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的心沉沉地往下坠,他来不及想更多,抄起放在花架上的瓷瓶,用力砸向身后,同时大声咆哮:“来人!”
瓷器碎裂的巨响打破了为维护皇帝睡眠刻意营造出来的寂静,门口的圣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在看见刺客的一瞬间,所有人浑身的血都冷了。
费兰特在刺客被按住的五分钟后得知了这个消息,他正在王宫门口安排最后一趟巡逻,几乎是狂奔着冲到了皇帝卧室,刺客的尸体倒在地毯上,他在发现任务完成无望的第一时间就割断了自己的喉咙,房间里灯火通明,过分明亮的灯光照得每一个人的脸色都惨白如纸。
费兰特第一眼就看向了坐在床边的皇帝,那张被刺客折腾得乱七八糟的床铺看起来惨不忍睹,被子有一大半拖拽在地上,帷幔扯落了好大一块,地上和床上都是雪白的羽毛和血迹。
年轻的君主面色沉凝,看不出什么喜怒,他身上潦草地披着一件外衣,视线落在那名刺客身上,费兰特有那么一瞬间错觉他似乎并不是在生气,而是在出神——仿佛想到了什么很久远之前的东西。
“冕下!”
气喘吁吁的年轻人冲进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让发软的腿和鼓噪的神经缓慢安分下来,才颤抖着走到拉斐尔面前,像一只乖顺的狼犬,跪在了他脚边。
“冕下。”
费兰特将脸贴在拉斐尔腿侧,因为恐惧,声音像是从气管里挤出来的。
“拉法。”
他无声地喃喃。
费兰特很少这么称呼拉斐尔,教皇抬起手按在他头顶,像是抚摸宠物一样摩挲了两下费兰特的头发,手指在黑色的发丝里穿梭,无声地安抚着还处于惊恐中的仲裁局局长。
“去看看他。”
拉斐尔拍了拍费兰特的头,轻声说,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那名刺客身上。
他感觉自己现在有点不大对劲,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可是眼前总是一阵一阵地恍惚,被埋藏在记忆里的教皇卧室正在缓缓地与这里重合,怀抱着圣婴的微笑圣母、散发着香气的炉子、象牙白的柜子和浅金色帷幔——
倒在地上的刺客好像随时都能站起来,将手中的匕首刺进他的心脏。
拉斐尔半睁着眼睛,加莱王宫沉郁的花香消失了,掺杂着血腥气的没药气味占据了他的嗅觉,在费兰特的体温离开他时,他用力抓紧了身下柔软的床垫,将薄薄的丝绸扯成了一团烂布。
费兰特在尸体旁蹲下,伸出手扳过对方的下巴,凝神看了两秒,又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物品,很快得出了结论。
“经受过专业训练,是专门干这些工作的,身上有奴隶的烙印,被划掉了——”
费兰特的声音忽然停下,他凑近尸体的衣服,嗅闻了片刻,眉头紧皱:“是没药的气味。”
这种昂贵的香料并不多见,国王和公爵们会在教堂祷告时使用它,但它最常见的地方……是翡冷翠的教廷。
拉斐尔低垂的睫毛没有任何动弹,哪怕听见了这句话。
“还有呢?”
费兰特用手指撑开那块被划烂的皮肤,试图辨认出那块皮肤上的烙印是什么,他在接手仲裁局之后几乎已经和所有有能力豢养私人亲卫的家族接触过了,它们的数量并不多,而与教廷有联系的……
他在心中列出了长长的名单,一个一个排除,排除到一半,就听见拉斐尔低哑的声音:“从枢机里找。”
费兰特没有问他如此肯定的原因,脱口而出:“那就是隆巴迪枢机了,他会从教堂里选择适龄的孤儿——”
得到了答案的拉斐尔没有说话,他像是一尊雕塑,被死死地凝固在了加莱初秋的夜色里。
“尤里乌斯……”
费兰特听见他近乎耳语地吐出了这个名字。
费兰特的神情瞬间变了,是的,作为留守在翡冷翠的二把手,尤里乌斯绝不可能不知道枢机们的动向,那条心思阴沉的毒蛇难道竟然会对教廷内部的暗流一无所知?!
但哪怕是费兰特,也不敢面对那个可怕的假设。
尤里乌斯·波提亚背叛了圣西斯廷一世。
拉斐尔站起来,他的脸色在灯光下快要透明,失去了所有血色,但他想的和费兰特想的不太一样。
可他第一次希望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
“翡冷翠……上一次传来的信件是什么时候?”
拉斐尔的问题还没有得到回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僵滞的气氛。
风尘仆仆嘴唇龟裂的信使出现在门口,他身后是全套制服齐整的莱斯赫特,骑士长神情忧虑,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向拉斐尔。
只是一个对视,拉斐尔心里骤然被恐惧填满了,他似乎知道了来自翡冷翠的信使带来了什么消息。
他不想听。
然而谁都听不见教皇抗拒的心声。
信使张开嘴,用嘶哑的声音报告:“教皇国贵族叛乱,波提亚家族封锁了翡冷翠,教廷开除了西斯廷一世冕下的教籍,重新选举了隆巴迪枢机为新任教皇,尤里乌斯·波提亚阁下……被刺杀在波提亚宫,冕下,他们正在翡冷翠屠杀您的追随者!”
拉斐尔慢慢往前走了一步,仿佛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这一步非常微小,短暂的停顿后,他弯下腰,从心脏蔓延出来的剧烈痛楚让他完全无法听清后面的话。
“等一下……”
教皇抬起手,制止了信使后面的话,语调平和缓慢,口齿清晰地说:“我知道了……让我先想一想、想一想。”
他冷静得有些不合常理,没有人看得见他的表情,但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静默了下来。
【顶上锅盖】
第130章 风暴之心(十八)
因为亚历山大六世和弗朗索瓦四世的争斗,加莱境内一大半的基础交通设施都被摧毁,其中也包括都德莱到翡冷翠的铁轨,拉斐尔入主都德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重建这条关键的道路,教皇宫也同时派人开始串联两地的通讯。
不过重建不是一两天的功夫,至少到拉斐尔准备举行公民大会和都德莱巡礼前,这条关键的道路都没有完全打通,拉斐尔和翡冷翠的通信回归到了最原始的人力投递阶段。
这场为了巩固统治的公民大会在举办之前就通知了尤里乌斯,教皇国秘书长把这封拉斐尔亲笔写的信重新塞回信封里,在办公室坐了一个下午,然后敲了敲桌上的金铃,对闻声赶来的秘书说:“请隆巴迪枢机过来一下。”
枢机们大多时间都在自己的教堂里,不过最近一段时间,隆巴迪枢机来荆棘大教堂的时候变多了,这座圣城之首的教堂归属冕下,一向对所有信徒敞开大门,一位枢机频繁的拜访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秘书很快就将枢机邀请到了秘书长阁下的办公室。
他们并没有互相多做交谈,比起寻常的合作者,尤里乌斯的表现甚至过于冷漠了一点。
“加莱将要举办公民大会,还有都德莱巡礼,在一周之后。”
这在都德莱并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消息,只不过放在翡冷翠,就是毋庸置疑的一手消息了,至少隆巴迪枢机并不知道这件事。
尤里乌斯突然将这件事告诉他,肯定不是为了和他分享。
“您是说……”枢机犹豫了一下。
尤里乌斯声音冷淡:“把你手里最优秀的刺客派出去。”
坐在橡木书桌后的男人停顿了一下,缓慢而清晰地说:“他不喜欢仆人侍奉,巡礼结束后,一定会独自一人待在卧室里,只要提前躲在房间里——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隆巴迪枢机眉头跳了一下,隐晦地打量了一番秘书长,客气地笑:“不愧是他最信任的秘书长阁下,除了您,也没人知道他的生活习惯了。”
尤里乌斯瞥了他一眼,翘起嘴角笑了一下:“只要你动作利落。”
“他死了之后,教廷会立刻进行教皇选举,我会替你买来八张选票,之后的事情就不需要我插手了吧?”
隆巴迪枢机脸色变得红润起来,仅仅是想象一下那个场景,他就忍不住浑身的战栗。
“您可以开始思考自己的尊号了。”尤里乌斯凝视着他,深紫的瞳孔像是两口幽深的井。
当晚,波提亚家再次召开了会议,冗长的会议上充满了令人昏昏欲睡的措辞和没有营养的废话,所有人都在凭借着自己的意志力抵抗睡意,发言的都是没有决定权的人,包括尤里乌斯在内的几个人始终默不作声。
在月亮挂上中天时,一直一言未发——已经很多次会议一言不发的尤里乌斯终于摇晃了一下面前的金铃。
“诸位,有一件事需要告知大家,我们即将迎来一位新的教皇。”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话里的内容却如同巨石彻底砸碎了所有人的睡意。
“我选择了隆巴迪枢机作为下一任教皇,波提亚银行将开始回笼资金购买选票,负责相关业务的先生们最好现在就开始调整作息。”
他并不是来询问意见的,而是来通知他们。
这样的态度显然让其余的人震惊又不满:“……这么重要的事,我们应当事先商讨一下!”
“我们难道不是一直在商讨吗?从拉斐尔在亚述的时候就开始商讨,一直到他即将征服加莱,波提亚的会议室里似乎得不出结论,那么我就擅作主张了——正好,我也比较擅长这件事。”
圣西斯廷一世就是尤里乌斯亲手捧出来的,说他擅长这件事好像也没错,但是套用到语境里就有一点阴间了。
那可是万君之君的教皇!被他说得像是在店铺里拣选无关紧要的胸针一样。
桌边的几个老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的脸色十分难看,似乎尤里乌斯带来的消息对他们而言还具有更为重要的意义——或者说,打破了他们早就定好的计划。
“……这件事还是需要再商讨一下,隆巴迪可以作为人选之一——”
尤里乌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一位老人貌似和气的话:“不用探讨了,他很快就会带来西斯廷一世离世的消息,除了他,波提亚银行不会对任何人放款,无论诸位想支持谁,都最好放弃那个打算。”
“尤里乌斯!”
一个老人猛然站起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派出了刺客?!什么时候?”
这不应该!他不是一直站在拉斐尔那一边吗?他们费尽心思将尤里乌斯排除在他们的计划之外,就是害怕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可没想到,他还真的做了不理智的事——但这也不是他们想得到的结果啊!
如果拉斐尔在这个时间死去,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之前想好的一切计划,那些顺理成章得到的成果……统统被尤里乌斯神经质的神来之笔给毁了!
“您似乎并不高兴,这不是我们一直希望的吗?还是说,你们背着我,有了什么新的打算?”尤里乌斯双手交叉,轻声说,“我好奇很久了,诸位的时间如此宝贵,为什么还要出席这样——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场合?耗费了漫长的时间,以及没有诞生任何决定的会议……”
他的语气过分平静,而正是这种平静,让所有人脊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尤里乌斯·波提亚不是一个十分好脾气的人,他在家族里独断专横的名声被包裹在总是彬彬有礼的绅士皮囊下,但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是掌控不住波提亚这艘巨大而腐朽的航船的。
有异心的人太多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小算盘,尤里乌斯不再有耐心去旁敲侧击,他要用最凶狠的手段让他们回想起来这个家族究竟听命于谁,让繁杂脱轨的无数线条,统统回到他的节奏里来。
“这些事情都无关紧要,”尤里乌斯话锋一转,“比起关注一位可有可无的教皇,或许我们更应该关心一下波提亚的未来。”
“我们已经走到了一个家族的顶峰。”他用优雅飘渺的语气说。
“数不尽的财富,屹立在叙拉古顶端的权势,我们缺少的只有一个称号。”
尤里乌斯慢条斯理地说:“即将上任的圣父给了我一个承诺,他将会给出一个王国的封号,诸位,我们将成为王室。”
这句话彻底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他真的这么说了?”哪怕是最怀疑尤里乌斯的长老也不由得为这个充满诱惑力的诱饵放低了声音。
这是他们一直在追求的——彻底的改变阶级,成为王室,作为独立的国家存在!
王室,这是多么香甜的果实!
他们将彻底成为站立在叙拉古顶端的那一撮人,没有人敢再嘲笑他们低微的出身,他们的姓氏将千百年地传递下去,成为掌控世界的人!
作为皇帝的拉斐尔不可能给他们这样的承诺,假如隆巴迪枢机可以做到——
“那就让隆巴迪上位,”立刻有人做了决定,“但是和之前商议的一样,我们还是需要笼络贵族,家族领地的面积并不够建立一个足够奉养国王的国家,我们要让教皇国乱起来——把翡冷翠留给教皇,其他的十三座城市宣布独立。”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尤里乌斯的眼皮轻轻抬了起来。
所以,这就是他们千方百计瞒着他想做的事情。
贵族叛乱。
“那我们需要抓紧时间了,毕竟隆巴迪也不是什么蠢货。”
翡冷翠的气氛变得古怪起来,很难形容那种异常的氛围究竟代表着什么,但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天生具有规避风险的触角,街头巷尾的流浪汉变少了,行走在街上的人笑容里多了敷衍和紧张,行色匆匆的人们警惕着每一个经过自己的人,就连教皇宫里的修士都不再那么频繁地出门。
在无人知晓的时候,翡冷翠对外的一切通讯都被断绝了,人们困惑于这几天的邮局为什么总是不营业,得到的答案是邮局正在整改,除了特定的一些人外,谁都无法获得外面的消息。
披着斗篷的乌鸦彻底潜入了暗处,他们拦截下每一封离开翡冷翠的信件,再在适当的时候寄回伪造得天衣无缝的回信。
翡冷翠变成了一座悬浮在叙拉古之外的城市,而在短期内,没有人发现这一点。
第七天,一封宣告圣西斯廷一世死亡的信件送进了翡冷翠教皇宫,由隆巴迪枢机亲手打开。
翡冷翠敲响了教宗离世的十八声巨钟,当天晚上,枢机们就被请进了小教堂,紧急进行教皇选举。
波提亚银行的大门打开,一箱箱的金币如同流水一样被送往各个枢机家中,大量的庄园和城堡地契卷在竹筒里塞进了枢机们的干面包中,昂贵的珠宝在此刻完全失去了其价值,变成了沙砾一样单纯用于填补箱子空隙的填充物。
尤里乌斯站在银行门前,目送着一辆辆承载着巨额财富的马车驶入夜色,自始自终神情都没有变化。
在庞大的金钱攻势下,枢机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选举出了新任教皇。
隆巴迪枢机选择了提恩作为自己的尊号,以表示自己将尊奉这位圣人公平、正直的品德,是为提恩八世。
提恩八世在自己的会客室约见了尤里乌斯·波提亚,为了表示自己对波提亚家族的信任,他依旧任命这位波提亚阁下为自己的教皇宫秘书长,而他签发的第一条手令,则是开除他的前任、圣西斯廷一世冕下的教籍,宣布拉斐尔·加西亚为教皇的经历不合法,因为“一个由父母苟合而诞生的私生子不具备成为教皇的资格,他对教廷的欺瞒显示里他人格的卑劣,多年来借由教皇冠冕获得的权力和财富统统收归教廷所有”。
什么财富根本不是提恩八世在乎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新教皇看中了什么。
亚述的王冠。
拉斐尔颁布了《信仰自由法案》宣称亚述的信仰自由平等,提恩八世就要用这种方法宣布拉斐尔作为教皇所出台的一切政策都是不合法的,应当被作废,教廷将在亚述获得前所未有的优势,而作为地上神国的主人,提恩八世将以另一种方式得到亚述的统治权,在《君主法》尚未彻底在亚述站稳脚跟的时刻,他的决定无疑于推翻了亚述的根基。
哪怕亚述再度分裂,或者战争重启——哪又怎么样呢?提恩八世能得到的可比他原本应该拥有的多得多了。
他想和尤里乌斯商讨后续的相关事宜,但是尤里乌斯并没有来,去传话的修士回来禀报,秘书长阁下正在剧院,之后还要回波提亚家。
提恩八世展现出了绝对的宽容,表示自己可以再等一等。
尤里乌斯听到修士的回复时,舞台上《酒神的诞生》已经表演到了最后,献出了理智、公正的日神沉湎于对玫瑰的爱意,堕落为沉醉在痴狂梦境中的酒神,祂的爱意和追求永远得不到回应,而注定成为在痛苦与毁灭中放逐自己并最终死去的魂灵。
水泽仙子悲哀地咏唱:
“命运啊,
你为何捉弄祂,
永恒理性的守护者,
万物蒙祂的光辉而生!
你却令祂这样死去!”
酒神的眼尾涂抹着象征痴狂的红,这一抹红将那张苍白正义的脸点亮,拖拽着他沉入迷醉的深渊:
“我听见有人在说死亡!
何等美妙之物,
万物之灵长,
最为动人之处便是为爱而死!
我是如此羡慕我的前身!
来吧,我缄默的爱人!
最美妙之死,
便是骤然而来的告死鸟!”
尤里乌斯没有再看下去,他还需要去波提亚家参加一个临时会议,在两个小时前,他才得到了这个会议的消息,而在更早之前,他得知翡冷翠的贵族们已经将庄园里的护卫们都调入了市内的别墅,一场无可挽回的叛乱正在酝酿。
“最美妙之死,便是骤然而来的告死鸟。”
尤里乌斯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无声地笑了一下。
马车在波提亚宫前停下,方正的巨大庭院周围点着灯,足够照亮脚下的道路,尤里乌斯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无数次,从蹒跚学步到掌控住庞大的权力,波提亚宫永远这样威严沉静地在高高的台阶上俯瞰他。
模仿古罗马建筑而成的波提亚宫有着近百个台阶,他握着手杖敲了敲大理石台阶,独自一人缓慢地拾阶而上,顶端的大门已经为了迎接他而打开,明亮的光芒从中泼洒出来,隐隐绰绰地照出了许多人的影子。
在他往上走时,等候在门厅内的家族成员们也陆陆续续走出来迎接他,他们都是在会议桌上能拥有一席之地的人,和尤里乌斯一样披着暗红色的斗篷,背光的兜帽下,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我想,我还没有老到需要搀扶的年纪。”
尤里乌斯轻声说。
他用手杖推开了一个年轻人的搀扶,他认得这个年轻人——如果没有记错,这是凯恩同母异父的弟弟,在凯恩彻底失去家族的信任并被他暗中处死后,这个年轻人就低调了许多,但也许,他心中满是复仇的怒火和对权力的渴望。
尤里乌斯没有再试图避开他的手,越来越多的人靠近了他、包围了他,越来越多的手触碰到他,他们的手里都握着锋利的匕首,在斗篷的遮蔽下,刀刃刺透躯体的声音沉闷而短促。
“你背叛了家族。”
一个苍老的声音对他下达了最后的宣判。
温热的血滴滴答答打在地上,很快连成溪流似的一片,浓厚的血腥气蒸腾四散,尤里乌斯一时间竟然分不清那是自己血的气味,还是他潜意识里萦绕在波提亚宫腐朽地基里的血腥气,这座宏伟古老的宫殿埋葬了太多的人,他将成为最新的一个。
他坦然地接受并拥抱自己的命运,正如他当年牵起了小小的拉斐尔的手、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亲吻。
银边眼镜在推搡中落下,很快被杂乱的脚步踏碎,无数细小的水晶亮闪闪地折射出彩色的辉光,暗红的血落在碎片上,让这样流光溢彩的颜色变成了浓重的红。
在很多年前,罗马帝国的奠基人凯撒大帝被自己的亲信们刺杀在元老院,命运拨动了祂的纺锤线,继承了他伟大名字的波提亚家主,也以近乎相同的方式归还了他永恒的荣耀。
当乌鸦似的人群散去,跪在台阶上的波提亚家主单手压着自己的手杖,他身上被血浸透,那些可怕的创口还在源源不断地淌出滚烫的血,他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血从他的手背上滑下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久违的春天,翡冷翠神学院的树木郁郁葱葱地生长,阳光在他的肩膀上跳跃,小小的拉斐尔气喘吁吁地追着他的脚步。
他那时候是多么的骄傲啊,没有人能让他停下来等待,他生来就是为了获取荣耀和功业,他走在所有人之前,于是他全然没有听见命运在他耳边发出的窃笑。
如果……他在失血过多的晕眩中想,如果命运愿意给予他一个重来的机会,他可能会停下来,稍微等待一下那个追赶在他身后的孩子。
因为春光那么好,满园的玫瑰刚刚开放,他们原本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一起走。
暗红的斗篷蜿蜒着铺陈在他身下,和着流淌的血一起,在雪白的台阶上拉出了堪称触目惊心的血红色,铁灰色的长发落在血泊里,深紫色的眼睛半阖着,从来都傲慢矜贵的波提亚阁下停止了呼吸。
那朵生长在诸神花园里的玫瑰,彻底凋零了。
我知道会有很多人受不了……我写的时候也停了好几次,思考过能不能给个大团圆式的结尾,可是我发现真的不行。
尤里乌斯的名字就是我从凯撒的名字里提出来的,在这本书刚刚出现、这个人物初见雏形的时候,我就已经定下了他的结局,他的一生因为这样的死亡更光辉伟大,他会和凯撒一样,殒命于突如其来的、被人围攻的刺杀,我为他选择了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台阶、宏伟古老的宫殿作为葬身之地,我很喜欢这种带点儿暗示意味的宿命。尤里乌斯是我非常喜欢的人物,他沉默、内敛、精明、狡猾,看起来永远不会付出自己的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一个绝对的利己主义者,死于为他人奔忙;一个狡猾弄权的野心家,死于唯一的真心。
其实我真的对尤里乌斯很温柔了,不然他们迟早会因为家族的矛盾而站在对立面,拉斐尔不会容忍一个能左右叙拉古经济的波提亚家族在他面前碍事,而尤里乌斯也不会亲手毁灭自己的家族,他在事情快要失控的时候给家族找了个出路——尽管很多人还没有发现,他是自愿接受这样的死亡的,他的选择让一切停在了最好的时候。
【挨个亲亲抱抱摸摸小宝贝们,排排坐摆好,不哭不哭】
但是别忘了我们还有番外!!!一定甜的番外!
第131章 番外·星际日常
空港交通灯跳动了两下,从黑洞里刚刚跳跃出来的歼星舰像是从巨大泡泡里挤出来的模型,“啵”一下弹出了完整的形状,缓慢地和空港泊入口对接,船尾幽|蓝的火焰逐渐熄灭,庞大的星舰安静地栖息在了泊位上。
星舰腹部船舱弹开,颇具技术感的流线型小飞船流畅地从里面滑出来,一马当先飞向了空港出口。
停泊在一旁还在排队等候空港工作人员检查入关的人们眼尖看见了飞船的尾巴,立刻不服气地喊起来:“它怎么进去了?插队啊?!”
有眼神更好的看见了飞船飞过空港激光防线时的准入蓝光:“人家有免检准入许可,大概是军部的人吧?军人优先啦。”
这句话一说出来,嘀嘀咕咕抱怨的人就没有几个了,他们带着羡慕的神情看着早就已经不见了踪迹的飞船,发出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叹气。
在这个战乱频繁的时代,军人就是拥有比普通人更高的特权,听说上个月第九星系边缘又开打了,不知道是什么新发现的族群还是老对手,希望不是那种无解的硅基生物,不然又要来个星际大撤退……中央星系现在还平稳得很,皇室也按时出席每周都有的各种活动,应该不是大问题。
那艘飞船低调地穿过了中央区,又短途跳转了三次,最终停泊在翡冷翠——这个以古地球时代的万城之城命名的小型星球群由一颗中央行星和八个伴飞卫星组成,而翡冷翠则是帝国君主所居住的中央行星的名字。
飞船的舱门打开,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穿着黑色制服,肩头披着短斗篷,铁灰色的长发束在脑后,他正在慢条斯理地脱下手套,等候在下面的执事们战战兢兢地仰头看着他:“执政官阁下……”
之前在空港的那群人说错了一点,这艘飞船并非归属军部,而是行政署的公物,十大星系的所有政治事务都归行政署统筹,只不过他们很少会执行跨星系的公务,被认错也是人之常情。
作为行政署的首脑,常年驻扎在中央星系甚至翡冷翠的执政官阁下已经二十年没有离开这里了,事实上,如果不是发生了某件非要他出马不可的事,他或许会在中央星系一直蹲到天荒地老。
“陛下回来了吗?”执事们探头探脑地往男人背后看,尽管早就已经得到了消息,但是在确切地见到皇帝陛下本人之前,他们实在很难放下心来。
“唔……拉法?”
执政官回过头,平淡地呼唤了一声。
半晌,在执事们殷切的目光下,另一纤瘦的身影慢吞吞地从执政官背后移了出来。
“谢天谢地,陛下!您总算回来了!”这些从中央星系顶尖大学毕业、手里至少有一个文史哲类博士学位的执事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尖叫鸡一样的感叹,像是一群被熊孩子折磨得心力交瘁的老母亲。
“果然,除了执政官阁下,没有人能抓得住陛下……”这是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的某个直肠子。
能劳动执政官扔下繁杂的公务千里迢迢奔赴边境的事情,正是这位年少继位、还差一个月才成年的皇帝陛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翡冷翠离家出走了,执事们直到他消失十二小时后才发现这个恐怖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