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极致虔诚的狂信徒,一个极致蔑视宗教的渎神者,”拉斐尔若有所思地说,“但她只信仰自己的神。”
这非常有趣,阿斯塔西尼亚的灵魂是他从未见过的存在,无比的自由、独立,哪怕是他本人和尤里乌斯、桑夏等接受过这个时代最高等级教育的人,都无法保持这样绝对的独立性,但是阿斯塔西尼亚做到了,她的一切思想都是目睹了现实后经过自我判断而形成的,哪怕其中有混乱矛盾的部分,那也是因为她的学识水平不足以解释那些现象,所以不得不投入神学的怀抱。
狂热混乱的表象下是最为独立冷静的灵魂,这样的反差令拉斐尔不由自主地想要探究。
不过他还是遏制住了自己不合时宜的好奇心。
这些事情就让尤里乌斯头痛去吧,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呢,比如去享受今天的晚餐。
经过一天的修整,第三天的午后,教皇带着他的修士团和骑士团们登上了前往罗曼的列车,这趟专列是特意为这趟行程搭建的,沿途城市都已经得到消息并签署了通行令,所以它会一路行驶到罗曼首都别黎各,中途除非补充物资,否则不会停下。
费兰特在列车启动前就神秘消失了,带着大部分黑衣修士一起,拉斐尔没有过问他们的去向,不过也对此有个大概的猜测。
行程的便利意味着目标的固定,现在半个叙拉古的人都知道教皇将要行走的路线,而且这条路线还是不可更改的,如果想在这里伏击教皇,简直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圣维塔利安三世就死于出巡途中的谋杀,而拉斐尔……
瓷杯放下时轻轻磕碰到了边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拉斐尔侧过脸,瞳孔上映出窗外掠过的景象,列车的行进速度不是很快,足够让人舒服地靠在宽大的靠枕上欣赏平原、羊群和风车。
这一节车厢用酒红色的天鹅绒装饰包裹起来,点缀以深沉华丽的金色条状装饰,地面铺了柔软的长毛地毯,桌椅等各种器具一应俱全,拉斐尔看腻了一成不变的平原景色,转过头再次将注意力放在手里的信件上,翡冷翠来往的信使们需要精准地计算冕下的行程,以便花费最少的时间在半路将信件送到列车上。
他手里这封信是尤里乌斯的日常汇报,文末附了一封短信,是请他转交给雷德里克的。
雷德里克……
拉斐尔迟疑了一下,开始回想,雷德里克递交的申请书被同意了之后,就归入了莱斯赫特麾下,作为卢森公爵,他当然不可能成为圣殿骑士团的一员,日后也一定会组建自己的军队,现在不过是为他积攒经历而已。
这一次出行,雷德里克的名字也在随行名单中,被归在教皇护卫队名下,但是拉斐尔其实一次都没有在护卫中见过他,如果不是这封突如其来的短信,他都快忘了自己的队伍里还有这么个人。
拉斐尔放下信,伸手拉了拉铃绳,不一会儿,车厢的门就打开了,拉斐尔没有回头,将那封短信递过去:“把它转交给雷德里克·波提亚阁下。”
停顿了一会儿,信件被接过去了。
在信件即将脱手的时候,拉斐尔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太对,迅速捏住了纸张一角,猛地抬头,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他以为的侍从官,而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
“……卢克蕾莎?”
拉斐尔惊讶地喊出了小姑娘的名字。
小姑娘带着加莱式的珍珠兜帽,棕褐色的长发梳在脑后,苹果似的脸蛋上带有玫瑰红的健康色泽,一双圆溜溜的褐色眼睛如同初生的小鹿,她有些紧张地看着拉斐尔,左手因为慌乱而快要把手里的书捏出褶皱,小声地说:“我……我在门口,侍从官先生去为您泡茶了,我……”
她越解释越说不清,到最后声音里都有了哭腔。
拉斐尔温和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没关系,你想帮我是吗?”
卢克蕾莎点了点头,轻轻地说:“我认识那位波提亚阁下。”
这答案倒是他没有想到的,拉斐尔的手顿了顿:“你认识他?”
卢克蕾莎声音怯怯但逻辑清晰地回答:“这一路上他一直担任我和英格丽德的护卫队队长,他是个好人,虽然好像有点凶巴巴的。”
拉斐尔了然,果然雷德里克还是受不了待在他身边,干脆跑去保护姐妹俩了,这倒是他的风格。
“好吧,既然他是你的护卫队长,那么这个光荣的任务就交托给您了,可爱的小姐。”
被俊美温柔的教皇托付了重任,小姑娘脸上泛起了喜悦的神采,她小心地接过信件收进腰间的牛皮钱袋里,朝微笑着看着她的冕下也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么回到开始的问题上来,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拉斐尔问,卢克蕾莎是一个非常谨慎害羞的姑娘,她是不会无缘无故跑过来找他的,“书看完了?还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拉斐尔随口猜测道。
卢克蕾莎很喜欢阅读,尽管才六岁,却已经掌握了读写技能,能够认识基本上的非生僻文字,现在正在学习加莱语,拉斐尔有意培养她的这些兴趣爱好,所以对她开放了自己的部分藏书,小姑娘也的确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好学到了会挑灯夜读的地步。
“我遇到了一个问题。”小姑娘柔柔地说,将手里那本书摊开到某一页,举起来给年轻的教皇看,因为两人的身高差,她还贴心地踮起了脚尖。
拉斐尔快速扫了一眼书上的文字,这本书是他特意选择出来给卢克蕾莎做加莱语启蒙的童话书,虽然是童话,但说实话它的趣味性并不是很高。
纸张和墨水都是非常昂贵的东西,而书籍则是能作为财产被后代继承的,在这样的前提下,所有编者和作者都会努力创作更有“思想性”“艺术性”“哲学性”的东西,面向儿童的作品实在数目寥寥,儿童教育并没有一个系统的发展,多数的贵族启蒙教育都还停留在强硬的灌输和背诵上,能找到这样一本童话书还是拉斐尔去翻了教皇宫图书馆的结果。
这是一本少见的大书,最少有四开,厚度约有半英尺,灰色的羊皮纸封面,铜包边,从卢克蕾莎的角度可以看到封面的顶端有着烫金的荆棘双翼图腾,证明这是教皇宫的私有藏书。
拉斐尔轻而易举地接过这本对于孩子来说过分沉重的书,放在面前的桌上,指了指自己身旁,聪明的小姑娘立刻意会,从一边搬来了一条凳子,在拉斐尔的帮助下爬上凳子,和教皇头碰头地看着摊开的书页。
“事实上,童话往往能比图书馆中的珍藏史书告诉我们更多的东西。”
年轻的教皇以这句话作为今天随兴课程的开场白。
比如说某个岛国著名的歌谣,讲述了一座塔桥倒塌的故事,其中就有很多值得深思的黑暗史实,九世纪的炼金术笔记中也有诗歌式的记录,根据上面的记载去进行实验是完全可行的,在死海沙漠中发现的亡灵书里,有大量天马行空的传说故事,然而有史学家证明,其中的部分情节与历史记录是对得上的……
拉斐尔微笑起来,用苍白的手指抚摸着柔滑的羊皮纸:“人类会篡改史书,但很少会去篡改童话、民谣、传说,而这本书……”
他把书翻过来,指着封面上那个烫金的荆棘双翼图腾和它上面坑坑洼洼的痕迹:“它曾经被试图销毁,但是最后还是被教皇宫保存了下来,作为一本童话书,不觉得它的经历实在太丰富了吗?”
拉斐尔重新把书摊开到刚才那一页:“海盗奥恩的故事。”
教皇国的东南方有漫长的海岸线,毗邻黑海,黑海对面则是亚述,因此这两个国家都饱受海盗侵扰之苦,不过这些年亚述乱得厉害,浑水摸鱼的机会很多,海盗们像是闻到了腥味的鲨鱼一样奔着亚述去了,倒是阴差阳错地让教皇国捡了便宜,所以在教皇国东南地带的文化里,有很多与海盗有关的故事。
童话的内容很简单,是千篇一律的惩恶扬善、恶人醒悟的故事。
为非作歹的海盗头领奥恩有一个生性善良的小儿子,海盗非常珍惜这个小儿子,将他保护在一个海岛上,为他建造起高高的堡垒,给他劫掠来各种财宝珍品供他消遣,将掳掠来的百姓割去舌头作为侍奉他的仆人,天真不谙世事的孩子长到十八岁时,他的父亲为他劫来了一位公主做他的妻子——当然,是割去了舌头的,而且骗他说这是从遇难船只上救下来的贵族女孩。
儿子高兴地与美丽的公主成婚了,婚后的公主郁郁寡欢,丈夫为了让妻子开心,使出了浑身解数,最后在海鸟、人鱼和海豚的帮助下知道了妻子的身世,也知道了父亲原来是个无恶不作的海盗。
被拆穿了真面目的海盗为了不再让儿子失望,于是决心改过是非,将所有劫掠来的财宝都交了出去,放归了那些可怜的仆人,在一个夜晚驾驶船只进入了风暴,余生再也没有回来。
他的儿子因为父亲的离去伤心不已,但在公主的安慰下最终振作起来,夫妻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他还继承了来自公主父亲的爵位,成了一位真正的贵族。
故事的情节波澜起伏,细究内核其实也不过如此,拉斐尔解答了卢克蕾莎的几个语法问题后,看着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说:“这个故事是有原型的。”
卢克蕾莎惊讶地睁大眼睛:“真的吗?是谁?”
拉斐尔沉默着思索了片刻,摇摇头:“我忘记名字了,是很久之前看到的,但是那个故事可比这个童话血腥真实多了。”
“海盗生下了一个聪明且野心勃勃的儿子,他们疯狂地劫掠商船,杀死船上的人,留下那些有钱有势的贵族,让他们的家人掏空家底来赎人,仅仅十几年,就成了盘踞在海上的一个庞大阴影。有一天,他的儿子说,我们需要到陆地上去,那里才是家族延续的基石。于是他们想尽办法冲击了一个大港口,将恰好出巡路过此地的公爵小姐绑走了——当然,这是经过了缜密策划的一次事件。海盗的儿子迎娶了这位公爵小姐,借此与那位公爵扯上了关系,他们付出了多年来抢得的所有财富的一半——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足够令小国家的国王都为之疯狂——和公爵达成了合作协议,于是公爵的女婿得以光明正大地踏上港口,成为了贵族社会的一员。他的岳父在上流社会为他铺设道路,他的父亲在海上为他源源不断地攫取金钱财富……”
随着他的讲述,卢克蕾莎屏住了呼吸,她不可遏制地坠入了那场腥风血雨里,那些疯狂的计谋、狡诈的周旋,都鲜活地脱离了书本,仿佛就在她面前上演,她迷醉地听着这些发生在过去的事情,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燃烧起来了,一种莫名的情绪攫住了她。
“他们成功地实现了曾经的谋划,从一无所有的贫民到满手血腥的海盗,再到衣冠楚楚的贵族。公爵小姐的丈夫如愿以偿地继承了公爵爵位,在他为岳父送葬的一个月后,他驰骋海洋多年的父亲也病死在了海上——一个多么悲伤又完美的巧合,再也没有人能够指责他的出身,因为他手上从未直接沾染鲜血,他一直是被他父亲保护在高塔上的无辜王子。”
“这……这是真的吗?童话背后真的有这样的故事?”卢克蕾莎急切地问。
拉斐尔轻快地回答:“哦,当然,但这不叫故事,对我们而言,这是历史。”
“历史……”卢克蕾莎喃喃重复这个词,若有所思地说,“真厉害,是谁记下了这些事情呢?”
拉斐尔合上书:“他并没有留下名字,但是我想这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因为他已经留下了足够多的东西给我们了,而这些东西还将一代一代传下去,比如从我到你,再由你告诉别的什么人。好了,卢克蕾莎,今天的故事时间结束了,回你的车厢去,让英格丽德给你泡一杯热茶,早点休息。”
女孩恋恋不舍地从凳子上滑下去,抱起那本书,看了拉斐尔一眼,轻轻说:“谢谢您,冕下。”
小姑娘哒哒哒离开了这里,拉斐尔重新望向窗外,这个故事的几个细节被他改动修饰过,他的记性从来很好,当然也不可能忘记那个故事主人公的名字。
那是鲁索家族的血腥发家史,但是,或许卢克蕾莎不应该再听见那些会让她悲伤恐惧的名字了,也许以后他可以告诉她这个故事的真相,也许不会……总之,谁知道呢。
拉斐尔推开已经冷掉的茶水,看着窗外的太阳慢慢坠入地平线。
卢克蕾莎也有了自己的梦想!
一定要注意防护啊宝贝们,学校高一有个班一半的学生回家了,我们还是要坚持上课,据说阳了真的很难受,能拖就拖,尽量晚中招!我已经当了两天过气网红小主播了,被摄像头对着太不习惯了,还有被截表情包的风险,可恶!
第54章 黄金衔尾蛇(四)
罗曼的首都别黎各建立在一片绵延的山前平原上,和有着叙拉古第一都市之称的加莱首都不同,别黎各以浪漫、多情、美丽著称,诗人们称它是“最适合爱情萌芽的城市”,它信奉美神和爱神的谕旨,每一个角落都有着与爱情相关的故事,因此也催生了种类繁多的艺术。
不过圣城翡冷翠才是真正的艺术之都,波提亚家族豢养艺术大师、疯狂购买并收藏各种艺术品的行为让翡冷翠毋庸置疑地成为艺术家们心向往之的地方,而别黎各……这是浪子、诗人和有情人的天堂。
人们汇聚在城门前,等待着翡冷翠尊贵的客人莅临此地,繁茂的别黎各玫瑰和雪白的翡冷翠百合被堆积在街道和临街的窗口上,整个城市都浮动着幽暗的花香,象征罗曼的旗帜与教廷旗帜不分你我地挂在所有能被人看见的地方,宣扬着两者的友好关系,整座城市都被托举在热情的欢呼里。
雷德里克骑在马上,骑士团统一的甲胄将他遮得严严实实,面罩盖住了五官,但是经过严苛训练的骑士们都有着出众挺拔的好身材,两边的年轻女士们欢呼着往他们身上抛洒花束,尽管她们都矜持地戴着遮蔽面容的纱帽,但帽子下的纱巾欲拒还迎地掀起了一个角。
他的位置在队伍前方,一个迎接众人审视和欢迎的好位置,显然安排位置的人知道他的身份,并且在有意讨好他。
雷德里克早就习惯了这种讨好,也接受得心安理得。
他顺手接住一束飞到他怀里的香槟色蔷薇,将它插在了自己胸前铠甲的缝隙里,听见人群中发出了一声喜悦的尖叫。
“他接受了!天呐!”
雷德里克骄傲地挺着胸,按照规定,他不能向两边挥手,但是这不妨碍他左右点头致意。
民众们显然非常喜欢彬彬有礼会配合他们的骑士,他们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像是浓烈的酒水,将雷德里克泡在醉醺醺的快乐中。
他很少得到这样直白不掺杂利益的好感,从出生开始,他就有着父母双重高贵血统的光环,之后顺利继承了公爵头衔,所有人都像是蜜蜂围着花蕊一样围绕着他,渴望从他身上得到甘甜的回报,养成了雷德里克性格里那种过于直白的爱憎,和盛气凌人的傲慢。
仆人谄媚他,因为他是能决定他们生死的主人;宾客恭维他,因为他掌握着他们需要的东西;朋友环绕他,因为他在他们之中地位最高。
在他的印象里,对他好的必然对他有所求,那么无论他如何欺负对方,都是等价交换里的一部分,于是他从未有过“后悔”“怜悯”之类的情绪。
直到这些直白却浅薄的爱意将他淹没。
是从未接触过的东西。
雷德里克惊讶而迷茫。
他简直不能理解,明明他什么都没有为他们做,而他们也从他身上得不到任何东西,但是他们此刻的表现就像是见到了什么久违重逢的亲人。
……这就是别黎各的居民吗,不愧是浪漫之都的人民,每一个都有着过于蓬勃热烈的爱意。
雷德里克在心里悄悄地感叹了一句,但他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直到教皇的车辇驶入城门,震耳欲聋的呼声覆盖了别黎各的每一条街道,常年翠绿蓊郁的冬青树簌簌地摇动,窗口飘落雨似的彩色绸带和花瓣,管弦乐队奏响了《荣耀降临我》第二乐章,恢弘庄严的乐声随风卷过,每个人都在随着音乐挥动手里的花束和旗帜。
虔诚的信徒们早就等待在了这里,当看见教皇俊美如圣子似的容颜时,他们感动地落下了泪,深深地随着其他人低下头颅,女士行屈膝礼,绅士脱帽弯腰,向着他们的信仰之主奉上了最为虔诚的敬意。
教皇的车驾边拱卫着一群黑衣修士,他们随着缓慢前行的车辇步行,每一个人都用巨大的兜帽挡住了半张脸,双手交叉着拢在袖子里,身上有着苦修士特有的庄重清贫感,当他们经过时,民众也充满敬意地凝视着他们,向他们送上面包和清水。
长长的车队最终在别黎各的镜宫前停下了,罗曼的贵族和朝臣们都等候在那里,为首的是拉斐尔的老熟人——桑夏公主。
年轻的公主盛装华服,头戴冠冕,肩头佩着镶有勋章的金红色绶带,宝蓝色长裙上镶满了闪闪发光的钻石,和其他贵族出身的男性一样,将带着丝绸长手套的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尽管她比在场的所有人都年轻,但她身上的气势丝毫不弱于他们。
拉斐尔下了车,朝等候在那里的桑夏露出一个细微的笑容,桑夏迎上去,背着所有人朝他狡黠地一眨右眼,没有行屈膝礼,而是将手搭在胸前微微弯腰:“罗曼恭候您的到来已久,冕下,您的莅临令罗曼的信徒感激涕零。”
她扬手向所有人示意自己身后华丽的宫殿:“这座镜宫是我的曾祖父为迎娶杜莱西大公之女而建造的,在您驻跸罗曼期间,这里会是您的行宫,我的母亲正在会客厅等待与您的会面。”
拉斐尔的眉梢轻轻挑了一下。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桑夏,眼里的那点笑意如同冰冻般消失了。
因为教皇的沉默,两方随员们脸上的欢喜都有点尴尬地僵硬住了。
拉斐尔不紧不慢地转了转拇指上的教皇权戒,黄金雕琢的边缘锋利尖锐,剐蹭过手指指腹,令人前所未有地清醒。
“按照外交礼仪,冕下作为神在人间的化身,是万君之君,在翡冷翠的原初之约上,罗曼也曾签下自己的名字,承认尊奉教皇的冠冕为冠上之冠、冕上之冕,罗曼的统治者应当在此等候迎接冕下,除非王后陛下是以亚述女王的身份在此的。”一个中年人从拉斐尔身后走出来,恭敬地向着教皇和公主各自行礼,然后不慌不忙地说出了这番话。
翡冷翠的原初之约由当时最为鼎盛的几个大国签订,共同托举起了圣城身为俗世神座的荣耀,这样超然的地位延续至今,不管是罗曼还是加莱,都默认了要遵守这个契约,借助翡冷翠神权的力量统治平民——他们也不能不遵守这约定,教廷的信徒遍布他们的国土,如果他们打算背叛教廷,那么教廷也能让他们狠狠尝一尝无法挽回的苦果。
当然,信奉异教的亚述并非原初之约的盟友。
不愧是尤里乌斯的副手,这位临时由教皇宫秘书长指派来的书记官有着极其灵活的头脑和利落的口才,在这样不利的条件下,他甚至还巧妙地挑拨了一下罗曼贵族和亚述之间的矛盾。
中年人在说完这番话后就低调地退回了自己的位置,拉斐尔仍旧一言不发,心平气和地等待一个答案。
他的态度显然很坚决,如果罗曼不给出一个合理的答复,或者让亚曼拉出来迎接他,他绝不会踏进镜宫一步。
这并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冠冕的位格高于一切,如果他今天稀里糊涂地任由桑夏迎进了镜宫,以后翡冷翠的地位就会不复从前,教皇不再有凌驾于王权之上的至高地位,这对本就孱弱的翡冷翠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因此,倘若没有恰当的理由,哪怕今天需要立刻折返,拉斐尔也绝不会走进镜宫。
乐队还在尽心尽力地吹奏着激烈高昂的乐曲,在治安官的阻拦下,民众们站在防线外高声欢呼着,兴高采烈地挥动着手里的旗帜,离得这么远,他们根本听不见这边在说什么,也意识不到这里的气氛多么紧张僵硬,还以为自己正目睹着前所未有的庄严一幕。
可是这不应该。
拉斐尔在心里快速地想着,他来这里是出于女王的邀请,而且是作为协助女王的盟友来的,女王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这样得罪他,这是完全没道理的事情,亚曼拉女王不是一个愚蠢的人,她不仅不愚蠢,还精明至极,既然如此,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一个无比低级的错误,一个赤|裸|裸的把柄,他甚至可以借这个机会煽动起罗曼的信徒起来反对她,更不要说异族的女王本就在罗曼有许多敌人——
等一下,把柄?
对亚曼拉而言这件事百弊而无一利,但是对他而言却显然不是这样。
或许……这是一份特殊的礼物?
可是一切礼物都是暗中标明了价格的,收了礼物就要做事,亚曼拉女王到底要拜托他做什么事,甚至于要半逼迫地将这份礼物在众目睽睽之下,迫不及待地让他收下?
桑夏再次向他行了一个礼——拉斐尔注意到她这次行的是标准的屈膝礼——裙摆在地面上绽开一朵巨大的花,又随着公主的起身而迅速收拢:“尊敬的冕下,请相信我的母亲并非轻视您的威权,而罗曼追随您的虔诚之心如同星辰环绕在月亮周围,但我的母亲最近因亚述的事而烦心,不小心染上了风寒,御医嘱咐她不能在冷风中久站,于是她不得不等候在镜宫中,恳请您的谅解。”
所以这就是亚曼拉女王给出的台阶,一个随时可以被他推翻的借口,毋庸置疑的把柄。
“既然是这样,”拉斐尔配合地露出了温和的神色,“那我们进去吧。”
凝滞的气氛终于再次流动起来,这回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真情实感多了。
作为别黎各最为豪华的宫殿,在数十年的不断修缮扩充中,镜宫的华丽程度在整个国家都首屈一指,这座宫殿因用了3728面由10423块镜片组成的落地镜得名,澄澈如水的镜面反射着穹顶奢华的壁画,厅内每间隔一段距离就悬挂一盏三层吊枝烛台,镜子将烛火反射出璀璨的光芒,把宫殿内每一处缝隙都照射得熠熠生辉。
镜宫里最大的春神之厅中,规模庞大的宴会正在进入最后的筹备阶段,数不清的侍从和女仆穿梭其中,十几名点灯人转动墙壁上的绞盘,将天花板上的巨大吊灯都拉下来,一盏一盏点上灯,然后再将它们吊上去,整个餐厅顿时变得金碧辉煌。
等人们入场时,宫殿内已经布置得焕然一新,这富丽堂皇的一幕看得翡冷翠来使们惊叹不已,罗曼的贵族朝臣们则与有荣焉地挺起了胸膛,两方人很快混杂到了一起,开始谈笑,同时密切注意着门口侍从官的动态。
身份地位最高的那几位大人都还没有到,越尊贵的人越到后面才会出场,这是惯例。
此刻的拉斐尔正在二楼小花厅内,与他对面而坐的正是执掌罗曼和亚述两个庞大帝国的亚曼拉女王陛下,桑夏笑吟吟地将两人的茶杯斟满茶水,然后行礼退下,裙摆消失在圆形拱门后。
茶桌上铺着蕾丝镂空的桌布,薄如蝉翼的桌布垂曳在半空,留在桌面上的花纹是三朵含苞紧闭的玫瑰,三朵玫瑰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像是三把猩红的利刃,其中的两朵正好对着拉斐尔和亚曼拉。
拉斐尔盯着那三朵玫瑰图案看了一会儿,朝对面的女王微笑:“您今天似乎送了我一份让我不得不收下的礼物,真是令我手足无措。”
这是他两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位名满天下的女王。
女儿已经在芳华年纪的女王依旧美艳动人,她穿着金红色的绸缎长裙,成色上好的雪白貂皮点缀其间,蓬松隆起的袖子一路收紧到手腕,用夸张的线条修饰身形,她胸前戴着一只黄金的鹰形挂坠盒,看制式显然是亚述的风格,金棕色长发用镶满珍珠的王冠束住,映衬服装的白色貂皮内衬压在长发上,掐丝珐琅和成圈的彩宝在灯光下犹如流动的火河波光荡漾,过分浓艳壮丽的色彩并没有压下女王的风头,反而让她身上那种野蛮骄傲的风情成百上千倍地迸发出来。
她是一位不可辩驳的女王,一个靠着自己的手段、智慧坐稳王位的女人。
拉斐尔从她眼里看见了属于君主的气度。
“那令你感到慌张了吗?”亚曼拉的声音带着点蜜糖粘稠似的沙哑,但是她的语调非常温和,音调轻而缓和地压低,消弭了所有的压迫感。
一种显而易见地示好,拉斐尔判断。
“或许更多的是受宠若惊。”拉斐尔也配合地缓和了语气,调整了接下来的谈话方针。
“啊,只是一个小小的惊喜,我想你会喜欢,”亚曼拉的眼睛轻轻弯起来,岁月并没有完全地饶过她,但它赐予的细密纹路并没有损害亚曼拉丝毫的美丽,那点褶皱像是玫瑰花瓣上细腻的纹理,在皮肤上温柔地生长,“这也是我们谈话的基础。”
啊,正题来了,拉斐尔稍稍提起精神:“正如我们之前提及的,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桑夏公主的继承权问题——我想亚述的局势已经不容许您再多做犹豫了,立法议会什么时候举行?”
亚曼拉轻声说:“定在二月——这不是什么问题。”
她似乎并不想提及这件事情,尽管它是她的心头大患,而且她为此殚精竭虑筹谋了许久,甚至将拉斐尔从翡冷翠请到别黎各。
女王从容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滚烫的雾气:“翡冷翠六月的大审判可是震惊了所有国家,您的魄力令我们敬佩,就连加莱都为此感慨不已。”
罗曼和加莱私下果然有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