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阴谋。
宫宴那天,月氏太子偶然碰上了外出更衣的詹茴,两人碰面之后,詹茴还没什么反应,这位月氏太子,直接站在那呆滞了半天,后来被身边的人提醒,他立刻道歉,然后十分野蛮的直接问詹茴叫什么名字,有无婚配。
幸亏这是詹茴,要换了别的贵女,估计要被吓死了。
詹茴很淡定,只是默不作声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就低下头去,报了自己的名字,后来也没再回宫宴上,而是找人跟苏太后告了一声罪,直接出宫回府了。
根据探子汇报,月氏太子在自己人面前称,詹茴一定是大齐第一美女,如果能把她娶回去,他肯定更能证明自己对齐国的诚意。
孟昔昭:“……”
这是个什么奇葩逻辑,我怎么听不懂呢?
不过,也是这件事,让孟昔昭猛地发现,这月氏太子……好像并不是他想象当中那样的高深莫测,甚至,还有点傻。
可不管他是精明还是傻,这件事都太荒谬了,在孟昔昭心里,甚至把这个当笑话看,然而接下来的走向,完全不按照他的想法走。
首先是月氏太子,被拒绝了他也不生气,而是继续在宫中,和孟昔昭见面,和崔冶见面,提出自己的美好设想,并立下一系列的保证,当初汉高祖与匈奴争战时候,因为输了,被迫立下匈奴为兄、汉为弟的誓言,而月氏太子就效仿这个,表示以后愿意以齐国为兄,而且是唯一的兄。
墙头草能给出这样的保证,挺不容易的,也挺不可信的。
但月氏太子亲齐的态度非常明显,不管他这态度能不能长久,最起码现在看着,让人感觉很高兴。
就这样,在正月里,跟串门一样的靠着送礼、说好话搞定了一批高官之后,他又郑重的向齐国提出,想要求娶詹茴。
匈奴老单于娶公主,是娶回去当小妾,而月氏太子娶詹茴,是娶回去当太子妃,这位太子跟崔冶年纪差不多,这么大了都没个正经太子妃,就是因为他等着娶一个齐国女子。
他还表示,会给詹茴建造专门的汉式宫苑,会在月氏国都中,创建专门的齐国市集,他们那边还是唐朝的坊市结构,可以单独分一个坊出来,供齐国人居住。每年还有固定的采买与探亲队伍,当然,詹茴那时候是太子妃、或者皇后了,她不能出去,但能让齐国派人来看她。
这条件,不可谓不优渥,而且一个齐国出身的月氏皇后,的确能给齐国带来无数的好处。
在这一个个大饼当中,不少人都动心了。
孟昔昭就这样看着月氏太子把这群人说动,心里那叫一个心惊胆战。
你们是不是忘了,詹不休还在外面打仗呢?!
你们不怕等詹不休得知这个消息,一怒之下,就不打女真了,而是掉过头来,打你们了?!
他们没忘,很快,他们就提起詹不休了,但不是怕詹不休打自己,而是怕詹不休的妹妹嫁过去以后,会倒戈月氏,进而叛国。
在月氏太子离开以后,满朝文武都坐下来分析这个事,一边主张,可以答应他,一边主张,绝对不能答应他。
分析着分析着,大家就吵起来了,而且吵的不可开交,孟昔昭没有参与进去,但只有崔冶知道,他也是主张绝对不能答应的一员。
而一百个官员的想法,都没有孟昔昭一个人的想法重要。
所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月氏太子只能孤身回去。
然而意外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正月十二,詹茴进宫看望苏若存,然后求苏若存帮忙,把孟昔昭叫了过来,当着孟昔昭的面,詹茴温顺又肯定的对他说,我愿意嫁去月氏。
而且为了不给詹不休带来麻烦,她还说,她愿意脱离詹家,不再做詹家人。
孟昔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都可能是恋爱脑,但詹茴绝不可能,那她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孟昔昭不懂,他震惊的离开,回去以后,立刻修书一封,送给塞外的詹不休,然而战事正是焦灼的时刻,这信五天以后才到詹不休手中,他看着信上孟昔昭所复述的,詹茴说的话,久久未言语。
送信的差使差点累死在半道,他正坐着一边啃饼子一边休息,因为孟三司说过,等他把信送到,再让他跟着詹将军一起回来。
孟昔昭笃定看了信的詹不休肯定会马不停蹄赶回应天府,然而,詹不休没有。
战事本就是瞬息万变的,詹不休不可能在这时候,把将士们都丢下,可自己的妹妹,他也不能不管,于是,他也写了一封信,让信使带走,这信不是给孟昔昭的,而是给詹茴,上面就三个字——我不准。
詹茴收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应天府都快尘埃落定了。
詹茴答应,而不知道她是怎么跟苏若存说的,苏若存居然反过来劝孟昔昭,让他也答应,这时候应该让詹茴的祖父出来管管她,可她祖父告病在家不见客,态度也是模棱两可。
孟昔昭还顶多只是纳闷而已,毕竟他和詹茴不熟,看顾她,也多数都是看詹不休的面子,孟娇娇的反应就大多了,她直接打上詹家,在詹茴面前大哭大闹,把好几年没使过的撒泼性子一口气全使了出来。
元年七月之时,孟娇娇已经出嫁,如今她是谢家的当家夫人,一个夫人还这样毫无礼仪的撒泼,场面是真的有点辣眼睛。
而詹茴所做的,就是温声劝她,说月氏没有那么不好,而且她嫁过去以后,就是太子妃了,也不会有人欺负她。
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话。
孟娇娇被她劝了一阵子,哭得眼睛都肿了,突然,她心头一阵火气,啪的一下,把詹茴的手打到一边,手背上立刻泛起红色。
而孟娇娇根本没在意这个,她冷冰冰的指着詹茴的鼻子,骂她:“我一直都知道,你觉得我笨,你觉得我幼稚。所以你从来都不跟我说心里话!我什么都告诉你了,可你呢?!詹茴,我恨不得从来都不认识你!”
说完,孟娇娇哭着走了,詹茴愣在原地,本想抬脚去追,可只走出去一步,她就又把脚缩了回去。
然后,慢慢的,她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已经凉了的茶。
侍女小心翼翼的看着她,怕她也哭,然而片刻之后,詹茴抬起头,对她笑了笑,让她准备些礼物,过会儿送去谢府。
侍女一脸欲言又止的看着她,刚刚她们二人之间的对话,侍女都听到了,哪怕是她,都觉得此时着实不适合用这种方式让谢夫人消气,别说消气了,这行为,根本就是火上浇油吧。
好友之间这样做,不就等于是明明白白的说,我在用这种方式打发你吗?
侍女都能看出来的事,詹茴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尤其孟娇娇还是这样的性子,寻常人有八分生气,她大概就是八十分。
可詹茴还是这么做了,等那些礼物被侍女拿过来以后,詹茴看了看,从里面挑出两个孟娇娇或许会喜欢的,然后就让人送了过去。
果不其然,一切就按詹茴预料的发展,这些礼物差点没把孟娇娇气死,在家里,她发了好大的火,把那些礼物中能砸的都砸了,不能砸的就让下人烧了,谢家人都很喜欢这个儿媳妇、孙媳妇,谢韵更是觉得自家嫂嫂豪爽,与旁人不一样。结果今日突然见到她发脾气的模样,不管老的还是小的,全都吓的僵成了一根人棍。
谢原最震惊,他是真不知道孟娇娇还有这么一面,怕她伤到自己,他只好顶着压力走过去,而谢原柔声问了一句怎么了,孟娇娇就哭着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啜泣着,抓着他胸前的衣服,怎么劝都停不住。
因为她是最了解詹茴的人。
她知道詹茴一旦做了决定,就没人能再阻止她,她想要嫁到月氏,那她就必然会嫁到月氏。
她不为詹茴从不跟她说心里话而哭,也不为她们闹得不欢而散而哭,她哭的是,她们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詹茴如此坚定的要离开这里,去往陌生的西域,她抛下了这边所有的一切,也包括她。
她的好友,把她抛下了。
孟娇娇不知道詹茴为什么这么做,但她知道,肯定有理由,而且是很正确的理由,孟娇娇知道自己不该怪詹茴的,可她忍不住,现在她又十分的后悔,为何要说那样伤人心的话。
不过是过了个年而已,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怎么、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这样了呢。
最终,这场婚约还是定下来了。
能决定这场婚约到底成不成的人,不是詹不休,而是孟昔昭。
詹不休不像孟昔昭,他对自己的妹妹,没有控制欲,更不会强烈反对她的意愿,即使他不赞同,不愿意,可在他们家,詹茴的决定,都是詹茴自己做的。
所以阻止这场婚约的外力,就在一锤定音的孟昔昭身上,他不同意,崔冶就不会下令。
孟昔昭始终不表态,其实这就是他不同意的意思,但后来,孟娇娇进宫来找他,两兄妹坐一起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出去的时候,孟娇娇鼻头红红的,上了马车就回家了,而第二日,婚约定下的消息,就传出了应天府。
孟昔昭并不担心詹不休叛变,他要是叛变了,也不是叛变到月氏那边去,而是自立为王。
他只是单纯的不愿意让齐国女子再成为政治的牺牲品,顺便,也不想让詹茴这样的女孩,嫁到那么远的地方。
但,和亲这种事,从汉朝开头以来,有时有,有时无,他企图以一人之力消灭这种传统,本就不现实,他只能管自己还在时候的朝廷。
而詹茴本人都不介意了,他一个亲兄长的朋友,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能做的,只剩下尽可能的为詹茴争取利益,顺便用各种办法,按头让月氏太子和齐国交好,同时,给詹茴带去的人选里,他选了几个出身皇城司的,这几人忠于崔冶,万一那边有什么异动,谁的意见都不用管,詹茴要是不乐意,把她打晕了带回齐国都行。
还有人提议,给詹茴编入皇家族谱,立她为公主,成为崔冶的妹妹、或者女儿,但这个提议被孟昔昭否了。
别开玩笑了,不管詹茴还是詹家人,都不可能愿意入崔氏的族谱。
孟昔昭下意识的一个念头,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这其实就是詹茴内心深处的想法。
兴明二年二月十九,所有细节都已商议好,月氏太子也先斩后奏的让全国知道了这件事,国内虽然有不同的声音,但大体还是欢迎这位未来月氏皇后的。
又是一年送亲,上一次,是丁醇带队,这一次,还是丁醇带队。
不过上一次他是被逼的,这一回,他是主动的。
詹茴也是他看着长大的故人之女,见她要远嫁到西域去,丁醇内心自然是无比复杂,而且从詹茴祖父那里得知,她和她哥哥产生了某些龃龉,詹不休完全没有要回来看她、送她出嫁的意思,也没写信回来关心她,丁醇怕詹茴太难过,所以自动请缨。
孟娇娇和詹茴闹了好长时间的别扭,自从那一日吵了一架,她们就再也没见过,即使詹茴知道,后来是她帮忙,才让孟昔昭改了想法,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詹茴还是没有去找她和好。
直到送亲这一日,孟娇娇穿着浅绿的披风,在宫人的引领下,沉默的来到了詹茴面前。
詹茴正在等待吉时,见到她,不免的愣了愣。
因为她没想到孟娇娇还会来看自己,她以为孟娇娇对自己很生气,而她自小在孟府长大,满身满心都是傲气,这是孟家全家的宠爱,给她带来的底气。受了这种委屈之后,她应当很厌恶自己才对。
发现孟娇娇没有,这让詹茴感到有些慌乱。
可她依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略局促的站起,安静的望着她。
其实孟娇娇也是经历过一番心理挣扎的,她本不想来,可今早她莫名其妙就早早的醒了,然后梳洗打扮,又莫名其妙的来到了这里。
看着詹茴这一身由宫中绣娘赶制的贵女服,孟娇娇抿着唇,默不作声,只把自己手里的包袱,交到了詹茴手中。
詹茴的手猛地往下一沉,她不禁询问:“这是什么?”
孟娇娇闷声答:“吃的,路上吃食不好,听我二哥说,还会积食,这些都是好克化的,也是你爱吃的。”
沉甸甸的东西落在詹茴的手上,似乎也落在了詹茴的心上,她垂眸,习惯性的笑了一下:“谢谢娇娇。”
孟娇娇不看她的眼睛,又是一阵沉默,她从自己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荷包。
詹茴接过,看着上面依然蹩脚的针线,她先是浅浅的笑了笑,然后,看着上面已经有许多进步的图案,她的笑容又淡了下去。
乳燕归巢啊。
抬起头,她对孟娇娇说:“娇娇,我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她的声音十分稳定,仿佛一个外人,诉说着别人的命运。
“我知道。”
孟娇娇声音发硬,“但我就是想让你带着它一起走。”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门外全都是人,她们两个站在这,可以很清晰的听到外面人走动、说话的声音,所有人都在提醒她俩,时间不多了。
孟娇娇指责詹茴指责的没错,她就是从来都不说心里话,她适合倾听,适合客套,适合在宴会上做个假人,相识近五年,从来都是孟娇娇诉说自己的喜怒哀乐,而詹茴听着,安慰她,却没有反过来的时候。
以前孟娇娇不介意,或者说,是从未发现过,因为她以为,她们会一直这样相处到老,直到这点期待被打碎,她才骤然发现,她可能从没走到过詹茴心里去。
而这让她十分十分的伤心。
跟詹茴比起来,孟娇娇着实是个好懂的人,詹茴望着她,听着门外杂乱如同一声声催促的声响,她突然开口,对着这辈子、除了她哥哥以外的第一个人,说了一番自己的心里话。
“娇娇,是我对不住你,我也希望你这辈子,从未认识过我。别人家的娘子不会惹你生气,也不会惹你哭,娇娇,我也想学别人家的娘子那样,可是……我学不了。”
她也想无忧无虑,也想欢声笑语,甚至她装作过一阵子,可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人总是不能时时刻刻都活在谎言中的,那太累了。
詹茴的声音很轻,最后四个字,仿佛是她鼓起了很多勇气才说出来的,孟娇娇终于看向了她,这个一直在安慰她、一直像亲姐姐一般照顾她的人,总是让她下意识的认为,比自己大了好几岁的人,实际上,她们拥有同样的年纪。
如果这话詹茴几年前说出来,如今的光景,大概会改变许多,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孟娇娇突然想起她二哥曾经挂在嘴边的话,各人的路,都是各人自己走的,别人代替不了。世上的事无法永远都按她的想法来实现,有相聚,就有别离,有不见,亦有重逢。
心里那股愤懑的情绪,好似一瞬间就淡了许多,因为她明白了,詹茴并非是抛弃了她,而是选择了一条离她很远的路,就像当初,她经历了孟昔昭被擒的事,一夜之间长大,没跟任何人商量,就决心要嫁给孟昔昭的同僚,她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的家人,选择了自己的路,而詹茴也一样,只是她的更难走、更扑朔迷离。
孟娇娇:“你没有对不住我,我也不是什么贤良淑德的女子,虽然我还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我不怪你,我只希望,你日后不会后悔。”
这话很熟悉,当初詹不休离家参军,决意走上与父亲相同的道路时,他们的祖父,就是这样说的。
詹茴不禁笑了起来,别的她无法确定,只不后悔这三个字,她知道,她会做到的。
“娇娇,保重。”
“你也是。”
吉时到,车队缓缓向前移动,乌央乌央的人群在一旁送行,中间那个华丽的车驾,始终都没有打开过窗户。
孟昔昭和崔冶站在皇宫的城墙之上,孟昔昭叹息:“希望会有个好结果。”
崔冶也望着那片喜庆的颜色,回应道:“无论如何,都是她自己选的。”
队伍一路向西,然后再向北,二十天之后,便到了金城,只要出金城,他们就离开了齐国。
詹茴以臣女之身出嫁,比不得公主,但因为这里的人都被孟昔昭精挑细选过,所以没人敢轻待她,更何况,月氏人也在这,谁会给月氏太子妃脸色看呢。
即便如此,詹茴也依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脾气,她对每个人都很好,从不惹事,安安静静的,让众人心悦诚服,发自内心的想要报答她。
到金城之时,有人学着以前的规矩,在地上抓一捧土,然后存起来,以后就靠这个怀念故乡,詹茴身边的侍女劝她也抓一把,但詹茴摇摇头,没有这么做。
在金城的最后一日,詹茴躺在床上,许久都未睡着。
出了齐国,便是月氏的国土,齐国人等闲不得入内,齐国的将军,更是绝不能踏入一步。
若最后一日都没有见到哥哥,那以后,恐怕也难见到了。
心里转着这样的想法,快到天亮的时候,詹茴才闭上眼,睡了一会儿。
第二日,黄沙漫天,不过是金城的一个普通天气。
越靠近边境,越是如此,进入金城以后,曾经的秦大官,如今的秦员外,还过来看望了一下詹茴,明明没他什么事,可他留在了送亲队伍中,准备把詹茴送出齐国,然后自己再回来。
众人心知,像长公主那样、没几天就回去的情况,是千年才有一回的奇事,他们出去了,就是出去了,不会再回来了。
所以当月氏的国土近在眼前之时,所有人都变得沉默,行进的步伐也慢了,黄沙飞在众人面前,像是在给他们送行。
而由遥远处传来的马蹄奔腾声,直到近前,才被众人察觉到,他们惊愕的转头,看见为首的一个人,威武昂藏,穿着带血的银甲,在黄沙当中策马飞驰,直到来到了队伍身边,那人猛地拉紧了缰绳,马匹高高跃起,发出响亮的嘶鸣。
月氏人还以为是马贼,立刻戒备起来,而齐国人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欢喜的像是看见了自己的家人。
“詹大将军!”
“是詹大将军!”
车驾当中的詹茴,听到这句话,她愣了一下,然后赶忙打开窗户。
外面,她的兄长一只手拎着缰绳,控制着马匹的踱步,同时紧紧盯着她的方向,隔着黄沙,她依然能看到詹不休的眼睛,那眼睛里仿佛有千万句话想说,但詹茴知道的,她的兄长,根本说不出口。
得知虚惊一场,是大舅哥前来送行了,月氏太子赶紧让车队停下,原地休整,他想去跟詹不休说几句话,结果被拦在外面,默了默,月氏太子没有打扰这兄妹二人,而是转身离开了。
但车驾当中,他想象的兄妹二人温情时刻,并没有发生,反倒是两个人坐着,冷冰冰的对峙。
詹不休问:“为何要嫁去月氏。”
孟娇娇哭闹不止都问不出来的答案,如今,詹茴只沉默了一阵,就回答了他。
“我不信任皇帝,也不信任朝廷。”
詹不休捏紧了自己的拳头:“所以你就要嫁给月氏的太子?”
詹茴:“对,这样有朝一日,若皇帝想要对你动手,你便有处可去了。”
詹不休怔了一下,然后怒吼出声:“我不需要你来为我图谋后路!”
詹茴沉默了片刻,说道:“那哥哥就当做,我是为我自己图谋后路吧。”
詹不休被她噎的说不出话,好半晌过去,他才重新开口:“你明知道,如今的陛下和崔琂不一样。”
这一点詹茴承认,可是詹茴又道:“如今不一样,不代表以后也不一样,伴君如伴虎,爹和先帝也有过君臣相合的日子。”
“那你又如何知道,月氏太子不会也变成那个样子?!”
詹茴:“我不知道。”
詹不休一愣,他看着自己的妹妹抬起头,像是有些无奈般,对自己浅笑了一下:“就当这是一场豪赌,哥哥的赌注在齐国,我的赌注在月氏,两边都能赢,自然皆大欢喜,只赢一边,那赢的那边,就是我们的退路,若两边皆输,便是天要亡我詹家。至少若真的走到那一日,我也曾尝试过,自可洒脱迎接那样的结局,而不至于像阿娘一般,以泪洗面,绝望自戕。”
詹不休愕然的看着她,他们二人的母亲,那个温柔美丽的女子,他们几乎从不提起她,詹不休以为詹茴那时候年纪小,已经忘了阿娘是什么模样,没有想到,她记得,而且记的那么清楚。
喉咙里盘桓着许多的话,可这些话,他根本说不出口,最后他只能硬邦邦的质问:“你这样做,可考虑过祖父?”
提起祖父,詹茴脸上的浅笑渐渐隐没:“是阿茴不孝,在家中时已给祖父磕了头,凡事就是如此,顾此便要薄彼,祖父说不怪我。”
詹茴垂着头,声音十分平静,可她几乎就是詹不休养大的,詹不休知道,她越这样,心底越是不平静。
他妹妹是个不会哭的闷葫芦,哪怕心里有委屈,别人也没法知道。
詹茴没有对他说完全的实话,她隐瞒了一部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嫁去月氏有诸多的风险,她又何尝不知,在答应之前,对于那些风险,她必然是已经再三的考虑过,并做出了相应的对策,这些对策可以让她与齐国割裂、与詹家割裂,无论如何,承受后果的,都只有她一人而已。
这是他的妹妹,是他看着长大的妹妹,所以他无比的明白,那些对策,会是多么的决绝与果断。
心头一阵无力的感觉划过,像一把刀,把他割的皮开肉绽,他说他妹妹是闷葫芦,但他自己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即使这样难受,他也只是浅浅的闭了闭眼,把心中的苦楚,都按了下去。
再睁开眼之后,他好像已经不再生气了。
他对詹茴说:“想回来的时候,告诉哥哥,哥哥去接你。”
这一句哥哥去接你,代表着他个人与月氏的敌对,而若真的到了那种情况下,恐怕齐国也是他的敌人了。
詹茴觉得不会有那一天,她也不会容许那一天的出现,但她还是抬起头,对詹不休笑了笑,当做答应了。
月氏太子还准备让这兄妹俩多说一会儿话,但没多久,詹茴身边的侍女就来通知,说可以重新上路了。
詹不休全程都跟在詹茴的车驾旁边,詹茴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只要转过头,就能看到她兄长的侧脸。
这样坚毅、可靠的侧脸,护着她长大,护着她远离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护着她每一日的安稳和每一夜的平静。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更何况,这段路,很短很短。
跨过边关那一刻,詹不休就停在了原地,他看着长长的车队,仿佛时间的具象化,和一只看不见的手,把詹茴一点点的,从他的身边扯走。
他一生只经历过两次撕心裂肺,第一次,他恨不得把全天下的人都杀光,他用稚嫩的身躯痛哭、咆哮,他的感受,所有人都听得到。
而第二次,他沉默的品味着一切,思考着他的人生,他妹妹的人生,究竟是怎么才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为什么,明明已经是大将军了,他已经走的这么高了,为什么,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呢。
当队伍被黄沙淹没,再也看不到一点的时候,詹不休默然不语的让马掉头,然后带着他的人,又回战场上去了。
秦非芒同样留在这里,他望着詹不休离开的背影,心里淌过浅浅的伤情。
而远处,被黄沙遮挡的地方,詹茴一直克制着想要回头的想法,终于,她还是没有忍住,打开窗户,她往后望去。
可是后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关隘,没有树木,没有人。
直到这时,那个早就知道的事实,才像一把锤子般,猛地击中她,让她无比清晰的认识到,她不会再回去了,她的哥哥、祖父、好友,她的故乡、她的家,都见不到了。
詹茴愣了一下,突然,眼泪从她的脸上掉落,像断线的珠子。
人生中的第一次大哭,是在风沙当中,风沙化解了她的声音,让这唯一一次的大哭,也变得悄无声息了。
兴明二年对整个大齐来说,都是比较重要的一年。
首先,开局非常好,詹不休打退了女真人,把原先属于匈奴的一半国土,纳入了大齐的版图,为了管理当地的匈奴人,以及利用那边的天然牧草资源,孟昔昭还举行了一次民族移动的动员,号召有意向的老百姓,往那边迁徙,学习怎么做一个牧民。
不这样做也不行,毕竟匈奴人血性太猛了,只让他们自己在那待着,即使有军人驻扎,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又团结到一起,开始作妖了。
其次,月氏和大齐签订了通商合约,他们迎娶了来自齐国的太子妃,通商之路也创建起来了,两国都意思意思,给商人添了一波福利,于是来往两国的民众越来越多。
再次,这也是大家最关心的一件事,那就是,大齐立太子了。
新太子是皇帝爷爷的亲孙子,也就是天寿帝他弟弟的儿子,这位王爷早些年被赶了出去,地位跟宁王是一样的,说是就封,其实就是被流放了,天天软禁在王府当中,好吃好喝,但行动受限,而且因为当地实在是贫穷,导致这位王爷连个享乐的地方都找不到,最后就只能待在王府里,天天生孩子玩。
被崔冶派人接来的这个小孩,今年已经十岁,在他家里,他排第十六,是王妃的亲子,而且从小就显露出高智商的迹象,被当地誉为神童。
崔冶一流露出要择宗室立太子的意向,朝廷里就又炸了一波,毕竟崔冶很年轻,他想生的话,生一百个也没问题啊,为什么要这么着急,跳过娶皇后,直接就立太子呢?
大家百思不得其解,又在崔冶的强硬态度下,不得不妥协,见此事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便只好替他筛选起继承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