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律笑道:“陛下年少时便曾在临牧领兵与北蛮相斗, 亲手砍下了前北蛮首领的首级, 令北蛮臣服。北蛮此番是在找死啊。”
“如今陛下在临牧打起来了,青甘那边也在打仗, 眼下形势外强中弱呀。”
王弼高的话点了闻律一下, 外强皆忙着与他人相斗, 甚至连帝京都顾及不得。闻律虽架空了锦衣卫, 在帝京中也只是有一群强悍的文臣党羽罢了。他本想着拿捏苏氏, 军队便不成问题了, 可偏偏家里养了个好儿子。如今苏家有郑覃受命抗击西奴,苏家之势正在崛起, 哪里会任由他闻家拿捏呢?
可李南淮竟将禁军给了谢岫。
“外强中弱,是治国大忌。”闻律端正神色, “我为陛下守帝京, 便要护帝京安稳, 令北明中强。”
谢岫区区小儿, 不过是占了个禁军统领的名号,靠舜秦王与陛下的威势震慑禁军罢了。实际掌权之人是谁根本不重要。
王弼高道:“禁军不该掌握在一个小儿手中。”
“可他是谢氏族亲呐,他挂着禁军的名,但实际掌握禁军的人不是他,而是陛下。陛下远在临牧,帝京之中不得不寻一个完全听他差遣且不会遭人非议的禁军统领。此人谁都动不了,那便只能是谢岫。”
是以,谁掌握了谢岫,谁便掌握了禁军。
王弼高从闻府的大门出去,迎面撞上了闻元洲。闻元洲一身朱色獬廌常服,见人后拱手一拜。
王弼高笑着道:“为官不比在家中闲坐舒坦,闻公子今日御史台的活可忙啊?”
“一切皆好,劳烦尚书大人挂心了。”
闻元洲不想正面看王弼高,相互寒暄几句,便以晚辈之礼告辞了。
这些日子闻家时常有人来送礼,闻元洲置若罔闻,毕竟闻家现在如日中天,在帝京可谓一手遮天了。有些官员即便不是帝京的也会前来拜访,不然就是令家中幕僚门客代替前来。
闻律甚少收礼,真正见的也没几个,几乎都是打发他们离开了。但有一日却有一人没被打发走,那人手里拿着长盒装着的礼,直言要见闻律,说这东西错过了,便再也见不着了,见过便是一生之幸。
闻律无奈见了他,是一个看起来年龄不小的老者,但是见了闻律照样得恭恭敬敬喊一声首辅大人。
那日闻律接了这个礼,盒中祥云巨龙盘着一份黄绫锦,打开来看,落印于受忠八年。
闻律登时愣了,这是受忠帝策立谢岫为储的遗诏。
那日顾濯经历了一场鏖战,他真是小瞧了西奴。要知道西奴可是敢与北明叫板的,他只仗着手里有莽蒙的十万兵便敢亲自上战场,实在是高估了自己。
他身中一箭,滚下马去,仰头望见了莽蒙燃起的狼烟,也望见了冲出重围的重善。那时霍怀带着兵来了,他们将西奴的大军斩成几截,零散的兵没有将领便乱了阵脚,而北明三将于此,士气振奋,好似忽然醒了的雄狮将猎物死死咬住。
顾濯被带回营地的时候,身上血流不止。他险些以为自己要死了,军医急忙给他拔箭,处理了伤口,这时候莽蒙来的那人跪在他跟前。
重善坐在帐中,他身上的重甲还没脱,满身的血腥气,像是刚宰完人回来。“你既当顾濯是你家殿下,便要看看他现在还能不能动,能不能回你们莽蒙。”
军医一般处理的都是些糙汉的伤,如今听闻“殿下”两个字忽然没控制好手上的力度,让顾濯疼的“嘶”了一声。
重善瞪了他一眼,道:“下手没轻没重的。”
那军医便吓得放轻了动作,忙着道:“是是是……”
那莽蒙传令官忙道:“二殿下,大殿下拿下了冰河隘,将阿尔斯愣砍了,阿尔与部败了!”
顾濯唇色惨白,被军医扶着半卧在塌上,“阿尔与部败了,阿兄平了叛乱,可安心了。”
“可大殿下并未归来呀!扎那觉得阿尔与部已败了,战乱平叛,便不再恪守为臣之道了。且大殿下在拿下阿尔与部之后不知所踪了,扎那便在蒙都挟持了那日松,将可汗印据为己有,那日松手里没兵,蒙都之人皆要立扎那为新可汗。”
扎那一直不反是因为他要留着顾尔金击败阿尔与部,然后再顺理成章地在顾尔金回来之前做上可汗。到时候只要整个蒙都认定他是可汗,顾尔金便无可奈何。真是捡漏捡得有一手。
重善不语,他只知道若登皇位定是要名正言顺,首先该是同脉后代,若实在后继无人才从宗亲中挑个好的立为储君,就连君主禅位都是极少见的。没想到莽蒙的可汗位置竟是这么好坐的,趁人不在便能偷了?
他既不是莽蒙人,便无法置评这件事,万一这就是人家的风俗呢。
那莽蒙传令官拭着汗,“二殿下的兵可全都是大殿下给的,如今蒙都乱了,殿下要快些启程赶赴蒙都!”
顾濯从前时常开玩笑,若有个皇位等着他继承,他屎拉一半也要提了裤子去。现在真有个可汗位置等着自己去抢回来,他却胳膊都抬不动。
“怎么去?”霍怀端着药猛地掀帘进来,见顾濯伤着,不自觉放低了嗓门。他方才按照军医的指示去煎药,如今一进来便一股药味。“顾大人差点死在战场上了!多么重要的事要他拖着这副残躯赶去蒙都?”
顾濯也不知是不是被药味熏着了,猛地咳了两声,随后看了一眼霍怀,淡淡一笑,“死不了,好在霍将军来得及时呀!”
被夸了,霍怀便平复了心情,将药递给军医,坐在了一边。“幸好顾大人命大,又有将军这般神勇之人在侧,才保了一条命。
顾濯听出来了,霍怀说话不好听,但确实在理,让他根本没法反驳。
虽说顾濯现在确实是一副残躯,但他既然答应了顾尔金蒙都有他护着,他便不能食言。且顾尔金眼下不知所踪,他总觉得似乎是去活捉莫夫了。若当真如此,顾尔金把他当亲弟弟,把他的话放在心里,他这个做弟弟的当然也得为了这个哥哥做些什么。
顾濯开口道:“还请重善将军帮我准备马车,我的手臂虽不能策马,但总得去。”
既然顾濯都这么说了,重善也不能驳了他,毕竟这是人家的家事。便起了身,道:“我这就去。”
被军医端着药喂,顾濯总觉得有点奇怪,好在自己还有一只手能用,他强撑着身子端着药一口闷下,忽然觉得苦味冲顶,脑子都清醒了。
但碍于面子,他极力忍着,心里早就已经开始骂娘了。
真他娘的苦啊!
魏家一家子获了罪,男丁流放,女子为奴。唯独除去了魏霄,他因着李南淮的庇护只是降了职。
但谁都懂得一个道理,除人要除干净,留后必有祸患。况且魏家没有一个死了的,这祸患大了。
不过这事也不难办,既然已经流放了,便有机会让他们死在外头。
王弼高手里的积蓄多,特别是当初跟着顾濯拆金庙的时候捞了不少油水,顾濯将金庙的账全都做成了死账,他捞多少油水都不会被查出来。
他寻思着,莫不是要买通看押的小卒,半路杀了?
闻律道:“买通小卒用不了多少银子。但有钱不如自己留着,藏好了。”
闻律在那日接到那份受忠帝留下的遗诏的时候便觉得这世道就是如此了,君君臣臣,生生死死,皆是为了自己。裴钱是什么?他就是个阉人!却能执掌大权那么多年,靠的就是赌。
当年裴钱掌权,谢熠秋不过就是个傀儡皇帝,北明依然是北明。这天下非皇帝一人所有,而李南淮妄图占据。不论他的皇位坐的是否理所应当,真正执政之人是否是他都可以。
临牧与青甘都在打仗,北明的大军不在,李南淮不在,锦衣卫也失了权,禁军便是帝京的椒图。
魏家老小遭流放之后,传言他们在半路遭人劫杀,尸骨无存,不知是否还活着。
天还未亮,魏霄便急着赶出城去,他不知自己要面临什么,可有人却知道。
有人想做北明的主,路上不该有拦路的狗,若有便只能杀了。
第111章
蒙都此刻早已乱作一锅粥, 多少人都沉浸在顾尔金拿下阿尔与部的喜悦中,但也有不少人说顾尔金是与阿尔斯愣同归于尽了,要不然怎么没了消息, 也没了踪迹?
顾濯赶到蒙都的时候,扎那已经囚禁了那日松。扎那手里的兵挡不住顾濯,于是只能放他进来。顾濯残废了一只手,除了麾下有十万大军以外, 没有任何威胁。因为此刻的扎那已经被人称作可汗了,杀可汗是要受万人唾骂的。
顾濯来了这里,只能是人臣。
扎那在大殿外见了顾濯, 说顾尔金如今生死未卜, 他怕蒙都有人生出邪念, 所以才暂时代行其职。
顾濯在心里不自觉讥笑, 原来代行其职竟是偷人家王位?
顾濯行动不便,但他能发号施令, 他在来到蒙都之久便已经知道了扎那的兵力抵不过他。
他还要回甘宁, 不想在蒙都耽误太多时间, 便开口道:“我阿兄为人正义, 不是一个弑主之人。就算是自己的东西被人拿走了, 他也不会不顾纲常地杀了这个贼。可我恩怨分明, 睚眦必报。你咒我阿兄死在外面,我便想割了你的舌头, 你偷了我阿兄的东西,我定要砍了你的手。”
顾尔金给了他这样说话的底气, 他便一定要拿出这份底气来。
扎那拿刀指着他, “在蒙都, 你可以杀我, 但绝对有来无回,世人会唾骂你,指责你。可你如今连刀都拿不起了,怎么杀?”
顾濯笑着,“我是这世上最不怕身染污名之人,我在北明坏事做尽,到了莽蒙,想杀个可汗玩玩。今日,我不是莽蒙二王子阿日善,是北明臣顾濯。弑主的骂名,我担着。”
他要替顾尔金杀了扎那,不论缘由。
蒙都的兵屈指可数,这次他不怕战,他一只手提不动刀,便用另一只手。一声令下,兵如阴云一般笼罩着蒙都,一声声箭矢飞射的声音如撕裂的布。
扎那节节败退,脸上沾满了血。“阿日善,你简直是疯子,这是你父建的蒙都!”
顾濯的刀重重砍在扎那的肩头,但却被拦下,两刀相撞的声音极其刺耳,如雷声轰鸣。“我父的东西为何会在你的手里呢?扎那,莽蒙不是你的。”
这是老可汗卑躬屈膝将亲儿子丢弃换来的太平,顾濯似乎感受到了自己的情绪,好似儿时被丢弃的是他自己,而后在裴钱手底下苦命生长的也是自己。
有人当天下是珍宝,用尽一生守护着,倾尽所有。可有人当它是玩物,只管拿捏在手。
扎那胸前遭受沉重一脚,他闷了一口血,猛地吐了出来。
顾濯没有打算立即要了他的命,只是看着他疼痛的吐着血。顾濯问:“西奴昨日诈了我,令我险些死在战场上,你在昨日谋反了,这让我不得不多问一句,天下当真有那么多巧合?”
扎那冷笑一声,“当然是巧合,你真是疯了,连你们北明的事也要怀疑到我头上。不过我真希望你能死了。”
他真是疯了,觉得所有事情都不是巧合,觉得所有人都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这样想了?
不管是不是巧合,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他一刀刺进扎那的腹部,看着伤口流着汩汩鲜血。他握着刀柄狠狠搅着扎那的肉,猛地拔出来,竟是连肠子都带出来了。
顾濯抬头望了一眼天,是隼在叫。这时候来人道:“二殿下!是大殿下回来了!”
是顾尔金回来了。顾濯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再次伤了伤口,伤口不住地流着血,他的双手也不停地颤抖着,将刀丢在了地上。
顾尔金回来的悄无声息,顾濯在那一瞬便意识到他是在引扎那上钩,为了逼扎那反。顾濯竟如此真心实意地赶来蒙都替他杀了扎那,不过也幸好是顾濯杀的,否则顾尔金便成了背负弑主罪名的人了。
想到这里,顾濯竟放纵地笑出来了。这次是他心甘情愿帮顾尔金的。
顾尔金回来之后便带着顾濯去了大牢里,里面关着一个人,顾濯一眼便认出来。这是顾尔金替他活捉回来了莫夫。
顾濯忽然觉得他杀扎那杀的甚爽,有顾尔金这般言出必行的好哥哥,真是不枉他活这一辈子了。
这地方日头毒辣,周围尽是些汗臭味。粥棚那里立着些官兵穿着的人正在施粥,但魏霄从未见过这身扮相,更不知北明何时多了这样衣着的官兵。
他在流民中流离失所了个把月,整个北明贴满了抓捕逃犯的告示,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成了逃犯,于是混迹在流民中寻找家人。
但一路跟着流民的队伍来此,路上的告示逐渐少了,到这里已经看不见他的画像了。于是他终于摘下来遮住脸的帽子,跟着人群去讨一口饭吃。
终于到了他的时候,盛饭的官兵早就没了耐性,一身臭汗味。他抬头望了一眼魏霄,见这人眉眼如狼,道:“看着不像是饿得要死的人啊,你是来混的吧?”
魏霄饿的厉害,不得不放下身段,客气道:“官爷,您看小人像是来混的吗,有些日子没吃上饭了。”
那人声音如鹅叫,说一句话震天响,几乎让周围的人都听见了。“你不老不残,还敢来要饭?滚一边去!”
“官爷,若小人能吃上饭便不会来这里了呀。”
魏霄周身肮脏,但不至于筚路蓝缕,脸上的灰是为了躲过路上的稽查,但勉强能看得出来这是个白净的小伙子,因此身后的流民便催促着道:“年轻又有力气,何不自己去挣呢!官爷,先给我盛吧!”
那人挑了嘴让魏霄让开,但这时候魏霄腹中空空如也,当真是半点办法也没有了,于是便硬着不走。他因以往的锦衣卫身份,眸中总是带着一种锐利。
那人瞧见以后,瞬间急了,“你瞪什么瞪!小心挖了你的眼珠子!”说着他手中的勺子击打过去。
魏霄下意识钳住他的手腕,让他被拧的疼的惊叫一声,掉了勺子。
魏霄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控制住自己的手,但他也意识到他们应该不是平常的官兵,否则怎么如此弱不禁风,他只是轻轻一动便轻易钳制住了人。
“妈的死瘪犊子!你怕是不知道自己在哪?!”那人说着抡拳狠狠砸过去,但是这个看起来不好惹的男子确实不好惹。魏霄一掌接住了他的拳头,手腕稍稍用力,便将人撂倒。
那人急忙爬起来,叫道:“狗东西要爷爷的吃食还敢打爷爷!潲水你都不配喝!爷今天非得教教你怎么当乖孙!”周围官兵见状,恶狠狠地将人围起来。
魏霄盯着他们,冷声道:“仗势欺人。”
他们手上有家伙,而魏霄赤手空拳与他们直接肉搏。除了饿得慌之外,身上的力气还是在的,教训几个不中用的官兵绰绰有余。
后面的流民可不想看戏,他们还等着吃饭,便叫道:“官爷!你们先别打!先给看看我们呐!”
但是没人听得见,于是便有人带着绕过这群打架的,自个去了粥桶前,争抢起来,片刻过后,一片狼藉。
这时候终于有人看见了,急忙从打架的人群中抽出身来去组织这群流民。“领了饭食便去那便画押入籍!做了屯田客,日后再也不用饿着,每日都能吃上饭!若不画押,便直接打出去!”
广审正在厅内招待谢熠秋。他正拍着胸脯子说:“陛下放心,今年屯田,下半年便能见着成效。”
谢熠秋这次来给他们带了几千石的粮食外加一些其他作物的种子。这两年流民多,但若放任下去,流民只会更多。只种粮不够,他还需要建水渠从江河中引水,招收工匠做井车。他还需要招兵。这需要极大数量的壮丁,为了吸引健壮的流民来费州,他们在这里搭了许多粥棚,要求领了饭食的便要入籍。
但是费州还有以往便住在这里的百姓,若流民太多,占据了他们的生存空间,必然会引起暴乱。
谢熠秋考虑到了这一点,道:“齐民的待遇一定要比流民好,这样他们才不会不满。最好让流民有途径变成齐民,他们才会用劲儿干活。也并非只要是齐民便有好的待遇,否则他们便仗着自己的身份欺下瞒上。上下贯通最好。”
广审听得懂这一点,频频点头。这时候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他叫人过来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那人忙道:“外面有流民打起来了!”
广审起了身,大步迈出去,见不远处那尘埃里隐匿着不少人,他叫人过去拉住他们。
拉架的人险些被打,抱着头大喊,“快停手!观察使大人过来了!”
这时候谢熠秋缓缓从屋里出来了,广审皱着眉过去,上去就给了自己的人一人一脚,骂道:“谁教你们跟流民打架的!能耐了!”
几个人滚在地上,缓缓抬头,满脸的青紫将广审一惊,令他不自觉退了半步。
“大人!是这个家伙先动手的呀!”
广审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过去,是个如乞丐一般的人,看着年纪轻轻,力气应该不小。但脸上除了灰竟然一点伤都没有,这副面孔似乎还有点熟悉,但是他想不起来。
魏霄揉着手,抬眼看向广审,但随后脑子嗡的一声,周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他看见正在走过来那人,是受忠帝。
他不知是否看错,更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而谢熠秋也透过那一层薄灰认出了他,不自觉喉咙一紧。
广审见魏霄身体健硕,打了注意,道:“小子,力气可不是这么用的。你这力气若是用的好,日后就再也不必讨饭吃了。”
魏霄不语,怔怔地盯着谢熠秋。谢熠秋注视着这副狼眼,好似生怕他膝盖一弯跪下喊他“陛下”,于是开口道:“此人有趣,我想亲自审一审,广大人,劳烦腾出一间屋。”
广审在明面上不喊谢熠秋“陛下”,便道:“公子请稍候。”
他找的这间屋还算干净,里面摆着桌子和椅子,东西倒是齐全。他看这流民不像是好惹的,生怕伤了谢熠秋,于是带了几个谢熠秋手底下壮硕的人守在门外,以备不时之需。
屋里谢熠秋在上座,魏霄跪在地上,重重叩头,终于开了口:“陛下,臣以为看错了……”
“你的眼神好着呢,一眼便认出朕了。”
“臣以为陛下已经不在了。”
谢熠秋垂眸,淡淡道:“天下人都以为朕死了,当然也有人知道朕还活着,可惜知道了,他便不用再活了。”
他说的这样坦白,是在告诫听着的人,他心狠手辣,不留后患。
魏霄抬着头,他始终有一股锦衣卫该有的硬气,但依旧以一副人臣的姿态跪拜着这位已故的废帝。“陛下可以杀了臣了,臣苟活至今,再无留恋了。”
谢熠秋忽略了他的这一句话,冷漠道:“朕听闻你魏家获罪了,魏老大人入了狱,不过皇帝饶了你,你为何成了这副样子呢?”
“天汉帝饶臣,但这世上总有不肯饶臣的。天汉帝如今不在帝京,臣一家老小遭奸人迫害,尽数流放,却在路上没了踪迹,尸骨无存。臣一路流落至此,满帝京皆是要缉拿臣的告示。”
谢熠秋忽然冷笑,“奸人?帝京怎么会有奸人?皇帝是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他正气凌然,万人之上。他若肯留你,便没人动得了。”
魏霄如今这副模样,不是李南淮留不住他,是根本没想留他。
魏霄怨不得任何人,在帝京中的每一步都是自己走的,他不能说李南淮没有保他,更不能说家里人确实没有犯下错,只是防不胜防罢了。“是臣自己犯下的罪,触犯了律法,臣的家人皆因臣丧命,臣在踏入这间屋之后便不想再活着了。”
“北明律法不许忠臣谏言,不许良才活命。朕没有听说过这条律法。”谢熠秋摩挲着手指,好似上面还带着曾经象征着权力的扳指,但事实上,指上空空如也。
“你适才与朕说,帝京中有奸人,你既知道他是谁,为何还要将罪名揽在自己头上?”谢熠秋说话从容,但却无时无刻不逼着魏霄,那是帝王才有的威势。他甚至不需要魏霄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他清楚的很,于是继续说:“朕少时见过卫家那场大火,它断送了卫家所有人的命,只留下一个卫扬,如今,朕又看见那场火了。”
那场火是裴钱谋权的罪证,如今是谁在谋权?此处君臣两人皆知。
这屋中登时寂静了,魏霄不语,可他却生出了恨,默默地咬着牙。帝京中所有人皆是争权夺利的棋子,当他知晓自己也是棋子的时候,他已经是一颗废棋了。
如今他是真的没有活着的必要了,可他恨了,恨帝京的权,恨夺权的人。
魏霄垂下头,他望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弱的像是任人践踏的牲畜。他久久才启唇,“臣也看见了,可臣想活着。”
当年的卫扬留住一条命,成了靖云侯,如今的天汉帝亲自挂帅去救他。
谢熠秋的手指淡漠地敲着桌子,与魏霄的话一同打破了屋中压抑的死寂。
他忽然一笑,这笑中带着释然,带着筹算,带着一切皆握掌中的成竹在胸。他知道帝京终有一日会是这种结果。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周失其鼎,群雄共逐之。这天下从不缺谋逆之人,只是他们一直藏着一颗谋逆之心。如今北明失了鼎,失了鹿,文臣武将、响马黔首皆敢对着金銮宝座垂涎三尺了。”
这位从前的皇帝端坐着,似乎将整个天下都算计进去了,而他不是布棋之人,这次他是棋子,是北明失了的鹿,失了的鼎。
从前他在时,所有人都戴着面具,一副忠臣良将的姿态蒙骗他,实际在背后各种算计他。他是皇帝。
如今他离开了,魑魅魍魉都要显身了。他想李南淮大概也是明白了这一点,想要借自己不在帝京的机会将闻律高高捧起,然后摔得粉身碎骨。
只是……
谢熠秋盯着跪拜在地上的魏霄,不急不徐地喝了口茶。“天下众人紧盯着林中之鹿,却未曾注意身后之箭。你说,到底谁是鹿呢?”
闻律只是看见了鹿便以为自己会将其拿下,李南淮以为自己是以猎物姿态迎击闻律的实际猎手。可是,这世间唯有一只鹿吗?
不,除鹿之外,其余皆是猎物。
夏夜寂寥,谢熠秋被热醒了。他从费州离开之后便回了楯州,把魏霄也带来了楯州。
他不敢在费州待太久,因为怕收不到顾濯的来信。夜里他坐起来将以前与顾濯来往的信件全都翻了出来,映着烛火一封封又看了一遍,好似永远都看不完,但却一会儿就看完了。
按理说,该是顾濯给他寄信的日子了,但是却过去了好些天了。莫不是顾濯忘了?
翌日,谢熠秋起了个大早,看完此木呈递上来的账本,用了早饭。司少仓见他穿的规整,于是问:“公子想去哪里?”
谢熠秋平日里不会穿成这样,顶多随意地披着衣服,趿着鞋,可今日却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楯州的账目基本都已经清晰了,此木算账算的透。舜秦王有李南淮的旨,能在楯州光明正大地练兵跑马。”
他没说重点,于是司少仓有些担忧地问:“那公子……”
“想去甘宁。”
第112章
顾濯许久没见过莫夫了。天色暗了, 顾濯直接留在了蒙都,他与顾尔金在夜里饮酒攀谈,才知顾尔金确实是要用他来杀了扎那。不过顾濯并未生气, 他理解顾尔金的做法。
蒙都里的医士比甘宁的军医好,于是他在这里换了药,肩上裹着绷带。顾尔金本不想让他饮酒,但他在甘宁过的实在艰难, 几个月没吃上点好的,于是便任他放纵了。
顾尔金醉在了顾濯这里,夜里头顶上满天的星, 顾濯没有多看一眼, 披上氅衣便去了大牢, 狱卒认得顾濯, 便直接放行了。
莫夫被绑在架子上,这场景似曾相识, 顾濯身上沾着酒气, 稍微靠近, 莫夫便缓缓抬了头, 怂拉着的眼皮也微微抬起来了。他与曾经不同了, 没有精气神, 像是老了许多,但顾濯并不在乎他老没老, 只在乎他死没死。
“酒香……”莫夫声音低沉,像是掺了沙子。“顾濯, 你为何会在这里?我说顾尔金为何不直接将我杀了, 原来是留给你的。”
顾濯不想与他多说, 便直接问:“莫夫, 血凌散解了吗?”
莫夫的眼神空洞,他无神地盯着顾濯的脸,好似怔了片刻,然后忽然笑了。“血凌散?原来是为了血凌散……哼哈哈……”
他忽然顿住,“我说了,它无药可解。”
顾濯靠近几步,“那你是如何过的这几年?”
莫夫道:“血凌散不会死人的,却会让人痛苦一辈子。曾经你为了你的那个皇帝将我关进大牢,又无可奈何地将我放了,皆是为了解他身上之毒。可我听说,他早就死了,你为何还要抓我呢?是要给死人解毒吗?”他说着哼笑了几声。
顾濯笑着盯着他,“据我所知,这世上不止你与受忠帝身中此毒。这毒在你们北蛮没有听说熬死过人,可见并非你说的无药可解。莫夫,你可以不说,但这世上有的是人肯开口说,特别是你们北蛮的人,待北明哪日拿下了北蛮,你想开口为你的百姓讨命,也开不了口了。”
“你可真是好手段,好算计。”莫夫垂着目,他被一路带到蒙都,身上的伤已经化了脓,狰狞可怖。“我愿意告诉你,你却不一定做得到。”
“说。”
“但我不会告诉你。”
顾濯瞬时冷了脸,周围挂着的刑具似乎全都是为他准备的,他顺手挑了一件长鞭,冷声道:“说。”
莫夫问:“告诉你,你便会直接杀了我?”
“我当然不会再留你活着。”
莫夫哼哼笑了两声,“曾经你虚与委蛇,十句话有九句都在撒谎,如今倒是痛快。你既那么想知道解毒之法,为何不直接去问你们的皇帝,李南淮。他可是很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