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常一直持续到了二月,别黎各王室议会召开,商讨关于桑夏公主的合法继承权问题。
最开始那一天的会议面向上下两议院,公开商讨是否要坚持《萨里克继承法案》,这一项在罗曼延续了数百年的古老继承法案摒除了女性的继承权,桑夏作为拉夫十一世唯一的婚生子嗣,理所当然地被排除在了王位继承范围之外。
按照继承法的要求,假如排除了桑夏,那么继承人就需要向上追溯血缘,找到与拉夫十一世最近的男性亲属进行继承,身为拉夫十一世的堂弟,霍顿公爵就是那个被遴选出来的天选之子。
亚曼拉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女儿的王位落到别人手里,贵族们对此的态度则是模棱两可,他们并不希望有着异族血统的公主掌握罗曼——尤其是这一结果最后很可能导致罗曼成为亚述的一部分,但这也意味着,为了获取贵族们的支持,亚曼拉王太后会向他们做出巨大的让步,而且女人总是要结婚生子的,说不定他们有机会能在罗曼王室的血脉中加入自己家族的痕迹?
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动物,贵族们为了争权夺利、扩张自己家族的势力,有时候也并不是那么在乎罗曼的归属,只要加码开得够高,他们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跪在桑夏面前宣誓效忠。
公主派和公爵派在拉夫十一世去世后的这五年里,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但两方都没有彻底撕破脸,时间拖得越长,供贵族们在两方之间游走牟利的机会就越多,他们并不想彻底得罪其中哪一位,只要不是动用了不可饶恕的手段,哪怕在王位之争中失败,输家还是公爵、公主,而自己可没有这样的免死金牌。
议会关于继承法案的争论已经连续不断地开了数十次,每一次都被以不同的原因叫停,直到这一次,随着亚述的混乱逐渐升级和教皇的莅临,所有人都清楚,这一次的会议必定是最后一次,罗曼空悬了近五年的王冠即将找到自己的主人。
拉斐尔没有出席第一天的会议,这毕竟是罗曼的家事,作为外援,他只需要在特定的场合出席就可以,而随着夜幕落下,王宫的信件递送到了镜宫,向他告知了今天会议的成果。
成果就是没有成果。
公爵派坚持遵循传统,要求延续《萨里克继承法案》,不同意修改或废除;公主派则提出废除其中的部分条款,与时俱进地增添相应内容。
两方唇枪舌剑了一整天,还是僵持不下,拖到了晚餐时间,议长宣布会议中止。
“被拖住了啊……”拉斐尔看完短短的信件,若有所思地说,“对霍顿公爵而言,只要他什么都不做就可以获得胜利,比起大动干戈地修改、废除法案,霍顿的赢面可要大得多。”
不过他可不认为女王会任由霍顿公爵这样拖下去,亚述的混乱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女王的耐心也在长久的拉锯战中被消耗殆尽,其实拉斐尔猜测,如果霍顿公爵再这样洋洋得意下去,有着“武士公主”之名的亚曼拉很可能会上演一场罗曼版本的王室革命。
第二天,议会的进程依旧停滞不前,夕阳的余晖照到议庭门楣上的天平时,议长摇动了铜铃,再次宣布会议中止。
作为罗曼的王太后,从法律意义上说,亚曼拉并不具备出席议会的资格,但是从实际情况上说,她已经担任了女摄政五年,议会就在本属于君主的席位下方设置了一个属于王太后的位置。
第三天,议会的大臣们还是口沫横飞唇枪舌战,茶水一波接一波地换,所有人脸上都出现了疲惫之色,亚曼拉坐了半个小时就离席了,她的首席女官则代替她听完了全程——依旧是毫无进展的一天。
当天晚上,几辆异常低调的马车从王宫驶出,驶入了几个贵族家里。
同时,镜宫也迎来了一位身份尊贵的客人。
拉斐尔和客人在镜宫长廊漫步,拉斐尔是镜宫名义上暂时的主人,但显然他对镜宫的熟悉程度并不如他身边那一位。
他们站在兵器收藏室内,霍顿公爵随手拔出一把握在甲胄骑士手里的长矛:“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祖母每年夏天都会把王室的孩子们邀请到镜宫度假,我的父亲逝世得早,所以祖母格外照顾我,我的待遇是所有孩子里最好的,甚至能和当时的堂兄差不多,外面有一片专供我们打猎的王室森林,从我的房间看出去能看见森林中心的那一片湖。”
拉斐尔也从柜子上拿起了一把短匕首,用拇指肚试了试刀锋,放在这里多年的利刃并没有失去锐度,在他指尖留下了一道细细的红痕。
拉斐尔浑不在意地抹去了那点血丝,听见霍顿公爵发出了惊喜的声音:“哦,这把长剑还在!”
拉斐尔转过头,看见公爵弯着腰,从骑士背后的皮质刀套里拔出了一把……半把剑。
一把成年男性巴掌宽的大剑,青铜质地,锈迹斑斑,在刀刀中段突兀地断开了,像是遭受了某种重击后裂成了两半。
霍顿公爵露出了怀念的笑容:“这是我的先祖拉夫五世使用过的武器,他最著名的战役就是和亚述的滕堡之战,在那场战斗中,他一个人斩杀了六十八名亚述士兵,用的就是这一把刀。他逝世之后,这把刀就被珍藏在了这里,我小时候经常和堂兄到这里来玩,拿着这里的武器假装自己是大英雄——这把刀就是那时候不小心弄坏的。”
“过去了这么多年,再坚硬的东西也会被消磨殆尽,可见世界上没有不会变化的东西。”霍顿公爵意有所指地说。
霍顿公爵到底是王室成员,当他想要摆出亲近的架子来拉近关系的时候,还是挺有迷惑性的。
尽管在场的两人都心知肚明他干了什么事。
拉斐尔笑了一下:“您深夜来访,就是为了和我回忆您的美好童年吗?”
“当然不是,我是来告诉您一件事的,”霍顿公爵停了停,将那把断裂的刀插回了刀套,“为了避免您产生终生遗憾。”
拉斐尔古怪地看着他:“……您这话真是有意思,听起来好像您非常了解我。”
霍顿公爵的笑容扩大了,这个出门前为了这次会面精心打扮过的中年人捋了捋自己卷翘的胡子,眯起眼睛:“帮助自己的仇人完成了心愿,算不算是会让您终生遗憾的事情呢?”
拉斐尔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他谨慎地开口:“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霍顿公爵上前一步,一双棕褐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拉斐尔,不肯错过他脸上一丁点的变化:“您的父亲,圣维塔利安三世——”
“请您慎言。”拉斐尔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语气凌厉。
“您这是在污蔑圣维塔利安三世和我的名誉,圣维塔利安三世在婚姻存续期间的孩子只有三人,长子雷德里克,次子尼德罗,三女苏莉娜,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血脉存世,还是说,您在指控我的出生是不名誉、不合法的?如果是这样,翡冷翠会将您的发言视为对教廷的挑衅,请您等待翡冷翠的绝罚文书。”
教皇的语气森冷犹如寒冰,一双淡紫的眼眸里跃动着被惹怒了的杀意,霍顿公爵没想到自己的话竟然惹来了这样大的怒火,眼见着教皇转身就要走,顿时心里一慌,之前因为得知了巨大秘密而得意的心情统统化为了乌有。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怎么没听他说完就要走?这态度,就好像真的和维塔利安三世没有关系,而且也丝毫不在乎这个秘密被泄露出去一样,难道西斯廷一世真的不是维塔利安三世的私生子?还是说他只是在嘴硬?
霍顿公爵有些慌张,如果他被那个人骗了,那这回可就是彻底惹怒了教皇,不要说换取翡冷翠的支持,恐怕立刻就会引来报复。
浅薄的头脑甚至不能支持他再多思考片刻,几乎是被这样一吓唬,霍顿公爵就自乱阵脚了,急忙上前两步堵住了门,对上教皇酝酿着风暴和怒火的眼睛,尴尬地扯出一个笑容:“不……我的意思是,刚才是我口误,但这件事和维塔利安三世有关,他是您的前任,也是掌握着至高信仰的圣座,您难道一点都不关心他的死因吗?”
拉斐尔将冰冷的眼睛投向他,在他脸上逡巡了片刻,直看得霍顿公爵额头发汗,才淡淡地说:“请公爵阁下以后注意您的言辞,如果被外人听见了您的口误,就不是这么好收场了的。至于圣维塔利安三世……谁都知道他蒙神恩召的原因,卑劣的刺客夺走了他的性命,使他无法在人间履行神赋予他的职责,硬要探究的话,就是他所主持的宗教改革让许多人极其不满。”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也是被记载在教廷正史上的内容,当然,史书上不会写得这么直白,而是说“他为着圣主的事业而献出了生命”。
“难道说,阁下知道什么秘辛?”
罗曼的公爵,为什么会和翡冷翠教皇的死亡扯上关系?拉斐尔心里的警钟敲响了,不管霍顿公爵知道什么,这个秘密是真是假,都意味着有人盯上了他、盯上了翡冷翠,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霍顿公爵手心里出了薄薄的一层汗,他向前凑了一下,想要靠近拉斐尔,警惕的教皇往后退了半步,公爵停下了动作,一束怪异幽暗的鬼火在他眼里燃烧了起来。
在人类历史上的无数个夜晚里,在那些为人所知或者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中,这鬼火无数次地燃起,情/欲、嫉妒、愤怒、贪婪……人类的欲望扭曲而阴暗,它们跳跃着燃烧在不同人的眼睛里,如同幽暗湿滑的水道里蜿蜒的蛇,要从温热的肉/体里破出来,去舔舐欲/望化成的养分。
无数的声音、无数的密谋、无数的窃窃私语,从霍顿公爵的喉咙里流淌出来,汇聚成了一句话。
“谋杀圣维塔利安三世的人是我的堂兄,拉夫十一世。”
拉斐尔的瞳孔骤然紧缩。
因为这句话太过于离奇,拉斐尔甚至一时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变化,过了半晌才皱起眉头,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霍顿公爵一眼:“……这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玩笑,拉夫十一世和维塔利安三世没有任何交集。”
圣维塔利安三世在位期间,一直致力于进行宗教改革,而他改革的主要试验田就是教皇国内部,与千里之外的罗曼根本没有什么利益纠纷,哪怕是会产生矛盾,也要等到改革成功之后,怎么可能引来拉夫十一世的杀意?
这就像是在说费兰特日后会对拉斐尔痛下杀手一样,是令他听了就会觉得离谱的事情。
本来还以为霍顿公爵会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没想到是一个笑话一样的谣言,拉斐尔顿时失去了和他周旋的兴趣,抬脚就要绕过他,霍顿公爵提高了声音:“拉夫十一世和维塔利安三世真的没有任何交集吗?当时的冕下,到底是为什么忽然要出巡?”
“那是为了在教皇国内进行宗教改革的勘查。”拉斐尔沉声说。
“——也或许这只是掩人耳目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他正要做和您现在一样的事情。”霍顿公爵慢慢地将那个人告诉他的话重复出来。
拉斐尔猛然抬起了眼眸。
圣维塔利安三世当时也是要前往罗曼?的确,他的路线非常靠近教皇国的边境,再往前几个城市就是罗曼边境,他的仪仗也超越了平时的规格,说是外交出巡也没有问题,可是教皇出访并不是什么大事情,为什么要假称出巡?除非这次出访是不合法的……
不合法、不合法……
没有得到罗曼国王的邀请?
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什么要前往罗曼……
“他正要做和您现在一样的事情”——维塔利安三世接到的邀请来自于当时的王后亚曼拉,他是要前去罗曼帮助亚曼拉进行继承法案变革、推动桑夏获取合法继承权!
霍顿公爵走过来,靠近了他,这回拉斐尔没有动弹,公爵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的堂兄是个多情的人,他有好几名私生子,桑夏只不过是他最不重视的一个女儿,可是偏偏这个女儿是他唯一的婚生子嗣。”
“您要帮助直接导致维塔利安三世死亡的仇人获取王位吗?这对母女有着蛇蝎的心肠和狡猾的头脑,而您并不是只有这一个选择,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协助您光明正大地报仇,当然,为了弥补我之前犯下的一些错误,您还可以获得罗曼的全力支持。”
霍顿公爵朝他微微颔首,离开了这里。
拉斐尔站在原地,消化着霍顿带来的这个事实,他的头脑转得比他的感情要快,尽管非常离奇,但是他不得不承认,霍顿所说的很可能就是真相。
当年罗曼时局动荡,拉夫十一世身体每况愈下,不得不让亚曼拉王后担任女摄政,随着王后的权力渐渐扩大,拉夫十一世感到了不安,他想要将私生子确立为王位继承人,亚曼拉发现了丈夫的意图,于是想要先一步废除《萨里克继承法案》,让桑夏获得继承权,为此她找来了她的盟友维塔利安三世,可是拉夫十一世察觉了她们的动作,在半路截杀了教皇,导致亚曼拉的计划流产,罗曼的王位继承再度陷入了僵局。
完全吻合了。
拉斐尔缓慢地呼出一口气,他们在镜宫密室谈话时,亚曼拉并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是他们的合作不够密切,还是亚曼拉依旧不信任他,抑或是这件事从头到尾不过是霍顿公爵挑拨离间的计谋?
他还需要更多的证据。
第四天,当议长再一次麻木地按照流程宣读完议题,宣布会议开始后,整整三天坐在座位上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亚曼拉女摄政敲了敲座位前的铃铛。
女王的声音威严而冷漠:“先生们,我的时间非常宝贵,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无法等待诸位在这里侃侃而谈发挥你们精彩的言语智慧,我需要尽快获得一个答案,继承法案的修改,可以,或是不可以。”
“为了提高我们的效率,让我们仿效翡冷翠选举教皇的做法,从现在开始,一直到结果出来,我们的会议不再中止。”
随着女王的声音落下,议员们惊愕地发现,会议厅内所有的门窗都被紧紧关闭,王室卫队涌进来,在墙边站成一圈,他们手中都握着寒光烁烁的刀剑,腰间悬挂着黄铜长枪,刀锋朝着会议桌的方向,言下之意极其明确。
要么尽快提出令女王满意的答复,要么永远留在这里。
亚曼拉冷冷地看着长桌周围的所有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知道自己这个行为绝对会引来贵族们的愤怒和反抗,那些站在她这边的贵族们神情里也出现了不满,在没有外敌的时候,贵族和君主永远无法站在同一立场上,她的举动几乎是在对整个贵族群体展现君主的威严,但是她已经没有更多时间可以浪费。
亚述那边递交了最新的报告,首都贡达遭到了起义军的围攻,如果贡达陷落,整个亚述就会彻底陷入分崩离析的境地,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回答,先生们。”
女王再次重复。
我来啦宝宝们!
挨个抱起宝宝鸽亲一口,胖鸽挺进决赛圈了!现在还是坚/挺着没有中招!
今天在逛b站,又跌进了五夏的大坑,呜呜呜太好磕了太好磕了,咒回很阴间,但是五夏很美好,我为五夏哐哐撞大墙,时隔近两年,还是会被五夏捕获,果然这就是我过不去的坎了吗!【迅速翻出以前写的五夏文甜甜嘴
第58章 黄金衔尾蛇(八)
拉斐尔坐在议会大厅的会客室里,低头吹着热气腾腾的红茶,水蒸气在他面前拢出了一层薄薄的雾,雾气散了之后,他看见费兰特从装饰拱门走过来,轻轻俯下身体:“圣父,王室护卫队都进去了。”
拉斐尔侧过脸:“带着武器?”
“带着武器。”费兰特肯定。
“看来女王陛下也心急了……但是按理说不应该这么早——亚述那边出乱子了?”教皇猜测着,放下手里的瓷杯,“好了,也该到我们上场的时候了。”
他的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了礼貌的叩门声,不轻不重正好三下。
费兰特过去打开门,身着笔挺礼服的女王执事朝他颔首:“奉陛下之命,请冕下前往议会大厅参会。”
“知道了。”黑发的修士声音带着变声期的低沉沙哑,他关上门,回到自己的圣父身边,对方已经站在镜子前面打量自己的仪容,一个半人高的矮脚凳上用猩红丝绒托着一顶冠冕。
丛生纠缠的荆棘上泛着岁月的冷光寒芒,一圈细碎的无色宝石镶嵌在底座上,用黄金打造的冠冕带着长久被时光洗礼的古老痕迹,边缘上还有磕碰留下的伤痕,但这无损于它作为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冠冕一次次地现身人前。
费兰特小心翼翼地托举起这顶教皇冠冕,将它轻轻放在那一头璀璨的金发上,拉斐尔伸出手指调整了一下冠冕的位置,拿起费兰特递过来的牧杖:“走吧。”
沉默的修士如同阴郁无声的魂灵一样紧紧跟随在教皇左右,一路上所有的大门都紧闭着,守门的护卫在看见他们时纷纷低头,吝啬地将大门开启,随后又立刻关上,这种肃杀的气氛令费兰特不由自主地抚摸上了捆绑在袖子里的匕首。
一扇扇门在他们面前打开,又在他们身后合拢,逐渐升高的温度象征着他们正在靠近议会的中心,当最后一扇门被推开,恢弘华丽的厅堂便映入了他们的眼帘,与此同时还有大理石长桌旁瑟瑟发抖的贵族们。
拉斐尔不动声色地快速扫视了一圈四周,利刃在手的护卫们像是雕塑一样屹立不动,上首坐着面无表情的女王,被包围了的贵族们或愤怒或惊慌,看见有人进来,纷纷转向这边。
“感谢罗曼忠诚的盟友翡冷翠的援手,作为一个中立的第三方,有着世间所有美德、身为神之化身的圣座,足够成为我们这一次会议的见证者和仲裁者。”亚曼拉女王开口道。
“在方才的商议中,诸位已经签署了同意修改《萨里克继承法案》的文书,根据规定,从即刻起,《萨里克继承法案》将进入暂时无效的阶段,而我们的下一步,就是要制定合法的条约,对落后的法案内容进行补充,让它再度成为罗曼王座的基石。”
女王指着她面前桌上那一卷羊皮纸,上面签署了长桌边三分之二贵族的名字,以此证明继承法案将进入补充修改阶段。
“一切的修改都是为了更好地适应时代,我的丈夫拉夫十一世逝世将近五年,罗曼的王冠依旧空悬,我的孩子桑夏公主作为拉夫十一世唯一合法的婚生子嗣,有权在王位继承中获得首席地位,因此我提出,废除《萨里克继承法案》中不允许女性继承王位的条款,将婚生子女视同如一。”
贵族们像是河蚌一样闭紧了嘴。
良久,终于有人发出了附和的声音:“依照最古老的承袭制度,推定到罗马法时期,也有婚生女在婚生子死亡或无继承人的情况下继承父系财产的,这是有先例的。”
“对,桑夏公主作为拉夫十一世陛下唯一的婚生子,本就有权获得王位继承权。”
“那是在拉夫十一世没有别的孩子的前提下!”有人激烈地反对。
“王室有更合适的男性继承人,比起一个女王,我们应该考虑的是正当壮年的男性国王……”
纷乱的争议声再次在大厅内嗡嗡响起,拉斐尔坐在亚曼拉身边,两人看着下方的闹剧,彼此都已经对这场剧目的结果心知肚明。
利益的交换早在昨天晚上就已经结束,该收买的都已经收买,所有的争议不过是暂时的,为了让他们的投降显得不那么草率。
“然而女性永远无法拥有和男性一样的智慧!”一名贵族大声说,“从神为人类区别男女以来,男性就是领导者、支配者,他们是智慧、果敢、勇毅、冷静的化身,而女性敏感、固执、顽愚,身为一个国家的君主,我们怎么能将王冠放在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手里?这将是诸位犯下的最大错误!”须发皆白的老贵族中气十足地呼喝道,唾沫甚至飞溅到了他身边那位倒霉蛋的头顶。
亚曼拉听见这一席话,无动于衷地抬了抬眼皮,她早就习惯了这类对于女性的嘲讽,而桑夏……她迟早也要习惯的。
拉斐尔抬手,拿起桌上那枚小巧的铜铃铛摇晃了两下,清脆悦耳的声音制止了桌上的争论,过分年轻俊美的教皇放下铃铛:“我本不该在这件事上插嘴,但是我听见了对于神的谕旨的曲解。”
他歉意地向身边的女王点点头,对方朝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在亚曼拉微笑的那一瞬间,仿佛与桑夏有了神似的重合,拉斐尔忽然感觉脑子里闪过了混乱的片段,但是这个片段很快就碎裂消失了。
“神在创世之处分别男女,为使天下的事务各有负责,”教皇慢条斯理地说,“男性天生强力,于是承担获取食物、打猎、抵御外敌的职责,女性敏锐细心,于是负责医疗、养育。听这位阁下的话,神创造的女性似乎一无是处——这是您对神的指责和轻视吗?”
“您在我面前说这番话,是为了向教廷挑衅?”
“您宣告女性的缺漏,是为了证明神也会犯错?这是您个人对教义的新的解读,还是您受了什么人的影响?”
他的语气始终温柔平和,但是话语里的含义一层比一层加重,眼看着教皇张嘴就要宣布他同异教徒有勾结,那位雄赳赳气昂昂的老贵族两腿一软,开始奋力解释:“不!我没有这个意思!冕下,请宽恕我的无心之语!”
拉斐尔含蓄地笑了一下,对他的认错不置可否。
这一出插曲令所有人都冷静了下来,他们用隐晦的视线在亚曼拉和拉斐尔身上逡巡,暗暗心惊于教皇毫不掩饰的偏帮,坐在席位前方的霍顿公爵难以置信地瞪着拉斐尔,在漫长的争论中他一直没有说话,他很清楚自己这时候不适合直接出头,只要让他的狼犬们替他冲锋陷阵就好了,但是他此刻简直不能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他明明告知了教皇维塔利安三世的死因!可是教皇居然依旧心无芥蒂地和亚曼拉合作了?
怎么回事?
难道那个人是骗他的,其实维塔利安三世和西斯廷一世没有血缘关系?如果是这样,也难怪西斯廷一世对上任的仇家无动于衷了,可是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得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霍顿公爵的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和身边的人耳语了几句,对方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犹豫之色,但很快被公爵凶狠的眼神逼退。
“但是……哪怕罗曼可以接受一位戴冠的女性,我们的国民难道还能接受从不在自己国土上执政的君主吗?”他的声音有点微弱,还带着颤音,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亚曼拉的脸色微微变化了。
“……据可靠消息,加莱已经有要向桑夏公主求婚的想法,如果这桩婚事成功,公主就要前往加莱居住,双王的美誉自然动听,但是被抛弃的罗曼臣民们,他们是否能接受一个从此不再居住在别黎各的君主?这并非无的放矢。”
那名贵族的话顿在了后半句,但是尽管他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其他人也知道他在喻指什么。
亚述的混乱正历历在目,它的分裂不就是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女王从不在贡达执政吗?
谁能说今天的亚述就不是日后的罗曼?
所有人看着这名贵族的神情里都带上了隐约的敬佩,敢在亚曼拉面前提起这件事——虽然他很注意含蓄隐晦了,可是谁不知道他的本意啊?
真是胆大包天。
“还是说,您要否认与加莱的婚约谈判?”这回说话的是霍顿公爵,他终于忍不住亲自上阵了。
这件事是无法否认的,因为加莱的使团已经动身了。
亚曼拉面色平稳:“是的,加莱的确向我们递交了求婚书,并且使团已经在前往别黎各的路上。”
刚刚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低低吸了一口气,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情况变得复杂了,如果桑夏日后真的要成为加莱皇后,那么她必然无法长期待在别黎各执政,在这个交通不便、通信缓慢的时代,君主离开自己的国家是一件风险非常大的事情,稍有不注意,就会发生混乱和暴动。
亚述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呢。
如果真的像是亚曼拉女王所决定的这样,桑夏公主将会与加莱皇帝成婚的话,他们将会拥有一个不在自己国土上执政的女王——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夫妇异地而居的先例,哪怕是身份尊贵的公爵、继承家产的女性贵族,也绝不会与自己的丈夫分居,而是前往丈夫的领地生活,最有力的一个证据就是亚曼拉女王本人。
身为亚述女王,她也依旧生活在了丈夫拉夫十一世的领地罗曼,其中当然有许多不可抗因素,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社会惯例也是不可忽视的。
总不能说让加莱的皇帝在结婚后跟着妻子来罗曼居住吧?那可就不是结婚,而是和加莱人民结仇了。
“关于这一点,日后会在婚约谈判中再次进行斟酌。”亚曼拉说,拉斐尔注意到她在开口之前对自己身后的执事低语了两句,对方无声地退下,女王才转过头说,“桑夏绝不会长时间地离开罗曼,作为她的故国,罗曼是她唯一的立足之基,她的根生长在这里,她日后的孩子将会和她一样继承这片土地,并深沉地热爱着它。”
拉斐尔藏在袖子里百无聊赖地拨弄手指地动作停顿了一下,略带探究的眼神轻轻移到女王脸上,只看见了对方像是冰雪一样冷凝的侧脸。
是口误吗?
她方才说罗曼是桑夏唯一的立足之基,那亚述呢?
贵族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对亚曼拉的话抱着半信半疑的心态,甚至连支持桑夏的贵族们都有了隐约动摇的想法,不得不说霍顿公爵临时逼急了想出来的法子还挺好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