见得林宿茫然地睁开眼睛,身上还有些踉跄,开口便问:“我方才明明在城中,怎么忽然来到了郊外?”
看来是被苏折以咒术弄晕,对周围的事情毫无所觉啊。
冯灵犀想了想,稍稍有了几分犹豫,但还是把客栈里与苏折合作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林宿立刻疑道:“你和盗天宗的妖官合作?”
冯灵犀心中一虚,可还是沉声正气道:“这是为了救助师兄师姐,我别无选择。”
他沉默片刻,忽又加了一句:“我也实在想帮他一回,毕竟妖官当初救我一命,却是不争的事实。”
林宿笑容一收,严肃道:“你这话与我说便罢了,若叫师兄师姐们知道……非得报你个通敌的罪名不可,可千万莫要再说了。”
冯灵犀却真诚无比地看向他,道:“别人若那样想,我既阻止不了,也并不十分在乎,只是你是如何想的?你也觉得我这么做不妥么?”
林宿一愣,却道:“你很在乎我的想法么?”
冯灵犀用力点头:“你也会觉得我和苏妖官合作,是背门叛祖,对不起徐居士么?”
林宿却苦笑道:“徐居士对苏折是个什么态度,连其他居士都不算清楚,你又能有什么对不起他?”
就看这家伙对金乌的痴迷程度,以后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冯灵犀心口微微一松,林宿下一句话却又道出了忧虑。
“可是你对苏折如此维护,倒叫我有些担心……你两次见他,到底对他了解多少?依你看来,他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妖官?”
冯灵犀沉默了片刻,近乎用尽了自己的勇气,去说出下面这段话:
“仙门以及世人,对他多有诽谤误解、有许多敌意冲突,我也无法否认,他或杀过仙门的人,重伤过徐居士。”
“可抛开仙门魔门的立场不谈,在我看来,不观其言,只观其行,他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位妖族豪杰,是一位不受勋赏、却如中流砥柱般的大英雄!”
林宿听得一愣一愣的,连眉头的起落也凝固在了这一刻。
原来他在冯灵犀的心里,居然能落得这么高的一个评价?
第138章 机关算尽终有一疏
一个人能看穿世人的诽谤,不顾门派种族的隔阂,近以一意孤行的气质,赋予你这样高度的评价。
要说没有一点点感动,没有一丝丝动摇。
那是不可能的。
就算是苏折当惯了卧底,可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真心的微笑。
“他能得你如此评价,想必也会感慨当初没有白白救了你。”
冯灵犀当即展颜笑道:“若你也这么认为,我也不必太心虚了。”
可是笑归笑,说归说,该嘱咐的还是得嘱咐。
苏折赶紧搭了冯灵犀的肩,按下他的兴奋劲儿,道:“但你绝对不能告诉第二个人——你是主动和苏折合作的。若有任何人问起,你须得说自己是被胁迫的,懂么?”
冯灵犀犹豫地两根眉头都皱成了一节节,嘴一沉:“我知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可我实不想污蔑苏妖官,让他名声受到丝毫损害。”
苏折想了想,换了个角度画风,几乎是循循善诱道:“你若不想牵累他的名声,则更该想方设法撇清关系才是,否则若是让人觉得你与他有牵连,他还得落下一个拐带蛊惑仙门弟子的罪名,是不是?”
冯灵犀毕竟不是一个不听劝的犟种,细细一想,还是叹道:“好,我会试试看。”
虽然他也并不擅长撒谎。
二人到了客栈那边,果然发现季霄云师兄和秦容意师姐已然苏醒,几人在一起交换了情报,冯灵犀才算大开眼界。
原来苏妖官在出手救了他之后,竟然还入了画中,一把捞出了孟光摇和两位师兄师姐?
原来两位师兄师姐,竟是和这孟光摇孟妖官一起,被定格成童子的姿势,在画里呆了三天两夜?
若非是魔尊中途现身,他们几乎要与妖官们一起合作抗敌了?
冯灵犀听得是心潮澎湃,血气翻涌,只恨不得自己就在那一时那一刻,心里想的竟是若能把在场发生的转折起伏都看到眼底,那才不枉自己做了这一回诱饵。
几人说话间,那季霄云只感慨道:“我们几个弟子,平日里对着魔门喊打喊杀多时,对着个个妖官都是咬牙切齿地研究破绽命门,可却没想到,因缘际会之下,我们与其中一个妖官被共困了几日,又被另外一个妖官给救了。”
秦容意也叹了口气:“我看到魔尊出现时,便觉得自己这回是死定了……可后来不知怎的晕了过去,醒来也没受什么伤,那魔尊在外凶名累累,手段残暴,可不知怎的,竟会绕过我们几个的性命。”
冯灵犀笑道:“我早说过啦,世人也好仙门也罢,都对魔门对妖官的成见太深了些,其实如果我们……”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林宿的一个眼神警告,给打断了对话。
但无论是季霄云和秦容意,都已心知肚明地微微点了点头。
不过也多亏了诡梦天魔的侵入,这二人只记得那些大体情节,却不记得行幽说过的那些个要紧话了。要不然还真不好收场。
而季霄云听冯灵犀说完这几日的诡异经历,也是感叹万千,对着林宿郑重鞠了一躬,道:“多谢小师弟一力坚持,若非是你说服众人,只怕他们的记忆受到天魔篡改后,再不能记起我这个师兄,也不能去外求援了。”
这话一说,秦容意也跟着林宿倒是有些受宠若惊地把他扶起,而冯灵犀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或许是因为林宿记得一切,连叶清敏也晓得要怀疑自己的记忆,反倒是他慢了一步,才领悟过来。
季霄云往外走了几步,待沾惹到了几分阳光,他忽的微微一皱眉,回头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我们醒了也有一会儿,感觉这客栈之外的天气,似有些不同寻常,远处似有焦雷阵阵,近处又如有巨大黑云升起……师弟在外,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这是听到了他与李墨花大战一场的声响么?
冯灵犀莫名所以,而林宿微微一沉面,道:“我们其实也刚刚才被苏折放出,并未听到什么动静。”
但他们大战一场之后必定会在空中留下足够的灵压和气息,这话或许瞒得过这几个低中阶弟子,却是瞒不过那几个五阶的居士了。
季霄云想了想,又担心道:“既然我们已经脱困……是在此等着师弟师妹们回来,还是主动去找叶师弟他们?”
说巧不巧,一等他说完,那平静许久的外界终于传来了声响。季霄云沉如乌云的面色随之一亮,秦容意的笑容一起,而冯灵犀发出一声喜悦的惊呼,而林宿也抬头看去,发现天空之上有一道如飞毯似的巨大卷轴凭空飘下,上面不多不少,正好载了几个仙风道骨的画仙居士。
正是叶清敏、梅洛洛、陈无香。
还有堂堂的“应麟居士”徐云麒!
没想到这一求援,居然能直接把一位居士给带下山来!
徐云麒带着众人缓慢降落在客栈大堂门口,与季霄云等人作了交接,梅洛洛开心地冲上前查看了冯灵犀的状况,而叶清敏则第一个看向林宿,他疾步上前,虽是面无表情地查看,但也着实是结结实实把林宿扫了一遍,确认林宿确实没事,才退下去
面对徐云麒的询问,冯灵犀是兴奋无比地叙述了经过,把他经历过的和没经历过的事儿都添油加醋似的说了一遍。这样细致的叙说,倒让徐云麒一时眉梢含笑,似桃花与月夜缝合于一对浓黑眉宇,一时又面色微重,仿佛藏着什么难以言说的隐忧与顾虑。但无论如何,他最后还是重点夸了林宿的从容聪慧,赞了冯灵犀的勇武坚毅。
“既然那幅画已消失,想必是被苏折和魔尊带走了,此地是非颇多,你们不该久留,还是乘着我带来的飞天画轴,先飞回山门去吧。”
冯灵犀点点头,正要拉着林宿离开,忽听得徐云麒说了一声。
“你先走,我有话要与林宿单独说。”
冯灵犀虽不知为何,但还是乖乖听从,放开了林宿的手,心想这对师徒想必是有贴心话,搞不好徐居士还要赏赐林宿一些贴身护卫的法宝,才好放这徒弟归山。
而苏折虽也不明就里,但还是在众人走后,跟上了徐云麒。
而徐云麒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道:“和我一起走走吧。”
看上去他是察觉到了李墨花的消失,所以心情不算太好。
苏折便乖巧如兔地低头应和,跟着徐云麒走出了客栈,二人一路漫游,宛如闲庭信步,又似随意而行,只是所过之处竟是无人的街头,景色萧条,人声萎靡,门户紧闭,似乎是因为之前有孟光摇的人头到处乱晃,后来又有客栈出妖,接着天上大战,所有人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惊吓,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自闭在家,而不是出来闲逛。
这是好事儿。
神仙打架,最惨便是凡人遭殃。
也不知道孟光摇如今恢复得如何了,也不晓得行幽回到了墨极宫里,有没有和之前一样细细品味着那场梦里的点点滴滴。
“你在想什么?”
苏折一恍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跟随徐云麒走出了客栈的那条街,来到一处八角青琉璃瓦赤圆长柱的凉亭,周围栽种了一圈的奇花锦草,又有一圈莲花池子倒映着雅致景色,倒是个歇息的好去处。
这景色虽好,可隐隐约约让他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苏折也注意到徐云麒在观察自己,便小心答复道:“徒弟也没想什么,只是近日连遭变故,心里有些不安定。”
徐云麒叹了口气:“你不安心也是对的,就连我心中,也无一时安稳自在的,我这几日遭遇的变故,怕是比过去几十年的还要多。”
他说话之间,人已坐在了一方朱红色的凉亭长椅上,手搁在雕花刻草的栏上,指间拨动着上面的点点兽纹鸟图,可身段里积蓄着似乎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疲惫,道袍上的团案丝缕本是灵力所铸,该如动风流云一般飘逸,可此刻却静止僵涩如木片贴图。
这让苏折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到底是谁惹得老师不安稳了?”
徐云麒笑了一笑,忽的转过半张脸,光与暗在他脸上如四散拼贴的残画碎片,忧虑与苦涩,困惑与失望,比往常给人的感觉更鲜明浓热,简直要从他的五官里溢出来。
“我的四师兄,也就是李居士,他怕是被苏折给擒了。”
苏折佯装大惊,借了一副大惑不解的面具戴在脸上,道:“怎会如此?”
他的演技堪称是完美无缺。而徐云麒似乎也深受感染似的,边叹边站,拳在袖下无声无息攥紧,陷在自己的汹涌情绪里一动不动。
“实不相瞒,为师在走的这一路上也在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一切怎会变成如今这般,我和他,你和我,又怎么就到了这么一步?”
这话越说越是奇怪,越到后面,越是流攥出一丝带恨的咬牙切齿,使苏折眉心一紧,还未反应过来。
忽然,凉亭之内灵力忽溢,金光大作!
无数条宛如实质的金线从苏折的脚底溢出,再一路从柱子上延展翻飞,如同金龙越海一般聚到了八角亭的顶部尖塔处,猛地合笼。
而远处的晴空灿烂,忽然变成了盖子的一角,好像也要关闭起来。
这一切的一切,就像一只摊开的笼子被一无形的手掌猛地合拢,彻底关住了笼中的鸟!
苏折猛地醒悟过来——这是封闭灵力的隐形法阵!
可这法阵不可能是事先布置下的!他不可能毫无察觉!
是徐云麒在这里埋设了法宝!
苏折猛地抬头看向对方,故作无辜道:“老师这是做什么?”
而徐云麒也终于抛下欲言又止的隐秘忧虑,换上了前所未有的决绝神色,冷眼冷声,如从冰里凿出来了一把雪亮刀子,如今亮在人前了。
“到了这一刻,你还不承认自己是谁么,苏折!”
一声致命的质问就此撂下,一片无声的死寂蔓延开来。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的功夫,苏折便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至今为止最大的危机。
他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被一只铁铸的钩子给一点点钩拉着,以至于他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由缓渐急,由疏渐密,犹如一群脱了桎梏的野马,不停地在他胸腔横冲直撞,活脱脱地要从血肉里挤碾出来。
然而徐云麒还在看他。
没有时间给他犹豫。
苏折回过神来,抬起头,依旧保持了绝对的茫然与疑惑。
“老师……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事实上他确实不明白自己是如何露馅的。
而徐云麒像是哽了一口气,目光中的精绝冷酷如透过皮肤的兵刃,可以一刀刀扎进骨髓脉管里。
“我知道你不会认,我之前也没有怀疑你到这个程度。只是在妖星一案后,四师兄的行迹越发可疑,我怀疑上了他,着意留心他的动向。”
“我注意到他经常用各种借口,出入藏书阁一带,似乎有意接近‘因果之书’,便在上面提前下了隐秘的追踪的咒法。”
“如我所料,他果然不问自取,盗书而出,来到了这危机重重的曲明镇。”
“我顺着追踪咒法一路而来,遍寻他不着,却察觉到空气与云层之中,都有金乌火焰燃烧气息,想必他是与苏折一场大战后,落败了。”
“而我追踪到了客栈,最终在你的身上,发觉了咒法的痕迹……”
一段段话,如枪杆子似的,一下又一下地猛敲,听着话的苏折越发心惊急震,如落雷下雹后的麦田,而说着话的徐云麒却越发言透苦涩,语带苍凉,好像被什么极信任、极期待的人,给狠狠地辜负了。
“林宿……苏折……你当真骗得我好苦!”
话都说到了这儿,苏折只是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我千算万算,以为已经无所不能瞒,没想到竟是败到了你对李墨花的疑心上。”
说完,他似卸下了所有的伪装,第一次抬起头,以冷酷而精绝的目光看向对方。
“不过,你以为这样的笼子就能困得住我?”
徐云麒目光一紧,笑道:“若是困不住,苏妖官还会乖乖在这儿听我说话么?”
苏折借来一副冷静的面具戴在脸上,从眉宇到下巴都透着从容,故作闲适地磨了磨手指上的戒指,默念咒法,却发现戒指上竟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他召唤不来自己的妖身!
被困在人类的身躯上了!
这个笼子一样的空间,似乎封禁了所有的灵力流转,把他如同金丝雀一样困在了里头。而纵使妖身达到了五阶的修为,若是拿不回它,又与白白升阶有何区别?
苏折眉目一紧,只冷声道:“你这‘金笼子’,是符元道墨玉墟的法宝吧?”
只有符仙的法宝可以扭曲这世上的咒法规则,就如同“因果之书”一样。
徐云麒自自在在地笑了一笑,宛如成竹在胸,苏折却是话语一转:“倘若这是符仙的法宝,你是不可能运用自如的……当你启动它的一瞬间,就意味着你已失去了大量灵力,现在的你,又比一个凡人强上多少?”
“而且,你原可以把我引入山门之后再擒拿住我,那时你会更有把握,更有外援。如今你却选择孤身一人,困我在此,也困住了你自己。徐云麒,你想做什么?”
徐云麒目光一跳,犹如针扎火炙一般,眼中燃起了一种奇异的光芒,亮青色的道袍在在金光的掩映下,如同镶了一层纯金的线环。
“我倒是想问问,苏妖官到底想做什么?”
苏折一言不发,徐云麒便不疾不徐上前几步,几乎要贴到苏折的身边。
“我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你竟真敢附身在一个凡人身上,孤身入我仙门,独自修习画仙之术……”
“那魔尊竟舍得放你过来,而你竟也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苏折直直对上徐云麒的目光,揣手在前,看轻天下似的嗤笑一声:“敢问徐居士,我兴的是什么风,作的是什么浪?”
徐云麒眯了秀气眉眼,仿佛要发出一阵正义无比的批判。
可一开口,却是震声道:“你兴的是善风,作的是恶浪!”
苏折一愣,道:“哦?”
怎么他在对方口中还能是一善一恶?这是什么奇怪评价?
徐云麒叹道:“一则,考场之上,我得多谢你在那些失控的画轴里救了冯灵犀、叶清敏,哪怕救下他们对你其实没任何好处,还有暴露身份的危机,可你还是这么做了。“
“二则,入门之后,你冒着极大的风险从李墨花手下救下了紫晏仙君,他是我的恩人,你救他既算是帮我,也避免了星月道与画轴山交恶。”
“三则,下山之后,你本可以把季霄云秦容意全部牺牲……这对你也没有任何损失,可你还是尽心尽职地扮演好了师弟的角色,你再一次救了他们。”
“就这三件事,我确实可以下个定论,你的兴风作浪里,兴的先是善风。”
说完这三件,他居然恭恭敬敬地,给苏折这个头号大敌,鞠了一躬。
苏折一脸震惊地看他鞠了躬又起,想扶又不能扶,想趁机打上一拳又不能够,于是格外困惑和不自在道:“你这是做什么?”
徐云麒淡淡道:“我在感谢你。”
苏折笑道:“你感谢我,所以困住了我?”
徐云麒却道:“我若是不感谢你的善举,把你引回画轴山再擒了你,你以为你还能安安稳稳地在这儿与我说话么?”
苏折一下子没了话。
因为对方这话倒是实打实地真。
若是徐云麒在山上设下陷阱擒拿,那么动手的就不光有他,还有另外几大居士在,他们可不至于如此温言软语,和平谈话,若有个心狠手辣地看上了金乌身上的灵材宝料,只怕是抽筋拔骨、去皮落毛,都是难免的酷刑与折磨。
徐云麒到底还是心软,留手了。
他的话也解了苏折的一重疑惑。
但是这重没了,还有另外一重。
“你说我刮的是善风,作的却是恶浪,我竟不知做了什么能得如此评价?”
徐云麒道:“你潜入画轴山,必是奉了魔尊敕令,若非为了盗取宝物,就是为了我们七个居士,对吧?”
苏折笑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徐云麒目光一冷:“你作为林宿时,固然是在行善,可也借此机会收买了人心,若非我对你如此信任,怎会轻易放你下山?”
“若非我放了你下山,又怎会给了你今日这个机会!”
“你给了我什么机会?”
“你还敢问我?”徐云麒失望而愤怒地瞪着他,“我的四师兄呢?”
这句刀子一般的话终于亮于人前,而苏折却是越发淡定道:“李墨花居心不良,我以为你应当知道。”
徐云麒微怒道:“再怎么居心不良,他现在仍是我的四师兄!”
苏折笑道:“那你知不知道他与诡画派之间的联系?”
徐云麒目光一惊,几乎失却风度地猛一伸手,直接攥住了苏折的手腕,像是想从对方身上得到更多惊人的答案。
可半晌后,他似乎注意到自己被苏折带跑了思路,立刻冷下心头的热火,极力镇定道:“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现在仍是画轴山的七居士之一,若要论功论罪,也当押回去交给掌教处置,岂容你对他打打杀杀,还夺走了我派的法宝?”
苏折嗤笑一声,随意地甩开了他的手,无所畏惧地扯着谎话:“因果之书确实还在我身上,可这人我已经交给了魔尊,老徐,你来晚一步了。”
“隐戒”的一大功能就是不可被察觉,虽然追踪咒法泄露了因果之书的痕迹,可徐云麒还是看不见这戒指。
除非动用“真身镜”那样的法宝,否则就算苏折把戒指抛到他脑袋上,他也照样找不到。
因果之书也好,那封印着李墨花的画轴也罢,甚至是金乌的妖躯与内含的天魔,全都在这“隐戒”内部的一方天地里。
徐云麒只是上上下下打量着苏折,似乎想扫描到他的骨子里。
“苏折,你若说出他的下落,我可以单独关押你,不会把你交给掌教。”
苏折却把话锋一转:“就算我不说出他的下落,你不也要单独关押我?”
“你这话什么意思?”
苏折挠了挠头道:“虽然你在我面前有诸多试探,许多猜疑,可那份对于金乌的执念,我在你的画室里……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他伸回挠头的手,微微一笑,状若无畏道:“所以,你当真舍得把我交给那几位粗暴蛮横的居士师兄?”
一提起画室里的种种,徐云麒那温和恭良的面目,竟也难得地陷入了一层微怒的薄红,好像戴久了的面具被什么人硬生生地撕扯下,撕了个粉碎不说,还露出了里头最不堪的执念。
难得对一个徒弟看上眼,交了点儿心,就是这样的下场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拳头开始有些硬了。
“到了这一步,你还不准备说么?”
苏折道:“说与不说,没有区别。”
徐云麒眉峰处拧出一根树枝般的冷筋:“你当真以为……我便不能狠心?”
他微微一眯眼,伸手掐了个诀,苏折便觉脚下一条金线扶摇而上,如游龙一般顺着手腕爬到了肩膀,再从肩膀绕了一圈,直接锁缚住了他的双臂。苏折只觉左膝一阵剧痛,一股巨力逼迫着他往下,被迫单膝跪下。
苏折只觉得臂膀处的金线来回游动,犹如锯齿般割扯着道袍,瞬间刺入了肌骨,由一点红逐渐扩散染红了整个肩臂,而他整齐的发髻,也已然被金线割扯下来的风刮了一刮,瀑布似的黑发散落下来,凌乱潦倒地垂在肩前。
徐云麒眉宇忽忽一跳,仿佛不愿看见那点血红。
“苏折,你现在只是人身而非妖身,你受不住的……”
而苏折抽痛般吸了口气,脸白如纸地看向徐云麒,咬牙笑道:“当初我可是把你的整条臂膀都斩断下来了,你都能受得住,这又算得了什么……”
徐云麒几乎恨铁不成钢地厉瞪他:“都这时候了,你还想逞强么……”
苏折惨然一笑道:“我若逞强到底……你是打算绞断我这条臂膀么?”
“只是看在我们到底师徒一场的份上,麻烦你下手干净利落点儿……不要扒我交给那些人……”
他说话素来淡然,如今血染衣衫,背缚受绳,却依旧是娓娓道来,话语间有一股冰上血舞的脆弱与坚冷,颤动纤弱的身躯,配着脸上的坚定之色,只让人觉得他不是在负隅顽抗地狡辩,而是一个受刑的义士,连从他口中问出答案,搭救师兄,好似都成了一件不义的恶事。
徐云麒眼看着苏折,视野间金光普及,心头却是晦暗无比,沉沦与痛苦在心头如千百知蚯蚓蠕动攀爬。
他要救的师兄可能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草菅门人性命不说,连此地无辜百姓的性命都可以不管不顾,
他抓住的苏折却连续救过他的门人多次,实实在在地避免了多次的门派纷争。
这世间的一切是非公道,黑白正义,原本该是无比简单易懂的,何时竟变得这样难分难解了起来?
徐云麒叹了口气,又掐了个指诀,苏折身上不断割扯绞动的金线立刻松软了几分,而他也难得地松了口气,抬头看向对方。
“你……你这是……”
徐云麒有些颓唐地摇了摇手,微微俯身,看向苏折,终于还是伸手将他从地上扶起。
“你猜对了,就算你始终不肯说出他的下落,我也不会把你交给他们。”
他脸上如同几种情绪大力搅扭着,道:“就算是现在,我也不清楚,我那几位师兄,是否与我秉持同样的信念,做着同样的事……”
“若把你交给他们,我是万万不能……”
苏折眉目一动,苦笑道:“你若是能直接放了我,我或许可以把李墨花从魔尊那边捞出来。”
徐云麒却只是冷漠道:“苏折,我或许硬不起心肠,却不是个傻子。李墨花必定还在你手上,我绝不可能放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