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乌斯作为留守翡冷翠的秘书长,面对这样的打听和试探早已轻车熟路,但他还是忍不住为这一次收到的信件数量感到惊叹。
叙拉古所有国家中有名有姓的大家族都向翡冷翠发来了问安的信函,不管他们是否虔诚地信仰着教廷并如自己信中所说“一直仰慕着圣父的光辉”。
尤里乌斯选择了一部分信件亲手回信,一部分交给秘书厅的秘书回复,一部分则原封不动地发回,还有一部分则转寄到加莱由拉斐尔回信。
傍晚,荆棘大教堂的钟声敲过三次,晚祷开始,尤里乌斯终于解决了所有麻烦的文书工作,难得给自己争取了一点没有任何安排的清闲时光,他的执事就悄悄走了进来。
一看见对方的表情,尤里乌斯就轻轻皱起了眉。
“阁下,长老们邀请您今晚出席会议。”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通知,但也不那么出人意料,尤里乌斯摘下银边眼镜随手扔在桌上,橡木桌面被磕出清脆坚实的一声响动,波提亚的大家长仿佛冷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他们能忍耐多久,竟然连半个月都不到。”
自从加莱覆灭的消息传来,教廷包括波提亚家就蠢蠢欲动了起来,他们从来都不是要拓展教皇国的疆土,能够获得现在所有的就足够令他们欣喜若狂,但拉斐尔总是能一次次出乎他们的预料,教皇国的领域扩大了,这完全是喜上加喜,同样地,这也在催促着他们尽快达成所愿。
叙拉古已经进入了一个稳定和平的时期,除非拉斐尔还想对那些零散的小国家开刀,否则他一定会安心于巩固自己的成果。
“隆巴迪枢机这两天有没有递信进来?”尤里乌斯问。
“没有,但是今天上午,隆巴迪枢机的儿子去拜访了弗朗西斯科阁下。”
尤里乌斯拧了一下眉:“弗朗西斯科·波提亚?他和那个老头子有什么好聊的?他们之前见过?不,不对……”
秘书长陷入了漫长的思索,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手指按在了桌面上,深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啊……原来如此,弗朗西斯科是不是有个女儿,到了可以订婚的年纪了?”
执事反应很快:“您说索菲亚小姐?是的。”
尤里乌斯的眼神有一瞬间极其的阴冷凶狠,像是毒蛇探出了自己的獠牙,不过这点异样很快被他掩饰下去,有着铁灰色长发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说:“我记得我曾经收到过一顶冠冕,上面镶嵌着‘忠贞者之心’,找工匠把那顶冠冕改成项链,秘密赠送给隆巴迪枢机,告诉他,我祝福他儿子的婚姻必将走向圆满。”
执事脊背上因为主人过分波澜不惊的语气而起了一层薄薄的汗,他深深低头:“是。”
这条女士项链第三天早上就送到了隆巴迪宫,四肢粗大面貌慈祥威严的枢机凝视着这条光华璀璨的宝石项链,脸色阴沉得能够滴出水。
他的二儿子——也就是那位暂定的索菲亚小姐的未婚夫,依靠在桌角,伸出一只手去拨弄项链,对着上面纯净度极高的饱满钻石啧啧称奇:“真漂亮,不愧是波提亚族长的东西,这样的好宝贝可不多见,等我把它送给索菲亚,那个女人还不对我死心塌地?”
枢机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发出了咆哮:“蠢货,你就没听我说这条项链的名字?!还有,我叮嘱过你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和索菲亚的事情,你是不是又没听?”
他的儿子们都和他有些相似,除了发色和眸色继承了他那位有着贵族纤弱姿态的妻子外,基本都和他一样有着过分宽厚的肩膀与粗大的四肢,这是非常“不贵族”的样貌,隆巴迪枢机凭借这样的外貌获得了平民的好感,却也因此总是被排斥在上流社会的圈子里,这个二儿子与他尤其相似,这令隆巴迪枢机又喜欢又气恼。
“我没有说出去!”男人不满地争辩道,“他知道了又怎么样?他不是还送来了礼物?忠贞者之心,证明他对这桩子婚姻表示祝福!这不是挺好的吗?”面貌憨厚的男人已经有过一个妻子,但他并不喜欢那个为了巩固父亲枢机地位而娶的平凡女人,而索菲亚……别的先不说,至少长得是波提亚家族一脉相承的好看。
“白痴!白痴!我早就叫你多看点书!”隆巴迪枢机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疯狂地跳动,他拼命忍住怒火,“假如你知道,这颗宝石名字的由来,是因为杜兰大公的妻子背叛了她的丈夫、伙同情夫想要谋杀丈夫获利,所以杜兰大公在女儿出嫁的时候为她打了这顶冠冕,上面的宝石是杜兰大公夫人行刺时戴的——除了这顶冠冕,他什么都没有赠送给自己的女儿。”
“现在,告诉我,”枢机愤怒地咆哮,“告诉我,这个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忠贞者之心,这个宝石并不是对忠贞者对褒扬和赞美,而是恶毒的嘲讽和诅咒。
“尤里乌斯在威胁我。”隆巴迪枢机自言自语,“看来我们得稍微安分一点了,他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
小皇帝的番外我写了几百字卡住了,这个人物真的好难写,就那种变态气质太难揣摩了……
第128章 风暴之心(十六)
收到尤里乌斯派人送去的礼物之后,隆巴迪枢机就安分了许多,尤里乌斯知道他只是装模作样收敛了一点,但也没有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他身上——这样的人翡冷翠到处都是,弄走了一个隆巴迪还会有下一个,而且别的不说,隆巴迪枢机本人很擅长做表面功夫,码头港口等区域的平民时常能在教堂见到他,因此这位枢机在普通公民中好评不断。
教廷的麻烦事,包括人世任免和调动必须等拉斐尔回来之后由教皇决定,尤里乌斯目前最关注的还是翡冷翠的贵族圈子,作为宗教至上的国家,教皇国实际上是由十三个城市组成的松散联邦,拉斐尔早年间拔除了由十三位城主构成的十三人议会,使教皇国从城市联盟变成了真正一体的国家,于是教皇国目前的生态就显得有些奇怪。
在罗曼、加莱乃至蓬巴杜等大大小小的国家里,君主往往依靠贵族来获得权力,所以王室既提防又不得不依靠贵族阶层,贵族通过君主获得财富和权力、土地,招募骑士、建立庄园、买卖农奴,在王国里构建一个个属于贵族的小国度,成百上千年以来,每一个国家都是这样运转下去的。
然而这个定律在教皇国失效了。
首先,毋庸置疑地,教皇国的君主就是教皇,拉斐尔又凭借出色的个人能力,使教皇的权威达到了至高无上的巅峰,可是紧接着,作为托举出了教皇的教廷却取代了贵族的地位,诚然多数枢机和主教们都出身贵族家庭,但并不等于教廷就是贵族占据了全部话语权。
这让贵族的境地十分尴尬,他们既处于教皇国的中心,又游离在核心之外,世代积聚于此的土地、庄园等不动产使他们不能离开教皇国,可是这样复杂的环境又无法让他们更进一步,对比其他国家的贵族,教皇国的贵族们大多有点心理失衡。
原本十三人议会还在的时候,这样的矛盾并没有显露出来,独立的城市就等于小型的国家,除了翡冷翠,教廷在各个城市的号召力被城主们限制在贵族之下,等拉斐尔砍掉了城主们的脑袋,教廷通过教皇的权杖,吞噬了原本属于贵族的权力,这个一直被忽略的矛盾才尖锐地摆了出来。
在拉斐尔拿下加莱后,尤里乌斯被叫回波提亚宫的次数越来越多,哪怕是厌恶着拉斐尔的人们,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对他的恐惧,以至于他们只敢在他不在的时候翻腾自己的阴谋诡计。
而尤里乌斯……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波提亚内部不是铁板一块,谁不想做掌控着叙拉古经济命脉的波提亚家族的领袖?
这几天,可能是贵族圈子里那股浮躁气息连带着感染了很多不明所以的人,尤里乌斯也弄死了几个愚蠢地来挑衅自己的家伙,自从他接任波提亚家主的位置后,这样的经历已经好几年没有遇到了。
上一个这么做的白痴还是和十三人议会私下密谋的凯恩,波提亚家为了掩盖参与谋杀教皇的恶闻,由尤里乌斯出面对拉斐尔服软,把凯恩赎回了波提亚宫,但他也没有活很久。
尤里乌斯摸了摸自己的手指,那上面空荡荡的,原本戴在这里的戒指已经被他送给了拉斐尔,它象征着波提亚家族富可敌国财富所有权,尤里乌斯戴了很多年,习惯了在思考的时候时不时摸一摸,尽管已经送出去好几年了,可是这个习惯总是改不掉。
也正因为这点无伤大雅的小习惯,他的思路经常拐到拉斐尔身上。
执事给走下台阶的尤里乌斯披上斗篷,提起玻璃风灯替尤里乌斯照亮脚下的路,随口说:“会议时间好像越来越长了。”
波提亚宫的密会次数很频繁,不知是不是因为临近拉斐尔回来的时间,密会的时长也开始拉伸,逐渐推迟到了午夜才能结束,这只不过是执事一句小小的抱怨,尤里乌斯却愣了一下。
他从来没有发现这一点,可能是因为最近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又太繁杂,大大小小的会议排着队等他出席,波提亚阁下的时间表被挤得满满当当,到了这种程度,他哪里会去在意是否有一个会议的时间过长。
“哦……这么说来,好像确实是这样。”尤里乌斯若有所思地轻声说,他系斗篷系带的速度慢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回头,站在台阶下,看了一眼身后送走了主人于是关上了大门的波提亚宫。
这座历史悠久的宫殿承袭了罗马建筑大且宏伟的特征,在夜色下像是蹲踞的凶兽,人们为它装饰了华丽的金银和丝绸、花朵,但在昏沉的黑夜里,消弭了一切奢侈特征的宫殿前所未有地露出了震慑人心的本质,极高的台阶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天路,一直通往凶兽的喉咙。
尤里乌斯闻到了这座宫殿散发出来的血腥气味,千百年来,无数居住在这里的人用阴谋、毒药和匕首收割着亲人和敌人的生命,那股血味早就渗透进了坚固的大理石地面和墙壁,哪怕用成吨的香料焚烧熏染,甚至将这座宫殿推翻,也无法抹消灵魂里那股腐烂腥臭的气味。
波提亚大家长在黑夜中,和这座属于自己的宫殿对视了片刻,谁也不知道他想了什么。
“走吧,去剧院。”尤里乌斯登上马车。
执事愣了一下,依照日程表,阁下现在应该回教皇宫处理文书,市政厅的书记官们已经等了一下午了。
不过他不会傻乎乎地去质疑阁下的话,无论那是否听起来很奇怪。
“是。”执事恭敬地点头,亲自握住了缰绳。
“再叫隆巴迪枢机来见我。”
马车里传来沉静的吩咐。
“是。”执事还是那样恭敬地回答,他使了个眼色,跟随在马车边的另一名骑士便快速离开了队伍。
隆巴迪枢机大晚上的从情人床上被叫起来,憋着一肚子的火气,草草套上衣服,沉着一张脸登上马车,马车轻微的颠簸让他的头脑从睡意里清醒,大半夜被叫起来的困惑和愤怒逐渐化成了另一种隐约的狂喜,在踏进剧院大门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调整好神情,露出了和往常一样温和宽容的笑脸。
“它有这样美丽的花瓣,红得如同凝固的神血,世上的有情人,在爱情如烈火般焚烧时,才能有这样鲜红的血,莫非这是爱神粗心的遗留?”
曾经为了感谢尤里乌斯的支持而上演的戏剧《酒神的诞生》已经成为了歌剧院的压轴作品,谁都知道,教皇宫秘书长非常喜欢这部戏剧,隆巴迪一进门就听见了女演员华丽悠长的唱腔,他不太懂这些高雅艺术,但不妨碍他也觉得对方唱得十分优美。
停在台阶上欣赏了片刻女演员纤长的身段和圆润歌喉,他在剧院经理的引领下走到了波提亚的包厢外,执事已经等在那里好一会儿,践踏过来,曲起手指叩了两下门:“阁下,隆巴迪枢机到了。”
门被推开,隆巴迪枢机走进去,柔软的地毯吞噬了所有脚步声,有着银灰色长发的男人坐在暗绿色缎面长椅上,双手交叉在腹部,正闭着眼睛听演员们的表演。
门在枢机身后关闭。
隆巴迪往前走了几步,在另一把长椅上坐下,同样透过半人高的金色护栏看向下方的舞台。
众神关于玫瑰由来的争论已经停止,头戴金叶冠冕的日神驾着太阳金车在夜晚到达花园,身型高挑修长的男演员放声唱道:
“月色如此轻悄,
避让开我妹妹银色的天车,
她美丽的月桂长弓正挂在树梢,
我为何在此地徘徊,
像是凡间叩门又后退的恋人,
理性主宰我的思考,
秩序决定我的方向,
阳光之下我能看清世界运转的真理,
然而我为何身在此地,
满心迷惘又无故欢喜?”
代表着公正、理性、正义的神明剖析着自己的心路历程,躺在那里的波提亚阁下却睁开了眼睛,慢吞吞地坐起来,向边上的橡木小几伸出手,准备为自己倒一杯蜂蜜酒。
另一只手比他更快,隆巴迪枢机先一步握住水晶酒壶,琥珀色的酒液连成一线注入方口的水晶杯,枢机将杯子轻轻推到尤里乌斯伸手就能取到的地方,露出了一个笑容。
对于一位仅次于教皇的枢机来说,他的一系列动作都过于殷勤卑微了一点,更不用说尤里乌斯的年龄和他的儿子差不多。
秘书长垂着眼皮,深紫色的眼珠盯着那杯酒,搭在桌边的手却轻轻往后撤了一下。
“您的殷勤令我有些受宠若惊。”
被人们私下里称为权力和财富代名词的波提亚阁下用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谁都不相信的话,嘴里讲着“受宠若惊”,他脸上的表情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哪怕给他倒酒的是一位国王,这个傲慢的男人恐怕也不会觉得受宠若惊。
“受宠若惊的人应该是我,能被您选中,就是一种荣幸了。”隆巴迪枢机以前所未有的谦卑姿态说。
“我选中你什么了?”
尤里乌斯笑了一声。
“我们都心知肚明。”隆巴迪枢机轻声说。
教廷枢机们内部的争斗从未停止,依照古老的传统,下一任教皇只会从枢机中诞生,正如尤里乌斯当年为了拉斐尔掏空了半个波提亚银行的资产,替他“买”来了圣利亚的冠冕,波提亚家族的支持一直是枢机们争夺的重点。
绝对公正的选举是人们的幻想,事实上每一次教皇选举都是利益的交换和磨合,隆巴迪枢机为了获得那把椅子愿意付出一切,他之前和约翰·波提亚的联姻,也是为了这个。
正如贵族们希望把拉斐尔拉下来获取更大的利益,拉斐尔缺位后的教廷也需要一个新的教皇。
很多枢机都明里暗里和尤里乌斯接触过,不过这位波提亚家主是出了名的油滑,谁都别想抓到他的任何尾巴,隆巴迪枢机也尝试过几次,实在找不到他的漏洞,只好转而去找了约翰·波提亚。
但是一个约翰·波提亚,哪里比得上真真正正掌控波提亚家族的尤里乌斯·波提亚呢?
聪明人说话往往不需要太过于直白,这一次私下的见面已经能说明很多事情了。
隆巴迪枢机在借着倒酒隐晦地向尤里乌斯表明自己的态度,而尤里乌斯——
深紫色的眼睛凝视了隆巴迪片刻,年过半百的枢机并不见任何老态,他四肢健壮、注重锻炼,和一个年轻人几乎没有什么两样,甚至一些过分沉溺酒色的贵族青年都不是他的对手,这头猛虎在尤里乌斯的凝视下微微低了下头。
戴着手套的手握住了那只水晶酒杯。
“你可以获得我的支持,前提是,关于如何让西斯廷一世永远回不来翡冷翠这件事,你得听我的。”
波提亚阁下举起酒杯,被雕刻出精致的方形截面的杯身折射出彩色的光晕,那层光带在他白皙的脸上投下迷离的影子,炫目的光晕将他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统统笼进难以直视的光影里,像一段光怪陆离的神话故事。
隆巴迪枢机迟疑了一下,他并不想将所有筹码都压在尤里乌斯一个人身上,尤其是在波提亚家族还有其他人来联系他的情况下,但当尤里乌斯从杯子后缓慢地抬起眼皮看过来时,他浑身一个激灵。
“分散风险是聪明的选择,但有时候蠢货也会这么想。”尤里乌斯的嗓音淡得没有任何情绪,“枢机阁下,您是聪明人还是蠢货?”
隆巴迪枢机立刻呼出一口气,摒弃掉了所有想法:“我明白了。”
尤里乌斯仿佛短暂地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消失得十分快速,似乎只是嘴角提了一下,他举起杯子,向隆巴迪枢机示意了一下,平静地说:“祝福您,阁下。”
舞台上的戏剧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幕,永恒理智的日神沉湎于和玫瑰的爱情,热烈地将自己的灵魂交托出去,撕碎了代表理智正义的神格,戴着金叶冠冕的男演员换了一个妆容,规整垂落的长袍凌乱地敞开,露出胸膛的大片皮肤,他狂乱地呼喊、高声歌唱。
“啊——我这无言的爱人!
狡猾的、慧黠的灵魂!
我向你交托我的全部,
那理性的光辉和公正的光环——
倘若它是爱你的阻挡,
便使地狱的魔鬼毁去!
新的灵魂从我的骸骨里诞生,
啜饮着疯狂无序的爱意而生,
白日梦的主宰、癫狂的肉躯!
我的玫瑰!
我给你名为爱的咒语!”
扮演众神的演员们慌乱地奔走,共同高唱:“哎呀!日神的死如此突然,敬告天地的神祇们,那酒神——爱与死的囚徒,竟这样诞生了!”
第129章 风暴之心(十七)
拉斐尔张开双手,凝视着巨大落地镜里的自己,两旁的执事共同托举着白金色丝绒为主的国王斗篷,边缘交错使用黑白两色的貂皮锁边,数千枚蓝宝石、黄宝石、欧泊和钻石以及珍珠分布在丝绒中,让整件斗篷从任何一个角度看过去都像是有星星的光芒在闪烁。
执事们托举着这件沉重的华丽刑具,将它轻轻压在加莱现在的主人肩上,拉斐尔因为那重量而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察觉到了他的不满,敏锐的执事急忙解释:“历任陛下都是穿着这件斗篷出席第一次公众大会的,加莱的传统一直如此,很多民众也把这件斗篷视为陛下的象征——”
他的解释冗长又啰嗦,拉斐尔无声地叹口气,感觉自己如果不说句话,这位执事可能就要自己把自己吓死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害怕他,似乎他在这座宫殿的人们心中的形象已经变得不可说了起来,但他明明什么都没干。
如果他愿意追溯源头,还能惊喜地发现,这个锅完全是由弗朗索瓦四世扣到他头上的,这么说不太准确,应该是弗朗索瓦四世和尤利亚子爵一起干的。
王宫的侍从早就习惯了侍奉一个疯子皇帝,在仗势欺人的尤利亚手底下讨生活的感受也恍如昨日,当拉斐尔接手这座古老的宫殿,所有人在看见他的脸时,都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汗毛直竖,恍惚又见到了那个颐指气使的子爵大人。
不,这并不是说拉斐尔和尤利亚相似什么的……这样说也不准确,至少证明了,尤利亚在模仿拉斐尔这一件事上还是付出了不少努力的,并且多少见到了一些成效。
“知道了。”
拉斐尔平平地打断了执事的话,自己伸手拉紧了颈部的斗篷系带,斗篷内部都是丝绸衬里,光溜溜地往下坠,系带又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短,拉斐尔皱着眉头使劲紧了紧带子,暗暗祈祷这件斗篷不会在某个时候突然滑落。
单膝跪在地上的侍从为他绑上了靴子的最后一条绑带,镜子里的人身材高挑修长,华丽的斗篷和深色的礼服、金色绶带花穗、宝石胸针与腰带装饰着君主的身躯,他有着过分俊美的面容,而庄重的服饰则将这种俊美推向了另一种令人臣服的威严。
桑夏走进来,正巧看见拉斐尔一脸不高兴地摆弄那条斗篷系带,那模样很像一只扁脸的长毛猫,女王为自己的联想笑了一下,主动走过去从拉斐尔手里接过了这条糟糕的系带。
“唔……的确有点短。”
女王轻声咕哝了一句,转头看了一圈,这间圆形的更衣室里用垫着暗红色天鹅绒布的垫子摆满了各色珠宝配饰,大到冠冕、项链、腰带,小到胸针、帽针和各种奇怪的小饰品,琳琅满目的珠宝层层叠叠,足够令人眼花缭乱,而这些不过是提供给君主一次换装所需要的数量。
不过无论是桑夏还是拉斐尔,都对这样的阵仗习以为常。
桑夏指了指一只垫子上的深蓝宝石领针,立刻就有人将那枚领针捧了过来。
女王认真地用领针将系带扎住,给系带调整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好了,非常适合你。”
她后退两步,上下看了拉斐尔一圈,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心口,感叹道:“哪怕不是第一次看见你穿大礼服,但还是……如果你不是我的哥哥,我一定要娶你。”
拉斐尔因为桑夏这句似曾相识的话怔了一下,无奈地摇头:“光凭罗曼的骑兵团,要带走我是不太可能的。”
“哦,听起来我像是一只童话故事里抢劫公主的恶龙,”桑夏自言自语,“虽然我不在乎,但你绝对是童话历史上最难劫的公主。”
这对兄妹同时望着对方笑起来。
“好吧,亲爱的公主,我是来跟你告别的。”年轻的女王一本正经地说,“恶龙要去征服她的国度了,新的领土,新的冒险。”
拉斐尔和桑夏的合约里,加莱南部包括都德莱在内,都归属了教皇国,而划入了罗曼境内的西部,还需要桑夏再次巡视。
今天这场公民大会,是遵从加莱习俗举办的一场大型宴会,每一任加莱皇帝都会在加冕礼后召开公民大会,在公众面前露脸,以示自己从此成为加莱的统治者。
拉斐尔本来不需要遵从这样的传统,不过适当的入乡随俗有助于安抚内心惶恐的加莱人民,他并不介意在这些小地方稍作让步,演一些让彼此皆大欢喜的戏码。
莱斯赫特率领骑士团在外围做戒严,这一次的大会严格筛查了所有能面见君主的人的身份,费兰特则带着大批圣鸦全程隐匿跟随在拉斐尔身边。
在夜幕初降的时候,这场盛大的表演终于落幕,拉斐尔将自己泡在水池里,难得完全放空了思绪。
遵从着加莱王室一贯的奢侈作风,这间浴池仿造了古罗马的样式,三个大小不同的水池互相套叠,水流从一个流向另一个,高低错落的台阶让雾气也有了流动的质感。
拉斐尔靠在最上面的池子边昏昏欲睡,听见台阶上传来人踩着水上来的声音。
被温水泡得发软的教皇眯着一只眼睛看过去,朦胧的水汽里,一头银灰色的长发像蛛网笼罩下来,冰冷的发丝上依附着水汽,那些细密的水珠宛如无数细碎钻石,在发丝中闪闪发光,让拉斐尔都有了种难以直视的感觉。
拉斐尔侧过头,把半张脸埋进臂弯里,喉咙里发出了舒服的低低咕噜声,像是抗拒又像是邀请。
水声停在了拉斐尔身边,一只手摸了摸拉斐尔的头发——被他自己剪短的长发已经参差不齐地长到了脖颈,发梢刺得那块的皮肤痒酥酥的,拉斐尔不适地动了动,被水湿透的发丝就被另一个人贴心地拨开了。
一种久违了的平和气氛包裹住拉斐尔,疲倦的年轻君主就在这样的气氛里缓缓睡去了。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水池里的雾气依旧氤氲,悬挂在细线上的沙漏已经见了底,拉斐尔调整了一下坐姿,池子里空空荡荡,除了他并没有别人。
一种古怪的感觉袭上了拉斐尔的大脑。
他从水池里站起来,皱着眉思考了半晌,一无所获,王宫报时的钟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拉斐尔披上浴袍,通过连接着封闭回廊的侧门回到卧室,这间卧室原本属于加莱的皇帝,不过现在拉斐尔才是都德莱的主人,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拥有这间条件最为优越的卧室。
卧室里的温度被调整到了最适合的程度,层层的帷幔围住柔软的床铺,被丝绸铺满的床足够令人沉沉地陷在里面,灯光调到了最暗,拉斐尔不知为什么却总是感觉睡不太好,他反复从梦里醒来,开启了一条缝隙的窗户带着干净的空气吹入房间,矇昧的灯光轻轻地摇晃,将周围事物的影子都拉在帷幔上,像是许多扭曲的枝干。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无序地加快,像是某种预兆。
昏沉的梦境里,怀抱圣子的圣母从高处俯瞰他,半张脸被灯照亮,帷幔外层薄薄的纱被风吹起,让那个悲悯的笑容变成了古怪的嘲讽,拉斐尔猛然睁开眼睛,下意识地将手探入枕头下,一摸却摸了个空,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似乎忘记了将匕首放在枕头下。
然而没等他彻底醒过神来,身体的本能带动着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想都不想往一旁用力滚了两圈,一把闪烁着寒光的刀刃擦着他的耳朵深深捅进了羽绒枕头。
被撕扯开的枕头随着刺客拔刀的动作飘飞出大片雪白的羽毛,拉斐尔抓起枕头往来人脸上一扔,也没有回头看扔没扔到人,从另一边滚下了床。
被大蓬散开的羽毛糊了一脸的刺客挥手清开乱飞的羽毛,快速锁定了拉斐尔的背影,抬腿提着刀踩上床,身型宛如张开翅膀的飞鹰,凌空往拉斐尔背上扑去。
背对着刺客的拉斐尔听见了卷来的风声,他的袖剑短刀都没有带在身上,也许是因为在水池里泡得太放松了,又或许是他已经潜意识里放下了那个噩梦,总之这是一个愚蠢的疏漏,愚蠢到很可能再次葬送他的性命。
莱斯赫特被他派去维持公民大会的秩序,现在肯定还没回来,那么应该是费兰特带人守在外面——为什么会有刺客悄无声息地越过这么多守卫来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