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种诱饵—— by鸦无渡
鸦无渡  发于:2024年0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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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慎能做到听完事情经过,仍旧极力控制情绪,已经让他感到十分意外。若事后还能独自平静消化,那恐怕算不上一个正常人。
而一头没有感情的怪物,邵揽余很难让他活着长大。
心病还得心药医,时至今日,费慎除了自己咬牙扛过去,谁也帮不了他。
事实证明,费家养不出一个软弱的孩子。
第六日清晨,费慎满身大汗淋漓,退烧清醒了。
前几日发生的种种,如同一场痛苦的噩梦,在睡梦中循环上演,然而一旦从梦中脱离,便显得格外遥远且不真实。
他眼神略微迟钝,兀自发了好一会儿呆,主动把佣人准备的早餐吃得一干二净,然后要求洗了个热水澡。
洗完澡走出浴室,佣人和医生都撤走了,床单被罩也换上了新的,房间多了另一个人。
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女人,二十出头的模样,可能比邵揽余大不了多少。
她穿着白色长裙,清亮的黑发盖过了腰身,正半蹲着背对这边,捣鼓床头柜上那个木盒子。
费慎这几日烧得迷迷糊糊,也没注意过是否闻到香味。
他几步上前,安静看女人将白色粉末捣松后,再一点点压平,中间挖出一个圆孔,随后放入另一种深色粉末,堆成山尖状,将其点燃。
做完这一系列步骤,印象中的香味缓缓从盒内飘出,费慎忍不住开口:“这是什么?”
他出声得突然,女人却没被吓到,盖上盖子后从容回答:“这是沉香,助眠的。”
言罢,她直立双腿,转过身,看见费慎顶着一头湿漉漉的短发,直接上手拨了拨。
“头发不吹干,会生病的。”
费慎皱眉后退一步,发现女人站起后比他高很多,他要仰头才能与之对视。
“你是谁?”
“我叫苏琅,如果你愿意,可以把我当成姐姐。”
苏琅回答,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类似帽子的东西,戴在他头上:“戴五分钟头发就能干。”
费慎沉默,邵揽余又换了一个人来监视他。
苏琅长得不算漂亮,但五官看起来令人舒服,声音也好听,相比那个男佣人,费慎对她没那么抗拒。
他坐在床边,聆听头上“帽子”发出聒噪的烘干声,目光落在沉香盒上,颇有没话找话的意思。
“邵揽余让你来的吗?”
“是的。”苏琅大方承认,也跟着坐过去,见他一直盯着香盒,便问,“你对香很感兴趣吗?”
费慎说:“以前没见过。”
“这是上世纪留下来的东西,现在很少见了,”苏琅说,“邵先生这倒是有不少,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教你。”
“那上面刻的是什么?”费慎转而问。
苏琅顿了顿,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木盒上面的花纹。
“那是荼蘼花纹,邵先生最喜欢的一种花。”
费慎突然看向苏琅:“你喜欢邵揽余?”
后者愣住,好半晌才颇觉意外地笑了笑:“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每句话都要提起他,”费慎直言不讳,“我讨厌他。”
苏琅哭笑不得:“你不怕我告状吗?”
费慎移开目光,盯着自己脚尖:“你去吧,让他把我赶走最好。”
苏琅停下了话头,打量眼前比自己矮一截的小孩,觉得费慎看着实在不像只有十二岁。
无论谈吐、性格还是举止,表现得皆比同龄人要成熟得多,或者说,要有城府得多,而且他似乎很能忍,任何情绪都不会随便表现在脸上。
尽管这城府在成年人眼里算不得什么,可对于一个未成年儿童来说,足够叫人讶异了。
烘干帽的噪音停了,苏琅将帽子从费慎头上摘下,说:“邵先生其实人很好,他救过我。”
“他也救过我,我不觉得他好。”嘴上反驳完,费慎话音一转,“他怎么救你的?”
苏琅又找出一把梳子,替他将烘干机吹得毛躁的头发梳理好。
“遇见邵先生的时候,我被一群拾荒者抓住,如果没有他,恐怕就要被活生生吃了。”
那群人是从边境线上逃出来的,至少也饿了四五天,当初若不是邵揽余,她必死无疑。
费慎问:“邵揽余为什么要救你?”
“因为邵先生并不是个坏人。”
“他什么时候救的你?”
“大概两三年前吧。”
“这是哪里?”
苏琅再一次愣住,无奈道:“你想问什么直接问吧,不用套话,能告诉你的我会说,不能说的你也套不到。”
费慎双目上视,凝望着她,第二次问:“这是哪里?”
“柏苏。”苏琅答道。
简单明了的两个字,让费慎心底骇然一惊。
这里是柏苏,自己居然跨区到了柏苏。
邵揽余是柏苏的人,难怪在科谟从没听过他的名字。
此处距离费家十万八千里远,中间横亘着时常发生暴乱的地带,被人称作地狱边境线。
三区交界、尸横遍野、贩卖人肉的边境线,游走着无数丧心病狂的叛乱组织,一旦闯入必死无疑。
他回不去了。
沉香悄然溢满整间屋子,费慎的嗅觉天生比普通人灵敏,尚在震惊之时,便潜意识察觉到今天的气味与上次不太一样,浓郁后更为明显。
“好香。”他喃喃了一句。
“嗯,”苏琅说,“加了点荼蘼花。”

费家请的授课老师,曾给费慎上过一学期地理历史课。
如今是新代146年,上世纪全球暴动以及资源争夺战,再加上S级武器引爆释放出来的巨大辐射,致使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物差点灭绝,包括人类。
毁灭性的战争过后,疾病肆虐,堪堪只剩下了最后四百人。
幸存者们带着冻存的基因库,紧急进入地下避难舱休眠。
避难时间长达几十年之久,地球生息却恢复了不到三成。要命的辐射无处不在,气候环境彻底紊乱,能用的资源寥寥无几。
为避免同样的悲剧再次上演,众人选择资源共享,全部可活动区域平均分配。由当时唯一一支科研团队做主,开启了首次人类基因培育计划,并将其命名为新代1年。
经过几辈人的不断努力,在如今的第146年,人口成功繁育至了八十万。
然而早在新世纪开始的第十年,拥有资源分配权的那帮领导者,内部出现矛盾,开始拉帮结派制造对立,甚至互相构陷迫害。因利益产生的纠纷难以调和,所谓的“平等共享”名存实亡,人类再一次走向分裂。
随着时间演变和地域迁徙,全球最终分裂为两大洲际——太平洋和大西洋洲际。太平洋洲际又分为三个区,柏苏、科谟以及维冈,大家各自选出了首领,由不同的家族把控政权。
时至今日,三区正式宣布独立。区与区之间表面互不干涉,井水不犯河水。实际共同交壤的边境线上,时常会发生激烈冲突,其间鱼龙混杂,死伤无数。
而费家,正是领导科谟的家族之首。
费慎这一回,怕是彻底栽入虎穴狼窝了。
据苏琅透露,邵家虽不是柏苏的政权中心,可掌握着柏苏乃至整个太平洋洲际的要害——军事武器。
近百年来,邵家始终是三区最大的军火供应商。他们尽管生活在柏苏,却又不属于柏苏。
而今叛乱组织横行、各区政权极不稳定的混乱时代,几乎人人难以自保的情况下,邵家倒成了最稳固安全的庇护所。
没有哪个家族能有实力单独与之抗衡,也没谁想与之抗衡,比起充当出头鸟,互相残杀拱手让敌人获利,大家更愿意拉拢这位实力雄厚的朋友。
此刻费慎也彻底明白,为什么自己没听闻过邵揽余的大名了。
一则是因为,以前在费家时,费霄几乎不让他参与任何军事政权相关事宜。除了那一学期的地理历史课,对此可以说是毫不了解。
其次,直至三年前,邵揽余父亲病逝,家族实权发生更迭,邵揽余才真正上位,成为邵家新一任主人。在此期间,他基本没有单独于人前露过面。
别说费慎了,就是费家那些成了精的老狐狸,都不一定认得邵揽余本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费慎也从苏琅口中,获得了大大小小各类信息。
不过苏琅说了,能讲的她都会讲,讲不了的套话也没用。
所以得到这些消息并不能起什么作用,顶多是让费慎更加清楚明白,自己一时半会儿逃不出去,逃出去也多半是死路一条,更遑论去对付邵揽余了。
明白了自己当下的处境,费慎果断放弃挣扎,一切听从安排。
往好了想,至少有个苏琅和自己说话,不会过于无聊。
苏琅也确实形影不离陪着他,三天下来,除了睡觉时间,两人几乎时时刻刻待在一起。
费慎的活动地点,逐渐从一间房子扩大到了整栋楼房内外,只要不离开苏琅视线范围,他可以去到附近任意地方。
费慎很自觉地,避开了负一楼地下室。
对于邵揽余的刑场,他选择敬而远之,不再去触碰一些可能波及自身的东西。
想到邵揽余,对方这几日倒是一次也没出现过。
别墅应该是属于他的私人财产,平日只有佣人走动,外头有全副武装的保镖站岗,不见邵家其他人身影。
平静了几天的时光,在一个热得发慌的午后被打破。
气候环境紊乱后,再没有过正常的四季更迭。通常前几日还是风和日丽,转眼就变为雨雪天气,没多久又开始艳阳高照。
近几日温度异常地高,费慎也不爱出门走动了。
按照以往惯例,在净化舱内躺了会儿消除辐射,他打算去餐厅吃午饭,却先一步被苏琅告知,邵揽余正在后庭院等他。
费慎坚持去餐厅转了圈,厨师没准备饭菜,看来是非见不可了。
别墅里外虽然已经逛得差不多,但后庭院还是第一次来。
费慎刚迈入庭院门槛,脚步忽顿,被满院开得正盛的花树惊住了。
以如今错乱的气候和贫瘠的土壤,就连栽种仙人掌这种存活率高的绿植,都是件极不容易的事,更别说需要精心培育的花朵了。
母亲曾经想养一株玉兰,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土壤,种子没发芽就失败了。
而邵揽余这里,竟然有一院子的新鲜花树。
白花绿叶、枝繁茂盛,成片地挤满了偌大的庭院,恰巧遮蔽了屋顶的烈阳,留下一地绿荫,形成天然的乘凉之所。
费慎长到十二岁,头一回切身感受到了嫉妒这个词。
邵揽余倚在树荫中间的躺椅上,神情惬意地冲他招手:“过来,外面热。”
今日他没穿彰显正式的衬衫西裤,换上了舒适的短袖T恤,下身是条灰白休闲裤,宛如刚从学校出来的学生,温柔干净,随和可亲。
费慎提起步伐,走到旁边另一张躺椅坐下,周身立刻阴凉了起来。
他正襟危坐,余光触及邵揽余,留意到对方这回没拿书,手里握着根深色条状物品,估摸几厘米长度,有点像口笛。
邵揽余抓到偷看的目光,也不挑明,含笑道:“看来你最近过得还不错,苏琅是个很好的伙伴,对吗?”
费慎的脸色比起刚来时要红润许多,明显近日衣食住行方面都不错。
费慎垂下眼皮,拒绝与他视线交汇,不答反问:“你喊我来干什么?”
每次和邵揽余面对面,他总会无形中产生一股不知名压力。
对方从不把他当成小孩,总是用同辈的态度进行交流,让费慎有种被迫将真实一面敞露于人前的不安感。
两张躺椅中间,有一方古色古香的小茶桌,邵揽余拎起茶壶,将两个茶杯斟满,推一杯到费慎手边。
“院子里花开了,怕你无聊,请你过来坐坐。”
嗅觉被茶香吸引,费慎眼神不由自主飘去,定定注视陶瓷小茶杯。
少顷,没忍住端起来喝了口。
十分清润的口感,喝下去似乎连大脑都清明了。
费慎想,这人的喜好真是奇怪,屏风、沉香、茶道,大概能用“复古”来形容。
“怎么样?”邵揽余问。
费慎面无表情答:“不好喝。”
邵揽余笑容不改:“那花好看吗?”
“难看。”
像是非同他作对,邵揽余连问几句,费慎都不给面子。
邵揽余也不生气,打趣道:“这里不比科谟舒服,麻烦少爷忍忍。”
费慎噎了几秒,索性直接问:“你会放我回去吗?”
邵揽余好似没听见,并未答复,抬手将那根深色的物品,放入了双唇之间。
一串嘹亮悠长的音调从中发出,果然是口笛。
邵揽余熟稔地吹了两段,不消片刻,空中竟传来一声高昂的鸟鸣,仿佛在回应笛音。
鸟鸣高昂尖啸,远在千里之外,那是鹰的叫声。
费慎目露惊讶,眼睁睁看着一个黑色物体自高空俯冲而下,掠过成片的花树,扑簌着冲进院子,最后停在了邵揽余肩头。
黑色物体是只鸟类,背部羽毛通体漆黑,腹部毛发为罕见的银白色,眼角连着颈项有两条蓝灰长纹。它左右甩动了几下脑袋,收拢硕大精壮的两翼,乖巧地立于邵揽余肩头,一双瞳仁透出猎食的凶光,无法让人忽视它属于猛禽之列。
费慎被这只“鸟”引出了莫大的兴趣,看得目不转睛。
邵揽余从手边食盒夹出生肉,刚丢出去,下一秒立即被叼走了,捕食速度快得叫人肉眼看不清。
费慎问:“什么鸟?”
“银腹隼。”邵揽余又投喂了一块肉,“或许你喊它鹰更合适。”
费慎有点脸热,他又没见过什么鹰啊隼啊的,不认识很奇怪吗?
邵揽余并非要嘲笑他的意思,反倒说:“它还没有名字,你可以给它取一个。”
“我?”费慎耸了耸肩,“我不是它主人。”
“现在是了。”邵揽余扔来一支白色口笛,微扬下巴,“试试。”
费慎愣在原地。
难不成……邵揽余要把这只鸟送给他?
这般猜测让他感到意外又激动,不过面上依旧掩饰得很完美。
费慎平静握住白色口笛,试探性放嘴里吹了一下。
没反应,银腹隼连看都没往这边看。
他没放弃,第二次吹得时间长了些,可惜由于没学过乐器,吹出来的声音格外磨人。
估计是被这一声给刺激的,银腹隼突然展翅,扑棱着飞向某处枝头,离这边有好些距离。
费慎激动的心情冷却了一半,偷偷朝邵揽余那边瞄了眼。
后者自顾自拿起手中口笛,换调子吹了一声。
收到指令的银腹隼又乖乖飞了回来,不仅飞回来,而且站在了费慎右肩。
费慎倒吸一口气,屏住了呼吸,紧张的缘故,肩膀丝毫不敢动弹。
双眼凝视邵揽余的手,他模仿着对方的指法,动作迟缓地抬臂,再次吹了一段。
银腹隼动了,可似乎不是听懂了指令,反而伸展双翼,冲出院子飞向郎朗高空,不见踪影。
费慎吐出那口屏住的浊气,有些气馁:“它走了吗?”
邵揽余喝着茶:“嗯,被你吓跑了。”
费慎:“……”
他的表情险些让邵揽余失笑,放下茶杯道:“想学的话,明天上午,我在这里等你。”
无声片刻,费慎蓦地站起身,脸上没了窘迫的表情,眼神也直勾勾的。
“邵揽余,”他直呼他的大名,脱口道,“你想拿我和我家做交易,是吗?”
费慎始终想不明白,当初父亲为什么不通知费家的人,而是要邵揽余来救他。但现在邵揽余救了人,却迟迟不肯放自己走,一定是想通过他,从费家得到点什么。
对于突如其来的尖锐问题,邵揽余没表现出半点波动,仍旧一派从容。
“那你说说,我能用你交换什么?”
费慎哑然,没了下文。
邵揽余好像什么都不缺,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
他带着白色口笛,朝庭院外走去。
走到半路,头顶掉落一片花瓣,费慎注意力被吸引,目光追随着花瓣,停住脚步回头。
“院子里种的什么花?”
邵揽余十分周到:“荼蘼。你要是喜欢,摘几束走也行,不过你刚才说它很难看。”
费慎怔然一瞬,目光移向高高的枝头。
纯白花瓣中间,点缀着鲜红花芯,满院的白亦能让人眼花缭乱。
这里的荼蘼花香味,和房间不一样。
费慎径自离开,没有再回头。
苏琅让人把午餐送进房间,费慎回去时正好饿了。
他进卫生间洗手,隐约听到外头有其他人的声音,侧耳细听,好像是电台广播的动静,其中依稀夹杂着“费家”、“失踪”等字眼。
费慎立马走了出去。
然而宛若提前预料到他的行为,刚一出去,苏琅抬手将电台关了。
费慎望着她手里的收音机,说:“你有听电台的习惯吗?”
苏琅否认:“很旧的东西了,无聊拿出来看看,没想到还能用。”
她说着,顺手将收音机放回了包里。
“吃饭吧,菜要凉了。”
费慎哦一声,没有追问,走向摆好的餐桌。
室外天气实在炎热,吃过饭,费慎感到阵阵困倦。
和苏琅说了句想睡觉,苏琅贴心把房间调成合适温度,又将沉香点燃,关上门出去了。
闻着沉香的味道,他很快进入了深度睡眠。
今天又一次睡得不安稳。
费慎梦见自己掉入一池温水,身体随水波浮沉摆动,水温越来越高,熬得令人难耐不已。
他气息急促,吃力掀开沉重的眼皮,发觉自己被汗水浸透了。
房间冷气不知何时关掉,连呼吸都是闷热的,费慎口干舌燥,翻身摸到床头柜上有杯水,不管不顾灌进了肚子。
未料水杯才放下,腹部骤然发起一股绞痛。
他五官皱缩,面容痛苦,用力摁住肚子,额头的汗顿时出得更快了。
在床上来回打了几个滚,绞痛更甚,费慎坚持不住了,跌跌撞撞滚下床沿,撑着一口气去找苏琅。
别墅大大小小的地方基本走过,他轻车熟路跑去三楼,找到苏琅住的卧室。
深夜已至,他不敢贸然闯入,抬起手轻敲门。
谁知手刚碰上去,房门竟自己缓缓开了条缝。
腹部疼痛加剧,费慎眯了眯眼,挤掉流下来的汗液,难受地扶住门框喘了口气。
剧痛让脑子变得不太清醒,眼前阵阵发黑,迷离的眼神无意识落向前方。
半开的门缝中,能看见苏琅卧室里的落地窗,窗外弯月高挂,月光整片洒下,形成浅浅的朦胧光影。
光影里坐着一个人,一个身形熟悉的男人。
男人背靠沙发,左胳膊放松地搭住扶手。
苏琅跪坐在他腿边,脑袋侧放于男人膝盖上,正脸朝向门外。
费慎隔着条门缝与她面对面,视线在无意间相撞。
忽明忽暗的光影中,男人右手搭上她头顶。
动作尽显耐心的抚摸,随后修长的手指下移,精准扣住了她的后脖颈。
费慎听见一道轻微的咔嚓音。
苏琅身体猛然一抽,四肢瘫软着下垂。
她睁着无法闭合的双眼,死死凝望门外的费慎,布满红血丝的眼角里,一颗透明眼泪滑落。
作者有话说:
明天后天休息,周五接着更新。

看见苏琅眼泪的刹那,腹中疼痛顷刻抵达了要命的程度。
他双腿颤栗着跪坐下去,汗液渗进眼里,脸色煞白,已然不清醒了。
然而房内的动静仍旧不断传入耳中,苏琅滑下男人膝盖,身体无力地坠倒在地。
邵揽余掸掸衣袖,掸去月光里并不明显的灰尘,从容不迫跨过地面的苏琅,走向开了条缝的门边。
对于突然出现的费慎,他似乎一点也没觉得意外。
拉开房门再随意关上,邵揽余微弯腰,准备触碰对方头顶。
只是到一半,又莫名停下了动作,眼底浮现对费慎满头汗的嫌弃。
费慎抬起下颌,双唇一张一合,努力想要说点什么。
邵揽余右手绕到他颈后,指尖摁住某个地方。
费慎心脏陡然悬紧,以为自己终将步苏琅后尘时,目光蓦地陷入昏暗,失去了意识。
半个月不到,费慎第三次从昏睡中苏醒。
思维慢了一拍,许久后,他缓慢偏头往床头柜看,柜上不见沉香盒,连床头柜样式都变了。
这不是他原本住的房间。
费慎没有心情再思考自己又到了哪里,所幸一觉醒来,腹部绞痛减轻,只余下些隐隐约约的不适。
四肢有点酸痛,他慢吞吞爬起来,想找水解渴,一只玻璃杯递到了眼前。
“原本的房间暂时不能住, 给你换了间新的。”
如同掌握了他脑子里的想法,递水的人回答了方才的疑问。
费慎却看也没看,一巴掌挥了过去。
动作迟了,指甲盖只碰到坚硬的杯壁,杯子被人抢先一步收走。
邵揽余将玻璃杯放去旁边,若无其事说:“你喝不了水,这是药,如果药洒了,可没人会像我这么好心,给你准备下一杯。”
费慎掀起眼,恶狠狠盯住他,口中质问的话就要呼之欲出。
可一旦凝视着邵揽余的脸,那张似乎怎么都不会有情感波动的脸,他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了。
尽管只相处了几天时间,费慎却轻易能感知得到,苏琅对邵揽余有着十分不一般的浓厚感情。
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亦是她短短二十年的生命中,为数不多把她当成真正的人对待的人。
她想学香,他便请人教她制香。她喜欢白色,他让人给她买的衣裙就全是纯白。
而当初苏琅被救回来时,邵揽余才刚刚顶替父亲的位置。
邵家人没有善类,外面更多虎视眈眈想要趁机分一杯羹的人,前有豺狼后有虎豹,邵揽余这几年过得并不轻松。
她是看着他,以及陪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互相信赖多年的同伴,邵揽余可以毫不犹豫地亲手处置。
那对于其他人呢?
费慎后知后觉,身体往床角内缩了缩,眼睛不受控制地去看邵揽余的手。
邵揽余的手很白,和他人一样白。指骨颀长,骨架却不小,白皙的皮肤找不见毛孔,初看会误以为这人是娇生惯养长大的。
然而很少人知道,他手心生了无数枪茧,为了不影响握枪的手感,经常一层又一层将其生生磨去,触碰起来格外粗糙。
苏琅担心他手疼,四处找最好的药膏备着,又怕他忘记,便时不时随身携带提醒他涂抹。
昨晚却是这双手,不留情面杀了她。
分明在剧痛的支配下,费慎听觉视觉都是模糊的,但黑暗中的那些画面,犹如一把刻刀刻进脑海,每一帧细节都清晰无比。
邵揽余用三根手指,巧妙地捏住苏琅后颈,颈椎受压过载,发出细微的碎裂声,旋即被那只手向上猛推,尖锐的断面插入脑干。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噩梦一般,一遍遍在费慎大脑里循环播放。
邵揽余见费慎离床边越来越远,眉毛动了动,顺着对方视线下移,看到了自己搭在扶椅上的双手。
略一思忖,他嘴角微提,轻飘飘道:“放心,小孩骨头软,我不喜欢碰。”
玩笑的口气让情绪压抑到极致,费慎终于爆发了。
他倏地向前扑去,意图抢走邵揽余别在腰侧的枪,可惜之前每次都慢一步,这回也不例外。
对方只是漫不经心一动,就避开了他拼尽全力的攻击,且不知不觉被枪托击中肘后,整条手臂登时发麻发疼。
邵揽余起身,把枪换了个位置,指指玻璃杯:“马上天亮了,把药喝了,别忘记我们昨天的约定。”
不待费慎说话,他离开了房间,好像没什么兴趣再继续待下去,走得很是果断。
背影消失在门后,费慎注视了许久,腹部隐约的疼痛变得密集,他没敢再犹豫,移到床头柜边,端起玻璃杯仰头灌下去。
无色透明液体是意想不到的苦涩,他皱着脸,将杯子摔在了地上。
费慎带好白色口笛,如约在上午赶到了后庭院。
今天不像昨日那样热得让人发慌,室外刮起凉飕飕的微风,整座院子的荼靡树随风晃动。
费慎踏着一地绿叶,在距邵揽余半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几个小时内,对方又换了套衣服,肩上背了羊皮枪套,黑色手枪放于腰侧部位。
他静默地站在邵揽余背后,目光锁定枪套,纹丝不动。
听见脚步声,邵揽余也没回头,双指无意识捻着黑色口笛,履行昨日的约定,淡声开口。
“发出准确的指令,重点不在于你吹什么曲调,而是频率。银腹隼的听频很广,想要它只听从你一个人的指令,就得先斩断其他生物带来的信息交流,再驯化它适应你的频率。”
简明扼要说完,他含住口笛,演示着吹了一段曲子。
声调比上回低沉许多,曲调旋律仿佛化身为一头身躯庞大的动物,向远方发出哀悼的悲鸣。
少顷,曲调缓缓收尾,银腹隼于高空长啸回应,展翅出现在庭院上方。
同一时刻,费慎倏然动了。
前一秒还像雕塑般默默伫立的人,后一秒如箭影掠了出去。
他动作干脆,径直冲向前方的邵揽余,手心握拳迅速一挥,有什么东西贴着邵揽余腰后扫过,枪套裂了条口子,巴掌大的手枪从里面掉出。
费慎精准接住,邵揽余手中显得小巧的枪,到他手里却看起来格外显眼。
上空的银腹隼遽然俯冲,费慎高举双臂,枪口对准银腹隼翅膀,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砰——!
没有接受过正规训练,一枪自然不中。
银灰子弹弹射而出,擦过银腹隼漂亮的羽翼,带着碎星子火花砸进了院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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