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康年连问好几个问题,有关于库珀也有关于费家的,甚至把话题扯到了他们各自的夫人身上。
邵揽余却始终不露声色,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回答得模棱两可,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施康年白费大半天口舌,嘴巴都说干了,也没套出任何有用的消息。
他心头起了阵无名火,又不好发作,干脆将茶杯里的茶一饮而尽,倏地起身。
“小邵,我还有些急事,就不在你这多待了,改天请你上门来我家做客,咱爷俩儿好好叙叙。”
邵揽余坐着没动,说:“首领不留下一块儿用晚餐吗?我已经让厨房备好菜了。”
“不着急,以后有的是机会。”
施康年整理身上的正装,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邵揽余却突然说了句:“您走得这么急,是要去见什么人吗?”
施康年脚步顿住,蓦地愣了下神。
不待他接话,邵揽余自顾自道:“既然您有急事,那晚辈就不留您吃午饭了,陈哥,帮我送送施首领,记得把茶叶包上。”
“好的先生。”管家应下,摊手道,“施首领,您请。”
施康年暗中瞥一眼邵揽余,不声不响,敛眉快步离开了此地。
等人走后,旁边没怎么说话的邵寂属实憋不住了,眉间微皱,浮现出堂而皇之的嫌恶,讲话也没了平日的分寸。
“他这是脑子里哪根筋坏了?”
以往做低伏小、惯会演戏示弱的施康年,今天竟是一反常态,跑来邵家作威作福了。
邵揽余俯身,拎起茶壶一倒,深褐色液体缓缓浇在茶盘上,已经没了方才的热气。
“他在那个位置上安安稳稳坐了这么多年,该熬的都熬死了,确实有点没意思。“邵揽余徐徐说,“我们的好首领,这是找到人撑腰了。”
轿车开到一半,施康年越想越不对劲,心中烦闷渐盛。
索性一声令下,让司机直接掉头回
下了车,他步履生风地走进自家客厅,凑巧碰见了沙发上看书的施有仪。
施康年快步上前,不由分说一耳光扇在了施有仪脸上,将手里的茶叶袋往她面前狠狠一摔。
“看看你干得好事!”
施有仪的问候声卡在了喉咙里,惊恐地捂住脸,连忙放下书跪在对方腿边,垂下脑袋。
“发生了什么事?还请父亲明示——”
她说这话时,声音和肩膀都在颤栗,看上去十分脆弱无助。
“你好意思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施康年冷笑,又是一拳头砸在她脑门上,“邵揽余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你这个蠢货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干不好,我养你有什么用?!”
施有仪疼得刺激出了眼泪,也不敢拿手捂了,上半身伏趴在地面,哆哆嗦嗦地小声啜泣。
“对不起父亲……对不起……”
施康年看见她这个懦弱胆小的蠢样,心底气不打一处来,只觉烦躁更甚,恨自己怎么就生了个如此无用的废物出来!
他一屁股坐进沙发,吼了句:“滚!给我滚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
施有仪连忙止住啜泣声,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动静,躬着腰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第48章 那一秒
毒刺公司大楼,最高层老板办公室里,金碧辉煌的麒麟像被几个工人合力抬了出去。
一间原本豪华得有些浮夸的办公室,经过几日野蛮改造,变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除了最基础的一些设施,该拆的都拆了,不该拆的也没留下。
说的好听点是原始简约风,难听点还以为这公司老板一夜之间破产,窘迫到需要变卖办公室的东西来维持生计了。
但不管外人如何想,对于现在办公室的简陋样,费慎表示很满意。
卢通那些花花绿绿的摆件,每每刺得他眼睛疼,经常来一次想扔一次,现下终于如愿了。
总归自己也不会在公司常待,能用就行。
近几日的忙碌颇有成果,不仅公司内部经历大变天,全部管理层人员被换了个干净。
外面那些逃匿躲藏、计划出手营救卢通的雇佣兵们,也在天网一般的搜查追踪下,在最快的速度内被击毙或逮捕。
能如此雷厉风行地办好这些事,说句实话,费慎还得感谢卢通安装的芯片追踪功能。
可能有些人到死都不知道,多年为之卖命的人,才是真正将自己推向死亡深渊的始作俑者。
至于公司内部,那帮老奸巨猾的管理层们,费慎也懒得费心情再与之周旋。
对付心思比海还深的老狐狸,什么筹谋算计统统都不管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反而最有效。
绝对的实力压制下,连根拔起才能杜绝后患。
是以,直接换人然后封口,把所有回旋的可能摁死在襁褓中,便可以一步到位。
费慎坐在舒适的皮质沙发椅里,手边是热气腾腾的咖啡,桌旁放了盆绿植,周围的空气干净清新。
阳光密密麻麻洒进落地窗,眼前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逸。
然而费慎虽置身其中,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将自己代入到合适的身份中,陌生得仿佛一位局外人。
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前一任主人,此刻已经变成哑巴残废,沦为了阶下囚。
甚至没人知道他去了哪,曾经的风光好似过眼云烟,转瞬消散,也许哪天他就会默默无闻死去,死在无人知晓的时间里。
再过一阵子,毒刺公司老板卢通响当当的名号,就会如昨日天气今日的咖啡,慢慢淡忘在世人的记忆中,犹如从未存在。
这就是世界的常态。
费慎不合时宜地回想起,自己初次见到卢通时的场景。
那会儿他刚满十五岁,背着费家人,偷偷从遥远的大西洋彼岸,一个人回到了科谟。
世道混乱,骗子歹徒横行,他身上所有积蓄被骗了个精光,连饭都吃不起了。
从小到大的教养,不允许费慎干烧杀抢掠这等下三滥的事,也不可能在这时候去寻求费家庇护。
束手无策之时,他偶然发现了一则招工启事。
启事上有条很特别的要求——应聘者性别必须为男,年龄十八岁以下。
按照纸上给的地址,费慎找到了一间非常破旧的工厂。
后来才知道,那是毒刺公司的前身。
彼时的卢通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老板,挎个皮包戴根金链条,脑袋上的头发也还算茂密。
他看见费慎紧张地捏着招工启事,整个人个头瘦瘦小小的,心里没太当回事。
卢通让他暂时留了下来,每天干些打杂跑腿的活,工资约等于无。
费慎并不挑,虽然没工钱,但好歹这里能让他吃饱饭,有个睡觉的地方,暂时也不会遭遇什么危险,足够了。
过了半个月左右,某天卢通突然把他喊去办公室,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言行举止变得过分热情。
费慎云里雾里的,心底还在琢磨对方什么意思,谁知卢通喊了一句:“小费少爷。”
费慎陡地清醒,吓得当即就要跑路。
卢通把他拦住,好像看见了莫大的希望,两只眼都在发光。
“你从热都千里迢迢,跑到这个小地方来,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对不对?别怕,说出来,叔叔可以帮你。”
费慎守口如瓶,不管对方如何引诱劝导,一句话也不肯回答。
又过了两天,卢通改换手段,亲自带着他,去了某个封闭的训练场转上一圈。
费慎看见许多与自身年龄相仿的人,被关在一个类似斗兽场的地方,正经受着残酷严苛的军事训练。
那时候他才顿悟,原来卢通在培养一支队伍,一支属于自己的雇佣兵队伍。
去外面花钱买,需要的费用太昂贵,而优秀的雇佣兵也很难愿意加入小公司,所以卢通选择了自己培养。
当了几天哑巴的费慎,目睹这个场景后,最终开了第一句口。
他说:“我想活下来。”
于是,费慎也成了训练场里的一员。
成为雇佣兵的日常训练,其严格程度令人难以想象。
体格本就比同龄人矮小一截的费慎,经常跟不上训练强度,很多次都以为自己会死在场子里。
脑子里除了累还是累,每天睡前都觉得自己再也不想醒来了,可第二天依旧重复着同样痛苦的生活。
每时每刻都有人淘汰,费慎咬紧牙关坚持着,逼迫自己适应枯燥乏味的训练。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一步一步向上攀爬,慢慢从最后一名爬到了第一名。
卢通对他的态度,也逐渐从质疑变为肯定,直到最后将大部分希望押在了他身上。
两年后,训练场里只有五人通过考核,作为首批雇佣兵留了下来。
五人临时组成一个小队,接手的第一个任务,就极其困难艰巨。
牺牲了两名队员后,任务得以完成,他们成功拿到了第一笔高额佣金。
也是从那时候起,kin的名号日益打响,从小小的清丰城扩大到科谟,再及至整个太平洋洲际,势不可挡。
毒刺公司的规模,也从一间上不了台面的小工厂,搬进了写字楼里,最后扩充到了如今的整栋大楼。
实现这些遥不可及的目标,他们只花了短短三年。
然而这三年里,伴随公司运行机制成熟,卢通的野心也跟着上升了一个无法满足的程度,他把主意打到了费家身上。
卢通心生歹念,妄图让费家成为他最后的垫脚石,一跃翻身,往后彻底踩在整个科谟头上。
发觉对方异想天开以及自己被监视开始,费慎就已看得清楚明白,他和卢通之间,只能有一个存活。
而那个人,必须是他。
三年时间,费慎步步为营,一点点给自己铺路,为将来的夺权埋下无数种子。
借助费家的势力和人脉,他查清了卢通背景,在对方身边安插眼线,掌握公司的运行机制和重要机密,再嘱托自己的心腹,拉拢煽动公司里其他雇佣兵。
在此过程中,为防止卢通起疑心,费慎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直到一个多月前,恰逢邵揽余出现,时机趋于成熟。
或许是天意如此,那批从郁南镇抢夺而来的军火,意外成了全盘计划大获全胜的最后一把东风。
费慎走了好半晌神,咖啡由热变凉。
他一滴都没喝,身下椅子滑开,也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一声不响离开了公司。
毒刺位于清丰,而科谟的政权中心在热都,费家也同样安居于那处。
两城之间相隔三百多公里,费慎先回了公寓,取出自己那辆许久没工作过的吉普车,开往了热都方向。
行驶将近四个小时,汽车停在了某家私人疗养院外。
这地方他来得次数极少,前后加起来也不超过三次,方才还绕了点路才找到正确位置。
略等片刻,费慎向大门守卫员出示特殊通行证。
继而在路牌的指引下,将车停进了疗养院的地下车库。
费兆兴的病房在单独的一层,前两日费慎得到消息,时隔数月,本以为已经无力回天,谁料费兆兴竟自己突然醒了。
院方担心是回光返照,赶紧做了各项详细检查,得出的病例报告证实,患者的确有好转的迹象。
费慎赶到的时候,病房外有几个政府军站岗,费兆兴正在里面做CT检查。
费慎没进去,责任护士过来了一趟。
见家属在这,护士仔细给他讲述了病人最近的病情变化,再顺带沟通了一下后续的治疗方案。
费慎安静聆听完,然后签了几个字。
护士翻看着治疗同意书的资料,随口说了句:“您和您哥哥的名字真像,我老是会看错,第一次看见还以为是同样的名字。”
提到费惕,费慎状若无意问:“他最近来没来?”
“您哥哥?”护士微愣,回道,“昨天来了,费惕先生前段时间来得比较勤,大概因为要同时看望两个人。”
“两个人?”
护士多了句嘴:“您弟弟费柯澜先生也在这,您不知道吗?”
费慎确实不知情,前段日子一直待在边境,芯片大多数时间处于休眠状态,回科谟后又是一大堆公司的事需要处理,哪还有空闲顾得上去关心其他人。
“他在哪间病房?”费慎问。
“就在楼下。”
费兆兴这里一时半会儿还弄不完,费慎索性下楼,先去看另一个。
下到第二十楼,费柯澜的病房看着就比楼上要清净多了。
门外没有士兵站岗,宽敞的房间里也只有一个护士,正在换输液瓶。
费慎原地等了会儿,护士换完药,转身对上门边一个大活人,表情显而易见有点愣。
约莫是从未见过病人有位这样的家属,护士连连看了好几眼,确认他是来探病的,才推着换药车出去。
费慎往里挪动几步,目光放向病床位置,险些一眼没认出来床上的人是谁。
那或许都不能称之为“人”了。
从头到脚裹满白色绷带,单单露出一双眼睛与皲裂的嘴巴,如同古早时期的木乃伊,整具躯体几乎与雪白的床单融为了一体,显得死气沉沉。
费慎注视凝望着,通过那双闭合的眼睛,花了许久才确认,病床上的人真是费柯澜。
上个月还好好的人,而今却成了一团参差不齐的“白布”,了无生气躺在病床上。
费慎一时难以相信,转身要去询问护士具体情况,未料下一秒——
“小慎哥……”
虚弱的声音蓦地响起,费慎四肢陡然僵住,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费柯澜的声音怎么会——
“你来了?”
又是一句,费慎再次猛地转回去,脱口而出问道:“你嗓子怎么了?”
费柯澜轻咳两声,嗓音嘶哑粗砺,仿佛生锈的破风箱,听得让人神经紧绷,若说床上躺的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他都能相信。
“你还活着,太好了。”
费柯澜费力扯动嘴角,似乎想展现笑容,可由于身上腐烂一般的疼痛,如何也做不出那个表情。
他平躺望天,纹丝不动,言语间来有种麻木的冷静。
“我受伤了,全身百分之八十烧伤,嗓子也灼伤了。”
霎时,费慎想要出口的话,尽数化成了难以言状的异物,拥堵在喉咙里令人喘不过气。
他知道费柯澜在游轮上受了伤,可从未没料想会伤到如此程度。
百分之八十烧伤什么概念?
相当于整个人在火里滚过了一遭。
但是费柯澜的房间分明在游轮最高层,当时的火压根烧不上去,他怎么可能伤成这个样子?
好似听到了费慎心底深处的疑问,费柯澜语气平淡如水,解释道:“那天晚上,我偷听到费惕哥和嫂子吵架,说你被关在了游轮负二楼,我怕你出什么事,想偷偷跑下去找你,只是没想到刚下去没多久,负二楼就发生了爆炸。”
嗡地一声,费慎耳鸣突起,大脑也跟着平白混沌起来。
那一刻,脑海里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回到了游轮爆炸当晚。
爆炸发生前,他解决了几个埋伏自己的人,伪造案发现场,并和邵揽余进行对峙。
然后电梯忽然响了,察觉到有人要下来,费慎想先回仓库避一避。
但是邵揽余提前一步,将他带进人工通道,上了三楼。
阴差阳错,费慎与偷跑下来找他的费柯澜,于那一秒里擦肩而过。
楼上护士送来消息,费兆兴已做完检查,家属可以进去探视了。
然而费慎却一刻也待不下去了,甚至于没法再多看费柯澜一眼。
出于某种逃避心理,他匆忙离开病房,步伐里藏着不言而喻的慌乱。
只是走到一半,又忽地顿住,费慎重新返回护士台,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随后告知医护人员,费柯澜若有任何情况,记得第一时间联系他。
越野车漫无目的,在大道上胡乱飚着。
费慎脑子里满是空白,行为全靠下意识的动作支配着,油门一脚踩到了底,车速已经远远超过安全限制。
好在这个时间点路上行人不多,道路也足够空旷,否则还真有可能撞死那么一两个。
就如此浑浑噩噩,一直开到了某座私人住宅附近。
费慎那瞬间如梦初醒,脚下急踩刹车,没有半点缓冲,后背让安全带拉得往回狠狠一撞。
车停了,他也跟着清醒了。
脑海中神游天外的思绪回到正轨,费慎后知后觉发现,此时高温炎热的气候下,自己手脚竟是冰凉的。
在座位上缓了许久,他收拾好不痛快的心情,才有闲心去观察周边环境。
潜意识的直觉骗不了人,也最准确。
心情格外郁闷的这一刻,他来到了费家住宅,自己从小生活到大的地方。
上次过来已经是一年前了,住宅和记忆中的样子没太大变化,空旷沉默如故,彰显着一股不可亵渎的庄严。
费慎没把车开进门,随便找了个隐蔽点的位置停放,徒步走了过去。
看守大门的不是寻常小区的保安,而是科谟政府军。
他们如同在部队军营里一样,昂首挺胸立在规定好的站岗台上,怀里各自抱了把步枪,看上去威风凛凛。
尽管后面几年回家的次数不多,但站岗的士兵费慎基本混了个脸熟。
见到来人,两位士兵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为其放行。
费慎一路目不斜视,阔步进入别墅,在玄关处换完鞋,转眼就看见了两位不速之客。
费惕和他的助理温回,正一前一后从二楼下来。
两人在交流工作问题,十分认真投入,都经过客厅一半了,才发现门边站了个大活人。
说话声戛然而止,费惕不经意瞥见费慎身影,表情怔忪一瞬,继而慢慢蹙起了眉头。
还是助理温回反应更快,用公事公办的语气打了句招呼:“小费少爷好。”
费慎也象征性回道:“温助理,好久不见。”
半晌,费惕似是终于意识到眼前的情况,不是很友好地开口:“你还活着?”
“你都活着我为什么不能活着?”费慎一点不客气地还击,“温助理,你这位上司真该跟你好好学学怎么说人话了,免得出去丢人现眼。”
费惕说话凉飕飕的:“既然还活着,那你就该去看看父亲和因为你受伤的费柯澜,他们不欠你的。”
“费惕,这除了你的助理没其他人,少跟我来这套。”
费慎大步往前走,经过对方身边时脚步顿了顿,微一侧过头。
“还有,这是费家的房子,不欢迎外人,麻烦你滚出去。在游轮上那笔账我会跟你算的,你小心点。”
一句“外人”,不费吹灰之力戳到了对方的痛点,费惕脸上登时失去了温度。
以前费惕也在这住过几年,结婚后便搬了出去,可无论如何,只要他一天姓费,这所住宅就有他的一份。
费慎如此态度,是明晃晃的瞧不起人,就差没直接说他寄人篱下了。
费惕面部表情紧绷到极点,直挺挺盯着费慎不可一世的脸,后槽牙那块儿都鼓了起来。
后者却尤为淡定,双手插兜站在原地,用那份轻蔑的眼神,嚣张地从头到脚将对方打量一遍。
半晌,想象中的冲突并未爆发,费惕出乎意料选择后退一步,咽下了这口气。
他直接扭头出去了。
费慎顿感兴味索然,要迈步上楼,旁边忽而响起一句:“小费少爷,您东西忘拿了。”
温回递过来一瓶拆了封的水,是他刚才随手放玄关上的。
费慎也没多看,接过来道:“谢了。”
温回礼貌微笑了一下,出门跟上已经走远了的费惕。
费慎转身上了三楼。
房间门打开,一缕略泛陈旧气息的熟悉香味,散发着扑鼻而来。
都说男人的房间堪比毒气室,屋子里经常飘荡着各种诡异的味道,并且杀伤力颇大,进去一趟都得戴上防毒面具。
而常年挥汗如雨从事雇佣兵职业的男人,自然就更甚,比如蛇牙钱曼文他们,公司宿舍三天两头就得消毒一次,不然整栋楼都可能臭了。
费慎却是个不多见的例外,非但没有衣服袜子乱扔的坏习惯,且以往执行完任务,换下来的衣物都是第一时间清洗干净。
清丰那边的公寓住得频繁些,更多了些生活气息,但整体看着也是干净整洁。
而此刻所在的这间房,家中佣人每天都会过来清扫一遍,别说卫生问题,就是连有人住过的痕迹都发现不了。
再加之费慎对荼蘼花情有独钟,房间里大部分东西都与花有关。
床铺被单的刺绣、衣柜的纹路、墙壁的颜色以及床头那盒正在静静焚烧的香薰等……
每一样东西,都沾染了荼蘼花的印记。
费慎掀开被子一角,坐在床边,拧开了温回递给自己的那瓶水。
瓶盖落在掌心,费慎将其翻了一面。
不消片刻,如同变戏法似的,一个黑色的字母S,逐渐浮现在了瓶盖正中心。
费慎脸上毫无惊讶之色,只是静静注视那个S,表情若有所思。
S——代表邵?还是施?或者有其他更多的含义?
费慎思索了一会儿,暂时没找出太多头绪,重新拧上瓶盖,身体向后仰天一躺。
整个人陷进柔软的床铺,立时被清香包裹,他手长脚长,四肢一展开,手指便碰到了床头柜上的香薰。
香薰每日一换,味道却始终不变。
鼻尖缭绕着淡香,指尖微动,轻轻触摸香薰盒,费慎低声呢喃:“……邵揽余。”
后面的话语消失在唇齿之间,他擅自在心里补充完。
邵揽你会不会后悔,当初救了我那么多次?
第二天,费慎又去了一趟疗养院,带了些合适的礼物正式探望费兆兴。
对方今日情况比昨天更好了点,虽然还不能自己随意下床,但已经可以坐起来吃些流食了,不用再靠营养液续命。
当费慎出现在病房那一刻,费兆兴浑浊的眼珠一眨未眨,从迟钝茫然,到渐渐多出几分惊讶,最后激动地红了眼眶。
可惜他全身乏力,下不了床,贴身照顾的护工也不允许他这时候下床。
费兆兴嘴唇张了又张,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又急切得不知从哪里开头。
他望着停在门口的费慎,仿佛生怕他离开一样,轻轻拍了拍病床旁的栏杆,神态小心翼翼的。
“……小慎,过来、过来……”
这个场面落在费慎眼里,要说完全无动于衷,那必定不现实。
可要说他多么有感触,却也不至于,内心深处更多的是复杂,一种物是人非的复杂。
身形伫立于原地,不知过了多久,费慎才重新迈开步伐。
带来的礼物放进储物柜,护工递了条凳子给费慎,讨好地冲他笑了笑,随后离开病房,给叔侄两人留下说话的空间。
费慎拎着凳子放在床边,自己却没坐,反而去了离病床更远的单人沙发上。
费兆兴面色不由一僵,心中有些难过,暗暗叹气,替双方找了个台阶。
“沙发软,坐着舒服,小慎你就坐那吧。”
费慎没吭声,倒是把沙发挪了个方向,开口那端正对准病床,也不知道算不算接受了这个台阶。
少顷的沉默,费兆兴主动寻找话题:“回来多久了?”
“两天。”费慎总算出声。
费兆兴心底小小松了口气,能开口就好,愿意开口至少还有聊下去的余地。
“家里住得习不习惯?”他又说,“我吩咐过佣人了,除了打扫卫生,谁都不能进你那间房,要是住得不习惯,你就跟他们说,让他们给你换。”
费慎淡淡道:“从出生那天就住着的地方,没什么习不习惯。”
费兆兴愣了一下,连忙改口:“对对对,你看我,都病糊涂了,那里永远是你的家,家里怎么会住得不习惯。二叔睡太久了,病糊涂了,你别和二叔一般见识啊小慎。”
费慎又没声了,垂下眼神情模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正当费兆兴打算再换个话题,对方突然抬起眼皮,目光平视过来,眼底不见波澜。
“你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我是来探望你的。”
对方直截了当,费兆兴一噎,要出口的话搁置在嘴边。
无言良久,最终化为一道叹息,偏过脸在床头柜边摸索。
“我渴了,先喝点水啊……”
他手指细微发颤,在柜上摸了半天也没摸到水杯,翻来覆去地找,找不着也不换方向,可其实水杯在另一侧床头柜上。
费慎明白,对方是不想转过来让自己看见他的眼泪,他都明白。
沙发挪出刺耳响动,脚步声渐远,费兆兴心脏捏紧,以为费慎走了,立即抬头去看,却看见了储存柜旁的背影。
费慎翻找着自己带来的礼物,里面有一兜新鲜水果,挑了个雪梨出来。
“吃不吃梨?”他问道。
费兆兴来不及思考,忙不迭道:“吃,我吃。”
关上柜门,去洗手间把雪梨洗干净,费慎熟练地使用水果刀,完完整整把果皮削成长条形,切了一小块递到费兆兴嘴边。
费兆兴差点忍不住老泪纵横,就要张嘴去接,对方又突然收回了手。
“确定你现在能吃这个?”费慎皱眉疑惑。
费兆兴点头,费慎不信他,找了干净盘子把雪梨放好,又去翻箱倒柜地找榨汁机。
高级疗养院就是这点好,凡是想到的想不到的,什么都能找出来。
等洗干净榨汁机,再把雪梨一块块扔进去后,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了。
费兆兴翻涌的心绪慢慢恢复平稳,趁着费慎离自己近,他歉疚道:“小慎,是叔叔对不住你,这么多年亏待你了,你父亲他……”
这句话被榨汁机运作的响动覆盖,不清楚费慎听没听见,总之他的表情冷淡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