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两人出去谈生意,傅闻璟明明已经忍下了对方的羞辱,却不愿意让自己也屈辱地跪下去,任由醉酒的自己攥着手指陪了整夜。记得他们坐船经过印尼的河道看到红树林里的萤火虫;大街上傅闻璟拉着自己抱着一条狗穿过无数小巷躲避追赶;医院里他昏迷苏醒后看到傅闻璟正低头握着一个粗制滥造的小佛像发呆。
那些时候傅闻璟都在想什么呢?明知道他们是仇人,为什么还要做这些事。
为什么在博浪得奖的那天晚上,银河星空下傅闻璟还是为他放烟花,还是问他要不要试着在一起。
他因为沈少虞出现而情绪崩溃自暴自弃,傅闻璟理解他所有没说出口的话;明明不喜欢抛头露面为了哄他高兴傅闻璟还是去上了综艺;哪怕是最后两人吵翻决裂,雪夜里傅闻璟还是在路灯下等到0点给他放下一个红包。
在残酷虚伪的算计里,也有无意识下流露出的真心。
桩桩件件,沈良庭被这细碎如雪花的爱意压垮。
傅闻璟没有不爱,只是这份爱压了太多扔不掉的负担。在情与义的挣扎中,在开不了口中,才会变得这样面目狰狞。
他要给他戒指可是被他扔掉了,现在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他的手上。
这何尝不是一种命中注定?
丢掉的东西可以找回来,失去的也可以重新拥有。只要一天没有找到尸体,他都不应该放弃。寻死是懦弱者的行为,傅闻璟有抛不下的牵挂,他会为他解决牵挂,他会等他,为他处理一切,他不会放弃。
眼泪流出来就通畅了,心里的淤塞被撬开,干涸太久的躯壳又有了血液的流动,小溪般流遍全身,心脏灼热有力的在胸腔搏动。
沈良庭闷声哭了一会儿,等到哭累了,就撑着膝盖站起来,用手背抹掉眼泪。
从码头回去,握着方向盘的中指上,一枚有些变形的戒指光芒闪耀。
回到家,重新躺在床上,这次脑海里平静许多,想起什么,沈良庭从衣橱里拿了件衣服出来。
那天医院,他过敏住院,傅闻璟把外套给他盖身上,走的时候也没拿走。他出于一种说不出的原因把衣服穿回了家。
现下,沈良庭把外套拿出来,蒙头盖上,质地纯正的羊毛外套严密地遮挡了光线。
他在安全的黑暗里闭上眼,衣服上残留的味道已经很淡了,光滑柔软的内衬贴着侧脸,他努力贴近去蹭了蹭,鼻子抽动着嗅了嗅,仿佛寻觅到了熟悉的味道和记忆。
安静的室内,沈良庭像一头回到巢穴的小动物一样,手和脚都缩起来,带着满脸干涸的泪痕,沉重睡了过去。
第100章 往事
明媚的晨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鸟儿啾啾鸣叫,空气里弥漫着花草香味,一只蜜蜂不知从哪个空隙里钻进来,嗡嗡嗡地在房间内飞来飞去。
听到吵闹的声音,小孩猛地睁开眼,惊慌地跳了起来,害怕自己睡过了头。
然而一坐起来就发现不对,身下是柔软的床。
小孩怔了怔,又揉了揉眼睛,掀开小被子,仔细看了看四周。
这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在哪。
他抿起嘴唇放松了一些,有些留恋地重新躺回去,小腿蹭了蹭床单,抱着小被子快乐地来回翻了翻身。
小孩有一张清瘦的尖尖的小脸,身体和同龄的小孩比起来过于瘦小了,但五官精致得像个洋娃娃,睫毛又黑又长,眼睛大而有神,嘴唇殷红得像染了玫瑰花汁,一直水嘟嘟的,上唇有一颗小痣,像沾了一颗巧克力碎屑。
赤着脚跳下床,一脚踩进柔软的棉拖鞋里,小孩自觉麻利地去洗漱换衣服。
换上一身蓝白相间的背带裤,他踩着拖鞋走楼梯下来,碰到端早饭出来的女佣,他乖巧地问话,“王妈早上好。”
“哎,小少爷早上好呀。”王妈一脸疼爱地和他打招呼,“洗漱好了就过去吃饭吧,少爷等你呢。”
小孩脸有点红,既因为这个称呼,还有很少受到这样热情地对待。
“谢谢王妈。”小孩小跑到餐厅。
餐厅的长桌子上果然已经坐了一个人,穿戴整齐,打扮洁净,腰背坐得笔直,是个少年,眼睛抬起看向他。已经有了点剑眉星目的轮廓,皮肤紧致鲜嫩,眉眼浓丽,正介于秀美和英气之间。
小孩愣愣地盯了会,总是觉得他像童话里金尊玉贵的小王子。
“起来了就来吃早饭吧。”小王子对他说。
小孩回过神,蚊子叫似得地喊了声,“哥哥早!”就走到桌子旁。
桌上琳琅满目地摆放着各式早点。
桌子很大,小孩身高不够,就跪在椅子上,伸手过去挑挑拣拣,把面包挨个捏了一遍。
傅闻璟看他有点不讲规矩,微微皱了眉,刚想出声教他吃饭的礼仪,却看到小孩从一篮子面包里挑出了一个最大、最厚实的面包,双手捧着讨好地递到他面前,“哥哥吃。”
大眼睛乌溜溜地眨巴,像两个黑紫色的圆葡萄,嘴角上翘,清瘦的脸颊上露出两个深陷的梨涡。
傅闻璟一愣,这种讨好粗糙又刻意,可想到小孩的年纪却让他说不出话,无言地伸手接过了面包。其实傅闻璟一点都不饿,他刚刚吃了一碗粥,已经吃不下这个面包了。然而在小孩期待的目光中,他低头咬了一口。
“好吃吗?”小孩一脸期待地问。
傅闻璟点了点头。
小孩笑起来,好像大功告成般松了口气,伸手给自己也拿了一个面包,很美味地大嚼起来。
狼吞虎咽,用手抓,毫无吃相。用一张很漂亮的脸,吃出了街头小乞丐的架势。
傅闻璟看着他喝粥喝得唏哩呼噜,鼻头上都沾了一粒米,无奈摇了摇头。
今天是来这里度假的第一天,先让人高兴一下,一些大人世界的规矩,不妨下次再教。
吃完早饭,本来打算带人去外面逛逛。
结果因为吃的太多太急,沈良庭的小肚子鼓鼓得胀了出来,整个人都不太舒服,刚开始还硬撑着装没事,后面就受不了了,抱着肚子缩在沙发上轻哼。傅闻璟只好取消了上午的安排,就待在家里照看他。
阿姨拿了消食片来让沈良庭嚼着吃下去。
傅闻璟擦了擦他额头出的冷汗,柔声细语地斥责,“明明吃不下为什么还要硬塞,下次还敢不敢吃的这么快?”
“不会了。”沈良庭枕在他大腿上,痛苦万分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错了。
过了一小时沈良庭好受点了,才从沙发上爬起来,傅闻璟在做学校里布置的作业,沈良庭凑上去看发现书是全英文的,他完全看不懂,学校里还没有教过。
傅闻璟的英文字写的很漂亮,一整张纸连起来像副小画儿。
傅闻璟认真的时候沈良庭不敢打扰,就在旁边用手指头沾了白水,在桌子上模仿着写写画画,偶尔凑过去看看。
沈良庭不知道自己探头探脑地像只小老鼠,傅闻璟早被他弄散了心思,左右无聊,索性放下笔,“想不想学?”
沈良庭不好意思地把手藏在身后,“想。”
傅闻璟没有英文课本,就拿了张白纸,自己写了教。
沈良庭模仿着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像模像样的练。
教了一遍,沈良庭立马能记住,从发音到写法,模仿得分毫不差。
傅闻璟又试着教了他音标和几个简单的单词。
沈良庭也是一点就通,看一眼就能背,几乎是过目不忘。
“你很聪明。”傅闻璟赞许地点头,老师总是喜欢聪明的学生,省心省力,而且很有成就感。
茶几上放着水果和糖,傅闻璟拿了颗水果糖剥掉糖纸,喂给他吃,“这是奖励。”
沈良庭嘎嘣嘎嘣嚼着糖块,内心雀跃得像有只小鹿在跳。
中午吃饭时,沈良庭果然生了小心,傅闻璟正好教他用餐礼仪,沈良庭跟着学,和教英文的时候一样什么都学得很快。
只是因为手受过伤,不听使唤,所以笨手笨脚,筷子怎么都拿不稳。
傅闻璟也没有催他,可沈良庭不想让自己显得笨拙。心里越急,做的越糟,当啷一下,筷子掉下来砸到碗壁,一碗汤洒下来,全洒在了裤子上。
看着一地狼藉,沈良庭愣住了,知道自己闯了祸,急的掉了眼泪。
傅闻璟叫人来收拾,走到他面前弯下腰,抽了纸巾给他擦眼泪,“哭什么?没关系,这是很正常的。”
沈良庭咬着下嘴唇不吭声,又成了那个受惯了气担惊受怕的小孩子,眼泪珍珠帘似得往下掉。
傅闻璟握住他的手,把他长长的衣袖卷起来,露出上头的伤疤,试探着捏了捏他的手指,“有感觉吗?”
沈良庭抽了抽鼻子,点点头。
“那试着动一下。”
沈良庭的手指就动了动,只是有些僵硬。
“还是灵活的,神经没有受损,慢慢来,不用急。你太聪明了,脑子转得快,身体就跟不上你的动作,你得学会慢下来,慢一点不是坏事。”
沈良庭睁着眼睛看着傅闻璟,睫毛上还挂了滴圆滚滚的泪水,晃晃悠悠的。傅闻璟就藏在那滴泪水里,琥珀一般,晶莹剔透的,有些不真实。
下午,傅闻璟带他出去。
这里是傅家自己买下来的私人庄园,外头有一个跑马场。傅闻璟有一匹自己的小马,是小时候的生日礼物。
沈良庭还太小,没法自己骑。
傅闻璟换了深色骑装,娴熟得跨上马后,弯下腰拉着沈良庭的手把他抱上马。等他在前头端端正正坐好了,傅闻璟一抖缰绳,嘴里一声呼喝,马就驮着他们两个疾驰起来。
马身起伏,上下颠簸,沈良庭被傅闻璟圈在怀里,他睁大眼,耳边风声呼啸,眼前的景物飞快地倒退,但后背是踏实的,所以并没有害怕,只有惊奇,只有自由。前所未有的感觉,他渐渐胆子大起来,松开手张开双臂,迎着风笑了,他感觉一只手搂过了自己的腰,把他固定在马鞍上,防止他掉下去。
“小疯子,小心点。”一个带笑的声音贴着他耳廓说话,暖呼呼的气流吹过后颈,有点痒痒的,炸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沈良庭缩了下脖子,乖乖地收回手,握住马鞍前头的扶手,心里麻酥酥的,有一点高兴又有一点温暖,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总而言之是很快乐。
在外头疯玩了一个下午,太阳落山了才回来,
吃了晚饭,傅闻璟要去练琴,这是妈妈布置的功课。
练到一半,沈良庭端着水果走进来,说是王妈切的水果,让他送过来。
傅闻璟点点头,让他放到一边。
水果放下了,沈良庭也没有离开,他站在那里,手上抓着本书,“会打扰你吗?”
傅闻璟摇摇头,沈良庭就盘膝在地毯上坐下来,长毛的阿拉伯地毯,暖和柔软,躺着都很舒服。傅闻璟在一遍遍地弹琴,好像说是要参加什么比赛,还要去国外,旋律很好听,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起来简直眼花缭乱,但傅闻璟的样子是平静的,游刃有余。沈良庭觉得傅闻璟真厉害,什么都会,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书,他就从坐着变成了趴着,到最后蜷在傅闻璟脚边,像一只小猫煨在火炉边懒洋洋地打起了瞌睡。
迷迷糊糊间,音乐声停了。
两只手从他的肋下穿过把他抱起来,身体一下悬空,他本能地环手上去抱住了身边人的脖子,越发把整个人拱到温暖的怀抱里。
房门吱嘎一声打开,“少爷我来吧。”
“没事,我带他回房间。”
上楼梯时的颠簸像摇篮,越发让人困倦。过了会儿,后背落入一个柔软却冰凉的地方,“良庭,松开手,好好睡觉。”有人对他说。
然而他不愿意。
好像是他像条攀树的藤蔓一样缠在了人身上,手扯开了,腿又缠上去,嘴里含糊地发出不高兴的声音,铆足了劲不撒手,手脚一次次被甩开又缠上,他委屈了,说话时就有了颤音和鼻涕泡,显然是怕再次被抛下。
最后那人还是放弃了,由着他像树袋熊一样趴在身上,头脸一块儿全埋进胸口。
等沈良庭再醒来,傅闻璟就睡在他边上,两个人头并头的躺在一张床上,傅闻璟的手还搁在自己的背上,自己则紧攥着他胸前的衣服不肯放,沈良庭慌忙松开手,可惜原本熨烫笔挺的衣服已经皱成了一团,没法恢复。
月光透过高悬的窗户轻柔地洒进来,落在傅闻璟的脸上,明暗错落,五官愈发美得惊心动魄,浓黑的睫毛密实地盖下来,鼻梁高挺,嘴唇精致,沈良庭愣愣地看着眼前放大版的五官,轻轻朝前一嗅,还能闻到他身上清爽的香味。
沈良庭心脏跳了跳,无端地生起一种害怕的情绪,不知道怕的是什么,只感觉头脑有些发晕,他手足无措地往后退了退,不小心压到了傅闻璟的手。
只是这么小的一个动静,就把人弄醒了。
傅闻璟睁开眼,黑色的眼瞳里装着沈良庭小小的影子,“醒了?”傅闻璟把手抽回来,摸了摸他的头发,声音残留着半睡半醒的慵懒惺忪。
沈良庭看着傅闻璟的眼睛,点点头,惭愧地道歉,“不好意思,我睡糊涂了。”
傅闻璟侧躺着,伸出的手拨了拨沈良庭额前的碎发,又凑过去在他额前亲吻了一下,“胡说什么,快睡吧。”
沈良庭眼中莫名一酸,他重新靠回去,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原来小小的身量了,已经长手长脚地长大了,几乎和傅闻璟差不多高,没法像之前那样恰到好处的窝到人的怀里。
眼前的人也不对,不是少年的样子,长大了,五官更成熟,眉斜飞入鬓,眉骨高耸,眼窝深陷,唇角一抿,就有几丝细小的纹路,睁着的眼睛少了从前的温润,总有一种复杂莫测的距离感,冷森森,沉重压抑,一种感情压着一种感情,交缠在一起,像网一样把人罩住了,无法挣脱。
沈良庭一惊之下,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傅闻璟还在看着他,脸在月色下是一种诡异的苍白冰冷,好像被冷水浸没,皮肤底层泛出非人的青蓝色。
沈良庭怔怔和人对视,感觉手脚一阵阵发凉。既害怕又舍不得逃开,他靠过去,一手拂过傅闻璟的脸颊,把人拉近,唇瓣相贴,嘴里不是水果糖腻人的甜味,而是苦涩的烟草,唇是薄的冷的,毫无热度。
“傅闻璟,”他缠绵而痛苦地亲了亲男人的唇瓣,又伸出牙齿重重地咬了咬,“我很想你。你知道没有?”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捧住了他的脸颊,回吻他,舌头强势地挤进他的口腔,是熟悉的力道。
触碰他的手也是冷的,带着湿漉漉的水渍,身上有腥咸的海水味。
沈良庭闭上眼,与傅闻璟相贴的地方渗透进刺骨的寒意,他忍不住想到,独自躺在不见天日的深海里,陷入淤泥,该多么冷,多么孤独,多么无望。
泪水冰凉地从眼中滑落。
他低头噙住傅闻璟无知觉的手指,试图把它焐热,然而怎么都暖不起来,像含了一块冰,连自己的温度都要失去。
再然后,沈良庭就醒过来了。
他坐起来,衣服从身上滑落,他在自己的家里,还是深夜,外头落起雨,雨水噼噼啪啪敲打着窗户,窗户没有关紧,雨丝飘进来,房间里一片潮湿的冷意。
公爵被他吵醒了,在床脚冲他叫。
沈良庭对它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手一摸两腮,泪水已经干涸在脸上。
他睡不着了,坐起来,把放在书桌下面的文件全都拿出来。
书桌上亮一盏黄色的小灯,小灯旁是一个做工粗糙的小佛像,他一页页的看,看所有文字,还有做的批注,傅闻璟以前会亲手改他交上来的报告,改的很仔细,一句句地指出错误,现在他看着,好像有人在自己耳边讲话。
天亮起来,沈良庭起身做了杯咖啡。
这时手机上标注了特别提醒的名字闪烁起来。
沈良庭拿起来接通。
“沈总,有人说在太平洋的一个岛上看到了傅闻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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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鲁滨逊的宝贝,好像有点道理……
收到消息也来不及检验真假,沈良庭就带了秦林前往。
岛上没有机场,飞机在最近的机场落地后,改坐当地人的小艇上岛。
因为这里治安极差,被称作三不管地带,抢劫偷盗等违法事件时有发生,不法分子横行,沈良庭乔装打扮,换上当地的装束,尽量掩人耳目。
还有一位给他做向导的人引路,向导叫阿宽,本地人,会说中文但不会看汉字,
从传过来的照片看,有八九分相似,可不见到真人就不能确定。
在这里开赌场是合法的,他们要去的金沙赌场,酒店和赌场连为一体,建的富丽堂皇、雄伟壮观,不亚于一个小皇宫,是当地最赚钱的销金窟。
打车到酒店,先去楼上开了间房,放置好行李,阿宽开始对沈良庭交代注意事项,“赌场有赌场的规矩,这里的场子是巴松开的,所有人都归他管,我们是赌客,进去就是赌钱,不管那个人是不是你要找的人,第一条就是不能惹事,你得装的像。第二条是你得听我的话,否则起了冲突,别怪我不管你。”
酒店电梯可以直通赌场,沈良庭走进大厅,拿钱换了筹码。
沈良庭的身份是大陆来的商人,人傻钱多,好奇来开开眼界。
一路穿过大堂被引入VIP厅。
里头的牌桌私密性更强,女荷官在发牌。
靠墙每隔十步就有一个穿着宽松衬衫的年轻人来回观察场内的动静。
沈良庭神情严肃紧迫,心里像掉了水桶,七上八下。他迫切想找到证据证明傅闻璟没有死,无论傅闻璟现在处于什么状况都好,疯了傻了失忆了都可以,只要活着,一切就有转圜的余地。可如果死了……沈良庭不敢想,现在哪怕是悬崖垂下一根蛛丝,他都会把它当成救命的绳索。
可一个个看过去,就是没有找到想找的人。
阿宽跟着他,拉他袖子说,“你坐下来先赌,不然这么走来走去的,大家都在看你了。”
沈良庭挑了张牌桌坐下。
阿宽悄悄在他耳边说,“你要找的人叫奥卢,是老板的秘密武器,你只管赢,赢多了,他自然就出来了。”
“好。”沈良庭镇定以对。
很快他桌上筹码就像小山一样堆起来了。
“厉害啊。”阿宽在他背后站着,看的两眼放光,没忍住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真是看不出来,有两下子。你这是怎么办到的?”
沈良庭冷睨他一眼,“我要是真赌客,你拍的这一下我运气可就被你给拍散了。”
因为沈良庭手风很顺,渐渐周围就聚拢起一批围观的赌客,也有人跟他下注,一个个激动得血脉喷张、面红耳赤,看着小山般积累起来的筹码十分眼红。
唯有沈良庭被团团围在中间,始终脸色不变,对输赢全不在意,连一点红脸的迹象都没有。他这种镇定法不免让赌场的人起了疑心,觉得他好像是早有准备特地来给赌场下套的。
等沈良庭又赢了一局,赌桌旁就多了几名看客,眼神滴溜溜的,机灵得像贼,不盯牌桌,专盯沈良庭,要看他有没有出千,万一出一点岔子,真在台面下搞花样,就要让他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
盯过两局,沈良庭有输有赢,但总得来说,运势长虹,手风顺的不正常。沈良庭敏锐地看见两个人挤出赌桌,在旁窃窃私语,随后一人走进贵宾厅内侧的一个写着员工专用的小门内,片刻后门再度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
沈良庭盯着他,瞳孔剧烈紧缩了一下。
秦林站在他身侧,也一下身躯绷直,“是他。”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沈良庭看着人,一动不动,只轻轻点了下头。然而握着筹码的手却在不自觉颤动。
将近一年的时间,傅闻璟瘦了,眼角有一道上划开去的白色的疤,很浅,把眼角豁开了,往上吊,看起来就有些凛厉。穿着白衬衣黑色镶红边的紧身马甲,光面的黑西裤,料子粗糙,版型糟糕,沈良庭就没见过傅闻璟穿这么差的衣服。
只是傅闻璟个高身材好,无论何时都背脊挺拔,宽肩窄腰长腿,马甲长裤,最能显腰身衬身材,好像服装师也知道他的优势,特地把衣服做的小了半个码,走动时,衬衣紧裹着胸肌,马甲紧勒出腰身,腰臀比相当完美,举手投足都有种从容镇定的气度。
再加上优越的五官,一走出来就把赌场中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了过去。
沈良庭没法移开目光,一寸寸细致贪婪地看,想要借此找出这个人过去一年的遭遇。
傅闻璟径自走到牌桌前,跟发牌的女荷官耳语两句,两人就换了场。
傅闻璟抬手陆续解开两手袖口的钮子,把衣袖折了两折到肘弯稍下的位置,露出小臂。
沈良庭看到傅闻璟的右手手背有一道疤,像被捅穿过,手臂上也有许多道刀口,纵横交错。给不明真相的人看了,很有点吓人的威慑力。
“这人就是奥卢,说难听点,他就是赌场拿来出千的,不用什么特殊装置,这人就是记性好,他想给你那张牌就能给你哪张牌,而且没人能抓到他作弊的把柄。”
阿宽悄悄对沈良庭说。
“赌台里八副扑克,四百多张牌,他全能记住,不同数字拼凑出无限牌路,他偏偏能猜的中。是不是很神奇?难怪这里的人要拿他当宝。”
沈良庭的眼一错不错。
傅闻璟也注意到了他的注视,抬眼看到他,却好像并不认识他,面上毫无波动,眼神极为平淡地一掠而过后,跟牌桌上的所有人说,“尊敬的各位贵宾,我叫奥卢,接下来由我为各位进行发牌。”
语气是客气的,专业训练过的痕迹,像个机器人。
跟在傅闻璟身边快十年,也没听过他这么低三下四地跟人说话,就算是从前谈生意,他吃再大的亏,还是有种不卑不亢的傲气。
“他不认识人了。”秦林低声。
意料之中。沈良庭不意外,整整一年,傅闻璟活下来了,却毫无音讯,不是受人控制传不出消息,就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沈良庭垂下眼睛,忽略心口的憋闷,轻轻吐出一口气,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玩牌。
新的一局开始。
发牌机洗好后吐牌,荷官发牌。
奥卢的确很有本事,沈良庭的好运没了,之前赢的输光了还不够,他自己用钱换来的五十万筹码也很快输了个干净。
台面上几乎清空,都归到了庄家手里,周遭一片长吁短叹,都赌红了眼睛,赌的满头大汗,双眼放光,之前赢了又输光的人气恼地不住抓自己头发。
唯独沈良庭还是没多余的表情。
“这位客人,你没有筹码了。”奥卢看着他说。
“很快就有了。”沈良庭注视他,侧身让秦林又出去兑了一百万回来。
看着自己的眼神炙热复杂,让奥卢觉得不自在,下意识避开。很多人为他而来,但没有人用这种眼神看过他。
筹码换回来。“继续吗?”男人问。
沈良庭点头。
一个下午的时间,沈良庭一共输掉了250万。对赌场来说,也不算特别大的数字。但考虑到他之前已经赢了快600万,这种输法就很让人心痛。
台面上最后一个筹码也输干净了,奥卢不为人察觉的在台底下做了个手势,片刻后就有人来替换他。
谁知他刚刚站起来,沈良庭就也站起身,“你要走了吗?”
奥卢意外地被叫住,半侧身回望,客气一点头,“到换班的时间了。”
“明天呢?你什么时候在?”
奥卢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您还要来吗?”
沈良庭点头,“既然来了,哪有只来一天的道理?”
奥卢笑了笑,“那您什么时候来,我随时奉陪。”
“一言为定。”沈良庭说。
奥卢对他笑了下,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沈良庭却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奥卢离去的背影,他神情恍惚,眼中似怅然、似苦涩,又似失而复得的喜悦,无数种情绪矛盾得挤压在一起,汇聚成泪水。他一低头,眨了眼睛,眼泪就掉下来,砸在地上。沈良庭重重吸了下鼻子,用力一擦眼睛,保证没有显露出哭相,才转身离开这里。
第二天,沈良庭果然一大早就出现在昨天的位置,奥卢则在沈良庭在牌桌上坐下后,也从里面出来,顶替了原来的荷官。
鏖战一整天,有赢有输。
到傍晚时分,沈良庭一共输给赌场160万。
坐一整天人都僵硬了,沈良庭站起身,伸展了下筋骨。
“这样就要结束了吗?”他一站起来奥卢就看向他,友好地问,顿了顿后又补了个称呼,“沈先生?”
沈良庭猛地抬眼盯住他,“你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您是我们的VIP客人。”奥卢公式化的回答,“记住姓氏,是对您的尊敬。”
“噢……”沈良庭仿佛有些失望般半敛了睫毛,“没有,只是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奥卢看着他失望的神情,心脏似乎被针扎了一下,一种很奇怪的感受麻酥酥地从胸腔往外蔓延。
“这顿我请吧,沈先生不要客气。”奥卢抬手叫来人,侧耳嘱咐两句。很快就有人推着小推车过来,上头摆了鳕鱼、牛排、面食炒饭,应有尽有,还送了瓶日式清酒。都是酒店大厨现做的,是赌场招待大赌客的福利。
“好丰盛。”沈良庭垂眼扫过,漫不经心。
“尝尝合不合您的口味。”
沈良庭留了份凯撒沙拉和咸宁苏打,其他的都没有动。赌场请他晚餐,是想留他继续赌,所以沈良庭顺从意思,又继续坐下去。虽然傅闻璟没有明说,可他不想拒绝。
一直赌到凌晨,输的筹码都忘了数。
沈良庭困倦到眼睛都有点挣不开,又一局结束,他以手掩面打了个哈欠。随后懒洋洋往椅背一靠,从衣兜里掏出烟来提神,秦林弯下腰替他点烟。沈良庭咬着烟垂眸凑过去,火星一闪,削薄精致的菱唇熟练地吞云吐雾,眉眼在青烟后反而愈显浓黑,甚至有几分艳色,双手戴着黑色皮手套,衣袖上卷,恰好露出一截纤巧白皙的腕骨,搭在扶手上,形成一个弯折的弧度,左腿叠右腿,雪白的裤脚荡下,身子歪斜在椅子里,软若无骨的坐姿,整个人却透着股散淡和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