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岫神色微怔,急忙解释道:“我没注意,要不……你若不急,你送我回府,我给你烘干?”
“罢了,本就是要送你回去的。”
等到了清宁和晏,余苗的半边身子都被淋湿了,谢岫却唯有裤脚是湿的。
谢岫发了愣,本来打算只给他稍微烤一下就干了,也不必欠人情,可如今一看,这人怎么浑身都湿了?
余苗头发还滴着水,谢岫便连忙给他倒了热水,小心翼翼问:“你这衣服全都湿了,穿着也是难受,不若脱了,我拿去给你烘干?”
余苗抬眼看了一眼他,然后转过身开始解腰带。谢岫立在一边,心想:“里衣也湿了?湿的倒是彻底。”
谢岫没多看,接过衣服就拿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抱着一身干的衣裳,道:“这是我的衣服,你与我身量相似,大概是合适的,你暂且先穿着吧。”
余苗光着上半身,接过衣服,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沉默着套上了衣服。随后他的眼睛瞥到了某处,便问:“你的鞋都湿透了,为什么没换下来?你是在泡脚吗?”
这时候谢岫才注意到,便解释道:“我忘记了。”
忘记了?他分明就是孩子心性。余苗穿戴好了,拉着谢岫去了他的寝室,憋着脾气给他脱了鞋,但又找不着干净的鞋在哪。
谢岫盘着腿坐在床上,大笑道:“你在我的屋里找我的东西?你不如直接问我你要找的东西在哪里。”
余苗看他这般猖狂,索性不找了,一屁.股坐下,冷声道:“那你就光着脚。”
谢岫瞬间闭了嘴。
雨声盖过了谢岫的余音,余苗开口问:“你怎么会认识闻元洲?我告诫过你在帝京要安分守己。”
谢岫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脚,随意答道:“不是我认识他,是他找的我。他为什么找我,我又怎么会知道?大概是知道我与你走得近,他为了见你?他今日不是有事跟你说吗?我只不过是做东让你们见一面罢了。”
余苗沉了口气,“少见这种人,也不要谁的话都信。”
“好,”谢岫懒懒地道:“那我就只信你的话,除了你,谁的话也不信。”
“我说让你只信我了?”
谢岫微抬嘴角,“你的意思不就是让我只信你吗?镇府大人,我可不是你手里的锦衣卫,不会猜测你的心思,更听不出来你隐含的意思。你说什么,我听到的便是什么,我便信什么。”
余苗微微歪头,眸中含笑,淡淡扫视着他。他哼笑一声,“行,你最好按照你说的做。”
北镇抚司查案查的火热,关着大门,但后门却来了客。
闻元洲没送来什么东西,他自己来了,余苗与他在会客厅内喝茶。
“闻府因我父亲而常有客人,‘客’与‘利’字永远是相关的,因此其中的门道绝非简简单单的一条线。”闻元洲喝着茶,“我知道你在查什么,你想为魏家洗清冤屈。若按照想弄死魏霄的人的想法,魏霄此刻应该已经死了才对。可是他没死,因为陛下护了他,但也不得不委屈了魏家。但他们的想法不仅仅是委屈魏家,他们要的是魏霄去死。陛下不在帝京,我父亲掌管政事,魏霄定然会受人排挤。”
余苗道:“闻律是你爹,你跟我说这样的话,意欲何为?”
“若他与我皆非人臣,定然是父慈子孝,安然度日。但陛下将大权交予父亲,定然是为了稳定朝纲,而非以公谋私。其‘私’非闻家之‘私’,是其朋党众人之‘私’,但行差踏错一步,却是闻家承担恶果。
“明日我登任御史台,便不再是闲散人士,位列人臣,私心与人情算什么?”闻元洲一顿,好似想起了自己埋头苦读这几年的情景。他的夫人想让他做官,不要做个靠家世的公子,于是他去科考,得了职,却撞见家里宾客商议着怎么弄死魏霄的情景。
朝中有多少双干净的手,有多少不包藏祸心的官?
余苗道:“凡是讲究证据,你可以不讲人情,但必须讲理。闻律如何谋害魏家,其朋党用了什么手段,你要将证据拿给我看。”
闻元洲道:“苏闻两家当年联姻并不是所谓门当户对,我与夫人皆知。夫人收到苏家的书信,说郑覃在通州败光了粮食,要闻家即刻拿粮食送去。可陛下清查田产查得紧,帝京中的官员与世家大族全都紧紧捂着口袋。闻家不会给郑覃送半点粮食,我父亲自以为这样就拿住了郑覃,却没料到郑覃竟忽然有了粮食,不知从何而来。郑覃在通州受了陛下任命前去征讨西奴,我父亲知道自此以后,郑覃再也不会任他驱使了。
“魏家在陛下清查田产与筹集粮食的节骨眼上卖了田地,这是在找死,但魏家怎么会这么傻,急着去死呢?我在家里找到了魏家卖出去的那块地的地契,足有千亩。父亲要下人将地契与休书一同送去苏家,苏家推脱不得,便不得不接了休书与这从天而降的地契。陛下若查,便只能查到苏家头上了,到时候苏家面临的便是灭顶之灾。我夫人被休,此后便难抬头做人了,苏家也会因为与魏家暗通款曲而入狱。”
余苗轻笑,“当初苏家结下你这门亲是为了攀附你家权势,如今他自己有了势,便不需再攀附闻家了。但闻家却少不了苏家这条狗,于是想着逼迫苏家。你爹想害死魏霄的同时,让苏家不得不求着他、依附他。没想到你不是个好儿子,却是个好丈夫、好女婿,处处为了苏家考虑。”
闻元洲道:“那下人被我捆起来了,东西现在在我手里。那地契便是证据。”
第108章
闻元洲被蒙在鼓里的日子太长了。他在一开始娶了苏氏的时候不知道这是一场两个世家的联姻, 一个为了权,一个为了兵。他在好心联系了郑覃的时候不知道李南淮到处结交带兵之将是为了自己在登上皇位之后能稳固地位。
但他知晓自己的亲爹与王弼高结交,此两人皆为当年裴氏旧党, 而李南淮痛恨裴氏,就算现在不能把闻律怎么样,按照他的性子,迟早会处置了闻律。如果在这个时候闻苏两家割裂, 李南淮定然是想也不想地偏向苏家。
他曾只是一个闲散公子,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不再只是考虑如何吃喝玩乐了。他在北镇抚司坐了许久才出来,上了街便拐进了一家点心铺子, 随后提着点心回了府。
夜里闻府灯火通亮, 闻律忙完公务回来。只厅闻元洲的书房“咔嚓”一声上了锁, 他急忙起了身, 朝着门口奔过去。
“爹!你为什么要锁我!”
闻律站在门外厉声道:“你今日去见了谁?”
闻元洲急得头上冒了汗,“我上街给夫人买了些点心。”
“你去了北镇抚司。你爹是当朝首辅, 有什么事是需要你去北镇抚司说的?”闻律走近到门前, “你绑了去苏家送信的小章, 你把地契放在哪里了?”
“爹, 你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
“元洲!你明日便要进御史台了!今日便想毁了你爹我!”
闻元洲一怔, 声音轻颤但却莫名提高了调,“小章往苏家送去什么?是在魏家买来的地契对不对?怪不得魏家莫名其妙丢了块地!如今魏老大人入狱便是爹做的吗?您往苏家送去这地契, 还送去休书,您是要逼死苏家。那是我老泰山啊!”
“混账东西!你去当别人的儿子好了!”
闻元洲的手指死死地扣着门, “爹!谋害魏家这事本就不是我们做的呀!不是那王弼高来找您做的吗?”
闻律喝斥道:“你混账啊!这地契搁在你的手里也就罢了, 你竟私自送去了王家?你当王家的人都是瞎子!那小章收的你的银子可是比收的我的银子多呀!”
闻元洲瞬间腿一软, 没站住, 急忙扶着门,“爹……你如何得知?”
他是耍了手段,可这都是为了闻家,更是因为他所知道的事实本身就是王弼高怂恿了闻律。他只是要王弼高来承担代价而已。
“我如何得知?”闻律气得声音都粗了,“你还未踏足官场,乳臭未干,读了几本圣贤书便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若不是苏氏撺掇你,你能干什么!”
“夫人从未撺掇我什么!爹!王弼高行事诡谲,这事他为何不自己干!若陛下查出来,他倒撇得干净,我闻家承担后果!爹,您已是首辅,何必再做这些不干净的事!”闻元洲逐渐晃动了门,“陛下最恨朝中结党营私,如今陛下不在,帝京难道就没有别的眼睛了吗?”
“有,今夜便瞎了!”闻律大步离开,道,“御史台少你一个不算少,明日你便待在家中吧。”
闻元洲早跟余苗说好,如今的闻律任是谁也动不了。闻律总领朝中政务,闻府府兵把守,就算是锦衣卫也不能硬闯搜府。所以只能先拿容易拿的,那便是王弼高。
闻元洲跟他说:“我到底是闻家的儿子,既不能害了苏家,也不能害了闻家。东西我会放在王家,你只管带着你的人去搜,若搜到了,你把王弼高捉回去,该供的他会供出来。”
他为什么不将东西放在闻府让锦衣卫去搜?他知道,若如此,到时候获罪的就只有闻家而不会有王弼高了。
余苗问:“若搜不到呢?锦衣卫带人搜府,除非是陛下下旨,或是王家有非死不可的大罪。”
“若搜不到,你再来拿我问罪,是我跟你报了假的消息,扰乱了你们的公务。”
夜里锦衣卫闯进了王家,王弼高正吃着饭,急忙出来。“余镇府来寒舍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做客,不应带这么多人来呀。”
余苗拿刀立着,“听闻近日帝京多了些小贼,大概见陛下不在帝京便猖狂了。为了尚书大人的安危,下官奉旨搜查。”
“陛下不在,你奉了谁的旨?”
“我有陛下手令,妨碍锦衣卫办案者,就地捉拿。尚书大人,下官不想打搅你一家人用饭,搜完我们就走。”
王弼高瞬时恼了,两步下了阶。“本官是从一品尚书,莫说陛下现在不在,就算是在,也不会让你随意搜府!”
余苗眸子冷下来,“尚书大人遮掩什么?锦衣卫搜府倒也正常,尚书大人反应如此激烈,好似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愿意被搜出来。”
王弼高被这话堵得哽住了,随后尬笑道:“敢问私闯民宅、假公谋私如何定罪?”
余苗淡淡盯着他,缓缓抬手,只见身后的锦衣卫如蚊虫一般四散开,窜进各处。
他们手中的火把找的整个王府通亮,王弼高拧着眉,道:“余镇府此举当真是不把自己的名声放在眼里。”
“下官从未有过名声,下官不是世家大族里富养出来的公子,也不是如尚书大人这般人物。下官从小便被人唤做叫花子,如今带着的也是不讨喜的锦衣卫。脸面是什么?名声又是什么?”余苗手指摩挲着刀柄,“下官并非针对尚书大人,若搜不到那贼人,整个帝京都要遭罪。还请尚书大人恕罪。”
王弼高冷哼一声,“我可不敢。”
等了许久,锦衣卫一个个都回来,沉默着站了回去。余苗冷冷地盯着王弼高,只见王弼高笑了一声,道:“余镇府可搜到了什么?”
灯火将余苗的脸衬得金黄,他说不出话,渐渐沉下一口气。他拱手道:“得罪了。”随后转身带人离去。
他大步离开,心里将闻元洲骂个半死,想着自己怎么就信了那个姓闻的。闻元洲是蠢货,竟还是骗了他,那他岂不是比那蠢货还蠢了?
那夜他没回自己家里,而是直奔清宁和晏,与谢岫吃着饭,他忽然冷声道:“下次闻元洲见你,你要带着我。”
谢岫疑惑地一笑,“你可是跟我说他这个人不能信,也不能见。”
他当然不是要信闻元洲,他是想去揍他。
他今夜做了这么蠢的事,明日怕是就要摊上事了。想着想着,余苗几口扒完了碗里的饭,撑的嘴巴都是鼓的。
谢岫愣了神,问道:“你不会一天没吃饭,专门来蹭饭的吧?”
“你这里的饭香。”
“大概是了,以前我在楯州的时候,也经常被蹭饭。”
甘宁的雪基本全都化了,这里太靠北了,白天还好,一到夜里就冷的厉害。
若在帝京,此时怕是都能穿薄衫了,但顾濯还穿着厚实的袄子。
甘宁军刚与西奴打了一仗。眼下舜秦王在楯州负责打西奴的南端,但是手里的兵尽是些老兵残兵,西奴若是派大军反攻,他们就直接完了。而负责攻打东部的郑覃明显只是受了李南淮的旨意,而并没有打仗的意愿。
帝京里风风火火地传着甘宁军重挫西奴,再派上两支军队一起围攻,西奴必败,却完全没弄明白眼下形势。他们派的两支军队有哪个是能用的?主力军还是甘宁军。胜败未定,帝京便已经开始觉得此仗必胜了,此刻的顾濯只觉得头脑发懵。
他在营里与重善喝着热茶。楯州与濮州通了互市,不仅有粮食,还有了药材、茶叶等,顾濯远在甘宁,本以为这些东西到不了自己嘴里,但没想到谢熠秋派人给他送了许多。虽然路上耽搁了很久,要绕开青甘,但好歹是送过来了。
顾濯心想,等哪天青甘拿回来了,直接在中间修一条笔直的大道,连通楯州与甘宁,到时候就再也不用绕路了。不过到时候,他与谢熠秋也就不再分离了,这条大道是留给百姓用的。
此战后,失地收复,百姓互通有无,亲人不必远隔。
重善捏着杯子,“舜秦王都将儿子押在帝京了,陛下竟没派援军。只凭这点兵力,势必是场持久战。”
顾濯道:“帝京的人觉得将舜秦王和郑覃派过来,西奴便败了,不需要再派其他的。不过……”他皱了眉,用茶水在桌上画了画,“舜秦王本就在楯州,郑覃也本就在通州,陛下只不过是给了他们攻打西奴的权力,其他的什么变化都没有。兵力没变,区域也没变。闹来闹去,不过是朝中大臣们嘴上的呐喊。这场仗啊,是要靠你。”
确实可笑,重善为北明守边境,为北明击西奴,朝廷大喊着为其加油助威,最后只是给了原本就驻扎在西奴附近的军队的进攻之权。
而帝京主要的军队跟着李南淮北上,往北蛮运粮了,确切的说,是去救靖云侯了。
忽然“轰”的一声,顾濯手里的茶水瞬间洒了一地,来人禀报:“将军!西奴万余大军压境!”
顾濯气得想要摔杯子,但又考虑到物资问题索性忍着性子搁下杯子。只闻重善猛地起身,道:“他妈的怎么又来了!”
甘宁军不能强攻西奴,因为他们就算算着顾濯手里的莽蒙军队,加起来也不过十五六万,西奴却有几十万大军。且经过帝京的一道命令,楯州有了攻打西奴的权力,自然也有了被西奴攻打的风险,这份风险需要甘宁军承受。甘宁军必须为楯州拖住西奴。
西奴不能将所有兵力投入一个地方,不能全部投在甘宁,也不能全部投在楯州,只要一边有偏重,另一边就会受敌。而甘宁军也不能直接投入所有兵力强攻,防止西奴跳脚后与他拼个你死我活。所以两军始终在互相试探对方在每一次进攻时用了几成力量,毕竟用全力者若败了便很难再起死回生了。
顾濯起了身,重善将人按下去,道:“区区一万人,你待着,我去。”
第109章
第二日朝中沸腾, 皆弹劾余苗滥用职权,私自带人搜查尚书的府邸,结果什么都没搜出来, 这要朝廷的脸往哪搁?
余苗被一群人指着鼻子骂,说当年的北镇抚司就是一群包藏祸心的人,如今落到一个叫花子手里,更是连朝廷都不放在眼里了。若是不卸了余苗的刀, 扒了他一身飞鱼服,那便干脆撤了北镇抚司,如当年一般空悬着也无不可。
但余苗的官袍不是那么容易脱的, 他手里有李南淮给他的手令, 这是他可以在帝京里肆意妄为的保证。但越是这般, 朝中大臣越是会唱反调, 势必要停了他的职。闻律作为首辅,掌大权, 但是也不能随意动了李南淮的人, 于是下令暂时停了余苗的职, 整个北镇抚司都要重新整顿。
余苗跪在殿中接了这道命令, 手上的青筋都被这不公的待遇逼了出来, 此刻他恨不能即刻杀了闻元洲。
他笃定了这是闻家父子两人的阴谋。
从前的锦衣卫指挥同知魏霄因家中变故被李南淮降了职, 成了正四品指挥佥事,且被限制了行动。如今的锦衣卫在李南淮离京之后犹如风中残烛。
自北明建国到如今, 锦衣卫有过两次被架空的时候,一是裴钱当年刚握住北明命脉的时候, 锦衣卫皆是他手里的狗。后来锦衣卫在北镇抚司被安上谋反罪名的时候经历了一场整顿, 到了李南淮的手里, 在裴钱死后完全归属于皇帝。而如今, 它又逐渐失了权,被闻律掐住了咽喉。
过了些日子,御史台有个新上任的一直没来的消息在朝中流窜。听闻是闻家的公子,一直称病不出。
王弼高前去拜见了闻律,说官员一直称病是要传出流言的。官员身体好,朝廷便安稳,也不会有人打歪主意。否则便要有人说闻家因势嚣张了。
闻律也觉得此言不错,如今他位高权重,家中秘辛定然是不能传到朝堂上的,于是只能将闻元洲放了出来,再三告诫。况且此时的余苗已经因为闻元洲而获罪,闻元洲若此时还上赶着去找他,非得被扒掉一层皮。
李南淮虽不在帝京,却得知了帝京的消息,对闻律的做法采取了默许的态度。因锦衣卫在帝京势弱了,他不得不提高了禁军的威势。不过令人不解的是,他将禁军给了谢岫。但是大臣们很理解,因为谢岫是舜秦王世子,此时舜秦王在外征战,手握重兵,他的儿子有足够的威严镇住帝京。正如当年的李南淮一般。
帝京变动的消息传入谢熠秋耳中,他不急不徐地看着手中的驿报。
“闻律打算走裴钱的老路了,他把锦衣卫收入囊中,不过禁军却不在他的手中。”
当初的裴钱将禁军统领引入皇宫,用锦衣卫杀了他,随后将禁军收入囊中。此刻的闻律走到正是这一条路。可是现在的禁军统领可是谢岫啊,闻律怎么敢杀了舜秦王世子?
此木与谢熠秋一同坐着,道:“当年的裴钱敢杀禁军统领,是因为禁军统领没有后盾。如今不同了,舜秦王世子无人敢杀,他可是陛下你的宗亲,满帝京皆知,李南淮应该善待他。就算李南淮心里不乐意,但明面上,他也有舜秦王与李南淮两个后盾,闻律定然是不会杀他的。”
谢熠秋道:“我知道。”
他当初让舜秦王送谢岫入京便是这个原因。谢岫作为谢熠秋唯一可能的继承人,在哪里都可能遭受暗害,却唯独不会在帝京受到谋害。他考验着李南淮的内心,李南淮当初敢借着顺位的理由登基,便不得不善待谢氏族亲,天下人看在眼里。若谢岫死了,天下人都要戳他的心窝子。
谢熠秋累了,便遣走了此木,让司少仓准备了热水,沐浴之后自个歇下了。他近日累的厉害,虽不用管舜秦王驻兵的事,但却得管粮食的事。他身处之地是北明的粮仓,也是与西奴相邻的地界,一方面要考虑兵,一方面要考虑粮。
为了来年的粮食,他首先在楯州尝试军屯。楯州的军队有种植粮食的经验,他们以前就是靠这个活着,因此在楯州吞并是最符合现实的。楯州百姓吃得上饭,壮丁也多,便征民入伍,既是兵,也是农。
谢熠秋为了考虑费州流民的生计,首先在费州开展了民屯,不过粮食与费用皆出自楯州,但是费州必须在生计有了着落之后将欠楯州的全都还回来。
谢熠秋虽然从前看折子看得多,但是看多了账本却头疼。幸好顾濯将此木留在楯州,这个贪财的和尚最会算账,只管将算好的账呈递给他看即可。
习惯了四处流离日子的谢熠秋随便躺下就能睡着,梦里,他似乎看见从前自己当太子的时候,他未能见过父皇最后一面,皇宫内满地的鲜血顺着螭首滴落。而那时,他还未登皇位,皇权却已失。
只是梦中他抬头看见的人不是李南淮,是顾濯带着大军为他杀出一条血路。那一刻,顾濯身遭利刃,满脸血色地看着他。他惊恐地伸出手,抓了个空,一睁眼,是寂静的夜半,明明已经入夏,他身上却冒着冷汗,紧紧裹着被子。
巡逻兵手中握着火把,顾濯伏在案头被燃着的蜡烛晃得眼疼,于是抬手揉了揉眼睛。“一万人……”他口中念叨着,敌弱我强,他们先抛出了一万人,这一万人不像是主力军,倒像是诱饵。
此时的重善还没回来,他觉得眼皮直跳,便冷声道:“系统。”
【请问宿主有什么指示?】
“我还有多少次机会能看见非我眼前之景?”
他在北明待了六年,这六年他逐渐浸入其中。起初他带有目的,不遗余力地用自己所能用的一切,包括系统所给予他的。于是他成了别人口中的玄师,看得见未来,料得定军情,而后来他逐渐摆脱了玄师的身份,也是因为他的机会不多了,他逐渐无法如一个外来者一般看得透这世间所有,变得与常人无异。
【三次。】
顾濯神色微怔,他知道自己的机会快用到头了,当他没了作为外来人的能力的时候,他便真的成了一个靠自己挣出路的书中人了。他在心中盘算着,是否还要为自己留有一线生机?
他已经不需要亲眼看见,因为他已在这六年的苟活中学会了靠自己。他感受得到危险来了。
他拧着眉宇起了身,背上弓,握着长刀出了帐。这时候只见霍怀大步过来,抱拳道:“顾大人,将军带了三万人,但此时还未归,末将不放心。大人留下守营,末将即刻去。”
天地昏黑,风沙席卷,甘宁早已化了雪,不像以往那般难以行军。顾濯也在此刻忽然反应过来,雪化了,该战了。
顾濯望了一眼天边的深黑,此夜无星。“是诱饵,你留下守营,莽蒙军只听我命令。”
他明白自己在北明的六年抵不过别人一出生就是北明人,更抵不过真正在战场上厮杀的将士,他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天降的箭法。但他又在身处莽蒙时了解到自己的箭法似乎也并非天降,而是原本的顾濯自小练就了。
于是他打算赌一把,顾尔金给他军队,给他武器,便是认定了他是老可汗的儿子,认定了他是猎鹰的儿子。他也打算信自己这副身体一次,他是无能的人,可是顾濯不是,阿日善不是,否则他如何提的动这钢刀?这不是顾水的身体,而是顾濯的身体。
霍怀忙道:“顾大人,夜里难行军啊,大军更是容易遭埋伏。”
顾濯立刻上了马,“若重善遇袭,小部队去了便是寻死。重善不在,你若再被擒,是想让我分成两个去救你们吗!我有莽蒙大军,你留下来。”
霍怀只能应下了,看着顾濯的马奔驰出去。
他曾在顾濯箭下被救出一条命,那时的顾濯如初升的太阳,照在甘宁的大地上。他曾经看不出顾濯是何许人,可直到见顾濯带着一支莽蒙军队归来,便一眼看出那是莽蒙的雄鹰。
天大亮的时候,莽蒙的传令官策马往这里奔来,他在匆忙中跌落马匹,被霍怀的手下扶起来。“扎那谋反!二王子即刻带兵回蒙都!”
他妈的!真是巧了,西奴这时候引顾濯过去,而此时蒙都有人叛乱了。
霍怀立即召集了军队,现如今还剩两万莽蒙军与一万甘宁军在营。他翻身上了马,道:“西奴屡次犯我边境,如今拖住了将军,甘宁军听令,即刻随我去支援将军!”
他没有支配莽蒙军的权力,便只能将他们留在此处,嘱托韩承道:“这是你主子的兵,你们留下守营,务必守好粮草,若有闪失,你主子会拿你们是问。”
韩承曾经只是宫中侍卫,如今被命令守着军队的粮食,已然是超出了自己的能力,但是军令如山,即便他是个平头百姓也得听令。便道:“得令。”
误之从帐中出来,慌乱地道:“可是我们从未守过军营啊,若有敌军来犯该怎么办!”
霍怀跨在马上,“你主子战场厮杀,你们也该学着点东西。将军与顾大人皆在外御敌,他们到不了这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无固定职守。你们莽蒙的传令官在此,若有意外,此两万莽蒙军归你派遣。”
他带兵离开,奔向战场。
西奴抛出的一万军队确实只是诱饵,他们把重善引去了包围圈深处。黎明之时,顾濯的眸中蒙上了血色,他这副身体会攻,却不会防。
他身处高地,肩上中了一箭,风沙刮着他皮肤,钻进他的伤处。沉重的呼吸声在自己耳边萦绕,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听不清周围的嘶吼。他在拉弓的时候撕扯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一瞬间没了力气,被手里百斤重的弓沉得坠下马匹。
那一刻他觉得,他依旧是个无力的外来人。
他想起谢熠秋的脸,想起自己说的话——
“我亲自领兵,为你上阵杀敌……”
顾濯忍着耳鸣,在布满血腥与朝曦的大漠中站起了身,抬头望见了朔北的莽蒙,那是一阵浓黑的狼烟,更是一道召他回去的命令。
“打起来了。”闻律看着战报, 手指轻轻抚了下胡须。
茶盏中汤色碧清,王弼高一口饮下,解了身上的热。“那北蛮与陛下周旋了两个月, 迟迟不肯放人,根本就是不缺粮食嘛!他是想乱我北明,让咱们焦头烂额。如今陛下不愿意耗下去了,干脆在临牧打起来了。”
北蛮哪里是想绑一个北明将领?哪里是想要那万石粮食?分明就是为了消耗北明的精力。他大概是知道北明这两年缺粮, 所有非得这个时候让北明筹集粮食送去,让北明君臣猜忌内讧。
奈何北明没有内讧起来,李南淮用魏家一家人平了其余世家与大臣的不满, 且他亲自挂帅离京, 更是给朝中众臣一剂定心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