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杀了高飞。”
“那年我搜集了一些庄杉的罪证,寄到了公安局,可是两天后那些东西就被截了下来。”
“高飞干的。”
“高飞失踪的那天,是我给他打了电话。”
“我把他叫了过去。”
“我对他动手了。”
“因为我要取信于庄杉,只能这么做。”
“最后是我告诉庄杉,血会渗进地板缝,不仅要换地板,而且连地板下面的水泥都要敲碎了重新灌。”
“那个血指纹,也是我教他提取的。”
宋明山和盛老当然看不出庄清河撒谎的痕迹,
因为以上每一句话,全部都是真的。
庄清河天生就是撒谎的高手,他能把谎言说得像真话,也能把真话变成谎。
其实这个世界上最高明的谎言,就是蒙太奇式的谎言。
每一句话都是真话,可是他颠倒顺序、置换因果、隐瞒重要前提,然后再剪辑、改变语言表达、重新组合。
它就变成了一个弥天大谎。
“那年,我搜集了一些庄杉的罪证,寄到了公安局,可是两天后那些东西就被截了下来。”
“高飞干的。”
这些话是真的,只不过时间被庄清河模糊处理了。这不是庄清河编造出来的杀害高飞的理由,而是他们认识的契机。
那时随着庄清河一天天长大,他的皮囊也逐渐出名了。当时凡是在聚会上看到庄清河的人,事后都会打听,那个少年是谁?
他的美貌是祸,不是祸国殃民的祸,是惹祸上身的祸。
庄清河也是在那段时间突然想通,为什么那些人看他的眼神让他觉得那么不舒服。因为他们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打量一只羊。
他们在用眼睛打量这只羊能不能吃,好不好吃。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庄清河做出了一个看似成熟,实则毫无作用的反抗。
他搜集了一些庄杉的罪证,寄到了公安局。
当时他才十二岁,能力有限,羽翼未丰,那些所谓的“罪证”现在看来简直幼稚得可笑。
两天后,有一个人拿着他的那些资料,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个人就是高飞。
高飞截下了庄清河搜集来的漏洞百出的资料,找到了他,告诉他这些东西撼动不了庄杉,甚至还会让庄清河暴露。
庄清河的眼睛一点点熄灭下去,他看起来走投无路了。
“孩子,你知道变色龙吗?”
庄清河愣了愣:“变色龙?”
“对,变色龙。”高飞目光沉静又和蔼,他说:“那是一种很聪明的动物,它会变换身上的颜色隐藏自己,保护自己。”
“隐忍,蛰伏,伪装,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活下去,好好长大。总有一天,他会伏法,你也会迎来属于你的自由。”
送庄清河回白房子的路上,庄清河始终一言不发,快到门口的时候,庄清河停了下来,他背对着围墙面向高飞。
“高警官,圣经也会骗人吗?”
高飞愣了一下,然后看到庄清河身后白房子的围墙上的铜片,以及上面镌刻的文字。
“那光是真的光,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
高飞突然感觉喉咙干涩,在庄清河沉静的询问下沉默了许久。
他没有办法不为庄清河感到难过,这个孩子想要的仅仅只是人权。
因其为人,而理应享有的权力。
生而为人,理应拥有人权。
在那之后,高飞因为放心不下,开始和庄清河频繁往来,两人就此熟识起来。
“高飞失踪的那天,是我给他打了电话。”
“我把他叫了过去。”
“我对他动手了。”
“因为我要取信于庄杉,只能这么做。”
“最后是我告诉庄杉,血会渗进地板缝,不仅要换地板,而且连地板下面的水泥都要敲碎了重新灌。”
“那个血指纹,也是我教他提取的。”
这些话也是真的。
那么,当年的真实情况究竟是什么?
记忆在眼前铺陈,展开,那是只有庄清河一个人知道的真相。
在那个令人交口称赞的金秋,那时庄清河和高飞已经认识了两年多。
那天庄杉突然派人去白房子接庄清河回家,在回去的车上,庄清河心里就已经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他对危险一向嗅觉敏锐。
中途,庄清河找机会给高飞打电话求救。而被接回家后,他就被庄杉送到了一间客房里。房里有一个男人,他就坐在窗边的小桌前,桌上还放了待客的热茶和小松饼。
庄清河认识他,在电视上看过,是个“大人物”,那个人至今仍在官.场十分活跃。
庄杉当然不敢交代自己的作案动机,因为一旦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庄杉当天晚上就会以任何一种突发疾病死在监狱里。
这也是庄清河始终缄默的原因之一。
在那间客房里,庄清河竭力反抗,爆发出了他那个年龄的少年不该有的力气。那个人也许是觉得无趣,也许是怕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总之他放弃了,准备离开。
事情如果能就此结束就好了,偏偏他离开的时候正好撞见了接到庄清河求救赶来的高飞。
高飞的死亡在那一刻成了定局,源于那个“大人物”离开前给庄杉的一个眼神。
所以,就连那句“是我杀了高飞。”,对庄清河来说也只是概念的问题。
一直以来,在庄清河的心中,自己就是杀死高飞的“凶手”。
如若不是他的求救,高飞不会死。
因为要接待这个“大人物”,庄杉在这天遣散了家里所有人。他上午陪那个人打了一上午的高尔夫,手套都没来得及褪下,高尔夫球杆就放在沙发旁边,还没被收起来。
一切都刚刚好。
庄清河从客房出来下楼,透过小厅的窗,看到的就是庄杉的行凶现场。
秋蝉发出垂死的长鸣。
高飞躺在地上,他的头骨已经被打得凹陷了进去,整个脑袋已经碎了一半,鲜血和脑浆糊成一团,红白交杂。血流了一地,漫过木质地板,渗进地板缝隙。
拿高尔夫球杆的人回过头。
庄杉脸上都是喷溅状的血迹,他透过窗看到了在窗外窥视的庄清河。
庄清河被发现了。
接着,庄杉手里拎着高尔夫杆,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那个刀背杆头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身后是倒在血泊里的高飞。
高飞还没断气,他睁眼看着庄清河,然后张了张嘴,对着庄清河无声说了三个字。
变色龙。
庄清河目光呆滞,和他对视,脑海中有惊雷闪过。
高尔夫球杆拖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血迹,像一个红色的箭头,指向庄清河。
庄清河收回视线,望向庄杉,在他眼里看到了明明白白的杀机。
变色龙……
高飞蠕动的嘴唇,说出那三个字,那是只有他们两个才懂的秘语。
孩子,怎么办啊?你被他发现了,跑不了了。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变色龙吗?
庄清河看着他。
变色龙?
高飞呼吸孱弱,他的头已经碎了一半。
对,变色龙……
那是一种很聪明的动物,它会根据变换身上的颜色,隐藏自己,保护自己。
隐忍,蛰伏,伪装,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活下去,好好长大。总有一天。他会伏法,你也会迎来属于你的自由。
孩子……你那么聪明,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你应该知道的……
你必须知道啊!!!
高飞的眼泪从混浊的眼睛里抖落出来,和血一起。
庄清河面无表情,嘴巴微张,一脸的空白。他听见庄杉朝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越来越近……
高尔夫球杆拖地的声音,像恶魔的指甲在刮他的头皮。
庄清河望着高飞,眨了眨眼。
一眼万年的对视中,庄清河的大脑在那一刻完成了某种启动。
高飞看着他。
变色龙……
孩子,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活下去。
如果说这是一个契机,庄清河自己也说不上这是一个好的,还是坏的契机。
总之在对视的这一刻,庄清河被绝境逼出了一个人所能有的最大的潜能。
他突然明白了高飞的意思。
高飞要他活下去,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庄杉还在向他靠近,拖着那根高尔夫球杆。
高飞还在看他。
他整个头都泡在血里,可他的眼睛还在努力跟庄清河说话。
变色龙啊……
你快变颜色啊!
庄杉离庄清河越来越近。
窗外的树影晃动,云光闪闪烁烁,庄清河站着一动不动。
变色龙……
庄杉停在了他面前。
树影、云光,在闪烁。那是一个天气很好很好的午后。
那也是庄清河人生中的一个割裂点,从那天开始,他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好天气。
阳光游走,庄清河浑身被照得发光,头发丝都在闪烁。
那样的好天气。
高飞还在看他。
庄清河,科学家说物种的进化是一个非常、非常漫长的过程。因为物种需要好几代的自我保护,才能开启基因的驱动。然后淘汰不能适应生存的特性,最终完成进化。
可是因为你,我不相信科学家了。
我不知道变色龙是经过多久的时间才进化出了这个自我保护的能力。
但是你,你是在庄杉走向你的十几米的距离,那十几秒的时间里,完成了你的进化。
这个世界如此神奇,有那么多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情。为什么就被你遇见了呢?
因为你总是被逼到绝境吗?
庄清河突然抬脚向庄杉靠近,从阳光中走进屋子里的阴影里。
他表情很冷静,眼中是一种近乎冷血的镇定,他说:“父亲,您遇到麻烦了吗?”
庄杉闻言,微微一愣。
“地板要换,血会渗进缝隙里,能检测出来。”庄清河又向他身后的高飞望去,看着血泊里的男人,嘴上说:“我还可以帮忙做不在场证明。”
庄杉眼里的杀机如太阳隐进云层,霎时黯淡了几分,他语气慈祥,问:“你会帮我?”
“当然,我是你的儿子。”庄清河说得理所当然。
庄杉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他不相信任何人,他的面容虽然依旧慈祥,可是手里的高尔夫球杆也牢牢握着,他又问:“哦?我怎么相信你不会出卖我呢?”
树影,云光,闪烁。
高飞还在看他。
孩子,想办法,让他相信你……
庄清河眨眨眼,冷静地收回视线。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庄杉,抬手去拿他手里的高尔夫球杆。
庄杉和他目光对视。
这时,正好有一声蝉鸣,穿破了这如同梦境的局面,响彻整个庄园。
庄杉松开了手。
庄清河拿起高尔夫球杆,然后越过他,朝倒在地上的高飞走过去。
庄杉回头,看到庄清河走到高飞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地上已经不知生死的人。
他不知道高飞其实还有意识,正睁眼看着庄清河。
高飞显然知道庄清河打算做什么,那个头发花白的老警察慈爱地冲庄清河笑了笑,眼里都是赞许。
像表扬一个找到正确答案的乖孩子。
你学会变颜色了。
他蠕动着嘴唇,在庄清河身影的遮蔽下,庄杉看不见他。
他用唇语无声地说了一句:“你做的很好。”
他甚至用无力的手,对庄清河比出了一个大拇指的手势。
庄杉的那个角度看不到这些,他甚至不可能想得到,庄清河和这个警察认识。
庄清河举起高尔夫球杆,向高飞的头部一下一下猛砸,血液四溅,溅到了庄清河那张稚嫩的脸上。
庄清河,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你只是转过身,满脸满身喷射状的血迹,把沾了自己指纹的高尔夫球杆还给庄杉,冷静道:“现在我们是共犯了。”
庄杉看着你,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
你活了下来。
而你身后的高飞,也在这时才闭上双眼,中断了自己的呼吸。
可是真相还重要吗?
多年以后你依旧站在这里,高飞也成为了你活着的标尺。
那个秋天,那个下午,一切恍惚如梦境。
高飞化作一具白骨,庄杉当时的视线又被遮住。这些事情,成了只有你一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瞒下去吧。
庄清河,继续瞒下去。没有人知道你真正的杀戮从何时开始。
瞒下去是对的。
上帝把这样的选择和经历强加到你的身上,那么就只有瞒下去才是对的。
“我也走在苦路上。”
这么多年来,你就是背着这样的孽债,度过了数不清的日日夜夜,你的心里始终装着一架天秤,两边称着你多年来的罪与罚。
只有教堂里的耶稣接纳过你的隐衷。
你头戴荆棘王冠,背着沉重的十字架,一路受着鞭挞,走在自己的苦路上。
直到那天在山上从高处坠落,你流的血,终于洗干净了你所有的孽,你也卸下了身上那个沉重的十字架。
在黑与白中翻滚多年,你终于用见不得光的功勋,换来了自己最想要的那颗糖。
就是做好人的权力。
“庄先生,你回来了。”管家牵着豆包,准备出去溜它,他说:“晚饭已经好了,他们几个都等你回来吃饭呢。”
“嗯。”庄清河应了一声,看向室内。
玻璃透着暖黄的光,他最爱的几个人都坐在里面。
一切都尘埃落定,庄清河也走进了自己的一片灯火中。穿过庭院,两边是洁白的月季花,他向屋内走去。
庄清河这不算长的一生,好像一直走在漆黑的隧道里。
他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很久,耳边始终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庄清河听不出这声音具体来自于谁。
“请你清醒地走进黑暗,永远保持罪孽下的洁白。”
“请你每次穷途末路时,都要绝地逢生。”
庄清河推开门,前方光芒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