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已经被保护起来,沈良庭过不去,只能站在警戒线外。他看到黎梦圆还穿着那身溅满了血的衣服,头发凌乱但表情平静,对做的一切供认不讳。听说被发现时,黎梦圆就坐在原地,既没有抵抗也没有逃跑。
黎梦圆被带走,和沈良庭擦肩而过。黎梦圆侧过头来看见他,微微一怔。那张年轻白皙的脸上也溅满了血点,沈良庭直直盯着黎梦圆的眼睛,女孩漆黑的眼睛里有一种疯狂后归于湮灭的寂静,好像火焰燃烧后残留的灰烬。
看到沈良庭时,女孩始终木然的眼睛却闪烁了点泪光,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发出来,沈良庭勉强辨认,是她在对自己说谢谢。
为什么要对自己道谢?
沈良庭感觉头昏脑胀,不是自己让她去杀人的啊,明明从来没想过傅闻璟要死!傅闻璟怎么会死,明明答应了自己不死,他骗了自己一次不算,他又骗了第二次!不会再轻易原谅他了,沈良庭昏头昏脑地想,除非他能现在就出现说这一切只是误会。的确是自己一直说要离开他的,可没想到,最终会是这种方式。
沈良庭被围堵的人群挤得后退一步,透过人群缝隙,他隐约窥见甲板上一片深色的痕迹,都是傅闻璟的血。傅闻璟不是简单被人推下海,他胸口中了一刀,拼尽全力抓住栏杆后又被刺了很多刀,最后力不能支才掉下去的,所以甲板上会有这么多血,经过一晚,血已经渗透进木板内层,变成顽固的黑色。
沈良庭只要一想,一切情景仿佛历历在目,傅闻璟是如何挣扎,如何求生,如何绝望,血液顺着手臂滴在甲板上,一滴一滴,生命也随之流失,一点点眼看着死去。沈良庭盯着甲板出神,身边人叫他也没有听到。
空气里弥漫着散不去的血腥味,和海水的腥味混在一起,在灼热的太阳底下发酵出难闻的味道,鼻腔排斥吸入,有窒息的感受。
不远处响起一个女人的哭嚎,撕心裂肺的,片刻后安静下来,反而引起一片骚乱。
沈良庭这才想起什么,拼命拨开人群挤过去,果然看到是匆忙赶来的罗青哭晕倒了,顾源正搀扶着她,把她往人群外送,有人叫救护车,传媒记者闻讯而来,在现场抓到一个就采访,一个劲往里头挤想要捕捉到现场。
不知哪个眼尖的发现了沈良庭,两三个电视台的立刻掉转枪头,朝他的方向跑过来,都知道他们是对手,都要他发表看法。
秦林眼疾手快地脱下外套把沈良庭罩住,护住沈良庭往人群外挤,“沈总我们先走吧,这里人多眼杂,也看不出具体情况。”
沈良庭麻木地被他推着往前走,糊里糊涂就挤出了人群,坐回车中。秦林让司机开车,先离开这里再说。
车辆驶出码头,斜拉里窜出一辆黑色奔驰在路口左转。
沈良庭眼尖看到,“跟着前面的车开。”他努力坐起身,指着前头顾源的车说,开口时声音滞涩,软弱得没有力气。
奔驰进了医院,沈良庭紧随其后。
罗青昏迷住院。
沈良庭找到顾源,“阿姨怎么样?”
“悲伤过度,医生开了镇定剂。”顾源眼下青灰,脸色也很差,“你过来有什么事?”
沈良庭看望了罗青后说,“我想要一份阿姨的委托授权书,傅闻璟身份特殊,社会关注度肯定很高,我跟傅闻璟没有关系,警方不会让我插手救援情况,但仅靠一方力量我怕不够。”
“你想怎么样?”
“我们自己也雇救援队,”沈良庭快速说,“配合警方进行搜救。我认识人是做远洋船舶生意的,他们对海上意外有经验,可以提供联系途径,还有民间救援组织,我们自己出钱,规模越大越好。”
“你现在过去,就算是好意,也只会加倍刺激到她。”顾源拉住沈良庭胳膊,“我帮你去说吧。你既然是想帮忙,她知道怎么样是对闻璟好。”
沈良庭依言等在外面。
顾源走进去,罗青已经醒过来,因为太过悲伤而力量薄弱得无法控制身体,一见到顾源就仰起头伸出手求救般攥住了他的袖子,妄图得到不一样的好一点的消息,驱散这场噩梦。顾源俯下身在罗青耳边说话,片刻后罗青往沈良庭的方向看了一眼,双目通红呆滞,是天地塌陷后死气沉沉的样子。
沈良庭不知道如何表现,他僵硬地在病房外的门口站着,默默收紧手,掌心里一串红色的珊瑚珠正贴肉咯着他,原本一直都放在衣服内袋里。是傅闻璟从外地买回来给他戴上的,还记得傅闻璟是如何握着他疤痕遍布的手笑着说很好看。他始终忘不掉又难消除芥蒂,只好摘下收起来贴身放着。
得到罗青的授权书后,沈良庭跟随警方上了搜救船。他换上救生衣,爬上了船。
这里海况不好,恰好位于西风带周围,洋流交汇,沈良庭没有出海经验,晕船的很厉害,仅仅半天功夫就吐了七八次,胃吐空以后终于不再吐了,难受就强忍着,每每下船,往往脸色苍白,唇上都是咬痕。
搜救队在海上搜寻了一个月,除了三艘救援船、一艘舰艇,还出动了一架舰装直升机,通过雷达声呐等方式定位。
沈良庭随船出海了一周,毫无所获。一周后,他被送往医院,因为怕呕吐这段时间他几乎不吃东西,身体受不住就晕倒在了船上。
其实从船舷上残余的血量和黎梦圆的供词来看,傅闻璟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
一周后,大部分媒体的关注度都转移了,警方也不再抱希望。
半个月后,就只剩下傅家和沈家自己出资雇佣的搜救队还停留在海上,希望渺茫地打捞。
顾源这段时间一直陪在罗青身边,罗青从开始的伤心绝望到后来知道了是谁干的,就有些疑神疑鬼。罗青的精神状况一直不太好,本来就顽固迷信,现在傅闻璟出事,她更加觉得是因果报应,怨恨是因,傅闻璟是果,她亲手把她的儿子推向了必死的果中。
沈良庭知道罗青生病,上门去看望,罗青躺在病床上,怔怔地睁着眼看天花板,已经有些疯癫,分不清现实,别人跟她说话她也没有反应。但医生说如果有人能多跟她说说话,让她感受到现实的动静,对她的精神恢复有帮助,如果一个人待得太久,才会加重病情,陷入错乱的世界。
沈良庭每天晚上下班都会去看罗青,其实也不做什么,就是给她念念杂志,说说新闻,绞尽脑汁想一些笑话说给她听,罗青偶尔会移转视线来看他,大多数情况都是面无表情,沈良庭像唱一场无人关注的独角戏,有时沈良庭实在累了就陪着呆坐一会儿,直到顾源进来把他叫醒。
“你还好吧?”
沈良庭站起来,揉了揉眼睛,“没什么,刚刚阿姨又看我了,也许是听到我说话。”
“我叫医生来检查一下。”顾源看了眼罗青,走过去用沾湿的棉签棒给罗青湿润了嘴唇,这种事本来应该是护工做的,不过顾源看到罗青不舒服了也会代劳。
傅闻璟不在,公司人事经过重新选举,由吴振华顶上,然而公司的日常管理都攥在杜美荫手上,双方势力斗争异常激烈,顾源作为傅闻璟的助理,一时间就成了最空闲的人,索性就请了长假。
医生很快过来,检查完后对他们摇了摇头。
意料之中,两人都没有太失望。
相伴走出医院,“你如果最近太忙,也不用天天过来。”顾源说。他知道搏浪最近到了上市的关键时刻,并且为了得到国内资本市场的支持,正在调整业务重心,进行大规模业务改革,尝试了许多促销和优惠方案,沈良庭每天睁开眼就有无数会议、合同、决策等着他,一时半刻都不能停歇。
傅闻璟出事后,沈良庭出海失联一周,回来后立刻就上了谈判桌。
不明真相的人会觉得这人冷血,爱人生死不明,他却已经能收拾心情去谈公事了。
“我没事。”沈良庭淡淡说,他看起来苍白而削瘦,说话时总有种有气无力感,因而也听不出什么情绪,好像灵魂飘走了一半,“我也很担心阿姨,如果他回来,看到阿姨出事,一定会内疚。”
顾源犹豫片刻,还是对他说,“我知道你没有义务,如果你要停止搜救,麻烦提前告诉我,我可以想办法接手。”
“不会。”沈良庭这才撩起睫毛,一双黑眼睛冷幽幽的,闪烁着说一不二的光,“我要知道结果。”
人在那种位置坐久了,就会自然而然染上点高位的习气,顾源觉得现在的沈良庭也和从前不一样,表面温和,内里却顽固坚硬得像金刚石。沈良庭原先就孤僻,可偶尔还会有流露出真性情的时刻,有些小脾气,还没这么水泼不进,现在则越发像一个孤家寡人。
海上搜救花费甚巨,一周两周还好说,几个月下来,经济压力沉重。
傅闻璟为了从利星手中买下搏浪的股份给沈良庭,几乎花光了个人资产,罗青很少有清醒的意识,现在只剩下沈良庭在独自支付费用,大把大把的钱流水一样花出去,连个水花都看不到。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沈良庭不甘心。
就这么正常的上班,医院,回家,睡觉,一日三餐,生活好像没有什么改变。
沈良庭和关彦琛分手了。原先傅闻璟在,沈良庭觉得自己能把人忘了重新开始,现在傅闻璟不在了,他反而无法再继续下去,索性把情况告知,双方和平分开。
5月搏浪国内A股上市成功,沈良庭凭借34%的股份,成为搏浪控股股东和实际控制人。上市后新公司市值上千亿,沈良庭身价翻了数十番顺利挤入福布斯大陆富豪榜,成了举足轻重的商界新贵,《商业周刊》称赞他是具有传奇色彩的企业家,风头一时无量。
商场上新人换旧人,每隔一两年都有曾经不可一世的企业家突然间销声匿迹。很快就没有多少人再会提起利星的傅闻璟。
只有沈良庭总是在提,很多场合他都拿傅闻璟在利星的商业案例做比喻,和你我他的代词一样顺口,不吝辞藻称赞,导致这个名字频繁在各色杂志访谈中现身,从不曾褪色,还引得一位专栏作者为其写了一篇回顾文章,拿下了纪实文学大奖,真正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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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不长的,估计就十几章,很快就结束啦~
九月的一日,凯程的谢总来锦城出差,和沈良庭在市中心的旋转餐厅约了顿饭。
两人许久未见,谢春霖乍见到人,几乎认不出他,“呀,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怎么了?前两天剪了个头发,可能不太好看。”沈良庭摸了摸鬓角,腼腆地对他微笑一下,“先坐吧。”
谢春霖也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虽然沈良庭是黑了瘦了,头发也剃短了。
这是沈良庭经常出海的缘故,他已经学会了潜水,也适应了长时间的出海航行,海上日照太强,他被晒伤过不少次,蜕皮以后就黑了一点。但除了外貌还有别的,谢春霖一时说不上来。
点菜时,沈良庭说,“您随意,不用考虑我,我吃素。”
“怎么突然吃素?”谢春霖讶异,他记得沈良庭是不会在吃上挑三拣四的人,“身体不好吗?”
沈良庭摇摇头,“不是,就是戒荤了,有点吃不进去。”
低头看菜单,看了会儿眼角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沈良庭下意识往窗边的位置看去,恍惚间看到个熟悉的西装革履的身影,定睛再看,却只是身形面貌有三分相似。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不会再做出莽撞上前的傻事。
边吃饭边叙旧交谈,突然沈良庭看到谢春霖衣袋上别着的钢笔,目光一怔,转而说,“谢总,这支笔很特别,能给我看看吗?”
“当然。”谢春霖解下笔递过去。
沈良庭拿着那支笔,反复看了看,确定造型做工都熟悉,没有认错才问,“我听说这支笔的生产线已经停产了,而且价值不菲。不知道谢总这支是怎么得到的?”
“是啊,不是我吹牛,这支笔全国不超过五支。”谢春霖得意地说,“原来的生产线是被关停了,但前两年有人找到我,花大钱重启了生产线,只产了一支,我想别浪费,就给自己也留了一支。”
沈良庭克制着情绪,把笔还回去,“找到你?你们关系很好吗?重启生产线也是大工程,这样就答应了?”
“是挺麻烦的,但是他找了我好几次,我避开他到非洲他居然都跟过来了。我们是大学同学嘛,我看他好像很迫切,这点忙能帮就帮,再说出钱的也不是我,我也不吃亏。”
“那个人是谁?”
谢春霖一顿,眼睛不安地乱飞,顾左右而言他,“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现在就是个小老板暴发户,说了你也不认识的,没什么可说的。”
沈良庭看着他,不再迂回,直接问道,“这人是不是傅闻璟?他是你的同学?”
谢春霖明显有些尴尬,“呃……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良庭一愣,“他不让你说?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假装不认识?”
谢春霖垂着眼睛不说话。
沈良庭似乎想到了什么,“是不是因为凯程对搏浪的投资是他授意的?”
谢春霖无可奈何,又仿佛松了一口气,“你原来什么都知道了啊,要说我就不瞒下去了,虽然说是闻璟推荐的,但如果不是我也看好搏浪,也不至于他说两句我就投了,说到底,还是你上次来我们公司的演说打动了我。”
沈良庭睫毛一颤,“可他不让你说,你也没问过原因吗?”
“问过,他只是说你们间有些误会,知道了这层关系反而会搞黄这次合作。他说他不方便出面只能由我来,而且他还承诺如果有亏损都由他承担,这种只赚不亏的买卖我当然要答应了。”
沈良庭收紧手,他想傅闻璟到底还隐瞒了他多少东西。“的确,如果您当初坦白告诉我,我的确不会接受。”
谢春霖尴尬一笑,“沈总也不要太敏感了,无论如何傅总都是好意,他费尽心思帮了你,却不肯让你知道,这世上恐怕就算是亲生兄弟都做不到这一点啊。就算你们从前有什么误会,能化解的就化解,不要再记挂。更何况,傅总现在又出了这种事。无论如何,死者为大啊……”
话音刚落,沈良庭猛的抬眼,“警方还没有确认死亡。”
谢春霖噤声,半天才说,“那傅总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还在找。”
半年了,生还的可能性早就降到了0,再找下去其实也没有意义。
沈良庭说的低沉,强压着情绪,伸手抓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真是可惜啊,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料到呢?想想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多年轻啊,一个华人,作为新生代表在哈佛上台发言,真是意气风发,出尽了风头,那时候所有人都在议论他,探听他的身份。后来我们还在为学业挣扎,他倒好,已经进了华尔街,赚了一个亿。刚毕业就创办了自己的公司,我们则在拿着简历一个个地方跑。再后来回国,他也是处处压人一头,走的永远比同龄人快。我开公司他上市,我上市了他已经在做集团了,我以前还会觉得不服气,想他凭什么就比我强,想跟他争一争,可就是比不过,后来就习惯了,不得不承认人和人之间就是有参差……”
“谁能想到,短短十年,他却英年早逝,连尸骨都找不到……”
在醺然的酒意中,沈良庭听到谢春霖饱含情绪的一声叹息。
一句句,好像在他心上挖开一个洞,又不断往里头灌入沸水,烫的皮开肉烂。
一顿中餐,在两人各有思绪的心不在焉中结束。
临分别前,谢春霖突然眸光一动,激动地拉住沈良庭的手说,“我知道了,我知道哪里不一样了。”
沈良庭不解地看向他,下一秒谢春霖则一伸手摸向他眼下一寸的地方,“明明没有眼泪,你为什么看起来一直在哭?”
坐回车内,沈良庭下午本来还有个会,会开完要去参加一个商务酒会,行程紧锣密鼓,片刻不能停。
他这半年来几乎都是这么度过的,也没觉得有多累多千篇一律,可他突然头痛欲裂,四肢乏力,感觉一切都烦乱,什么都不想做。
司机问他去哪,他也说不出话,闭着眼靠坐在后车座,他只想吐,一切行动力抽丝般从他身体脱离,座椅又冷又硬咯得他不舒服,街道喧嚣的人声车声仿佛脆弱神经上惊起的一个个炸雷,胃部绞拧着提醒他过量的酒精和糟糕的饮食习惯。
司机还在前面问。
沈良庭疲倦地挥手,“你下去。”
司机离开了。
车门关上后,这里形成一个密闭的独立的小空间,沈良庭痛苦地蜷起手脚躺在了皮座椅上,汗湿的额头抵着车门,心口一下下刺痛,翻来覆去都是刚刚跟谢春霖短暂碰面说的话。
司机在车外靠着车门抽完了三根烟,里头才传来声音让他进去。
他打开驾驶门,见沈良庭已经衣装笔挺地端坐,除了脸色难看外没有其他异常,嘱咐他把车直接开去公司。
夜晚华灯初上,酒会刚开始没多久沈良庭就离开了。
沈良庭像往常一样来到医院,护士跟他打招呼他也礼貌回应,进入病区后,他低头闻了闻身上,闻到很浓的酒气,所以临时去厕所洗了脸漱了口,又脱掉了外套。
坐到罗青身边,像往常一样说了声阿姨晚上好,看到床头柜放花的水有些浑浊了,就去倒掉重新换了干净的水。
然后坐到位子上,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书,沈良庭低着头神情专注地从夹了书签的位置开始往下念。
念到一半时,他突然那感觉到头上多了什么分量、
沈良庭抬起头,发现罗青正看着他,一只手搁在他的头上,苍老的目光温柔而怀念,神情恍惚地说,“闻璟,你回来了啊……”
“阿姨,是我,我不是闻璟,您认错了。”沈良庭不知所措地把双手放在膝上。
罗青却不听,手慢慢下滑,抚摸上他的脸,眼中水光闪动,有些凄怆,“对不起,你不要生气,是妈妈不好,妈妈再也不勉强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了。”
下一秒,罗青突然半坐起来,“阿源!”她按下了病床旁的呼叫铃,着急得把门外的顾源叫进来。
顾源推门进来,罗青立刻对他说,“你快去,把那张碟片找出来给他,你知道在哪的。把东西给他,不要让他怨恨我。”
沈良庭抓着书一脸尴尬地站起来,刚想解释罗青认错了人。
可顾源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顾源安抚好罗青躺下,带着沈良庭回了老别墅。
一路上沈良庭都想跟顾源解释,“阿姨把我当成傅闻璟了,她有些糊涂了,你不用听她的嘱咐,没东西要给我。”
顾源自顾自开车,“她说给你就是给你的。”
两人到了别墅,沈良庭没办法只能一路跟着他,顾源从二楼书房的保险箱内取出一张光碟,递给他。
沈良庭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脸色大变,“这个为什么……”
顾源抬眼 ,略讶然,“你知道这是什么?”
沈良庭脸色极其难看,结结巴巴地说,“这……他给我看过,说是他录的,他用这个……”
“那是他骗你,”顾源垂着眼帘说,“其实是我放的摄像头,意外录到这个。因为有这个东西在,他才不得不跟你作对,他原本已经想放过搏浪了,可太太不肯放弃,他没有办法,你不要再怪他,也不要怪太太,他们都有各自的立场。闻璟其实很爱你,他一直在想办法解决这个事,忍了很多委屈,他只是太重感情,不舍得对任何一方作出过重的事。”
沈良庭怔怔的。
顾源把碟片递给他,“还给你,现在你不用怕了,不会有人再拿这个来威胁你了。”
沈良庭还没有反应过来,视线下移,就只是看着,不敢去接,声音控制不住地哆嗦,“所以他做的所有事,都是因为受到威胁,怕事情被曝光?”
顾源不说话,单是看着他。
片刻后沈良庭怆然一笑,眼神发狠,劈手夺过,啪的一声掰断了那张碟片,“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把一切罪过归到自己身上?”
沈良庭提高声调,红了眼睛,他听见耳朵眼深处呼呼地响,脑浆的激流在撞击脑壳,此时才是天旋地转。很努力把人放弃了,可到头来却是自己又做错了,要怎么样才是对的,要跌跌撞撞地走错多少次,才能找到对的方向?
“独断专行到让人讨厌,把人逼入困境又偷偷放出一条生路,三番四次地让我误会,这样戏弄人很有意思吗?在后头操控一切,观察左右人的情感和反应,才能满足他虚伪的牺牲精神吗?”
“也许他是不想你和他母亲结怨。”顾源说,“你们是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他知道误会总有一天会解开,但嫌隙却难以消除,他宁可让你恨他,也不想让你恨他母亲。”
沈良庭疯了般摇头,脚步连连后退,“我不接受,什么都是他说的,什么都是他决定的。现在把这个拿出来,就可以当过去的一切没发生过吗?那些情感和痛苦就可以烟消云散了吗?”
他觉得一切都很讽刺。
他选择了搏浪放弃了傅闻璟,而到头来傅闻璟为了他放弃了利星。
现实告诉他,傅闻璟没有背叛他。是他自私极了,他要钱,要权,是他害怕,他舍不得,拼尽一切需要得到保障。明明有人已经不声不响地替他在背后站成了一棵大树。
他是了解他的,知道他的不舍,知道他的为难,可那又如何,在最后相处的时光里,他们是对立两端的敌人。
一瞬间,即使所有人和事都还在有条不紊地正常运转,可他的世界已经完全崩塌了。
他那么长时间的认知,那么长时间的痛苦,那么长时间的挣扎都像是原地转圈的一头困兽,明明只要一句话,傅闻璟就能让他解脱。
可傅闻璟不说,他隐瞒一切,就这么看着自己崩溃,就这么任由自己恨他,分开,成为敌人。傅闻璟舍不得,难道他就舍得吗?傅闻璟怎么这么狠心,他怎么能做得出?他知道明明爱一个人却要把他从心里生生拔去有多痛苦,傅闻璟知道吗?他怎么舍得!
飞快地扭头从别墅逃离,沈良庭浑浑噩噩地回到家。
一头栽倒在床上,感觉头晕晕的,天和地都在旋转。沈良庭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发现有些烫,疑心自己是病了。
病了,头和身体都沉重下坠,可是睡不着,心像是放在油锅上煎,片刻不能安歇的疯狂跳动,脑海里各种各样的思绪左突右奔。
挣扎半宿,像被恐怖的指爪魇住,沈良庭无法安眠,最后还是爬起来。
他开车去了码头,一路上车窗开着,清凉夜风吹熄了脸颊燃烧的热度。星星半明半昧,淡青色的天幕下,那艘出事的游轮安静停泊在岸边,在被彻底清洁过后,已经对外封闭了。
沈良庭早就来过无数次,轻车熟路地偷偷爬上船,脚落地时金属板发出清脆的一声吱嘎的响。
一层层走过舷梯。
站在甲板上,沈良庭茫然而无助地看着远处一望无际的海面,泛着粼粼波光,淡淡的月亮挂在远处一角,投下清冷光辉,浅薄的像个影子。
低头望下去,海水深不见底,漆黑一片,他盯久了点,突然像犯了疟疾般浑身颤抖,迅速转过身,不敢再向下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害怕水,也许是第一次潜水的时候,潜到下面,耳膜轰隆隆作痛,四遭死一般寂静,往下看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光线被吸进去,什么都看不到。被拉上来时,鼻腔和耳朵都流了血,是操之过急潜得太深。
这么深的海水,内心满溢对未知和压倒性力量的恐惧,再也无法坦然共处。
沈良庭胸腔起伏。但他不应该怕水的,傅闻璟在那儿,如果跳下去他们就能重新在一起,他一定不会让他有事,他一定等他很久了……
沈良庭慢慢调整呼吸,低下头,黑色的海水沉静,一浪浪水花翻涌。
很简单的,只要这么轻轻一跳,他就不用再痛苦了,他的心就永远平静了。也不用再如此无望等待,明知道没有希望了,所有人都在让他放弃,可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沈良庭手微微颤抖,他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往上又走了一步。脸上的泪水被风吹干,在最后的刹那他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抬手抓住栏杆,他试图爬上去。
突然间一点寒芒刺痛了他的眼睛,沈良庭低下头看到在栏杆的夹缝处,似乎有一点银色的光芒静静闪耀着。
沈良庭皱起眉,一种莫名的熟悉让他把手伸进去,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又往外扣了扣,他才发现是一枚银色戒指。
戒指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沈良庭不可置信地哆嗦起来,他弯腰把戒指捡起来,慢慢的,借着月光端详。
熟悉的款式,因为挡过子弹,有轻微的变形,上头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沈良庭怔住了。
情绪猛然像打开了个口子,他蹲下身,用手捂住脸,无声地哀嚎起来,两手掌根紧紧贴住了灼热的眼眶,积压了太长时间的眼泪打湿掌心,又从缝隙间顺着脸颊淌下来。
沈良庭想起小时候傅闻璟向他伸出手,问他叫什么名字帮助他照顾他,却始终不肯彻底带他走,他失望极了,觉得世界上除了自己外没人可以完全依靠。
想起长大了他站在演讲台上,看到傅闻璟就坐在下面,目光聚焦到自己身上,他心绪起伏,高兴于自己终于有一天站到了这个位置。
想起他们第一次因为误会发生关系,事后他浸没在浴缸里痛哭失声,哭的不是自己丧失尊严自甘下贱,而是再怎么重视却只得到了这样丑陋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