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热都后,费兆兴还在中央政府没回来,费慎也没闲着,趁有时间去了一趟医院。
费柯澜的病情日益稳定后,家里人便给他转到了一所专门治疗烧伤的整形医院,准备进行第一次大面积植皮手术。
手术时间定在下周,这几日正在做一些全身检查和术前准备。
朝护士打听到病房的具体位置,费慎进门时,凑巧与费柯澜的母亲费玉面对面碰上。
费玉是费霄的妹妹,也就是费慎的亲姑姑,由于丈夫是入赘的,所以费柯澜随母姓。
看见来人,费玉面容冷淡,并不热情,反手一拉病房门,只留了条很窄的缝。
“你来干什么?”她语气十分不友善。
当初费霄还在世时,两家关系就不怎么亲近,费玉更喜欢的是二哥费兆兴,因此连带着对这个大侄儿也亲近不起来。
后面费霄去世,就剩了费慎一个人,两家基本上不来往了。
只有费柯澜那个没眼力见的,还成天追在他屁股后面“小慎哥小慎哥”的喊,奈何人家也不爱搭理他。
费玉教育了费柯澜好几回,压根没用,那傻小子不知道中了什么迷魂汤,偏偏就对这个表哥崇拜得不得了。
然而现在,费柯澜受伤了,终于没法像以前一样跟着他了。
费慎提了提手中的水果零食,道:“听说柯澜要做手术了,我来看看他。”
“不需要。”费玉拒绝得很干脆,“他在里面休息,你进去只会打扰他。”
“我放了东西就走。”费慎说。
费玉视线下移,目光落进对方手里那大袋小袋的,忽而一笑,脸上溢出讥讽的神色。
“那时候游轮发生爆炸,没见你们保护好他,现在他一辈子都被你们毁了,反倒一个个假惺惺地过来献殷勤了,不觉得可笑吗?”
哪怕费柯澜受伤的事怪不到费慎头上,但费玉身为一个母亲,眼睁睁看着自己好好的孩子,外出一趟回来变成了现在这样,她如何能不怨?
她恨费慎,恨费惕恨费家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如果当初没有同意费柯澜跟着费惕,登上那条该死的游轮,他就不会受伤,事情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费玉一指外面,恨声说:“滚!拿上你的东西——”
“妈——”
门缝里传来了费柯澜的声音,虽不像之前那样沙哑,可依然能听出烧伤过的痕迹。
“是小慎哥来了吗?让他进来吧。”
听见儿子的话,费玉心里头那块肉更痛了,只觉得恨铁不成钢。
“你好好休息!不关你的事。”
费柯澜语气带上了乞求:“妈,求你了,我想和小慎哥说会儿话。”
话落,病房里一阵窸窸窣窣,凭动静判断,费柯澜似乎是想自己下床。
费玉脸色难看至极,不想和病中的儿子发生冲突,索性眼不见为净,甩头走了。
费慎推开房门,果然看见费柯澜艰难挪动着身体,想迈腿爬下床。
只是他伤口没好全,右腿打了石膏行动不便,光是起个身都得费大半天劲儿。
“你好好躺着,别乱动。”
费慎加快了些许步伐,靠近床缘摁住要下床的人,另一只手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旁边。
多日不见,费柯澜好像又恢复了原本的乐观,高兴说:“小慎哥,你上次怎么走得那么快,我都没来得及跟你好好聊会儿。”
约莫是不想用毁坏的容貌见人,他脸上还是缠了一圈薄薄的绷带,遮盖住大部分皮肤,只不过展露出来的那份眼神,比起刚受伤时看着松快了不少。
或许是在慢慢接受自己受伤一事,费柯澜不复曾经那般沉重,整个人的状态平和怡然。
费慎坐在病床旁,替对方垫了垫枕头,问:“你想跟我聊什么?”
费柯澜瞥了眼房门口,放轻声音:“小慎哥,我替我妈向你道歉,对不起,她是太担心我了所以才会那样说,你别放在心上。那晚游轮爆炸前,我跑下楼找你的事,我没跟其他任何人提起过。”
提及此事,费慎喉咙一阵发紧,嗓音有点沉:“她说得没错,你不用道歉,用不着向任何人道歉。”
几句话下来,费柯澜突然意识到什么,忙不迭说:“不是不是,你别误会,我上次说那句话不是想让你自责的,知道你没受伤,我真的很开心,小慎哥……你别自责,也别觉得有亏欠,我不喜欢这种感觉,真的。”
他说着说着语无伦次起来,生怕对方误会了自己。
费慎没回话,目光放于洁白的床铺上,听不出情绪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啊,挺好的,医生也说我恢复得很快,”话到一半,费柯澜倏地沉默,再开口时变得沮丧起来,“其实还挺多的,总觉得哪里都不舒服,每天一到晚上,全身都很疼很烫,就好像又被烧过了一遍……哥,你说我还能好起来吗?”
费慎身体动了动,从自己带来的东西中,拿出了一根巧克力棒。
这是费柯澜以前最喜欢的零食,小时候为数不多的见面中,对方每次都哭着要自己给他买。
看见巧克力棒,费柯澜双眼登时一亮,心情也跟着好了点。
“你竟然买到了这个,在哪买的啊?我记得这个牌子早就没了吧。”
费慎拆掉包装,零食递到他手上,轻描淡写开口:“我问过医生,也找很多专家看了你的病历,以目前的医疗技术来说,你想完全恢复健康的概率,应该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这是站在专业的角度。”
“站在我是你哥的角度,”费慎说,“不管你能不能好,要多久才能好,谁都不会放弃你,费家永远是你的退路。”
费柯澜手握巧克力棒,白色绷带下,双眼悄无声息泛起了红。
他抿唇,努力稳住情绪,不让自己说话带哭声。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久,已经想好了,等做完手术恢复后就去上学,我想学医,当一名医生,去救更多受伤生病的人,你觉得怎么样?”
“我的意见不重要,保护好自己就行。”
从医院出来,费慎的心情还是有股说不上来的沉重。
驾车在外头慢悠悠转了圈,驱散掉心底的压抑,他估算着时间,费兆兴应该差不多要下班回家了,正准备打道回府,却忽然收到费兆兴的讯息。
对方给了个地址,让他现在赶过去,说是今晚在外面吃饭。
费慎搜索地址,发现是一家专供海鲜的餐厅。
可他分明记得,费兆兴不爱吃海鲜来着。
按下心头疑惑,他跟随导航方向,快速驱车前往目的地。
海鲜餐厅不在城区中心,位置相对有些偏僻,建在一个邻近郊区的地方,有点农家山庄那意思。
费慎一下车,心底无端升起股警觉。
刚才一路过来,越靠近餐厅行驶的车辆就越多,不仅多而且看起来乱中有序,给人一种这个餐厅很受欢迎的感觉。
然而真正到了目的地,停在店门口的车算上费慎自己那台,总共才四辆。
非但如此,走进餐厅后,大堂里除了服务员,竟然一个客人都没有。
费慎刚露面,前台一位胸口处挂着经理牌的工作人员,立刻迎了上来。
“请问是费先生吗?”
费慎不动声色打量对方,略一颔首。
“好的,请跟我来。”
经理做出邀请手势,带路往楼梯上走。
费慎跟在对方身后,脚下慢了一步,用余光观察着餐厅各个角落。
尽管店内服务员粗看数量不算多,但每一位着装整齐,仪容仪表得体,且待在固定的位置上,如同机器人似的面带微笑目送他们上楼。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费兆兴就算外出吃饭,也从来不是这种排场阵仗,更不会防备警惕到如此地步。
两人很快走到一间包厢门口,经理推开门,邀道:“费先生请进。”
费慎还没踏进门,目光就扫到了费兆兴,对方也在同一时间向他招呼:“小慎,快进来,赶路累不累?”
进入包厢第一秒,费慎立即将眼前的环境,从左到右大致扫了一遍。
只有费兆兴,没其他人。
略一垂眼,掩盖住眸底的戒备,费慎神色恢复如初,去了费兆兴身旁的座位。
“还好。”他随口答了句。
“我点了一些菜,”费兆兴把菜单递来,“你看看还要加什么?”
费慎快速浏览几眼,大多是些刺身或生腌类的菜品,他不太感兴趣,随意指了几样,将菜单交还给服务生,后者忙着加菜去了。
“二叔怎么忽然想起吃海鲜了?”费慎状若不经意问。
“饭菜吃腻了,偶尔尝尝鲜也不错。”费兆兴笑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吃虾和螃蟹,怎么刚才不多加几样?”
费慎面不改色胡诌:“大西洋那边待太久,吃腻了。”
闻言,费兆兴无端长叹一声,话语间满是感慨。
“以前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现在回过头一看,竟然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长大了,能自己撑起一片天了。”
“记得你十二岁的时候,个头小小的,比同龄人矮一截,才刚刚到我这,”他抬起手,比划自己胸口位置,“一转眼已经这么高了,比二叔都高了不少。”
没明白对方触动到了哪根神经,怎么就忽然回忆起从前了,费慎不冷不热搭腔:“是人都会长大。”
“是啊,你长大了,二叔也老了。”费兆兴目光平视前方,眯了眯眼,“小慎,你说二叔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怎么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开始打起我这老头子的主意了?”
费慎话语微顿,说:“二叔正值壮年,是科谟人人爱戴的首领,怎么会老糊涂。”
费兆兴摇头,无奈失笑:“你这孩子,这里只有咱们爷俩儿,就别跟我打官腔了吧,不如跟二叔说说,你觉得我这次做的是对是错?”
对方说得含糊其辞,费慎却立即明白过来,费兆兴指的是前阵子扣押安向一事。
此时此刻,揣着明白装糊涂多少显得刻意,费兆兴之所以这么说,必然是心里清楚,费慎大概也插手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他索性直言:“世界上没有哪件事,是完全对或错的,对错是非自在人心,不过是每个人自己的私心而已。”
费兆兴生出几分兴趣:“那你的看法是什么?”
费慎端着一个杯子,轻轻转动里面的水,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好像腐烂的血肉,已经没什么用了,如若不连根拔起,就会动摇根本,让整具躯体跟着坏死。二叔唯一的错,是太宽厚心软了。”
此话一出,费兆兴先是怔愣须臾,而后面容严肃,陷入了沉思。
费慎也不吭声,任由对方静静思考。
不知等了多久,费兆兴总算回过神,开口的第一句话却让费慎怔然。
他说:“小慎,今天喊你过来吃饭,不仅是有话想和你说,二叔还有一个相交很多年的朋友,想介绍给你认识。”
话音落下的刹那,包厢门被人推开,门外响起服务员的一句“先生请进”。
后一刻,邵揽余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前。
空气里浮动一瞬间的死寂,画面忽然静止了刹那,有种陷入真空的沉闷。
不过这只是费慎自己的感觉,另两人好像完全没和他在同一个维度。
邵揽余刚出现,费兆兴便热切地迎了上去,一看就是真心的热情,并非在做戏。
两人先是握了握手,互相问候几句,旋即邵揽余也进入包厢,来到了费慎跟前。
费兆兴对费慎介绍:“小慎啊,这是邵揽余邵先生,还记得吗?你小时候见过的,快和邵叔叔问好。”
费慎:“……”
邵揽余好似完全不认为哪里有问题,笑容温和依旧,伸出一只手:“你好小慎,我是邵揽余。”
费慎哑口无言,思维跟着迟钝,只觉得眼前这人疯了。
费兆兴也是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见他没反应,还在一个劲儿催促:“小慎、小慎?邵叔叔和你问好呢,怎么傻了?你这孩子真的是……”
“没事,”邵揽余打起圆场,“那时候已经是很多年前了,小孩子忘性大,不记得了也很正常。”
半晌过后,费慎第一次发现自己忍耐力这么好,竟然还能站在原地,甚至伸手回握。
“邵叔叔好。”
他逐字逐句,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几个字。
邵揽余眼底笑意更清晰了,又说了遍:“你好。”
当着费兆兴的面,费慎自然不可能像先前几次那样,抓着对方不放。
况且他这会儿浑身不自在,只想赶紧离开现场,握了没几秒便松开了。
恰好服务员进包厢上菜,三人分别落座。
费兆兴坐中间,另两人各自在他左右手的位置,避免了直接接触。
一道道精美的海鲜刺身被端上来,十几道菜摆满了整张圆桌,经理对了对账单数目,尊敬道:“菜已经上齐了,三位请慢用,有什么问题请立即呼叫我们。”
说完,费兆兴动了第一筷子,紧接着是邵揽余。
两人一边用餐,一边交谈甚欢,仿佛真是多年老友,相互间不见半分尴尬生疏,更没有官场上阿谀奉承那套。
唯独费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待着不自在,走了又不甘心。
尚在纠结,费兆兴察觉出了他的心不在焉,话题间硬是将他扯了进来。
“前阵子的寿宴,还真是多亏了你邵叔叔帮忙啊,要不是他控制住了那些人,那可就麻烦了。”
费兆兴没挑明“那些人”是谁,费慎不着痕迹一蹙眉,直觉可能和安向有关。
邵揽余接话:“您太客气了,我们认识这么多年,那点小事举手之劳,哪里称得上帮忙一说。”
费兆兴喝了几口红酒,感慨着一叹气,情不自禁回忆起从前。
“咱们认识了多少年来着?快二十年了吧,我年轻那会儿也没想到,一把岁数了,还能有个你这样的忘年之交。”
始终不在状态的费慎,忽地感觉自己被碰了碰,便听费兆兴说:“小慎,说来你可能不信,这位邵叔叔啊,小时候还抱过你呢,就你刚满月那会儿,还是个小宝宝,他自己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没想到抱你却抱得特别稳,我记得他还送了礼物给你,我想想啊……对,就是你经常戴在身上的那块玉玦,是你邵叔叔送的……”
在听到“玉玦”俩字时,费慎蓦地回过神,但后面的话已经进不了脑子了。
他乍然抬头,望向邵揽余所在的方位,眉宇间布满惊疑而不可思议。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邵揽余也凑巧看了过来,谈笑自若的样子,好像早有预料,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费兆兴喝了酒兴致高涨,仍在絮絮叨叨,邵揽余也很给面子,时不时回应他两句。
而旁边的费慎,耳边所有动静皆变得模糊朦胧,脑子里只剩下那句话在不断徘徊——玉玦是邵揽余送的。
父亲费霄曾告诉他,玉玦是一位故人所赠送,其名叫沉瑱。
可到头来,沉瑱,其实是邵揽余给的名字。
而原来他们的初次相见,竟是比自己的记忆中,还要早很久很久。
几杯红酒下肚,费兆兴越来越激动,菜也不吃了,口若悬河讲起了年轻时的志向与经历。
费慎瞧他一副要醉不醉的样子,单手托住对方晃动的身体,低声说:“您喝醉了,我扶您去休息。”
“没醉,我没醉。”费兆兴按住他手背,“二叔没醉,二叔是高兴,小慎你回来了,二叔心里高兴。”
又连喝了好几口,他倏然站起来说:“揽余啊,我去趟洗手间,先失陪一会儿,让小慎在这陪你。”
邵揽余说:“我没关系,您小心点。”
费兆兴往包厢外走,步伐不太稳当,费慎准备去扶他,却被推开了双手。
“你不用管我,在这陪揽余,你俩好好聊聊。”
他挥挥手,要求费慎坐回去,自己一人走向门口。
外面候着的服务员听见动静,推门探出脑袋,查看是怎么回事。
邵揽余一扬下巴,对其使了个眼色,服务员十分机灵,立马上前扶着费兆兴出了包厢。
包厢门一关,室内霎时安静起来。
少顷,费慎坐回原位,替自己也倒了杯红酒。
扣住杯底转悠一会儿,他开口:“邵叔叔喝酒吗?”
邵揽余正在喝水,险些被这句话呛到,纸巾擦了擦唇角,拒绝:“……不用了。”
“那邵叔叔爱吃什么?我替你夹。”
费慎说着真的站起身,拿了一双公筷,夹住几片三文鱼沾了些酱料,放进邵揽余面前的碗碟里。
“三文鱼入口顺滑,邵叔叔应该爱吃,这甜虾味道不错,邵叔叔也可以尝尝,还有这北极贝,您多吃点……”
他嘴里持续说着,同时不停夹菜,秀气的碗碟快被堆成了山尖状,邵揽余终于忍不住,出手阻止他夹菜的动作。
“够了费慎。”
费慎得寸进尺:“怎么不喊小慎了?”
邵揽余掀起眼,与之对视:“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闹?”
费慎表情滑稽地反问,视线直勾勾撞进对方眼里,面部神情忽然一沉。
少顷,他把筷子一丢,手掌摁住邵揽余肩膀,将人猛地往后压在座椅靠背上。
“你他妈把我当傻逼在这玩啊,玩够了吗?”
邵揽余无关痛痒说:“你觉得我在玩你?我没那么闲。”
费慎眼神仿佛锋利的钩子一般,钩住邵揽余不放,直击要害道:“八年前,你用我和费兆兴做交易,拿走我父亲的身份卡,你做了什么?”
邵揽余怔然半秒,反应过来后,莫名有点想发笑。
“你就想问这个?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记得这件事?”
“回答我!”
费慎低吼出声,神态有些失控,抓住邵揽余肩膀的力道陡然加重。
对方满不在乎的样子让他觉得过于刺眼,好像自己惦记了数年无法释怀的事情,落在这人眼里,就成了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尘,连提起的必要都没有。
邵揽余言简意赅回答:“军队。”
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瞬间令费慎如遭雷击,整个人登时傻住了。
军队……
大脑思维太活跃,有时就是这么不近人情,哪怕此刻心情再差劲,不该出现的东西,仍旧会不受控制地出现于脑海中。
他不由自主回想起了郁南镇里,驻守的那将近一千人的军队。
费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直疑惑来源的军队,原本居然是属于费家的。
见他似乎傻眼,邵揽余奇怪补充:“你身为科谟费家人,不知道首领的身份卡,能调动政府军吗?”
费慎不知道,没人跟他提过这件事,以前问费兆兴的时候,对方如何也不愿意透露。
邵揽余掰开肩膀上的手,起身离开座椅,去一旁整理自己被弄出褶皱的西装,顺便留给对方冷静的时间。
费慎站在原位,目视前方人的背影,面容是藏不住的沉郁。
当下脑子里一团乱麻,曾经的现在的所有画面盘根错节,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却完全抓不住头绪。
今晚得知的事情,推翻了自己多年以来的认知,费慎目前唯一清楚的是——
邵揽余和费家的关系,恐怕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更不是表面上所谓的敌对关系。
整理好仪容仪表,邵揽余身体面向费慎,手里多出了一个东西,是被费慎用来做抵押的那块玉玦。
他靠近几步,将玉玦搁在桌上,一道轻响惊动了费慎内心无数波澜。
“这块玉和我分开太久了,认生,我现在把它物归原主,就当做今晚的见面礼,你觉得怎么样?沉瑱。”
第59章 盘根错节
场面弥漫着一种诡谲的沉默,暗流在其中涌动,但只有两位当事人才明白,这股暗流意味着什么。
只是异样的沉默未能持续多久,一位服务员匆忙进入包厢,说费兆兴不太舒服,去旁边接待室休息了。
费慎拿起玉玦,直接忽略掉邵揽余,跟着服务员走了。
耳旁带过一阵仓促的风,邵揽余转身,目送对方背影消失,眼里晕开一层很平静的淡笑。
费兆兴多喝了几杯酒,血压一下飚得有点高,吃了两粒降压药,休息了会儿才慢慢缓解。
接待室的工作人员有点多,不方便露面,邵揽余只让人过来问候了几句,确认他没什么事后,先行离开了餐厅。
费慎等费兆兴状态好了些,两人也各自乘车离开。
果不其然,邵揽余一走,来时路上那些井然有序的车辆,也都跟着一并不见了。
回到住宅,费兆兴精神明显有些差,尽管费慎满腹疑问和猜测,但也没选择在这个时候去打扰对方。
他洗了个冷水澡让自己清醒,大脑逐渐恢复清明,不再像之前那样一团乱糟糟的。
费慎光着上半身坐在床头,掌心躺着那块被还回来的玉玦,他抚摸玉玦,脑子里开始一件件回想今晚发生的种种。
每次遇见问题,费慎都很难去找人倾诉,以前是找不到能倾诉的人,现在是没这种习惯。
他总习惯于寻个安全的空间,自己静坐下来,将大脑里纷繁的思绪一次性抓取,再一点点抽丝剥茧,理清脉络,最后揪出源头。
就好比今晚的事,他分明可以直接去问费兆兴,今天不行明天也可以,但费慎不愿意。
自己一个人解决问题惯了,便再也没法轻易和人共享内心的秘密。
手里的玉玦纹路清晰,每根线条精致而圆润,就如同费慎过去数年的认知里,头回见到邵揽余时的场景一样清晰。
彼时对方握着他的手,开了人生中第一枪,然后告诉他说——
活着的前提,是杀了所有人,包括你自己。
他杀了过去的自己,精疲力竭打破所有美好和虚幻的表象,在生活的废墟里重塑了一个费慎出来,时至今日却发现,这一切好像都是被缔造而成的“骗局”。
邵揽余在自己刚出生第一年,就已经认识了费霄和费兆兴。
直到十二岁那年,费霄死亡,邵揽余拿走了他的身份卡,顺利得到一支秘密军队。
假如真如费兆兴所说,他和邵揽余是相交多年的好友,那么反过头来推想,当年的边境无人区上,那场以人换物的戏码,很可能就是两人故意演给别人看的。
是以郁南镇里那支军队,是费兆兴主动相送,而不是邵揽余通过威胁才得到。
并且从那时候起,双方中间一直保持着联系。
这也能合理地解释为什么寿宴当晚,邵揽余会出现在宴厅大楼里了。
只是中间有几个很重要的疑点,始终令费慎感到不解。
一个柏苏邵家,一个科谟费家,两边明显敌对的立场,八竿子打不着的家族,是以什么理由去选择合作的?
邵揽余小时候,是如何认识的费霄和费兆兴?
这些年来,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邵揽余又究竟插手了科谟多少事?
其次,今晚费兆兴以介绍为由,毫无预兆将邵揽余带到自己面前,把双方不为人知的关系摆到明面上来,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最后,寿宴当晚邵揽余暗中干了些什么?费兆兴说的“那些人”又是指谁?
数不清的疑问接踵而至,仿佛崩坏的网络系统,一条条报错警示杂乱无章地往外跳。
目前已知的线索太碎太杂,就好像一颗颗散乱的豆子,需要一根贯通的长线,将其完整串联起来。
费慎阖上眼,把自己当成拥有精密算法的计算机,排除外部一切干扰,聚精会神,脑海里再次将全部事情,从头到尾迅速过了一遍。
交易、身份卡、军队、寿宴、投毒……
摩挲玉玦的手指蓦地一停,费慎大脑思维高速运转,突然闪过近期发生的几个重要节点。
费兆兴举办寿宴,邵揽余露面,安向被指认投毒。
安向下毒的证据确凿,安家忽然收敛,费兆兴带自己见邵揽余。
几件事之间看似毫无关联,可若仔细深想,每一次关键的转折点,邵揽余全都参与了其中。
费慎睁开眼,乍然反应过来。
费兆兴这是打算动安家了,亦或是说,安家可能要有下一步动作了。
而费兆兴在此之前,将邵揽余介绍给他,是要让邵揽余作为一份暗中助力,彻底掺和进这件事情里来。
再结合今晚邵揽余的态度,他必然也是早已心知肚明,明白费兆兴想做什么。
想通这件事后,费慎平白无故笑了一下,明晃晃的冷笑。
假如这些都没猜错,那么前段时间关于购买军火的那堆屁事,什么合同什么交易,通通是邵揽余故意在耍他。
邵揽余什么都知道,可偏偏在他面前装作不知情,还一直配合自己演戏,甚至拿玉玦作要挟。
忽而一声闷响,玉玦咚地被丢在了床上。
事情发生得比想象中更让人措手不及。
第二日清晨,费慎尚在睡梦中,便收到了关押所传来的,安向对于自己在寿宴上向官员投毒的罪行,供认不讳的消息。
不仅他收到了,科谟里每一位城民都得知了此消息,新闻电视台也在大肆宣扬。
安向认罪当日,被押送上法庭,一审直接判处死刑,而他本人也并未进行任何上诉。
此事引发了轩然大波,与前阵子科谟压抑的气氛截然不同,民众们每天都在激烈地讨论案情,肆意发挥想象。
中央政府也没有刻意去压制,反倒有点放任的趋势,于是大家更有恃无恐了。
费慎却没有这个闲心,一起参与到众人八卦的讨论当中。
他发了紧急通讯给蛇牙,命令对方马上集结十支小队,带好充分的武器装备,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热都来,且这趟行程必须全程保密,严禁对外泄露。
尽管前段时间因军火的事闹了点不愉快,但费慎是大家公认选出来的老板,优秀的个人能力也让公司上下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