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就踩下油门,继续往前开。
这时他们已经彻底到了郊外,庄清河觉得眼前道路有点熟悉,然后想起来前面就是静山墓园。
他对南州市区的路况很熟,但是出了城就得靠导航了。
往临市去的路庄清河没走过,他没多想,就直接打开了导航。
“请设置目的地。”
声音一出,车里两人都愣住了,视线一起转向车载导航,那是商珉弦的声音。
尽管庄清河再不想谈论,“他”还是强行以这样的方式插到两人中间来了。
商珉弦看了眼导航,又看了眼庄清河,过了一会儿,他问:“这个决定对你来说太难了是不是?”
庄清河摇头,说:“一点都不难。”
他嘴上这么说,于是就不再刻意去切换语音包,仿佛要证明自己真的不在意。
车辆行驶中,雨刷在车前窗玻璃上扫来扫去,却怎么也扫不干净。
快到静山墓园时,导航里再次传出商珉弦提前录好的那些语音片段。
这次他声音有点迟疑。
“庄清河......你为什么又来这个地方?”
庄清河手握紧方向盘,让自己不要去注意。
“庄清河,我是不是又让你难过了?”
“对不起,我第一次爱上一个人,我很多事情都不懂,我可能是又让你难过了。”
“如果我真的做错了,你可以告诉我,但是别放弃我。”
接着,那个声音突然变得郑重:“庄清河,我爱……!”
声音戛然而止,庄清河关掉了语音导航。
商珉弦看着庄清河的侧脸,然后收回视线转向窗外,目光悲悯。
他的人生停留在12岁那年秋天,虽然缺乏阅历,但其实他懂得很多东西。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商珉弦更天生就懂爱的人了。
他懂得如何保持缄默,懂得如何一点都不伤害别人。
车窗外的景色疾驰后退,大雨在天地间砸出一片雾蒙蒙的白。他们远离城市,来到更加空阔的旷野。
商珉弦突然活泼了一些,甚至表现出了对去圳海的期待,他问庄清河:“我还没有去过圳海呢,听说那里很不好。”
庄清河笑了声:“那里以前确实不怎么样,但是现在已经变好了。”
商珉弦看着他,笑了:“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自豪,好像是你让那里不一样的。”
庄清河闻言转头看向他,小时候他太懵懂,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商珉弦有多聪明。
从经历和成长过程来说,他还是个孩子,可他眼中的仁慧和慈悲让他看起来像个一个温和的智者。
这个人才十二岁,就这么聪明。这么聪明,还把自己弄成这样。
雨势明显有减小的趋势,雨刷依旧不间歇地车前窗来回扫动。
商珉弦突然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庄清河转头飞快看了他一眼。
商珉弦侧耳听了一会儿,说:“后车轮上是不是挂到什么东西了?”
庄清河也静心听了听,他一向耳力过人,但他什么都没听到。
不过商珉弦一直坚持,说车的声音不对。
因为暴雨,路上时不时有被雨打落的树木残枝。
庄清河也怕是后车轮勾到了树枝,这是他们目前唯一的交通工具,不得不谨慎,想了想,他还是把车靠路边停下,解了安全带说:“我去看一下。”
庄清河没熄火,从车上下来,来到车尾处,弯腰往下看了看,两个轮子上除了沾了雨后的湿泥外,什么都没有。
他看完之后刚站直,车突然如利箭一般冲了出去。
庄清河怔愣了两秒,那车已经冲出去好远。他这才反应过来,也意识到了商珉弦的用意,迅速追了上去。
“商珉弦,你回来!”庄清河被恐惧紧紧攥着了喉咙,撕心裂肺地喊:“不能回去啊!”
商珉弦一脸平静地开着车,他刚才就想通了这件事的关键,就是绝对不能把这件事的选择权交到庄清河手上,这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远处的山顶聚集着浓郁的雾。
商珉弦像所有将死之人一样,回顾自己短暂的一生。然后发现自己就像一支没有蘸墨的毛笔,书写徒然,了无痕迹,活得无凭无据。
他牵风掠过旷野,一路疾驰,起码这一刻他是自由的。
庄清河,以后自己找东西吃吧。
眼前雨势渐收,大雨要停了,可是太阳还没有现身。商珉弦看了一眼郊区的野地,远处尽是大雾。
母亲,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呢?
车辆越来越远,轮胎在坚硬的柏油路上留不下任何痕迹。
庄清河明明是在追着车跑,却像是被一种阴郁可怕的恐惧追赶着。
这个世界出毛病了。
他一边追赶,一边痛哭,内心被无边的悲痛占据。
商珉弦,对不起,现在才认出你。
我不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不知道你每次晚上出来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
可我想对你说的也太多太多。
所以你先别死,让我救你。
天空厚重的云层开始退散,撕出许多口子,无数道光柱从天空中倾泻而下。
商珉弦的睫毛上像被撒了金箔,让他看起来易碎又憔悴。
长久以来,他一直居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维度,像服一场无期徒刑,可这一刻他是自由的。
真的好想再看一次日出啊。
下过雨的道路湿滑不堪,庄清河跑着跑着,突然脚下一滑,重重扑倒在水坑,被泥泞糊了一身。
他满身都是脏污的泥水,嘴巴也灌进了不少,可他趴在泥坑里,仍是冲着远去的车影狂吼:“商珉弦,你快回来,会死的!”
车影在他眼里越来越小,最终像一根针的尖刺。
商珉弦走了,他离开了。
仿佛他来到这个世界只有两个目的,帮助和宽恕。
他帮助了庄清河,又宽恕了商辰。
然后就像自然界里那种有灵性的动物,知道自己到日子了,于是从容赴死。
被分解,然后消失,去做维护平衡的一环。
庄清河心中所有关于商珉弦的计划和他们的未来,突然被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阻隔了。
神经开始丝丝断裂,精神支柱坍塌坠毁。他跪在泥水里,整个人就像一堆废墟。
眼前的车影彻底看不见了,庄清河也终于崩溃地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哀鸣痛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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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除夕后恢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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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清河重新赶回医院已经是五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他被丢下的那个地方过于偏僻,手机又被他扔了,没办法联系人或者叫车。
偶尔有路过的车辆见他一身泥水也不敢载他,在路边走了两个小时,才有一辆路过的货车让他搭车回市区。
来到燕大附属医院后,他无视别人诧异震惊的眼神,在咨询处问到了精神科治疗室的位置,就直接过去了。
此时已是深夜,长长的走廊上空荡荡的,只有商辰一人坐在长椅上。
他赶到的时候,方舟和商珉弦正好从治疗室出来。
这时他们也发现了庄清河,三人站在走廊上回头看向他。
庄清河一身泥污,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一瘸一拐地朝他们走去。
商珉弦看到他这样一惊,快步朝他走过来问:“你怎么弄成这样?”
他弯腰看向庄清河的膝盖,裤子那里磕破了,能看到里面殷红的伤口。
庄清河停下脚步,看着他们三个。
他觉得自己是走进了一个诡异的梦境,头顶的光线异常恐怖,面前的三张脸亦让人毛骨悚然,一种像是噩梦里才会有的氛围包裹了他。
他们刚完成了一场惨无人道、无人知晓、不会被追责的谋杀。
庄清河的神情因极度的恐惧而显得呆滞,他垂眸看着商珉弦的眼睛。
然后认出了他。
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庄清河看向方舟。
他太害怕了,脸上的肌肉不可控地痉挛跳动,整个人都带着一种诡异的僵感。张了张嘴,只发出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然后就卡住了。
然而他眼里询问的意味太强,尽管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个反应,但方舟还是如实说:“治疗已经结束,亚人格已经休眠了。”
接着他皱眉疑惑道:“不过很奇怪啊,我只唤出了一个亚人格,另一个好像并不存在。”
庄清河只听了他的前半句,哽在喉咙的那口气吐了出来,仿佛将死之人吐出的最后一口黑烟。
商珉弦蹙眉上前一步。
庄清河则在同一时间后退,想要远离这个人。
他茫然又回避地偏开脸,眼睛一眨,泪就掉了,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他…他、他,不是啊……弄错了啊。不应该这样……”
商珉弦眼睛紧紧盯着庄清河,觉得似乎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已经发生了。
庄清河看向商珉弦,只看了一眼,就被火燎了眼睛似的仓惶转身,慌不择路地想逃离眼前的情景,却一头撞到了旁边的墙上。
商珉弦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他。可是庄清河重重地往下坠,腿软地跪了下去。
就在这时,仿佛整个宇宙的星星都突然疯了似的惨叫。
庄清河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瞬间就断了。
他感觉到一种心神具灭的痛,脑子里有一把凿子,正在一点点把他的脑子挖空。他跪在地上深深弯下了腰,抱着头,发出一声凄厉悠长的惨嚎。
那叫声撕心裂肺,令人心惊,连空气似乎都跟着一震,荡出爆炸一般的气流。
在场三人都被他的样子吓到了。
庄清河活像被人捅了几刀,要被活活痛死的模样。
商珉弦看着绝望的庄清河,不明所以的同时又有一种深深的恐惧。这种恐惧闹不清来由,但却让他后背发凉。
胸口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不停往里面灌凉风,挟带着不详的预感。
这时,庄清河突然抬头,用怨毒的眼神看着商珉弦,仿佛在诅咒他不得好死。
商珉弦头顶发麻,看着他一动不动。
什么情况?
发生了什么?
商珉弦的心被一种恐怖的预感折磨着,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就已经提前害怕着它了。
下一刻,他突然被庄清河揪住了衣领。
庄清河眼神狂乱无序,眼泪从眼尾流进鬓发,冲他低声下气地哀求:“还给我,求你,把他还给我……”
还给我……
这个说法也真的好奇怪,一个他从没有拥有过的人,现在却用到“还”这个字。
商珉弦说不出话,他悚然地看着庄清河。
还什么?发生了什么?
庄清河在说什么?为什么这么看着他?
极致的痛苦将庄清河拖进了癫狂的黑暗深渊,灵魂仿佛被撕成了碎片,他的声带似乎也被这些碎片割破,字字句句都带着让人不敢听的痛感。
庄清河的怒火瞬间爆发,他突然尖声怒叫:“我让你还给我!”
他一拳砸到商珉弦脸上,将其打翻在地,然后开始不停厮打他,仿佛要把他的灵魂拽出来,好给另一个腾位置。
庄清河的攻击已经完全失了章法,没有技巧,全是本能的发泄。那种仇恨难以形容,好像把眼前的灵魂杀了、毁了、绞碎了都远远不够。
商珉弦还处于一种灵魂被抽空的状态,他眼神空洞无光,拳头落到脸上也感觉不到疼。
发生了什么?
商辰和方舟两人上去都没能把庄清河拉开,在暴怒和绝望加持下,这个人爆发出了超越平时的强大力量。
庄清河骑在商珉弦身上,青筋暴起的手好像鹰爪一般,死死掐住商珉弦的脖子。
商珉弦躺在那里,在庄清河的嘶吼声中连反抗都忘了,整个人都坠入一种窒息带来的眩晕绝望中。
他好像没有了知觉,可又感觉自己痛到浑身发抖。
他深爱着的人,昨天还和自己甜蜜互诉爱意的人,现在想要杀了他。
商珉弦感觉自己正在不断远离庄清河,仿佛有一个第四维度的高级生物正在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长,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明明昨天还说爱我的……
骗子,又骗人。
庄清河的话里全是毒,眼里全是刀,他只是用那双眼睛看着商珉弦,就几乎要了商珉弦的命。
商辰和方舟两个人拼劲全力,才把庄清河的手从商珉弦的脖子上掰开。
庄清河被拉开后又转向商辰,商辰被他一脚踹了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墙上。不等他反应,庄清河夹杂着怒火的拳头就接连不断朝着他的脸上砸来。
商辰的反应也很怪,对于庄清河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怒火,他竟然没有一丝惊讶。
商珉弦在一旁看着,觉得有什么恐怖的事正在发生,或者已经发生。
只有庄清河和商辰看得见那个可怕的鬼魂,他和方舟则是一头雾水。
庄清河的愤怒如洪水开闸一样泄出,声音透露着神经质的颤,他一边撕打,一边质问商辰:“鸠占鹊巢!鱼目混珠!你怎么敢这样!”
他的嗓音撕坏了一般,扭曲且尖利,像暗夜中的乌鸦,让了听了就觉出一种难言的恐惧。
庄清河从没感到过这样强烈的愤怒,铺天盖地的恨把他席卷,卷走了他的一切理智和隐忍。他恨这个人的卑鄙和残忍,恨自己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
暴走中的庄清河就像一个杀神,浑身都是势不可挡的暴怒。商辰完全被碾压,几乎是在单方面被殴打,很快就满脸是血。
一旁的方舟被庄清河的话勾去了注意力。
鸠占鹊巢……
鱼目混珠……
方舟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心里一震,接着是失重的悬空感。他猛地看向商珉弦,眼神震惊又怪异。
商珉弦也看向方舟,大脑一片空白,有种惶然的恐惧,脑中一道白光闪过。
尖锐的耳鸣声在耳边长响。
他花了很久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就是庄清河口中的“鸠”和“鱼目”。
庄清河这一天经历了太大的起伏和波动,惊吓,悲恸,愤怒,都是极为消耗人的精神的情绪。
他很快也没什么力气了,坐在地上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然后就开始哭。
商辰捂着脸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庄清河一言不发。
商珉弦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把庄清河抱起来往外走。
他想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庄清河被商珉弦抱着从商辰身边经过的时候,突然伸出手死死扯住商辰的衣领。他眼泪不停落,眼神狂乱无序,嗓子很痛很痛:“你杀人了……商辰,你杀人了!”
商辰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怎么能这么平静?
庄清河看着他,愤怒又一次涌上心头。
他攥着商辰的衣领,突然猛力一扯,把他向自己拉近。然后带着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愤怒,用额头朝商辰的脸狠狠撞了过去。
随着一声惨叫,剧痛在商辰脸上炸开,他觉得自己的鼻梁骨应该是断了。他捂着鼻子,血从指缝源源不断地往外涌,怒道:“庄清河!”
商珉弦本来抱着庄清河,闻声转头向商辰看去,冷冷的眼神几乎能把人冻僵。
商辰在商珉弦的视线中顿住,不再说话。
庄清河还在用那破碎的声音,声泪俱下地质问:“为什么不给他治病?你明明知道!”
“你遗弃了他,现在又杀了他!”
商珉弦抱着庄清河,觉得他的每句话都像一把刀,他知道自己就是庄清河嘴里的“病”。
他急于逃离这个地方,一言不发地把发疯的庄清河扛了出去,一路上引了不少人的侧目。
庄清河似乎是疯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突然凄声惨叫,对着商珉弦又撕又咬。
商珉弦像抱着一尾刚打捞上岸的活鱼,几次差点脱手让他从怀里跌出去。
庄清河铺天盖地的绝望稠黑又浓烈,像一桶沥青冲着商珉弦兜头浇下。
等到把庄清河放到车上用安全带捆起来,商珉弦已经满头满脸的血,都是被庄清河抓的,咬的。
安全带困不住庄清河,商珉弦只能死死抱住他,把他的双臂环住。
庄清河像被撕掉了法符的魔物,又像被活剥了皮的动物,疼疯了似的挣扎,一直在尖声惨叫。最后他终于耗尽本就所剩不多的力气,垂垂倒下一动不动。
只有眼泪一直没停。
庄清河陷入了无边的疯狂和悲痛。
商珉弦坐在一旁,也被搅进了一场茫然中去了。
原来他不是他。
回到商珉弦的住处,医生已经在一楼客厅待命。
庄清河被商珉弦放到沙发上,还是无知无觉地流着泪。
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
商珉弦看了他一会儿,说:“让医生看看你的腿。”
庄清河没反应,还在哭。
商珉弦的五脏都碎了,他还只是哭。
商珉弦看了他一会儿,只好在他脚边单膝跪下,拿剪刀把他受伤的那条腿的裤腿剪掉。伤口被雨水浸泡太久,已经发白了。
医生给他清创、上药,然后包扎起来。
庄清河还在哭,眼泪源源不断地落,那双明亮的桃花眼已经肿得不成样子。
商珉弦怕他这样哭下去身体会出问题,偏头对医生说:“给他打一针镇定剂。”
注射器刺进庄清河的手臂时,他也毫无知觉。冷白的皮肤,呆滞的视线,让他看起来像个没有生命的玩偶。
商珉弦抱起庄清河上了楼,在浴缸放了水给他洗澡,然后擦干重新抱回床上。
庄清河躺在床上,已经睡了过去,可还在哭。
到了半夜,他开始发烧。
他陷入了无边的噩梦之中,密林里是无边的大雾,天上无星无月。
庄清河知道自己在做梦,他拼命地想要醒过来,想要告诉那个愚钝的自己很多事。
快发现他,快找出他,快救救他。
来不及了……
半梦半醒半死之间,只有脸上烫人的眼泪不停在流。
商珉弦死了……
他的初神死了......
在自己和他终于重逢的这一天死了。
这样到底算什么啊!!!
庄清河突然在梦中发出一声惨叫,将暗夜整个撕破。
他半死状躺在床上,嘴里发出的音节是混乱零碎没有意义的、像被鬼捏住的可怕发音。
因为药物作用,他醒不过来,只能绝望地在梦境中撞得头破血流。
商珉弦拿毛巾给他擦汗,他出了太多汗,流了太多泪,多到商珉弦觉得庄清河整个人都缩水似的变小了,满身的悲伤。
即使安静下来,商珉弦也能听到他脑子里拼命叫痛的声音。
最后,庄清河开始说梦话。
“商珉弦……”
听到庄清河在叫他,商珉弦赶紧握住他的手,想说自己在,一直都在。
“商珉弦,别回去……”庄清河的泪滚滚而下,意识混沌,说:“你爸爸会杀了你的……”
商珉弦僵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夜色无边,天像是再也不会亮了。
商珉弦守着沉睡中的庄清河,在窗边的椅子上一直坐到天亮,又到午后,然后又到暮霭沉沉的黄昏。
一天一夜过去,屋内的光线不断变化,事物的轮廓也在缓慢移动。
只有商珉弦一动不动,可以说他稳定庄重,也可以说他死气沉沉。
屋内又冷又暗,物体线条和光影也显得扭曲又诡异。他快要被黑暗吞噬,近乎窒息般汗毛倒立。
原来,他不是自己。
这种恐惧不是一下子炸开的,而是像一滴墨滴进了水里,一丝一缕晕开,然后将整杯水都变得漆黑。
商珉弦曾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最强烈的爱都根源于绝望,最深沉的痛苦都根源于爱。”
曾经的他是读不懂这种句子的。
爱,绝望,痛苦,他认识这些字,甚至能背出它的含义,可是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仍是绝对的抽象。
现在想来,都是有原因的。
因为他就是这样的存在,他是因一种卑鄙的期待而产生的。
冰冷、没有情绪、高精密的机器……
理智、利益、无偏差……
所以他才是这个样子。
商珉弦的大脑像死机了一样停滞很久,才开始思考自己的意义。
因为总被说像一个机器人,所以商珉弦特别关注过机器人的问题。
他认为,机器人和人类最大的区别就是有没有关于“我”的意识。
人类有皮肤,皮肤以外是世界,皮肤以内是“我”。
这种本体感知来自触觉,能够通过触觉感知自身的存在和位置。
从很多年前,科学家已经尝试研究触觉传感器,试图复刻人类的触觉给机器人,目前已经成功。
商珉弦当时就觉得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做法,因为机器人很有可能因为有了触觉而意识到“我和世界”的分别,有了本体感知,然后慢慢发展出自我意识。
而他现在猛然发觉,自己就是一个拥有了自我意识的机器人。
爱上庄清河的过程,也是他长出皮肤和血肉的过程。
他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庄清河,那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爱,绝望,痛苦……
他仅仅在这一个人身上就全部感受到了,他们完美契合并且相爱,建立起了天衣无缝的感情结合体。
那是他的安全基础,是他与这个世界最有实感的连接。
那是他对生命的悟性和灵性,是他爱一个人的天赋所在。
那是把他爱的潜能激发出来的人,那是让他拥有本体感知和自我意识的人。
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他有意义的人。
商珉弦迫切地需要一个来自庄清河的拥抱,他觉得自己快要碎成粉末了。
虽然庄清河想要杀了他,但是他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地原谅了这个人。
这时庄清河也醒了,他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商珉弦起身朝他走过去,想抱他。
庄清河则睁着迷茫的眼看着他,脸上是要从一个噩梦中脱身的挣扎。
他刚一靠近,庄清河就猝然睁大双眼,整个人突然崩溃,举着手不知该往哪放,躲脏东西似的躲,愤怒又惊恐地尖叫:“你不要碰我!”
商珉弦因想要拥抱庄清河而伸出的手一下子就僵在了那里。
庄清河在抗拒他,甚至仇视他。
此时天色已经很暗,商珉弦没开灯,整间卧室都是沉郁的暗色。
可是庄清河眼中的怒视还是那么明显,他双眼通红地质问:“开车走的人是你,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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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商公主,说两句。
前期挺多人不喜欢商公主,觉得他人设差。
说实话,我当时看了挺高兴的,因为我想要的效果达到了。
他确实不是一个正常人,拿正常人的标准来评价他,必然失望,这也正是我要呈现出来的效果。
他缺乏从“自然人”到“社会人”的社会化转换过程,这就注定他性格是不健全且不完善的。
前期他就像一个机器,让人心急的犹豫和纠结,总是用错的敏感和迟钝,总跑偏的脑回路,我认为都是非常合理的。
而他每次把事情想通后表现出的超强执行力,也是他性格的重要特征。
是庄清河让他长出了血肉和心脏,让他懂得爱和表达爱。
如果以存在时间算年龄的话,咱们的商公主也才十六七岁啊。
能做到这样,他已经很棒了。
“开车走的人是你,对不对?”
面对来自庄清河的诘问,商珉弦茫然了一下,张了张嘴:“什么?”
庄清河直视他的眼睛,再开口已经不是质问,而是陈述:“骗我下车,然后开车去医院的是你。”
商珉弦反应了许久,他回忆起庄清河赶到医院时的样子,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不等商珉弦开口为自己申辩,庄清河又问:“他会开车吗?他12岁就被你拿走了一切,他有机会开车吗?”
其实庄清河当时之所以放松警惕从车上下来,就是因为潜意识觉得主人格是不会开车的。
可是车冲出去的那一刻他太慌了,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是在回来的路上他才意识到,也许在车上某个他不知道的瞬间,亚人格就出来了,并把他骗下车。
商珉弦此时也彻底明白他对自己的恨意从何而来了。
庄清河觉得,是自己杀了他。
“他会开车。”
庄清河愣了一下,抬起眼看着他。
所以......真的是自杀。
商珉弦继续说:“在国外时的驾照是他考的,他喜欢开车,有时候晚上他会偷偷开车出去兜风。”
庄清河眼眸晃了晃,似乎想到什么画面似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我也没有撒谎,我说我有驾照。”商珉弦还在解释,说:“因为驾照上写的我的……”
他猛然刹住,没有继续讲下去。
是他的名字吗?
这个名字属于他吗?
庄清河也意识到了商珉弦停下的原因,一时也沉默了。
在沉默中,商珉弦想明白了一些事,庄清河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做出了某种选择。
商珉弦在心里分析,庄清河的选择没有错,可他还是感觉自己被致命的斧子劈裂了。
“所以……”商珉弦眼睛红得吓人,他问:“我占了他的名字,他的身体,他的身份。我偷了他的一切?”
庄清河还是沉默。
商珉弦又问:“那你呢?”
“你也是我从他那里偷来的吗?”
“我没有过去,没有父母,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不是。”
“那我是谁?”商珉弦问这句话的时候竟然出奇地平静,可内心却无比希望庄清河能给自己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