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乌斯说:“圣西斯廷一世冕下,他的生父是维塔利安三世,生母是亚曼拉女王,在他出生前,两位阁下已经签署了婚书,因此圣座是他们毋庸置疑的合法婚生长子。”
莱斯赫特看着他,深绿的眼眸像是清晨雾气弥漫的森林,晨雾贴在人的皮肤上,是冷冰冰的触感:“第二个问题,有没有战争?”
尤里乌斯的眼皮跳了一下,微微眯起眼睛,审视着莱斯赫特:“您听谁说了什么?”
莱斯赫特还是那个生硬的表情。
沉默了一会儿,尤里乌斯回答:“或许有,但这是圣座才能决定的事情。”
莱斯赫特看着他:“为了什么?”
尤里乌斯:“为了他应当有的一切。”
教皇宫秘书长平淡地问:“这些问题您为什么不去问冕下呢?他才是拥有最正确答案的那个人。”
骑士长站直了身体,长久的严苛训练让板正的站姿刻入了他的骨头,哪怕只是一个随意的动作,都让他具有和尤里乌斯这样的贵族完全不同的刚硬。
正直而悲悯的骑士长低声说:“我不知道,我可能……”
他后面的声音含糊了下去,尤里乌斯没有听清楚,但他看见了莱斯赫特眼里一闪而过的挣扎。
我可能有点害怕,从来都无所畏惧的骑士长想,我有点害怕听见不在我预想中的答案,我害怕听见掠夺、欲望、杀戮、贪婪。
骑士团是教皇的盾、教皇的矛,但作为执掌着这把武器的人,他居然开始恐惧这些。
这并不是说他对教皇的虔诚有所动摇,相反,他比谁都害怕自己真的被动摇。
尤里乌斯静静地观察着他,从来都善于剖析人性的波提亚大家长不知道从他的沉默里看出了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尤里乌斯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冷,里面甚至浮起了一丝杀意,又很快在被莱斯赫特察觉前消失。
“您似乎在自我怀疑,”尤里乌斯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他唇角弯起了一个不带什么温度的笑容,“我建议您去觐见冕下,向他提出您的问题——假如您真的如您所说的那样,坚定、正直、且永远敢于直面内心的恐惧,骑士。”
他的尾音有些冷硬,然后甚至没有等莱斯赫特反应过来,尤里乌斯再次敲了敲桌上的铃铛——这回进来的终于是他的秘书了。
“转告冕下,莱斯赫特骑士长阁下想要立刻觐见,而我认为冕下有这个必要接见他。”
尤里乌斯的语气冷硬,他用不容拒绝的气势让人将莱斯赫特半扶半挟持着带出了他的办公室,在这个过程中,不知出于什么想法,莱斯赫特并没有拒绝。
于是在尤里乌斯开辟的一路坦途下,莱斯赫特成功见到了已经闭门半个多月没有见人的教皇。
年轻的教皇正坐在喷泉边晒太阳,金色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穿过树枝落下的光斑在他头发上轻快地跳跃,喷泉的水珠像是跳跃的珍珠,鲜活地在水池里迸溅,闭着眼睛的教皇宛若沉睡的精灵,安静地等待着一个能把他从梦中唤醒的人。
莱斯赫特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忽然想起某一次见到这位冕下时,好像也是这么一个差不多的情况,帷幔后的凸肚窗前,年轻的教皇安静地沉睡着,永恒而安宁地等待着一个能将他唤醒的声音,谁有那个荣幸能做这个人呢?独一无二的、被视为例外的人?
如果有这个人存在,那他一定会被所有人羡慕甚至嫉恨。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迅速地掠过,然后他就对上了淡紫色的漂亮眼睛,教皇从假寐里醒来,眼里还漾着薄薄一层水迹,好像刚刚醒来的猫正在懒洋洋地打量这个世界,傲慢地思考是否要纡尊降贵地落下自己的脚。
明天是我的死亡日,早读、一二三四五六七节课,加上晚二晚四……这是人能完成的伟业吗!!!
第94章 希望蓝钻(十一)
莱斯赫特花了一点时间才将自己脑海里莫名其妙浮现出来的古怪情绪压下去,他缓慢地走过去,在拉斐尔的长椅前停步,单膝跪在地上,向教皇低下了头:“日安,冕下。”
拉斐尔没有第一时间叫他起来。
这很少见,拉斐尔从来都体贴且温和,他并没有那种喜欢看着人在他面前下跪的特殊癖好,就算碍于礼节,他必须接受这样的行礼,也总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人扶起来。
莱斯赫特低着头,在疑惑之外,心里久违地出现了一点忐忑。
拉斐尔靠在躺椅上,目光静默地凝视着莱斯赫特,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轻声说:“请起吧,我的骑士,你为了我付出了那么多,是什么让你带着没有完全痊愈的身体迫切地想要见我?我记得我给你放了很长的假——足够一般人在这段时间里找到能够共度一生的妻子。”
他在末尾开了个小玩笑。
而总是会被这种笑话逗得脸红的骑士长这次并没有尴尬地躲避教皇的目光,只是清了清嗓子,严肃地回答:“我在进入骑士团后,已经向圣主起誓,永生保持对祂的忠诚与贞洁。”
“哦,意料之中。”拉斐尔点评了一句。
气氛稍稍轻松了一点后,教皇向他示意了一下小圆桌对面的椅子,莱斯赫特起身,并没有顺从教皇的指引,而是坐在了喷泉水池边的大理石池沿上。
教皇宫的喷泉建设毋庸置疑选取了最为典雅的设计,圆形的三层喷泉昼夜不息地流淌着清水,每一层的边缘都用雪白的大理石封边,太阳将大理石晒得有些微微发热,坐在上面的确很舒服,相距那把椅子,这里和教皇非常靠近——几乎到了膝盖能够相互触碰的地步。
这好像是从来都稳重端庄的骑士长第一次明确地拒绝他的指令——尽管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拉斐尔第一反应是微微的惊讶。
太近了。
这是他意识到究竟发生什么之后的想法。
实在是有点太近了。
在异常注重隐私距离和社交分寸的上流社会,除了情人,没有什么人会忽然无缘无故地靠得这么近,就算是父母,也常常只会矜持礼貌地在保姆和侍从的环绕下关心自己的孩子,而不会动不动就这么近地贴在一起,那被视为是有失身份的行为。
贵族们总是喜欢用这样违反人情且徒劳增添麻烦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高贵”,在漫长的时间里,拉斐尔不知不觉也被影响了,当然,他不喜欢别人无故靠近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自己糟糕的身体。
哪怕他从来没有这么表现过,或者也并不那么强烈——不可否认,他对于健康的身体还是存在着本能的渴望与羡慕。
莱斯赫特离他这么近,就算骑士长现在受了伤,没有以往那么健康,但良好的身体素质令他依旧有着超越常人的敏捷与健壮,当他坐在拉斐尔身边时,拉斐尔甚至能感受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力,这种生命最为原始的能量涌动肆无忌惮地宣告着自己的强大,让畏寒的拉斐尔既恐惧又忍不住想要靠近。
这让拉斐尔无法忍受。
他总是习惯预判别人的行为,而莱斯赫特的行为小小地出乎了他的预料,就像是原本翘着头等待着被抚摸脑袋的猫忽然被摸了一把脊背,这点异常不算什么大事,但却能让一只过分敏感的猫愤怒地转过头去咬一口那只该死的手。
拉斐尔悄悄竖起了自己警觉的触角。
“您的身体还好吗?”拉斐尔决定将话题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就算这场觐见是由莱斯赫特发起的。
“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快。”不善言辞的骑士长有问必答,这会儿他看起来又过分老实了,和刚才毫不犹豫地做出了违背教皇指令的选择截然不同。
“我还没有向你道谢,”拉斐尔若有所思地说,他伸手去摸桌上的杯子,莱斯赫特先他一步拎起了镀金瓷壶,纤长如天鹅颈的壶口里流出一道晶莹剔透的宝石红色液体,茶水溅落在雪白的瓷杯内壁,荡漾着小小的漩涡,“如果没有你,翡冷翠现在应该已经在准备新一任教皇选举了。”
莱斯赫特默不作声地将瓷杯拿起来,试了试温度,然后稳妥地放入拉斐尔张开的手心——他们的配合十分得当,这是在加莱逃亡时锻炼出来的默契,莱斯赫特放下了茶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行为好像过分“殷勤”。
“这是我身为骑士长应该做的,我的使命就是保护冕下。”莱斯赫特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
拉斐尔低着头抿了一口茶,听见这话稍稍愣了一下,睫毛微微一抬,薄薄眼皮下淡紫的眼瞳移动,将视线投在莱斯赫特身上,神情里多了一丝无人能够察觉到的疑虑。
“……正好,我本来也应该去找您的,关于最近的一些事情,”莱斯赫特没有注意到拉斐尔口中的称呼微妙地变化了一下,“我想您听说了那件事,关于我的父母。”
莱斯赫特的注意力迅速被拉了回来,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背:“是的。”
停顿了一下,骑士长补充了一句:“尤里乌斯阁下说,那些是真的。”
拉斐尔坦率地承认道:“没错,是真的,我的母亲是亚曼拉女王陛下,而我的父亲则是翡冷翠的前前任教皇圣维塔利安三世——您或许见过他。”
莱斯赫特垂下眼睛,因为这句话想起了更多的东西:“我见过那位冕下,当时我才进入骑士团不久,偶尔会轮到戍卫教皇宫大门的任务,那位冕下在每个周四、周六的下午都会准时前往圣荆棘大教堂布道,除了必须在教皇宫处理事务的时候,他都会前去翡冷翠各个教堂视察,或者去下城区的修道院慰问。”
因为想到了过去的人,处于回忆中的骑士长语气慢慢软化下来:“那是一位非常尽责的冕下。”
“尽责……”拉斐尔重复了一遍,笑了一下,“听起来您对他的评价很高。”
莱斯赫特坦诚地说:“他的确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冕下,尽忠职守,虔诚博爱,并且始终致力于庇护教皇国的和平。”
拉斐尔看着茶杯里泛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致力于庇护教皇国的和平……”
他无声地笑着,冷不丁地问:“这就是您想要敲打我的吗?”
莱斯赫特悚然一惊。
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鬼使神差般说出那句话,或许他的潜意识里的确在抗拒由教皇发起的战争——他痛恨掠夺和侵略,但是用“敲打”这个词,还是过于严厉了一点。
莱斯赫特本能地想要否认,他迅速再次跪在拉斐尔面前:“很抱歉,冕下,我并不是——”
他想要辩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讷讷地闭上了嘴,一双晨间密林般深绿的眼睛痛苦又期待地看着拉斐尔。
他在期待拉斐尔理解他的意思——拉斐尔总是能做到这一点,这位教皇年轻而睿智,在加莱的时候,哪怕他什么都不说,拉斐尔也能在最短的时间里领会他每一个动作和眼神的含义。
而这一次,拉斐尔没有看他的眼睛。
“和平,公义,”拉斐尔轻声喃喃,“这些都很重要。”
他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而这的确是莱斯赫特的想法。
“我记得……你继任骑士团团长的时候,是莱恩六世在位?”拉斐尔忽然提起了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莱斯赫特顿了一下,这件事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任命文书上还有莱恩六世的签名呢。
“是的,当时圣维塔利安三世刚刚逝世,翡冷翠一片混乱,老团长因为重病无法处理事务,我是被骑士们联名举荐的,那时候教皇选举的结果还没有出来。”莱斯赫特补充了一些细节。
拉斐尔不再说话了,他想起莱恩六世时期骑士团低调到几乎不存在的行事方针,还有上一世在自己在位期间……那时候的骑士团也并没有任何存在感,除了每年的翡冷翠大祝祷,莱斯赫特来觐见自己的次数好像只有寥寥的两三次,一次是为了签署骑士团团长的续任令,其他几次都是为了骑士团的公务——不得不由教皇经手的公务。
拉斐尔慢慢地想着,那时候的莱斯赫特,究竟是否效忠于自己呢?还是说,直到他死去,这位骑士长其实都没有将他视作自己的君主?
但或许这样说也不对,对于他的命令,莱斯赫特都是实打实地完成的,骑士团也从来没有透露出任何倒向他人的倾向,当年莱斯赫特相当顺从地表示了对他的效忠,这位正直、诚实、虔诚的骑士长绝不可能违背自己的诺言,拉斐尔可以确定这一点,不仅是因为对莱斯赫特个人品德的信任,还因为尤里乌斯绝不会允许教皇宫中存在这样一个心思游移不定的军事团体。
这样的理由说起来还有点可笑,他居然要靠对尤里乌斯的了解来判断这些往事的可信度。
想到这里,拉斐尔将茶杯放回了桌上,他猛然想起,莱斯赫特这次过来之前,是去见了尤里乌斯,而且是尤里乌斯身边的秘书前来提出莱斯赫特的觐见的。
尤里乌斯想告诉他什么?
拉斐尔思索了片刻,仿佛才看见莱斯赫特又跪在了自己面前,开口道:“请起来吧,阁下,我难道会因为您赞美我的先父而对您不满吗?”
莱斯赫特认真地看着他,好像在辨认拉斐尔的语言是否出自真心,教皇任他看,淡紫的眼里含着没有任何破绽的笑容,他看起来似乎比刚才还要放松了许多。
骑士长静默着站起来,坐回了原位,拉斐尔蓦地有点庆幸刚才他选择了坐这个位置,能让他毫不费力地近距离看见莱斯赫特所有细微的表情和反应。
拉斐尔说:“加莱宣布了对亚述王位的诉求。”
停顿了两秒,他用余光注意着莱斯赫特的反应,继续慢条斯理地说:“看来一场战争不可避免。”
骑士长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动弹了一下。
“假如这是您的命令。”
过了半晌,骑士长沉稳如常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很正常的回答,但拉斐尔听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我的命令……”拉斐尔步步紧逼,“如果我要求骑士团作为前锋军前去亚述,镇压那些暴民呢?”
他们彼此都知道亚述现在是个什么状况,那些被冠以“暴民”称号的人们又是什么情况,他们大多只是无法生存下去,所以不得不以非法手段掠夺生存资源的贫民,而为了向不停开展的军队输送新鲜血液,亚述甚至已经发展起来了一种名叫“士兵贩子”的职业,他们抓捕这些没有庇护的贫民转手卖给贵族和军官,美其名曰是“清理暴民”。
这个传闻在翡冷翠早就不新鲜了。
莱斯赫特愕然地看着他,骑士长发觉了这是一个试探,可他不太明白拉斐尔究竟想要试探什么。
是想要确认他的忠诚吗?但他现在满身的伤,还有不惜性命将拉斐尔从加莱带出来的行为,都证明了他对教皇的忠诚不可辩驳。
莱斯赫特隐隐觉得异样,可他说不出来究竟异样在哪里。
他安静了片刻,谨慎地说:“如果这是您的命令。”
拉斐尔仿佛极其快速地冷笑了一声,他知道问题出现在哪里了,这个新的发现令他心中冰冷,莫名的怒意让他坐直了身体,抓过桌上的铃铛用力摇了两下。
站在远处花园里的侍从迅速走过来,躬身等待冕下的命令。
“去拿一份空白手令状。”
教皇宫的修士执行力一向很高,空白的羊皮卷很快连同特制的笔墨一起送到了拉斐尔面前,羊皮纸上烫着教皇百合、忍冬和荆棘组成的暗纹,抬头用镀金的花体字写着“圣主牧首翡冷翠及万国之君教宗圣西斯廷一世圣令”。
这是教皇下达的官方文书,象征着教皇的绝对命令。
拉斐尔抓起羽毛笔,在墨水瓶里蘸了两下,那双冷淡的眼睛望向莱斯赫特,教皇的声音很轻,但其中蕴藏着风雷一样可怕的力量:“这就是我的命令,你真的要接受吗?”
羽毛笔的金笔尖落在了纸面上,显然一等莱斯赫特点头,就会在纸上书写下这个可怕的命令,莱斯赫特的瞳孔微微一缩,他看出来拉斐尔并不是在开玩笑。
他真的要这么做。
“请您再考虑一下,”骑士长终于劝道,“您知道他们都是无辜的,这个命令会让您的名声蒙受污垢——”
“我不需要你为我考虑,你只要回答我是否接受它。”拉斐尔无情到近乎冷酷地打断了他的话。
于是骑士长沉默了一会儿,缓慢地说:“骑士团尊奉冕下的一切命令。”
啪一声,拉斐尔感觉自己脑子里某一根理智的绳索瞬间断裂了。
没有人能否认莱斯赫特的高贵品德,他从来都是骑士典范的最佳代表,怜悯弱小、守护正义、勇于献身、虔诚忠实、永不怯懦。
但他却会将自己信仰的准则,放到教皇的命令之后——在他万分确定这命令的不合理时。
他效忠的,是自己的准则,还是圣利亚的宝座,抑或宝座上的拉斐尔?
在最狂妄的梦境里,拉斐尔也不曾妄想能够获得这样压倒一切的偏爱与信仰,正因为拉斐尔清楚地知道骑士长有多么正直,所以他才确定自己能够以自己的方式掌控住骑士团的力量,一个有原则的人是多么宝贵啊,拉斐尔既恐惧又敬佩,他希望莱斯赫特永远这样刚正,像一个永不倒塌的道标在这个昏暗的世界熠熠生辉。
他期盼莱斯赫特是第三种人,但他不得不承认骑士长应该是第一种人——那也挺好的,一个好人,有谁会不喜欢呢?然而现实告诉他,莱斯赫特却是第二种人。
生活从来不眷顾他,拉斐尔再一次认清了这个事实。
我以为……我可以有一个能够稍稍信任的人,拉斐尔看着莱斯赫特,在心中说,不过这似乎也就是“我以为”。
在很短暂的那么一点点时间里,莱斯赫特恍惚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场无声无息的崩溃,教皇从来都运筹帷幄镇定自若的眼睛里泛着一层薄薄的水光,但在他下意识想要仔细去看的时候,一切又都好像只是自己的错觉。
“……你明明很抗拒这件事,”拉斐尔松开手,让鹅毛笔落在桌面上,笔尖的墨水淋淋漓漓地在纸面上拖拽出一道混乱的深绿,“但你还是接受了我的命令——我有点好奇,如果此刻坐在圣利亚宝座上的人不是我,你也会毫无疑义地接受来自他的所有命令吗?只要那是一位冕下?”
莱斯赫特的瞳孔猛然紧缩,他立刻就要反驳,哪怕他现在还没有完全理顺自己复杂的思绪,可是拉斐尔比他还抗拒听见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他出声前,教皇先一步笑起来:“抱歉,阁下,开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玩笑,请忽略这个问题,也请宽恕我无聊的游戏,我绝不会让你去做那样残忍的事情——您是忠贞正直的骑士,不应该投身于那样愚蠢邪恶的杀戮。”
他在笑,可是眼里并没有什么笑意。
拉斐尔得用全身的力气克制住自己想要站起来逃离的欲望,没关系,他对自己说,只要他还坐在圣利亚的宝座上一天,莱斯赫特就会效忠于他一天,这样看起来,对方效忠的到底是冠冕还是人,又有什么区别呢?而他注定会像恶龙守护自己的宝藏一样,为了活下去而将所有觊觎冠冕的人推入深渊,那么这就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我会是一个值得效忠的人,拉斐尔对自己强调,像是一个催眠,我需要莱斯赫特,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去寻找全心全意的忠诚本来就是可笑的事,而至少我知道了莱斯赫特想要什么。
我会给他一个他梦想里的圣座。
拉斐尔擅长这个,扮演出别人想象里的形象,获取他们的爱戴和追随。
我要忍耐,拉斐尔低下头,双手在衣袖里握紧,手指上因为过分用力而泛起了缺血的青白色,我要忍耐,我不能……杀了他。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杀意和愤怒十分无理,莱斯赫特从来没有欺骗他,他此刻的被欺骗感完全来自于自己的误判,他将莱斯赫特看得过分高,可以说给对方戴上了圣人的光环都不为过,他希望他独立、正直、不畏强权、永不屈服、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于是当发现莱斯赫特也不过是一个有自己想法的凡人时,他就无法接受了。
但说到底,莱斯赫特根本没有做错什么。
他究竟在莱斯赫特身上看到了谁?
那个死掉的拉斐尔吗?
莱斯赫特想要说什么,他觉得拉斐尔的“解释”让他有点无法接受,可他的确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因为拉斐尔也并没有说错什么,他的确虔诚地效忠着圣利亚宝座上的人,莱恩六世时他刻意低调处世,就是不想接受那位圣座的命令,他身为骑士团团长的身份让他无法拒绝冕下的指令,但是作为一名骑士,他并不喜欢那位过分贪婪的教皇,于是只能用这样隐晦的方式让教皇不要想起他。
冕下并没有说错什么,莱斯赫特反复将拉斐尔的话想了两遍,这话很尖锐,到了有点难听的地步,但也……真的没错。
莱斯赫特看拉斐尔脸上露出了困倦的神色,识趣地站起来告退,等骑士长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拉斐尔躺在椅子上,没有睁开眼睛,轻声说:“想要监视骑士团的团长是不是很困难?”
明明是看起来空无一人的喷泉花园,在他这句话落下之后,树荫里出现了一个修长挺拔的人影,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听见拉斐尔喃喃自语般的问话,深蓝的眼睛看向莱斯赫特离开的方向,眼神里闪过一丝杀意,但在对拉斐尔说话时,声音还是柔和得不像话:“不,只要您下令,我可以为您做到,哪怕是杀了他。”
拉斐尔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声音轻如耳语:“嘘——不要说这么容易让人误会的话,我并没有这样血腥残暴的想法。”
和亚述、加莱的局势已经紧绷到一触即发,掌握着骑士团的莱斯赫特,是拉斐尔手里不容忽视的一股重要力量,这位骑士长是天生的军事天才,没了他,拉斐尔上哪里去找一个这么优秀的将军?
为此,他可以忍受一个无法完全掌控的人,一个永远不会彻底效忠他的人。
只要他小心一点,始终待在教皇的宝座上,他们之间的分歧就只会隐匿在深海之下,成为永远不会出现的影子。
在教皇终身制的时代,这几乎是没有任何风险的。
拉斐尔用这样的说辞安慰自己。
与此同时,他也隐约明白了尤里乌斯让莱斯赫特过来的原因。
是想要说明什么呢?这个世界上除了他没有人会真正的理解、靠近拉斐尔吗?
真是愚蠢的证明过程,难道他还以为拉斐尔是多年前那个傻乎乎地寻求爱意的孩子么?明明亲手教出他的尤里乌斯比所有人都知道,拉斐尔和他一样擅长权衡、选择、隐忍,在该退让的时候他们永远比谁都退得快,又是什么让尤里乌斯忽然开始伤春悲秋了?
在花园的那次见面后,拉斐尔和莱斯赫特的关系并没有任何的疏远,相反,教皇比之前更加青睐骑士长阁下,对他的“宠爱”甚至一度超过了对秘书长,教皇宫的人很快嗅到了新风向,顺应着主人的意思,将荣光和称颂送给了低调了多年的骑士团。
两个月后,沸沸扬扬的传言让亚述打成一锅粥的各位“萨尔贡皇帝们”坐不住了,女王留下的遗嘱确凿无疑地证明了翡冷翠教皇对亚述的合法继承权,他们于是联合起来,先一步向教皇国发出了声讨,要求教皇对此做出解释,要么根据教义维持教皇的纯洁性,放弃对亚述的继承,要么承认自己的贪婪,直接开战。
一个很蠢的声讨,也从侧面反应了他们的慌乱。
拉斐尔没有理会这份乌烟瘴气的联合声讨。
他在等待加莱的反应。
亚述的混乱从来不是问题,能够令他心生疑虑的只有搅屎棍一样的弗朗索瓦四世。
而那位加莱的疯癫小皇帝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加莱向亚述宣战了,以“皇帝宣布对他的合法领土的统治”为名。
这简直比翡冷翠教皇空降亚述王位还令人感到离谱。
首先对此表达疑问的就是罗曼。
我们的女王、亚曼拉陛下的亲生女儿都还没有对亚述王位展现任何想法,怎么就轮到一个还没成婚的未婚夫发表继位宣言了?!
更何况桑夏女王早就宣布了放弃对亚述王位的继承权,心甘情愿地承认拉斐尔的统治合法性,这继承顺序怎么也轮不到她的未婚夫头上吧?!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小皇帝就是这么不要脸地忽略了其中的所有逻辑——也许他只是想要一个得到亚述的理由,不管这个理由多么站不住脚。
拉斐尔对此毫不意外,同样的,对于罗曼仅仅是表达了口头谴责而没有任何实际行动的反应,他也并不感到生气或是不满。
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复杂,拉斐尔想要争取亚述,桑夏也要为自己的罗曼考虑,她不可能为了拉斐尔而轻易地宣布与加莱的决裂,至少目前,维持和弗朗索瓦四世的婚约对罗曼利大于弊。
这些复杂沉重的考量暂时被拉斐尔放到了一边,他需要先接受波利医生的手术评估,以及和阿淑尔再见一面,有很多关于女王的事情他还没有弄清楚,包括女王遗留在翡冷翠的一些隐秘的遗产。
没想到吧!完全和你们想象的不一样的走向!
拉扯!沦陷之前先拉扯!
我前面一直很少写骑士长,就是因为这个人物实在太典型又太不典型了,他既有自己的坚定的准则,又因为这个准则而虔诚地追随教皇,他信仰的是作为道标的“教皇”,而不是某一个人,这就和拉斐尔有本质的矛盾了,拉斐尔是那种绝对的灵魂派——爱我就要穿过我的一切爱我的灵魂,不管我是丑恶还是扭曲……于是莱斯赫特踩大雷【笑哭】不过骑士长究竟是怎么想的……纯洁的处男自己都不知道呢【邓校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