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后,商珉弦问:“到底怎么了?”
庄清河握着方向盘,弓着背捂住胸口,想让那里跳得慢一些。
又沉默了许久。
突然下起了大雨,雨势来得暴烈,空气里都是水,如圣经中四十昼夜的大雨。
密集的雨水和树木遮住了本就不多的天光,车厢里暗得可怕。
庄清河换头望向车窗外,雨越下越大,水珠贯成串,再连成丝,落在地上砸出白茫茫的花,看起来像是水面长出了晶白的毛。
过了很久,庄清河才转头看向商珉弦,从中看到了一种自我放逐,自我抛弃的淡然。
庄清河想象着这个人活的无凭无据的这些年,突然不敢再看那双眼睛,再次转头看向车窗外,只敢问一句。
“是你吗?”
商珉弦被他这么问,呼吸突然错乱又惊慌。
庄清河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很轻并且在发颤,哽咽着又问了一次:“是你吗?”
天空呈现一种鸽灰色的绒质,大雨落下漫天的针脚,这场连绵了十几年的暴雨滂沱又潮湿,让他们的灵魂都长出了菌。
商珉弦看着他长久地沉默着,一言不发。
庄清河并不催促,他只是等着,拿出等到地老天荒的耐心。
过了不知多久,在这样喧哗的雨声中,庄清河的身边终于响起了那句时隔十几年的问候。
“庄清河,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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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瞬间滚落。
就这么一句话,足以让庄清河瞬间崩溃。他哽出一个泣音,然后俯身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
商珉弦的眼眶也红得厉害,他看着庄清河,眼神中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悲痛在狭小的车厢里,像瘟疫一样蔓延。
庄清河抬头看了他一眼,再次和他共处,心里有汹涌的柔情涌上来,泪反而掉得更厉害。
这时商珉弦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愣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来,是方舟打来的。
也许是约定时间到了却等不到人,所以打电话过来了。
庄清河看着手机上的名字,生出一种带着强烈讽刺的愤怒。
方舟原来代表新生和救赎,此时却像一道催命的咒符。
这个世界太荒谬,真正善良的人不能在耶和华面前蒙恩,只能屈身黑暗。
如此因果难参。
长时间的沉默后,庄清河问:“你是哪一个?”
这话似乎把商珉弦给问懵了,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庄清河,眼中逐渐困惑起来,喃喃道:“是我啊。”
庄清河呼吸了几口气,很有耐心地问:“不是说,除了他还有两个吗?你是哪一个?”
商珉弦眨了眨眼,笑了笑说:“除了他,剩下的两个都是我。”
庄清河蹙眉。
商珉弦还是那种温和纯粹的笑容:“庄清河,我一直是我。”
“那,那个拿箱子的人是怎么回事?”
“拿箱子的人?”商珉弦愣了一下,微笑地看着他:“你们是这么称呼我的吗?”
庄清河看着他,心里觉得很难受。因为他不喜欢商珉弦嘴里的这个“你们”,或者说不喜欢自己也是这个“你们”。
商珉弦似乎把自己隔离在外,一个人站在了世界的另一面。
商珉弦说:“都是我,从头到尾只有我和他两个。”
“那为什么?”庄清河回忆和方舟的谈话,问:“为什么国外的那个医生会诊断还有两个人格?”
商珉弦抿了抿唇,说:“因为我在他面前假装了两个身份。”
“他?”庄清河有点不明白,这个他是指谁?是医生?还是亚人格?还是商辰?
“就是他啊。”商珉弦顿了顿,说:“就是这段时间一直跟你相处的那个他。”
雨声沉闷,庄清河柔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商珉弦回答:“因为他太可怜了。”
庄清河看着他的眼睛,发现这个灵魂十几年后仍未改变,一如既往的纯良。
那时世界黑白黏着,天地一片混沌,商珉弦为他挥刀,劈开了天地,然后不遗余力地将他打捞。
商珉弦说,庄清河以后自己找东西吃吧,他就听话地自己把自己养了这么大。
商珉弦给他创造了新的世纪,自己却又在那之后归入了混沌之中。
“告诉我,商珉弦。”庄清河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商珉弦的眼眸分明是像琥珀一般剔透,里面却被像暮色一样的沉郁填满,沉甸甸的拎不动。
雨声震耳欲聋。
事情还要从他们被小旅馆带离之后说起。
商珉弦因为吃了猫的缘故,在那之后就患上了厌食症。开始只是不能吃肉,后来慢慢连蔬菜也很难吃得下,直到完全无法进食。
实在没办法,商辰让医生给他输营养液。
秋天快过去了,商辰每天都会去看商珉弦,没有安慰和关心,商辰一直在自己表达对他的失望。
那是拔苗助长的期待,是不以健康成长为目的的灌溉。
舌头这么柔软的器官,原来也是能一点一点扼杀掉一个人的。
商珉弦的灵魂和躯体,在那个深秋一起虚弱了下去。
那场所谓的让他“失忆”的高热就是这时爆发的。
雨水在车顶打出沉闷的声响。
“我发了高烧,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的早上。醒来之后我发现了身上那种因长期不进食带来的虚软疲弱少了很多。”
“我下楼去,佣人看到我起来一点都不惊讶,只是给我准备好了早餐,可我还是吃不下。”
“然后他就出来了,那种感觉很神奇,我只是一恍惚,就发现眼前的餐盘已经变得干干净净了。”
商珉弦的病因可以说是逃避,也可以说是自救。父亲期待的压力,再加上不能进食的痛苦,使他分裂出了这样一个人格。
而当遇到相似的环境或情景时,主人格很有可能因为想要逃避而叫出亚人格。当主人格习惯了依赖之后,亚人格出现的次数会变多,时间也会变长。
主人格则会被慢慢削弱。
每当需要吃饭的时候,商珉弦就会控制不住地唤出亚人格,让他代替自己进食。
按照病理来说,最初产生第二个人格也就是亚人格的时候,亚人格是不知道自己是亚人格的。
因为他能掌控身体和意志,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就是自己。
但是人格之间记忆并不共享,当时亚人格出现的时候没有任何关于过去的记忆。
这种情况下,身边的人会以为他是失忆了,于是将商珉弦的身份和信息安在他的身上,他就理所当然认为自己就是商珉弦。
然而主人格苏醒后,他们轮流掌控身体,这就导致了每个人格的时间和记忆都是不连贯的。亚人格会慢慢意识到对方的存在,想当然地认为对方是入侵者。
面对这种情况,亚人格会做什么呢?
他会求助,向这个身份的父亲也就是商辰讲述自己的情况。而商辰或许已经发现了儿子的不对劲,这个时候他就要面临一个选择。
至于商辰是怎么选择的,现在已经不言而喻了。
“我太虚弱了,精神也不好,大部分时间里都在沉睡,他开始帮我应付更多的事。”
“又过了一段时间,父亲来看我,他认出了我,然后问我……”
商珉弦说到这就停下了,商辰当时问他的问题似乎让他到了现在想起来还是痛苦不堪。
他捂住脸,把自己缩了起来。
“他问我,你怎么又回来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父亲一直都知道。”
这句话也许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商珉弦在那一刻被清楚地告知,自己被遗弃了。
刹那间,云层遮住太阳,明暗忽换。
从此两个人格就颠倒了身份。
真正的商珉弦从此就被困在无风又潮湿的暗处,一日日衰弱,变得浅淡。他对时间的流动没有感知,也没有经历让他成长。
准确来说,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长大过。
而商辰当年为了误导商珉弦的医生,应该费了很多心思。
商辰的误导,亚人格的无知,主人格的配合,居然也令当年的那个医生分析出了一套看起来十分合理且符合逻辑的病况。
而那个医生的误诊记录,又在多年后同样误导了方舟。
性格的巨大转变是因为艾伯特实验,没有十二岁前的记忆是因为解离性失忆,有时候会突然跑出去是因为神游症。
商辰为亚人格编出一套可以解释他状态的原因,让他坚信自己是原住民。
那么多的烟雾弹,只是商辰为了颠倒黑白,调换主次的手段。
商辰最终成功掩埋了真相,让真正的主人看起来才是那个入侵者。
仿佛这具身体只是他制造出来的器皿,而里面该装哪个灵魂,应该由他说了算。
庄清河听着,视线偶尔和商珉弦碰撞,交融后又破碎。
“他对我很抗拒。”商珉弦叹了口,神情很无奈。
庄清河想到另一个商珉弦曾对他说,他抗拒十二岁之前的记忆,好像一旦想起来就会出大事。
他现在终于知道这个所谓的大事是什么。
他当然会抗拒,会恐惧,那是潜意识里趋利避害的本能,十二岁之前的记忆是足以推翻他整个存在的关键。
“他是被我弄出来的。”商珉弦看起来有些不安,说:“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错误。”
“他太可怜了,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的来历都弄不清楚。”
“所以我就假装成另一个人,跟他聊天,慢慢他对我其中一个身份就不抗拒了。”
也就是方舟嘴里所谓的“母亲人格”。
庄清河果然没有猜错,善良包容,无私奉献,牺牲精神。这些看起来是母亲形象,但也是商珉弦拥有的美好特征。
医生被误导后分析出一个阴差阳错的结论,他判断这个人格是商珉弦分裂出来的母亲。商珉弦本来就少年丧母,这种猜测实在是再合理不过了。
可是除了商辰,再也没有人知道那就商珉弦自己。
他作为箱子承载自己的痛苦的同时,还要作为“母亲”去哺育另一个人格。
去安慰那个占据他一切,夺走他一切的人格。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好?
都被这样对待了,还在想着去帮助别人。
庄清河在此时有了更加明确的实感,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两个人格根本不是部分和全部的区别,他们是完完全全的各自独立的两个人。
可是他现在甚至没有心情纠结自己感情的错位,或者说他现在抗拒去想这些。
庄清河问:“你为什么从来不出来见我?”
商珉弦垂了垂眼皮:“我不知道你来找我了,我最近才知道。”
“我平时不出来,我都在睡觉。”
庄清河又问:“这些年你从来没出来过吗?”
“偶尔。”商珉弦说:“我有时候晚上会偷偷出来透透气。”
庄清河闻言又是心脏一抽,疼得他几乎晕厥过去。
过了许久,他问:“是他不让你出来吗?”
“不是。”商珉弦摇摇头,解释道:“他没说不让我出来,是我自己......”
庄清河眨了眨眼,问:“那你今天早上出来,是跟他商量好的?”
“嗯。”商珉弦点点头,说:“我想看看日出,我好久没有看日出了,我还想看看你长大后的样子。”
庄清河趴在方向盘上看着他,小声问:“那你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吗?”
商珉弦的灵魂坦诚得就像一个脱了衣服的小孩儿,点点头直白道:“我早上就说了,我很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长得很好,很健康,身上也不再有斑杂的伤痕了。
眼泪从庄清河的眼眶中跌落,断了线的珠子一般。
庄清河又问:“这么多年都这样过去了,为什么商辰现在突然要他治疗了呢?”
商珉弦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庄清河脑中闪过一道白光,问:“是因为我吗?”
以前的亚人格是一个完全符合商辰要求的好儿子,他淡薄无情,像一个只知道工作的机器。
可是有一天机器有了感情。
机器爱上了一个人。
可商辰已经不能再像对待主人格一样对待他,所以就想通过别的办法把他扭转成最开始的样子。
商珉弦垂下头:“父亲觉得是我影响了他,其实……”
“其实他想多了,我没有影响他的能力。他爱上你,就只是他爱上你这么简单。跟我的存在没有关系。”
商珉弦说到这,看起来有点委屈。
好像一个觉得自己都已经很乖很乖了的小孩儿,被指责了一件他根本没有做过的坏事。
庄清河转了转滞涩的眼珠,然后迸出了让人心悸的恸哭。
怎么能让人欺负成这样?
他哭了好久才停下来,说:“那我怎么办呢?”他牵起商珉弦的手,握在手里:“我需要你。”
“庄清河,我和这个世界分开太久了。”商珉弦看向庄清河,眼神有些无奈,问:“我现在这样活着,又算什么呢?”
庄清河想起方舟说过的消极和牺牲,他愣了愣:“难道你自己也不想活了吗?”
商珉弦只是沉默,并没有否认。他被困在这副躯体里,像被关在一座暗无天日的牢房。
他长时间地沉睡,那是最原始的睡眠,外感官和内感官的全然割裂,没有梦,也没有知觉。
这种睡眠,是死亡的赝品。
疲惫感几乎快要将他吃干抹净,他突然开始向往真正的死亡,觉得那也是一张黑甜的软床。
而且突然之间,他的死成了解决所有难题的钥匙,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如果庄清河没发现他就好了,那会是最完美的结局。
“他这些天跟我聊了很多,我也是在这几天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最近遇到了麻烦,只有他才能帮你。如果换成我,我可能什么都做不了。”
“他想当一个正常人,他也不需要我了。”
“父亲对他更满意。”
商珉弦平静地细数自己该死的理由:“他比我更有价值。”
庄清河眼眶红得吓人:“什么价值?”
商珉弦:“创造价值的价值。”
沉默片刻后,庄清河开始给他细数爱的可能性,他说:“商珉弦,你对于我的价值是超越了一切的。”
“你可能想象不到,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商珉弦看向他,眼中闪闪烁烁。
庄清河又说:“我们还有好多事没做,我还有好多话想和你说,我都没送过你什么好东西,不是草虫蚂蚱,就是老鼠。”
商珉弦被他勾起回忆,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看他笑,庄清河也扯起嘴角笑了。
他们相互注视,微笑,流泪,心里埋着一座漆黑沉重的矿脉,苦不堪言。
笑着笑着,两人都不做声了。
过了一会儿,有轻轻的啜泣声响起,分不清是谁的。
庄清河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和苦涩,说:“商珉弦,你看,今天……这才是我第一次跟你说话啊。”
那时候庄清河患了失语症,他们之间从没有过交谈。想一想,现在居然才是他们的第一次对白。
如此沉重又绝望的对白。
庄清河的眼睛像关不住的闸,此刻泪又落下来了,他说:“你怎么能说你要去死。”
他再也说不出话,商珉弦也沉默。
除了车窗外的雨声,两人的手机也在不断地响起,他们都没有理会。
庄清河把商珉弦带出来的事已经被所有人知悉了,电话有商辰打来的,庄衫打来的,方舟打来的。
远处传来连绵不绝的雷声,像爆破。似乎有熊熊的山火,在不停朝他们逼近。
四面八方皆是暗影,所有人都非要逼出一个结果不可。
今天全世界所有的雨,似乎都倾泻到了这片暗无天日的树林里。
庄清河倒是希望雨再大一点,最好是雨水汇集成河,车再变成船,载着他们到没人能找到的地方。
他难得有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在阴暗的车厢里看着商珉弦沉默。
这个人看起来太累了,累到庄清河觉得他都累成这样了,还要求他活下去真的太过分了。
车窗紧闭,不流通的空气让人胸口发闷。
又过了许久,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庄清河说:“商珉弦,我带你逃走吧。”
命运像是打了环扣,宿命交错轮回、循环,庄清河的声音和十几年前商珉弦的声音重合。
那时年幼的他们身处绝境,商珉弦说:“我带你逃走吧。”
说完他便为此流泪了。
时光一晃来到了今天,而他们的绝境还是一如当年。
这句也许是让商珉弦想到了什么,他嘴唇颤抖了一下,瘪了瘪嘴,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车窗外大雨滂沱,他哭得那么伤心,看起来受了天大的委屈。
庄清河自己也流泪了,还是抽了张纸巾先给他擦眼泪,他看着商珉弦的眼睛又说:“不对,是我要拐带你。”
“不一样吗?”
庄清河凑近了一点,垂眸注视他,语气温柔:“拐带就是不管你同不同意,你都必须跟我走。”
商珉弦看着庄清河,眼神悲伤如荒郊惨淡的月光。他抽泣着摇摇头:“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庄清河给他系好安全带:“我带你走,我给你找最好的医生。”
他要把多年前错误的轨道扳正回来。
庄清河又拿出他那足以对抗世界的狂傲,那么多困难的事他都做到了,那么多人都因为他活下来了。
他现在只是要救这一个,上帝凭什么不同意?
商珉弦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刚才不是说了,我那时候得了很严重的厌食症。”
“厌食症现在都还没好,我总吃不下东西。这具身体之所以还能活着,是因为他。”
商珉弦十几年前吃下去的那只猫,直到现在还在他的肚子里。
它一直在凄声尖叫,一直在抓咬撕挠。
商珉弦的神情在闪烁的雨光中晦暗难明,他说:“庄清河,我十多年没有吃过东西了。”
大雨滂沱,车厢里静得诡异可怕。
庄清河愣了好大一会儿,然后说:“可以治好的吧?”
“很多有厌食症的人都被治好了,你也可以的。”
其实庄清河也不知道有没有很多被治好的厌食症患者,他这么讲与其说是安慰商珉弦,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
商珉弦还是一言不发,他知道这个计划行不通,因为他根本没有办法独存。
庄清河想了很久,声音干涩地问:“整合呢?”
如果按照方舟最开始的建议,将两个人格整合在一起。可是......
商珉弦笑了笑:“如果整合的话,你可以说我们是都活下来了,也可以说我们都死了。”
因为整合后的人格是第三人格,不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庄清河捂住脸,一言不发。
他知道商珉弦说的没错,整合其实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扼杀。
商珉弦说话了,他说:“庄清河,送我回去吧。”
整个世界暴雨倾盆,他们没有出路了。
庄清河心脏一抽,不敢相信他居然还要回去,车窗外的雨那样大,全世界都是水,他们好像沉入海底一样,空气越来越稀薄。
他低头看着方向盘,声音都在发颤,带着细弱的战栗,说:“可是他们要杀了你啊......”
“我只是睡觉。”商珉弦目光柔和地看着他。
可是这个说法现在已经安慰不了庄清河了,他知道休眠意味着什么,和死亡只是叫法上的不同。
眼前的事情乱糟糟的像一团麻,庄清河把头抵在方向盘上,忍不住重重磕了几下。
商珉弦伸出手,挡在他的额头和方向盘中间。
庄清河就这样把脸埋在他的手心里,眼泪流满了手掌。
商珉弦觉得掌心滚烫。
庄清河从没有哭得这么狼狈过,商珉弦也忍不住把发红的眼眶转向车窗外。
庄清河即使在哭得时候也没有停止思考,他在想,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带商珉弦离开,绝对不能让商辰找到。
其实最开始他想过把实情告诉方舟,接着就发现那样没有意义,世界上不是只有方舟这一个医生。
主人格没办法与商辰抗衡,他太服从父亲。
亚人格......
根据主人格的说法,亚人格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亚人格,如果他知道了,会怎么做呢?
庄清河没办法预测,也不敢冒险。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没有人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庄清河说:“能逃一天是一天,只要我还能护住你,我就不允许他们这么对你。”
乌黑的云像一块浸透了水的布,厚重地盖在头顶。他说话时还在抽噎,但是已经重新把车启动,缓缓驶出树林。
黑色奔驰劈破雨雾,向前开去。
“油箱里的油还能再开大概150公里,到了临市郊外我们转城际公交,再坐大巴,或者直接包车,不用身份证。”
“我们去圳海,我在那边还有人,能帮我们出境,我们坐船到海外去。”
庄清河思路逐渐清晰,他庆幸自己有在车上放现金的习惯,这些钱足够他们支撑到圳海去。
接着他又想坐什么车,到了圳海联系谁,他能拿到多少钱,去哪个国家,身份的问题如何解决,租什么样的房子,以后靠什么过日子。
他竟在这种时刻生出一种惊人的冷静,越想越觉得是可行的。
“到了临市,我先想办法帮你买点营养液。然后我们去圳海再出国,等把你的病治好了,我们再回来。”
商珉弦用一种羡慕的眼神看着他。
庄清河注意到了,转头问他:“怎么了?”
商珉弦:“你真的长大了。”
庄清河闻言又差点哭出来。
“他怎么办?”商珉弦问他,再一次把他拉回现实。
庄清河面无表情,沉默了许久,似乎是在认真思考他问的这些问题。
但却始终没有回答。
这时手机再次响起,庄清河看都不看,摇下车窗抓起手机丢了出去。冷雨潲了进来,车厢里瞬间涌入雨水的味道。
庄清河又拿起商珉弦的手机,也从车窗扔了出去。
“他怎么办?”商珉弦不给他逃避的余地,再次发问。
庄清河嘴唇紧抿,握方向盘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他说:“别让他出来。”
商珉弦看着他,摇了摇头,他的精神力度根本压住不住他。
庄清河许久没说话,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许久后他才开口:“没关系,我来处理。”
他能处理好,骗也好,哄也好,实在不行就动手。
庄清河张了张嘴,又说:“到了国外我们再去找医生,会有办法的。”
“你要放弃他?”
庄清河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商珉弦沉默片刻,突然说:“可是你爱他。”
“不是……”庄清河说:“只是搞错了,我以为他是你。”
庄清河知道,在这种时刻他不能表现出一丝对另一个人格不忍和不舍。
商珉弦问:“那你爱我吗?”
这个问题无疑是一个陷阱,庄清河没有回答。
他对小时候的商珉弦的感情绝不仅仅是爱那么简单,那是一种比爱情更要命的感情。
商珉弦又问:“你会跟我上床,接吻吗?”
伴随着嘶拉一声尖锐巨响,是庄清河猛地踩下了刹车,他转头看着商珉弦。
呼吸声清晰可闻。
商珉弦说:“你现在知道区别了。”
庄清河双目圆睁,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
商珉弦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说:“不是,都是他。”
庄清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猜着问:“他告诉你的?”
商珉弦:“我们两个共用一个身体,他又很有占有欲,所以他有时候会提前跟我打招呼。”
其实还有一点他没说的就是,占有欲也是亚人格愿意接受治疗的重要原因之一。
庄清河心情复杂极了,他抿唇:“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你怎么会知道上床......接吻这种事?”
眼前这个人格也才十二岁,他应该知道种事吗?
商珉弦淡淡看了他一眼,很无所谓的样子:“生理卫生课讲过,我只是不知道男的跟男的要怎么做。”
“......”庄清河撇开脸,一点都不想跟他讨论这个。
商珉弦却还在不依不饶:“所以你发现了吗?你对他的这种爱,不是因为我。”
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庄清河对商珉弦的感情是在和亚人格相处的过程中慢慢变质的。
现在已然成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感情。
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要命的是现在两种感情要分割,并且只能二选一。
庄清河又一次面对糟糕的选择境地。
商珉弦又说:“你以后怎么办呢?庄清河,其实这件事里最痛苦的人就是你吧。”
“你要选择杀掉自己的爱人,可他又不是真的死掉,因为你还得继续面对我,你会活在痛苦和愧疚中。”
“那我们之间又会怎么样?你以后真的还能面对我吗?”
“你以后看到我,就会想到他,想到你曾经跟这具身体坐愛......”
庄清河突然崩溃道:“别说了。”
他一直在刻意忽略的东西,此时被商珉弦一件件挑出来。
庄清河不知道该拿这种事怎么办,因为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人会和他遭遇同样的事,他没有任何讨教经验的途径。
商珉弦说:“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进入休眠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我是真的心甘情愿。”
庄清河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