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怕是没有想到过,自己写下的人有一天会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万分痛苦得质问他。他竟不知,到底是世事变迁今非昔比,还是上天的报应。
“太后想不明白,臣就更想不明白了。”
倏然之间,只见裴太后从袖口抽出一只匕首架到顾濯的脖子上,她哼哼笑了几声,“想不明白就别想了。他若真心待你,自然会来给你收尸,你我且看着。”
外面渐渐来了脚步声,宫人急忙来报,“太后!陛下过来了!”
顾濯只觉得脖子上的刀刃轻颤,裴太后紊乱的呼吸声萦绕在耳边,“秋玉来了。”
她的神色不知是喜是惧。
顾濯一眼便瞧见了迈进大门的龙袍衣角,那人面露狠戾,身边的太监急忙奔过来,一把拉开。
她被吓了一跳,慌乱地往后退了几步 ,却没想到将顾濯的脖子划开一刀。
谢熠秋一进门没有看顾濯,反倒直接冲着她去了,猛抬玉鞋,将那双沧桑素手踩在了脚下,匕首也被撒开,掉到了别处。
“啊!”裴太后痛叫着,却见谢熠秋俯视着她,道:“太后疯了,送回寿康宫,不许人探视。”
“秋玉!!”她涕泗横流地被拉出去,大喊道:“是李南淮辱我!他畜生不如,你为何也要这般对我!”
“太后累了。”
裴太后一愣,咯咯笑出声,“昏君……铁石心肠!”
璇玑宫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顾濯松了口气,才感觉到脖子上略疼,伸手一摸,才知道流了血。
谢熠秋拾起地上的匕首,看着顾濯脖子上那一抹鲜红,腰间的玉佩随着步子缓缓摆动,直到到了顾濯跟前。
顾濯忙垂首,“臣烦扰了陛下。”
谢熠秋的呼吸略带几分凝重,却也能感受到带着轻颤,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他。
倏然之间,顾濯的后颈被一只大手紧紧掐住,谢熠秋将人按在地上,用力抬着顾濯的后颈,让他抬头看着自己。
“你是木头吗?她不过一介女子,连刀都拿不稳,你为何不反抗?”谢熠秋与他四目相对,“还是,你在等着朕来救你?”
顾濯扬着头,脖子上的伤口遭到了撕扯,更是万分疼痛,他沉吟一般回答:“臣不敢对太后大不敬。”
“你不敢对她不敬,却时常对朕不敬。她跟你说了什么疯话,竟叫你听得这么仔细?”
顾濯眼看着谢熠秋不喜裴太后,将她视为疯子,可见若是他将她说的话尽数说出来,谢熠秋怕是真的能动手杀了他。
“陛下,臣……臣买了宫外的糕点,比不上皇宫里的漂亮,却香甜,陛下尝尝。”
顾濯虽身处弱势,却不想谢熠秋想的那般求饶,反倒是有一种淡然,让他看了心里痒痒,更添怒气。
“你若肯摇尾乞怜,朕便吃。”
顾濯向来颇多心思,能屈能伸,但也绝对是个刚强之人。从以往他与谢熠秋的说话中便能看得出来,看似后退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在以退为进。
谢熠秋见顾濯冷笑一声,本以为他是要违背自己,刚欲用力掐断他的脖子,却见顾濯伸手将点心够过来,捏了一小块放入嘴中,突然贴了上来。
唇齿相依之中,谢熠秋的牙关被撬开,甜腻的东西被推了进去,细长如绸的丝在两人分开之时被扯断。
顾濯唇上的水润连同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与脖颈上绽开的红花,将人显得带了几分魅色。
谢熠秋只觉得口中腥甜无比,似乎还有点酒气,只见面前这人声音淡淡,惹得他骨头酥麻。
“臣求陛下怜爱臣。”
外面的天昏暗阴郁, 不见星月,只闻几声雷鸣,过了一会儿便哗哗下起了雨。
谢熠秋沉沉睡着, 顾濯却睁着眼,听着雨声。房里点着一两盏灯,烛光暗暗的,能看清谢熠秋的侧脸。
顾濯这辈子都没想到, 自己为了安稳活着,竟将自己交付了出去。他的喘息声惊动了谢熠秋,只闻谢熠秋淡淡开口, 道:“你有话说。”
原来谢熠秋也没睡, 顾濯瞧着这一副冰冷的侧颜, 道:“臣无话可说, 臣只是觉得,陛下长得好看, 一无后宫二无佳人, 算是折在臣的手里了。”
“顾濯。”
顾濯略带挑逗意味答应, “嗯?”
“你真是狗, 说不出人话来就干脆闭嘴, 叫得朕头疼。”
这是顾濯今日第二次被人说是狗, 这称呼一开始不爱听,不知怎得, 听着听着就觉得习惯了。“世子是狼,臣做狗已经很满意了。陛下养狼不成, 养个狗也能看家护院。”
他故意提了李南淮, 将他与自己放在一起。旁人都说自己是因为李南淮才受恩宠, 可是他终究没那么相信。
他料想谢熠秋当年绝不会轻易便舍了与李南淮的恩情, 其中绝对有着一条是因为裴太后。谢熠秋怕是知道了李南淮与裴太后的事,所以才震怒。
李南淮没能洁身自好,顾濯倒是想试探一下了,这谢熠秋到底算不算是干净。大抵是心中生出了一股酸涩气息,他问:“陛下是觉得狼会咬人,还是狗会咬人?”
“不管会不会咬人,朕将他的嘴套起来,拿链子栓起来,他便失了威风。”谢熠秋扭头看他,沉了口气。
“那不是太残忍了?狼再怎么好好养着,终究带着狼性,说不定什么时候便反口要了你。狗仔细调.教一番,却是能忠诚一辈子的。”
在这醉生梦死的深夜,仿佛一切都好说话了。顾濯想知道的太多了,他想知道谢熠秋到底是不是个纯君,他想知道他与李南淮最深层的关系,他想知道这六年他是怎么当的君王。
谢熠秋平静的眸子里多了多了几分猩红,“你不是与他交好吗?怎么这个时候倒在朕面前贬低他。”
“因为臣自始至终都是陛下的人,与谁交好不过都是因利而聚,只有与陛下才是择佳木而栖。”
谢熠秋的哼笑声在耳边格外清晰,“裴钱才是你的佳木,朕不是。你到朕身边来,难道不是为他做事吗?”
“臣不是裴钱的亲子。臣自私,从不为他人,只为自己。”顾濯凑近些,鼻尖几乎要贴在了那人脸上,“也为陛下。”
谢熠秋沉默须臾,猛然撕咬了他的耳朵,然后舔舐一番,道:“朕的身边都是裴钱的亲信,你所知道的,北镇抚司总旗杨贞,库部员外郎魏畅,正五品谏议大夫仝恕,副总管嵇章徳,内阁首辅闻律......死了的没死的,个个都是朕给他们封官加爵,却都不是朕的人。朕故意重用他们,李南淮便会替朕杀了他们。”
谢熠秋一股脑地将自己的心思都说了出来,顾濯被他箍着脖子,才知面前此人心思深沉,真真正正算得上是孤家寡人。
“这么好的一把刀,朕当然舍不得让他死。朕知道你事事为他考虑,可朕也不是好糊弄的,你既然想帮他,朕便顺水推舟,给你个人情,来日你向裴钱禀报,便说朕已经受你蛊惑,甘愿做个昏君。”
“陛下告诉我这些,不怕我尽数说出来?”
“朕受人钳制这许多年,还能坐拥江山,你以为朕会怕你?”谢熠秋直接跨坐在了顾濯身上,好似被什么硌了一下,闷哼了一声。散着的长发垂到胸前,看着下面这骄矜含笑的人。
“朕最想看两虎相斗,朕做布棋之人、纳凉之客。”
“好啊,”顾濯一把将人掀翻过去,狠狠压在身下,粗喘着,“陛下做什么都行,臣任陛下摆布。”
谢熠秋就是一滩浑水,无数人盯着他的皇位,想要拉下这位暴虐之君,却无人知晓不许臣辩的暴虐之君心思如深渊一般,既深沉又阴暗,稍不留神便跌入他的口中,万劫不复。
这摊浑水终究是玷污了别人,像是把肚里的沙石排了出来,送入清河,一起变浑浊,一起变肮脏,谁也用不着说谁。
李南淮死不了,谢熠秋要把他当成刀子,若能杀了裴钱自是最好,若这刀子执意要对着自己,他也甘愿死在李南淮刀下。
翌日上朝,朝臣为着北镇抚司停摆的事情发愁,有些忙着举荐,有些干脆直接说把这机构撤掉,省的朝廷银两全都花在这些没用的废物身上。
不知那里来了个声音,“陛下前些日子在冬猎上选的英豪,眼下还没有受封,陛下不如叫他们顶了这位置,也好先历练历练,待来日再从中选拔更好的派往战场,总不能一直让他们等着。”
顾濯立马便应和了,“这话说的不错,只是新人难免行事鲁莽,把握不住分寸,若让他们一开始便接手北镇抚司,岂不是太过于草率?”
谢熠秋道:“顾玄师的意思是朕还是应该留他们闲散着,不给官职?”
“臣为陛下招纳的人才,怎会让他们寒心。只是臣以为,高官重任还不能放在他们头上,需要有朝廷之人带着。”
朝中大臣立马疑惑了,“怕是没那么容易,若不是缺乏人才,怎会用他们?如今顾玄师又说找人,到哪里找?”
顾濯道:“倒也不难,帝京之中有的是无官无爵的,陛下随便封一个,只要能压得住那群崽子便足够。”
“可若是个庸才,也不堪用啊!”
“这等要职,怎可随便找人接替?顾玄师说话之前也不加思考!”
谢熠秋不乐意看这群臣子争辩,便道:“顾濯,你既这么说,便是已经有了人选?”
“整个帝京之中,臣也实在没见着个能用的。”顾濯一顿,似是猛然想到了什么,“陛下可还记得陛下曾给了一个人一处宅子,叫他安分守己?”
谢熠秋神色暗淡,却见朝臣立马反应了过来。“陛下!李南淮可是罪臣,怎么能让他接管北镇抚司?”
顾濯轻哼一声,“臣怎么记得,罪臣是李文弘,而非李南淮?李南淮虽是李文弘之子,但是他常年居住帝京,几乎从未回过青甘,即便是李文弘犯了滔天罪行,将‘罪臣’的名号强加到他的儿子头上,终究有失偏颇。”
谢熠秋抬手撑着下巴,静看着顾濯表演,又附和上两句道:“他以往对朕不敬,行事乖张,朕罚他禁足,已是大恩。李文弘之事,朕早已不再追究,只是若就这么宽恕了李南淮,朕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在心里厌恨朕?”
他抬抬毫无感情的眼,“朕的眼皮子底下,容不得对朕半分不敬之人。”
“李南淮自出狱后便安分守己待在府上,从未逾矩。臣正是知道陛下已经不再追究曾经种种,若还是这般箍着他,怕是惹人闲话,说陛下还不肯宽恕。”
顾濯编了这么一套说辞,头头是道,有那么一瞬正好对上了金座上那双眼睛,虽未笑,却似乎能感受到一种轻和,与说不上来的安稳。
李府门前停了马车,院内进了人,是皇宫里来的。李南淮带着府上几个人跪接圣旨。只不过是与莫影、王宏三人,连个伺候的下人也没有。
只听嵇章德宣读完了圣旨,低头哈腰一番客气,“世子殿下,陛下给了您镇抚使一职,便是忘却了以往不快之事,还望世子殿下此后莫要辜负了陛下一番心意,为北明效力。”
李南淮接了旨,恭敬拱手,“还望副总管替我谢过陛下。”
“那是自然。”嵇章德笑笑,正欲离开,却被李南淮叫住。
“副总管要不在寒舍坐坐?”他将圣旨丢给身旁的莫影,淡淡一笑,道:“怎么着你我也算是老朋友了,如今我重得陛下隆恩,副总管怎么也得赏个脸,留下来喝个茶。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你我的日子还长着呢。”
李南淮看着眉眼带笑,但却有一股无声威压,将嵇章德逼得额上冒汗。他急忙客气道:“世子的茶不是咱家这种奴才能吃的,咱家还要回宫伺候陛下,就不多留了。日后见面,还望世子能赏脸说句话便足矣。”
李南淮“哦”了一声,转而转身对莫影道:“找个时间买几个奴才伺候着,府上不干净了,总不能咱们当主子的打扫。”
莫影应了一声,嵇章德瞬间青了脸,眼睁睁瞧着李南淮进了屋,沉了口气,带着人便走了。
李南淮回了屋,也没多看那圣旨,直接坐了下来喝了口茶。莫影跟进来,道:“没想到圣旨这么容易便下来了。”
李南淮冷哼一声,“顾濯的本事大着呢,他说什么陛下都信。怕是日后他要皇位,陛下都能直接退位。”
“这样的人,殿下还要留着吗?”
“当然留着,有大用。”
第39章
李南淮进了宫, 领了腰牌和官服,见天色突然阴暗了起来,不自觉加快脚步, 却老远便见一人乘着轿子往这边来,与自己打了照面。
他不知是谁在里面,见轿子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便恭敬地立着拱了手。
里面人声和缓, 道:“外面是谁?”
李南淮一听这声音,瞬时变了态度,没了谦逊, “太后这么快便把我忘了?”
他这一说话, 立马把里面那人逼地哑了言, 说不出话了。这熟悉的声音, 裴太后就算是死也忘不了,她明明记得李南淮被放出了宫, 轻易是不会再与她遇见的。他怎么又出现在了这里?
裴太后在轿子里没出来, 手上却早已掐出了血。一股怒火瞬间冲上了心头, 唇齿微颤, “哀家怎么知道你是谁?”
李南淮踱到了轿子面前, “太后忘性大, 不过太后不妨掀开帘子瞧一眼,应该就能记起来了。”
“哀家还有事。”
李南淮轻哼一声, 让到一边,“陛下授臣镇抚使一职, 臣特来谢恩。太后若是正巧也去阳神殿, 不妨与臣一道。日后臣常进宫, 见了太后, 总不能太过生疏。毕竟日后,臣还要仰仗着太后。”
轿中人身子一怔,脑中如千万只马蜂飞过,嗡嗡作响,她沉沉呼吸,道:“哀家怕是帮不了你什么。”
“现在说什么都不要紧,太后只要知道,我李南淮在帝京一天,便有的是机会再与太后相见。”
裴太后不愿再与他多待,便叫宫人赶紧抬轿走。李南淮抬了抬眉眼,虽隔着一层,却也能感受到里面人的焦灼,他微挑嘴角,“太后好走,别忘了,您还欠臣一命。”
轿中人额上冒了汗,心虚一样摸了摸腹。她欠的这一命,这辈子都不愿想起。
李南淮记不起当年那碗汤的滋味,却记得实实在在让自己昏了头。若这药不是下在自己碗里,也终究是要到谢熠秋的肚里。怎么想都不会有好结果。
他是昏了头,青甘传来了兵败的消息,他便慌了,无数次询问谢熠秋,他何时能回去看一眼李文弘的尸体,他更想上战场替父报仇。
谢熠秋还未将他送出帝京,没想到他竟被裴诗冉害了。她还是寻机告诉了谢熠秋,他那时多么信任李南淮,终究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有人上奏说李文弘辱没皇恩,辜负的朝廷期许,该死,连同这所有李氏血脉全都该死。谢熠秋一时气性上头,下令诛杀了李氏,李南淮远在青甘的母亲、下人,甚至出了五服的旁支,只要是姓李的,全都难逃厄运。
谢熠秋亲自批红,将李南淮送入诏狱。
谁能想到,竟是因为区区一碗下了药的汤药。
天色阴沉,上天下了雨,打在宫中夹道的石板路上,高墙中间夹着的人影瞧不见多少情绪,背影却显得极为酷寒。
水波一圈圈绽开,在茶盏中央荡气回肠。北镇抚司敞开的大门进了人,来人身着飞鱼锦衣,却行事粗鄙乖张,一脸的络腮胡,冒着细雨急忙奔进来,道:“一会儿来的可是青甘世子,是从诏狱里活着出来的死囚,怕不是阎王爷转世吧?”
刚刚倒茶的人往一把太师椅上一坐,随即喝起茶来,道:“阎王爷还用得着转世?在地府里一手遮天多好,怎会来这人间走一趟。”
“虽说当年他青甘世子的名号传遍大江南北,可如今青甘没了,叫一声世子不过就是给他的面子罢了。陛下不是说了,只是随便派个人坐镇咱们北镇抚司,不至于乱成一锅粥,至于派谁,那都不要紧。要我说啊,你们没必要那么怕他。”
“是啊,咱们怎么说也是陛下钦批的锦衣卫,日后若成大器,便能被派往边关当个将军。”
“若是有帝京饭可吃,谁愿意去边关啊,我当初来参加冬猎不过就是想混口饭吃罢了,如今混上了,便也没心思去什么边关了。”
几个人说这话,身上虽然已经换上了飞鱼服,却依旧如个平民百姓一样的作风,极为随便,躺着坐着的都有。
屋里人说着说,却不小心瞥到了靠在门边的一个少年,正对着院子与大门。
屋里人朝他喊了一声,“余苗,你赏雨呢!”
余苗没理他,只是径自站着。
旁人立马开始嘲笑,“他怕是过惯了当初沿街乞讨的日子,一时受不住这尊贵。”
“余苗,过来喝茶!”那倒茶人叫他。
门外那少年郎被人叫了半天,烦躁起来,冲着身后瞥了一眼,惹怒了他,“呵!你瞧什么?别以为老子教训不了你,我爹可是安河县县令!如今就算你与我平起平坐,也改变不了你的叫花子命!我如今请你喝茶都是抬举了你!”他虽坐着,却是趾高气昂,像是整个北镇抚司都是他的了一样。
有人看不惯了他这句话,“县令的儿子啊,怎么敢跟我们这群普通百姓混在一起?”
那人拍案而起,“有本事你就撂挑子走人,回家种地去最好。”
那冒雨进来的络腮胡一时分不清形势,却能看出来这是起了内讧,便连忙挡在中间,带着好脾气说话,“咱们都是各凭本事进来的,何必对着自己人剑拔弩张呢?”
“我跟这小崽子是自己人?往日他沿街乞讨,若是遇上我,不还得靠我几个铜板活着?”
众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余苗以往却是是个混迹街头的,但怎么着也用不着他一个外地小县令的儿子来接济。
余苗不愿听这伙人吵吵嚷嚷,便径直走进了雨里。县令儿子不乐意,便在后面追逐,也不管外面是否还下雨了,还未追出北镇抚司的大门,便见一个人影拐了进来,他来不及停下,眼看着要撞了上去,却被迎面一把伞糊了眼睛,险些戳瞎自己。
来人一脚将其踹开,他便狠狠摔到了水坑里,那人收了伞,看他要爬起来,便动作迅疾地用伞别住了他的胳膊,死死按在了地上。
“小兔崽子余苗!我起来必把你的骨头打断!”他被按在地上,还是恶狠狠地。
结果硬着回头一看,看见的却是一个陌生的脸,不是余苗。他愣了神。
莫影力气极大,他一时反抗不了,便急忙求饶,“官爷,草民知罪,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啊!”
站在垂花大敞门下的人无意识地轻吟了一声,“怎么跟顾濯一个样。”随后将这句话咽进了肚子里,只是冷声道:“你若想重回民籍,本官即刻便将你丢出门外。”
那人抬眼一看,把自己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虽没认出来是谁,却见那人腰间赫然挂着一块金令。北镇抚司,镇抚使。
“镇抚……”
可不就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阎王爷、罗刹神李南淮!
“镇抚!殿下!属……属下一时没长眼睛,冲撞了殿下!”
李南淮也没管有没有伞,径直走了进去,摆摆手道:“提进去。”
下一刻,那人便被莫影揪着领子提了进去。
本以为能好好说话,谁知他只是被丢到了院中,还是淋着雨。李南淮撑臂坐下,胳膊往一旁的檀木桌上一垫,瞥了一眼冒着热气的茶水,道:“这都喝上了?”
其余人颤颤巍巍立在一旁,不敢说话。李南淮道:“本官也曾是陛下近臣,即便是失了势,也由不得旁人动了本官的东西。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安河县县令之子,安江南。”
“好,从今日起,北镇抚司便没有你的位置了。”
安江南瞬时呆愣,急忙求饶,“镇抚!属下再也不敢了!”
李南淮轻哼一声,站起身来,“曾经北镇抚司是个荒唐地方,落到奸人手里,染了一地的鸡毛。如今既然落到了本官手里,便不可能再容得下一点坏习气。本官还未来,你们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喝上茶了?还没有月银,你倒先顾着享受了。”
李南淮渐渐靠近他,睥睨一样俯视他。
“一无镇抚令,二无秀春刀,这就把自己当成锦衣卫了?若是你们不需要这两样东西,本官即刻把你们打发出去,完全来得及。”
安江南被一脚踹倒,李南淮转身对着那群人道:“不止帝京,天下人早已知晓北镇抚司私藏军械,虽说不是我们干的,但这屎盆子既然扣到了我们头上,便不得不接着。你们若是想出门遭人白眼,便尽管留着这一派粗鄙作风。若是想安安稳稳到秀春楼吃顿酒,受人尊敬,便站直了身子,好好在本官手底下干活。
“若能做到,加官进爵、分封土地,有什么是得不到的?来日衣锦还乡,祖坟也能冒个青烟给旁人看。”
“殿下,这人?”莫影道。
“镇抚!属下知错,属下定效力殿下,效力北镇抚司!”安江南急忙认错,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被丢出大门了。
李南淮没耐心听,便随便撂下一句,“先打上二十板子吧。”
二十板子对一个一上来就冲撞了上司的人来说绝对不算少,但对冲撞了李南淮的人来说,绝对太少了。
安江南被拉下去受了一顿,李南淮瞧了一眼周围,道:“余苗是哪个?”
只见一个角落里的少年缓缓走了出来,虽然身量小,但是眉峰却锐利,看着不似善茬。善茬也不可能轻易进入北镇抚司。
怪不得顾濯要他格外照顾。
顾濯头上刚冒出来几个大字【恭喜宿主达成剧情:世子上任】,便收到了李南淮的飞鸽。
本以为又是什么大事,却见上面赫然写着“今夜亥时,秀春楼一聚”。
顾濯听了信,早早便进去等着了。一进去便瞧见了宁枕山与昭楚些,拱手客套几句。反倒是不见李南淮的身影。
李南淮一贯的随行张扬,纵使晚来一会儿也没什么,顾濯也不多言,相处久了也就习惯了。
顾濯打心底最疑惑的还是宁枕山,他既然早早来了帝京,却始终未去面圣,而是一直待在客栈里。不过想来也对,他想在谢熠秋面前戳穿辜泽宽,绝不能仅靠着一张嘴,总得拿出来点实际的东西,况且辜泽宽身后的推手是在帝京只手遮天的裴钱,不仅是帝京,整个北明都是如此。
不然,宁枕山何至于从一员大将流亡至此,胡子拉碴,满是沧桑。
大概等了三刻钟,才见李南淮赶来。
“诸位久等了。”
昭楚些先开口,道:“世子殿下新官上任,有太多事要交代,我们等上一时半刻倒是没什么。”
李南淮坐下来,让人倒了酒,“倒不是北镇抚司耽搁了我,来之前,带人放了把火。”
“放火?”顾濯知道李南淮总是想什么做什么,却不知李南淮竟是这么直球的一个人,怎么放了把火还要昭告天下?
李南淮酒杯对向宁枕山,“宁大帅,我把你家烧了,用不着赔吧?”
对面的人瞬时一愣,面色青紫。李南淮不管说什么都是一样的神情,愣是看不出来他到底是在说玩笑话还是说的真话。
宁枕山只得说,“世子殿下若是想烧房子取乐,我自然无话可说。”
李南淮轻轻一笑,“不过你也放心,暂且烧不死你的夫人孩子,潜火队已经架着云梯去了,不过宅子怕是只能留下个壳子了。”
宁枕山见他说的认真,怕是真是这么回事了,他眸色幽暗,惴惴不安起来。自他前往青甘,经历生死,两年时间,他已经两年未见过家里人了。他们都以为他死了,就连陛下也觉得他是功臣,给了封赏。
他相信陛下对他信任,这才赶回帝京,想要把一切都告知陛下。
宁枕山攥着的手青筋暴起,却也无话可说,毕竟现在自己什么都没有,就连入宫面圣也是个大难题。
李南淮示意他们望向窗外,宁府的方向燃着火光,像是要照亮整个帝京。
昭楚些惊了,急忙道:“你真把人家给烧了!”
“宁府是将军府,一直被重兵把守,轻易进不去,里面的人也难出来。你知道是为何?”李南淮问宁枕山。
难道不是因为宁府是功勋家?宁枕山的遗孀是名门贵女,宁枕山死了,朝廷必然要派重兵把手着宁府,一来是因为里面的人,二来是将军府的东西。
这重兵自然是裴钱的重兵。
将军府的东西不会轻易放到台面上来,裴钱就算是把持了宁府,也拿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也让旁人无法接近。
若不一把火烧了宁府,就凭宁枕山现在老鼠一样的面貌怎么能有机会见一面夫人孩子?怎么有机会潜进去把该拿的东西拿出来?
“放心,一时半会儿灭不了。宁大帅,你夫人孩子现在刚被救出来,你若不去看一眼,一会儿便被送入内阁首辅的府上了。首辅夫人怜悯你夫人,着急叫人来接。”
宁枕山不知内阁首辅闻律是否清廉,首辅的夫人来接他的夫人,总比被接入皇宫要好,起码安稳些。
宁枕山急忙单膝跪地拜道:“世子殿下,我许久未见妻儿,便不再多奉陪了。”说罢便起身离去。
顾濯愣了一会儿,心说这闻律的名字好像多少有点熟悉?似乎是从谢熠秋的嘴里听到过。
似乎是那夜,谢熠秋把一肚子的话都说了出来——
“朕的身边都是裴钱的亲信,你所知道的,北镇抚司总旗杨贞,库部员外郎魏畅,正五品谏议大夫仝恕,副总管嵇章徳,内阁首辅闻律......死了的没死的,个个都是朕给他们封官加爵,却都不是朕的人。朕故意重用他们,李南淮便会替朕杀了他们。”
顾濯手中酒杯瞬时跌落,撒了一桌子。
闻律是裴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