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竟也会变得木讷,言辞闪烁。
在分开的这八个月,每次见到商珉弦,庄清河都心痛。
在言商大厦的餐厅碰见那次,商珉弦和赵言卿坐在他们隔壁的位置。
赵言卿当时点菜时对商珉弦说了句:“你胃不好,这有山药小米粥,给你来一份?”
庄清河在一旁听到这句话,就什么都吃不下了,拔丝芋头看起来都变成了苦的,于是他放下了筷子。
商珉弦为什么胃不好?是安安的“死”给他带来的后遗症。
愧疚像一枚掉落的寻不到踪迹的图针,不敢举步,坐立不安,连饮食都没办法安心继续。
第二次见面,是在那个路口,当时他是在那里等邓昆,邓昆定期去的心理咨询室就在附近。
邓昆开着车载上他,他们直接去了心理咨询室,然后他在停车场看到了商珉弦的车。
南州那么多家咨询室,邓昆偏偏和商珉弦去的是同一家。邓昆进去后,他在前台翻了翻登记表。
然后在上面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商珉弦的名字。
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反反复复的胃痛。
又吐血,那么多的血。
当时邓昆擦脸擦了半天才擦干净。
在医院住了好几天。
失眠半夜一个人跑出去,自言自语。
要定期看医生。
这个人从身到心,都被自己弄坏了。
他现在看商珉弦像什么。
一个被自己弄出来的烂摊子。
而商珉弦看他又像什么呢?
一场无妄之灾吧。
可即使这样,商珉弦也没有认真地报复过他。
其中或许有安安的因素,可说到底是自己种下的孽.根,如今只是自食其果。
沮丧缠上了他,无能为力的感觉真的太糟糕了。
那是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这么多年来,他拼命奔跑才甩开的这种感觉,又在商珉弦身上找到了。
庄清河野蛮生长了二十多年,对很多事早就没有那么在意了,再大的雨都不足以让他坍塌,可是商珉弦却能让他轻易崩溃,他太在乎商珉弦的看法。
他能处理很多事,却唯独在商珉弦这里一再搞砸。
庄清河张了张嘴,声音黏着:“商珉弦,你很恨我吧?”
所以今天才会这么对他。
可以前的商珉弦不是这样的,庄清河所有的珍爱来自一个脆弱又小小的誓言。
没有人知道以前的商珉弦有多好,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只有庄清河知道。
可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被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弄得乱七八糟。
感情尚未消亡,又有愧疚在上面厚土再建。
庄清河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难堪,酸涩,愧疚,心疼,全部都一股脑地从心底涌上来,如岩浆般在体内肆虐。
商珉弦被他问得说不出话。
恨他吗?
其实应该是又爱他,又恨他。爱恨并生,谁也不能压过谁。
他现在还没找到恨庄清河的方法,而他爱庄清河的方式就是一次次被庄清河打败。
可是他的感情全落在这个人身上了,所以这次他不能再失败。他要和庄清河在一起,庄清河就必须改掉爱骗人的坏毛病。
充满欺骗和隐瞒的关系无法长久,信任坍塌就再难建立。他已经在努力重新建立对庄清河的信任了,可是庄清河自己也得变成一个诚实的人才行。
他这样的要求根本不算过分。
他没回答,庄清河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眶红得不像话。
说不上原因,他的表情就让商珉弦觉得不能逼他,于是松开了手。
庄清河几乎是落荒而逃,到了一楼客厅的时候,正好撞见管家。
管家见他步履踉跄眼眶通红,不禁愣了一下。
而庄清河却把管家惊诧的眼神理解成了别的意思,顿时觉得更难堪了。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枯竭的状态,匆匆收回视线,头也不抬地出去了。
管家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又想起刚才莫名其妙拉着他,在卧室进行了一场干巴巴的交谈的商珉弦。
觉得今天两个人都怪怪的。
等出了门被夜风一吹,庄清河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商珉弦这里是典型的富人区,这里的人进出都有专车司机。
他的车没开过来,是坐商珉弦的车过来的。出租车不往这边来,就是手机叫车等的时间也会比较久。
吹了会儿风,庄清河才想起来拿出手机叫车,迟迟没有人接单。他干脆自暴自弃地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把自己缩成一团。
感觉很难受,腰酸背痛,那里也很不舒服。商珉弦弄了很多进去,但他刚才太难堪了,甚至都不敢留下来清理。
他坐下没多久,一辆车从小区门口驶出,缓缓停在他身边。
商珉弦的司机降下车窗,问:“庄先生,你去哪?”
庄清河抬头看着他,没说话。
司机又说:“我正好要出去办点事,顺路的话我送你啊。”
沉默了几秒,庄清河说了自己的地址。
“顺路,你上车吧。”
庄清河犹豫了一会儿,站起来上了车。
一路无话。
庄清河双手插兜看着窗外的夜景,胃腔变成一湾苦涩的潮湿海,无休止的痛在心中疯长。
整个世界突然摁下静音键,和他一同缄默下去。
司机看着庄清河进了小区,身影隐进门后的灌木不见了,这才开口:“商总,人已经送到了,看着他进去的。”
“嗯。”商珉弦平静无波的声音在通话中的手机里响起,顿了顿又问:“他什么情况?”
“呃……”司机想了想:“您也听见了,刚才庄先生一路上都没说话,就看着车窗外头发呆,我也看不出什么。”
商珉弦沉默了片刻,才说:“知道了,你回来吧。”
挂完电话,商珉弦看着敞开着的衣柜,一根领带孤零零地躺在最角落。
哗啦一声,他把门拉上,衣柜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庄清河进门发现里面亮着灯,邓昆坐在沙发上,见庄清河进来就起身朝他走了过来。
走近后,邓昆顿了一下,问:“你身上什么味儿?”
庄清河脸色一白,避开他往浴室走去:“你怎么跑来了?”
邓昆不答,而是执着地问:“你去哪儿了?”
庄清河没回答,在他面前关上了浴室的门。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庄清河才从浴室出来,他从柜子里拿出医药箱给自己的手上药。
“你手怎么了?”邓昆猛地站起来。
庄清河快速把手上的伤处理好,然后插兜里没说话。
邓昆看了他一会儿,起身要走,庄清河叫住他:“你干什么去?”
邓昆:“我去找姓商的。”
“回来。”
“你还要护着他?”
“这事儿跟他没关系。”
“怎么可能跟他没关系,除了他还有谁?”邓昆压根不信,觉得庄清河就是在维护商珉弦。
庄清河不想说今天的事,只说:“总之你别去找他。”
邓昆握了握拳,又走回来坐下。
庄清河知道他这是答应了,叹了口气,转移话题:“你那个女朋友呢?”
“什么女朋友?”邓昆闷声道:“她就是想从我这弄钱。”
庄清河有些讶异,他还以为邓昆这木鱼脑子没看出来呢。那女孩子确实不是个能过日子的人,但是他不能干涉太多,邓昆以后的生活还是要自己过的,所以也就没说什么。
他思忖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说:“小昆,你回圳海吧。”
最近许僭越频频来南洲,这总让庄清河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
圳海已经和以前大不一样,邓昆在那里生活过许多年,应该比别的地方更好融入。
邓昆抬头瞪着他,说:“你又赶我。”
“不是赶你。”庄清河表情有些无奈:“你在南洲我不放心,总觉得……”
邓昆打断他:“我坏你的事了吗?我给你添麻烦了吗?你让我去找女朋友,我也去找了。我还不够听话吗?”
庄清河惊讶地看着他,嘴巴张了一条缝,半晌后才说:“我只是不放心。”
邓昆再次打断他,死死地盯着他,语调有些怪异地问:“你究竟不放心什么?”
庄清河觉得邓昆的语气和神情都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哪里怪。他从邓昆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从没有出现过的情绪,像质疑,还夹杂着隐忍。
他看着邓昆,半天说不出话。
“就因为我说商珉弦两句不好,你就要赶我走?”邓昆眼睛都红了,像是生气,也是委屈。
怎么又绕回商珉弦这了?庄清河现在一点都不想听到这三个字,他觉得头更疼了,于是语气也燥了起来:“这跟商珉弦没关系。”
邓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清河,你真的把我当好朋友吗?”
“当然。”庄清河睁开眼看着他,问:“你怎么会质疑这一点?”
“那如果我和商珉弦让你选,你选谁?”
庄清河懵了一会儿,然后坐起来:“你和商珉弦在我这,就不该是两个对立冲突的选项。”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邓昆闷坐了一会儿,语气有些丧:“你会选他。”
庄清河最了解他的脾性,知道他这是又轴了,这种时候跟他讲什么都没有,于是语气故作轻快:“哎……你今天怎么回事儿?跟个吃醋的小媳妇儿似的。”
邓昆没被他逗笑,依然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身上的气场愈发紊乱。
庄清河则看着窗外发呆,他心情确实有些乱了,否则不会看不出邓昆有多反常。
邓昆离开后回到自己家,进门就看到曼茜在客厅桌前翻着什么东西。他看了一眼,是今天庄清河拿给他的资料,就是那份武馆的转让合同。
“乱翻什么?”邓昆心情有点不好。
曼茜看了看那份合同,又看向邓昆:“这是要给你的?”
“少问。”邓昆从她手里把资料抽回来,放到一边。
“他对你好大方。”曼茜巧笑倩兮地在他旁边坐下,问:“你们关系这么好啊。”
邓昆听了没说话。
曼茜又问:“他做什么的?有女朋友吗?”
“你想干什么?”邓昆看向她。
“我能干什么?”曼茜撇开脸:“我就是介绍个小姐妹给他认识啊。”
邓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嗤笑一声。
曼茜被他看得心里发凉,这个男人有时候让她觉得木讷好骗,有时候又觉得他怪瘆人的。
他们是在一家酒吧认识的,当时邓昆直直地走过来,问她:你要不要当我女朋友?
她见邓昆长相身材都不错,穿着也都是名牌,除了看人的时候有点直戳戳的,也没别的不好。
曼茜今年27了,女人最好的年龄就快要过去了,又方方面面都没着落,只剩一身好皮相,正处于一种急于抓住点什么的状态。
也有点想试试的意思,于是她就答应了。
后来她听酒吧的人说,那天邓昆那天问了五六个人,只有她答应了。
她真的......
不过邓昆出手很大方,她也就不计较别的了。
邓昆看了她一会儿,说:“别在他身上费心思,也别想打他的主意。”
曼茜为人,能屈能伸,笑着勾着他的脖子:“哎呀,怎么可能呢?我满心满眼只有你啊,你可是我第一个男人。”
是的,曼丽一直在邓昆面前营造自己的纯情人设,因为两人第一次的时候,她发现这个人什么都不懂。她也装作不懂,中途还偷偷咬破了手指,把血滴到床单上。
骗没骗过不好说,反正邓昆没反驳她什么。
邓昆听了她这话后思考了一会儿,突然问:“第一个男人不一样吗?”
“当然了。”曼茜坐到他腿上,勾住他的脖子:“你不仅是第一个,还是唯一一个。”
“当然跟别人不一样,”曼茜说着,吻上他的嘴。
气氛到位了,邓昆觉得该干点什么。但是两人都有点心不在焉,邓昆不知道在想什么,曼茜的视线则落到了桌上那份资料上。
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有一个这么有钱又大方的好兄弟。
南州的夏季漫长,下午五点多,空气还是弥漫着令人头晕的热浪和暑气。
时隔将近一个礼拜,庄清河再次在一次聚会上见到商珉弦。
当时黄昏的天空是灰蓝色的,太阳像一颗饱满的蛋黄,即将被刺破,流出滚烫的岩浆来,无差别地灼伤这个世界。
庄清河看到商珉弦一个人在露台.独坐。
看到他,庄清河心里最先冒出来的是在心理咨询师的登记表上,商珉弦那密密麻麻的名字。
一笔一画都从纸上脱落,变成碎茸茸的针被庄清河吞下。
于是,愧疚化身一条尽职尽责的牧羊犬,又一次把庄清河驱赶到商珉弦身边。
庄清河迟疑了一下,走到他身边双手插兜坐下,没话找话地随意问:“一个人来的?”
“嗯。”
黄昏的热风缠绕纠结,像他们暧昧不清的时间线。
庄清河咽下局势已定后丧失意义的真心话,感觉四周围着灰扑扑的光。他突然觉得语言都贫瘠,想说些什么缓解气氛,开口却是不合时宜的:“你男朋友呢?”
商珉弦看着他的嘴唇,沉默了片刻才说:“分手了。”
“嗯?”庄清河有些诧异,问:“为什么?”
“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庄清河愣住:“我该知道?”
“你落在我衣柜里的领带,被他看到了。”
--------------------
预感今天又是商珉弦被骂飞的一天。
鹿顶着锅面对砸过来的鸡蛋菜叶子:大家别因为我把前期写得有点搞笑,而忽略商珉弦切实遭受的实打实的身心伤害啊。
商公主哭着大吼:我生的病!我疼的胃!我吐的血!你们都忘了吗?
我的难过就不是难过吗?
第69章 忒修斯之船,尘封的秘密
庄清河闻言愣了愣,他那天状态很差,根本不记得自己的领带有没有落下。可听商珉弦那句话的意思,似乎是觉得他是故意的。
庄清河沉默着,也看不出在想什么,仿佛他一直以来卓越的语言才能在这时丧失了。
他只是带着一种不知该怎么办的表情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毫无征兆地起身走了,连招呼都没跟商珉弦打。
散场时,商珉弦走到大门口等司机过来。远远看到庄清河站在门口背对着自己,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似乎也在等车。
商珉弦从后面看着他,然后走过去,在他旁边站定。
庄清河闻声转脸朝他看了过来,看到是他之后,又立刻撇开脸看向前方。
他们都没说话,沉默在夜风中。
这时,邓昆开着车过来了,把车停在了不远处。
庄清河突然开口:“我没有故意落下领带。”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没有想要害让你们分手。”
庄清河解释着这些,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自厌情绪,那种情绪饱胀得快要从胸口撞出来了。
说完这些,也不等商珉弦的回答,双手插着兜往邓昆停车的方向走去。
快走到车前时,邓昆从驾驶座下来,绕过来给他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庄清河进副驾驶坐好,邓昆又弯腰给他系好安全带,然后把门关上,绕到另一边上车。
庄清河从头到尾,都没有再看商珉弦一眼。
又过了几天,庄清河再次陪邓昆去心理咨询师接受治疗。邓昆进去后,他在大厅等了一会儿,又出去透气,直到暮色四起。
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庄清河准备进去,一回头就透过玻璃门看到从远处走廊尽头走出来的商珉弦。
迟疑了一下,他闪身躲到门柱后方,遮住了自己的身形。
商珉弦从里面出来,大步经过门柱,没有发现庄清河的身影,他上了车,司机很快就启动车辆离开了,
隔着车窗,侧脸的剪影一闪而过。
庄清河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温柔的晚风推不动层层的暮云,凝滞在天边一动不动。
“小木,你怎么过来了?”
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道略带惊喜的声音,庄清河回头看了过去。
身后说话的男人三十岁左右,长相斯文俊雅,戴着金丝眼镜,有点学究气质。看到庄清河的脸后微微一愣,然后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抱歉,认错人了。”
庄清河认出他就是刚才商珉弦从咨询室出来时,和他说话的人,商珉弦的医生。
他看了看男人胸前的名牌,方舟。说了句没关系就进去了。
方舟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了两眼。笑了笑,然后转身往外面停车场走去。
驱车来到母校燕大附近的一个小酒馆,跟熟识的老板打了个招呼,他就直奔窗边的座位。
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已经坐在那里,他长相极为优越, 但气质清冷。淡漠的眸光里仿佛有一个广阔的世界,令人难以洞悉,却像是能看透一切。
那双眼睛看过来,就让人忍不住拿出最佳状态,在他面前表现得好一点。
“小苜。”方舟先喊了他一声,然后走过去坐下问:"你来多久了?”
江苜看他坐下,才开口:“差不多二十分钟。”
“抱歉,下班前最后这个病人有点特殊,耽误了一会儿。”
“没事。”江苜身上有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淡漠和稳重。
点完菜,等待时间里方舟倒了两杯茶,推了一杯给江苜,说:“就是上次跟你说过的,一个很有趣的病例。”
“嗯?”江苜看起来有了点兴致,微微抬头看向他。
“我居然亲眼看到了艾伯特实验的成功成果。”方舟眼中甚至含着隐隐的兴奋。
江苜却微微蹙起了眉。
方舟察觉到他的细微表情,于是不自觉收敛了一点情绪。
艾伯特实验是上世纪由心理学家华生实施,以实验对象小艾伯特的名字命名。
因严重违反人道主义而臭名昭著。
华生有一句很有名的话。
“给我一打健全的婴儿,我可以把他们训练成我所选定的任何类型的特殊人物。如医生,律师,艺术家和商界领袖,或者乞丐和小偷。”
他用这个实验证明,人的恐惧情绪是可以通过条件反射,后天习得的。
小艾伯特作为实验对象的时候,只有九个月大。
实验中,华生先是鼓励小艾伯特跟一只毛茸茸的小白鼠玩,然后在他靠近小白鼠的时候,在旁边用敲打铜锣发出巨大声响,以此刺激小艾伯特的神经,将这个九个月大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如此几次之后,华生成功通过条件反射,让小艾伯特对小白鼠产生了巨大的恐惧。
到了后面,即使没有出现巨响,小艾伯特看到小白鼠后,依然会表现出极大的恐惧,并且大哭。
随后他又发现,小艾伯特对于小白鼠的恐惧开始泛化到相似的事物上。例如白色的狗,华生的白发,甚至圣诞老人面具上毛茸茸的白胡子。
因此得出结论,由条件反射训练出的恐惧情绪,具有跨情景的稳定性。
而实验结束31天之后,小艾伯的这种恐惧仍未消散。
由此再次得出结论,由条件反射程序中产生的习得情绪,具有持久性。
习得情绪同时具有稳定性和持久性,这似乎可以间接证实华生理论是正确的。
既然可以习得负面情绪,那么也可以习得正面情绪。以这个逻辑来说的话,以正面情绪引导,再以负面情绪驱逐,似乎真的可以通过这种“教育”改变一个人的天性,将其引到你所希望的那条道路上去。
婴幼儿时期形成的情绪记忆,是以一种无意识的程序而存在于潜意识中的。很多人成年之后会对某些东西感到恐惧,却一生都不知道其恐惧的源头。
这种潜意识中的恐惧情绪,对一个人的行为和选择起到关键性作用。
华生的这个实验实在太过残忍,充分暴露了人性的丑陋。
所以他的研究成果发布后不久,其国家的心理学协会就制定了实验伦理规范,禁止任何人进行违反伦理的实验。
江苜喝了口热茶,开口:“小艾伯特五岁就死了,夭折。”
方舟蹙眉:“可事实上,并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艾伯特的脑积水是这次实验造成的。”
江苜放杯子的手顿了一下,抬头看他。杯子放稳后,才开口道:“我没有说小艾伯特的脑积水是这次实验造成的。”
方舟愣了一下。
江苜又继续道:“我只是想表达,他五岁就死了,所以他长大后性格会如何发展,是未知数。所以这个实验本质上来说,是一个没有结论的实验。”
说完,他用明亮坦白的眼睛看着方舟。
方舟眨了眨眼,闭上了嘴。江苜已然看穿了他为华生辩解的行为,这让他有些窘迫。
这时,服务员开始上菜。
他们边吃边聊,方舟又重新提起:“我来之前见的这个病人,我觉得可以算得上是艾伯特实验的成功结果。”
“不过他和艾伯特有点不一样,他接受父亲的情绪训练很晚,十二岁才形成现在这种性格。”
“而且。”方舟露出思忖的表情:“他在这之前因为一场高烧失忆了。我认为这场失忆也是促成这个结果的重要因素,就像......”
他笑了笑又说:“就像电脑恢复出厂设置,然后又安装了一套新的程序。”
江苜头也不抬:“那他父亲真是个混蛋。”
方舟顿了顿,然后问道:“你很反对这种教育方式?”
“不当的教育,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屠杀”。”江苜放下筷子,抬起头认真道:“华生认为,人的所有行为或者性格,可以通过改变后天环境和人为设计经历,进行“参数调整”。”
接着,他指出问题根本,一阵见血道:“这根本不是教育,是生产。”
像生产商品一样,把活生生的人放进模具,挤压成想要的形状。
方舟想起自己的病人,沉思了片刻,又问:“如果这些方法确实让一个人更优秀了呢?”
江苜反问:“优秀的标准又是谁定的呢?”
方舟有些迟疑:“嗯......创造价值的能力?大众的社会标准。”
江苜似乎嗤之以鼻,没有说话。
两人继续安静地吃饭,过了几分钟,江苜突然说:“没有一个小艾伯特可以活着。”
他看着方舟,阐述自己的想法:“如果将一个人的性格以这种“参数调整”的方式引导成另一种,那他还是原来的他吗?”
方舟想了想:“心理学版的忒修斯之船。”
江苜嗯了一声表示赞同,继续低头吃饭。
忒修斯之船又称为忒修斯悖论,由公元1世纪的普鲁塔克提出。如果特修斯的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
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吗?
如果是,可它已经没有一块原来的木头了。
如果不是,那它什么时候开始不是的?
这个悖论引起很多争论和探讨,但没有一个完全统一的答案。
方舟低头吃饭,同时在思考。这个问题如果带入到商珉弦身上,又该如何结论?
他还是原来的商珉弦吗?
或者,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商珉弦的?
邓昆把庄清河送回去之后,就回了自己的住处,一进门就感觉屋里气场不对,好像空气被什么东西搅乱了。
他又感受了一会儿,确定他不在的时候有人进来过,而且不是曼茜。
邓昆脚尖一颠,踢起门后倚着的棒球棒,球棒直接凌空,然后被他稳稳接住。
在房子里转了一周,确定来人已经走了,邓昆才放下心来观察屋内。
然后他发现什么东西都没少,只是桌上多了一点东西,是一张泛黄发旧的纸张,看起来很有年份。
邓昆蹙眉,拿起来看上面的内容。
半夜时分,隔着厚重的防盗门板,里面突然传来一声愤怒的嘶吼,接着是摔砸东西的巨响。野兽冲破铁笼,怒火朝天地咆哮,想要撕碎什么东西。
许僭越让一颗怀疑的种子在邓昆心里孕育了半年多,直到这一刻,才让它破土发芽。
仿佛愤怒的火焰一接触到氧气,便轰然起势,迸发出滚烫的热焰,夹杂着破空的刺耳尖啸。
第二天是南州商协办的商会,举办地点在船上,南州的江边航行,要在上面过夜。基本上商协会的会员都会出席,庄清河也带着邓昆到场了。
晚饭过后,轮船已经驶离南州郊区,停泊在一个江湾。然后凌晨返航,在早上八点左右回到登船地点。
船舱大厅有宴会,庄清河一个人来到甲板上吹风。四下无人,他点了支烟。
夜风吹拂,他叼着烟看向夜色中广阔的江面,脸半陷在阴影中,侧脸线条起伏,黑长的睫毛低垂。鼻子和嘴巴的轮廓最好看,显露出他完美的骨相。
商珉弦站在距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看着他,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所以庄清河并没有发现他。
庄清河的身材比例很好,四肢都很修长。商珉弦在心里想,女娲造他时,应该把他的骨头都细细雕琢过。
商珉弦朝他走了过去,几乎是他一动作,庄清河就立刻警觉地转过头来。
看到是他后愣了一下,又收回视线,继续看向江面。
商珉弦站到离他一米的距离,也看着江面。
庄清河想马上离开,但是那样太露怯了,于是他决定把这支烟抽完再走。
烟雾吐出后,立刻被夜风撕碎,然后湮灭在一片黑暗中。
这次是商珉弦先开口的。
他蹙眉望着江面,说:“我又交了一个男朋友。”
“......”
庄清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