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卢克蕾莎用完了早餐,拉斐尔换上了简便易行动的服装,一边系着袖子上的纽扣,一边往楼下走,穿着骑马装的桑夏果然已经坐在大厅里等他了。
见他下来,飒爽利落的公主抓起身边的马鞭,轻快地朝他招手:“快点,你昨天什么都没打到,今天不能再空手而归了吧。”
并不擅长打猎的教皇脚步微微顿了一下,露出了沉思的神色。
见他似乎下一秒就要扭头离开,桑夏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好吧,尊贵的冕下,让我说最后一句——教导您枪法的老师应该被勒令从此离开教育行业,我说真的,他真的不适合干这行。”
拉斐尔无声地瞥了她一眼,下巴抬起,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过,像是一只紫色眼睛的高傲大猫,底气十足且横得要命。
桑夏咯咯地笑着,觉得这事儿真是有趣极了,运筹帷幄看似无所不能的教皇居然在武艺方面有这样糟糕的表现,不能不说是一大反差,不过这点反差落在偏爱他的人眼里也不是什么大的缺点,反而更让人怜爱他了。
就像是一个能徒手举起八十斤铁锤的壮汉对柔弱无力的小宝宝的怜爱。
事实上的确能徒手抓起几十斤的斩|马|刀的桑夏现在正处在对“柔弱无力”的冕下的奇怪滤镜里。
两人带着一小队骑士,像一阵风般卷出了城堡,沿着熟悉的道路冲进森林外围,进入森林后,周围的光线一下子暗了许多,森林中央有一条新开辟出来的道路,这正是他们来时砍出来的,两旁断裂的树茬上还有新鲜的汁液渗出,显然如果没有后续的干预,要不了多久这里又会恢复往日的茂密。
进入森林后他们的速度就慢了下来,拉斐尔懒洋洋地骑在马上跟在桑夏后面走,活力十足的公主在前面追寻着猎物的踪迹,手中的黄铜长|枪时刻处于击发状态,不过他们一群人动静不小,那些敏锐的小动物早就跑到了其他地方,桑夏当然不可能摆脱所有骑士追过去,只能寄希望于找到还没来得及跑远的落单笨蛋。
然后她真的找到了一个落单的笨蛋。
一只皮毛光亮的公鹿正仰着脖子去吃树上的嫩叶,桑夏屏住了呼吸,缓慢地抬手瞄准,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慢慢弯曲,机械在枪管内发出了连锁相应,一阵更大的动静盖过了公鹿撕扯树叶的声音。
“殿下!冕下!”
桑夏迅速开枪,但为时已晚,敏捷的鹿在听见喧闹声的第一时间就撒开腿逃之夭夭,桑夏的子弹偏离了预定位置,在它脊背上留下一道灰黑色的硝烟痕迹。
“怎么了?”桑夏皱着眉头,脸色很不好看,拉斐尔代替她看向了那名冒失鬼,“发生了什么事情?”
“……皇帝陛下的车队传来信件,陛下昨晚在半路遇到了刺杀,在距这里六十里的一个村庄,一半的骑士都阵亡了,他们恳请我们调派人手前去护卫陛下。”
桑夏脸上的烦躁一瞬间如水洗般褪去,她和拉斐尔对视了一眼,彼此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在这个时候的刺杀……是那位公爵终于忍不住了吗?
“那就带上人,去拯救我可怜的未婚夫吧。”公主将马鞭卷在手里,笑吟吟地说。
他们并没有再度返回城堡,而是直接踏上了前往小皇帝驻跸之地的道路,等着后面的骑士们追上来,拉斐尔的马术还算精通,用尤里乌斯的话来说就是,你可以不在正面战中击败所有敌人,但是至少要保证自己能够从包围圈里跑掉。
一行人卷着烟尘沿着唯一的道路向加莱的方向飞奔,在下午茶时间之前终于看见了那座戒备森严的小村庄,路口扎起了简易的拒马,象征着加莱皇室的雄狮旗帜在谷仓上空猎猎飞舞,骑士和侍从们的身影来来去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之色。
拉斐尔的眉梢轻轻抬起,看这情况,似乎是弗朗索瓦四世在刺杀中受伤了,不过情况应该不太严重,否则他们也不会这样安分地待在这里等待接应。
守在门口的人早就发现了他们的到来,确认过身份后让他们入内,拉斐尔察觉到过路的侍从们都在隐晦而好奇地打量他们,于是顺手将兜帽给拉上了,只露出一点雪白的下巴和金色的发丝。
带上兜帽后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果然少了很多,桑夏顺着指引一路向前,在村子中心的空地上看见了属于加莱皇帝的帐篷。
果然是奢靡的加莱皇室风格,那顶帐篷简直可以被称为是移动的小型城堡,奢华到了过分的地步,到处都用金红色的旗帜和绸带装饰着,顶部立着一只纯金的雄狮刻像,帐篷前居然还硬是掏出来了一个小型的花园。
拉斐尔和桑夏的视线都有那么片刻凝固在那个小型花园上,里头的花挤挤挨挨,还挂着鲜嫩的露珠,明显是花房里培植出来的精品,被移植在这个相对而言简陋的花园里,有种古怪的感觉。
“冕下,殿下,”一位年轻的侍从官从帐篷里出来,朝两人一板一眼地行礼,“陛下听闻二位的到来,十分欣喜,特意派遣我来迎接二位。”
拉斐尔注意到他衣着极其朴素简单,只在胸口悬着金黄的丝穗,下方是几枚小小的勋章。
出身良好,上过战场,和弗朗索瓦四世年龄相仿,这应该是小皇帝的心腹之一。
他们跟着这个年轻人走入帐篷,一一落座,在摘下兜帽后,拉斐尔忽然轻轻皱眉——他又有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比之前的所有目光都更有压迫感。
拉斐尔不动声色地转动眼睛,帐篷里并没有什么人,侍女们井然有序地为客人倒茶后退下,没有人做出失礼的举动。
垂落的帘子再次被掀起,一个年轻人略略低头走进来,他身形高挑,丰厚蓬松的浅棕色长卷发像是绵羊厚厚的毛,柔软地披在脊背上,让那张五官轮廓极其英俊的脸多了一点无害意味,浅褐色的眼睛尾部稍显圆润,像是林中猛然回头的鹿,或许是因为他还年轻,和弗朗索瓦公爵极其相似的脸并没有显示出多大的威严,反而更显得平易近人,甚至有些软绵绵的温吞。
看见拉斐尔和桑夏后,他笑起来,眼神极快地在桑夏脸上一触即收,脸颊和耳后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像是毛头小子见到了心上人,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能将视线放在桑夏和拉斐尔中间,结结巴巴地说:“欢迎您,桑夏殿下。”
不等桑夏回应,他就急忙移开了视线,把目光放在拉斐尔脸上。
这回他显得镇定多了,淡褐色的眼睛弯曲,在雪白的脸上勾出了狐狸似的两弯笑痕,饱满的嘴唇翘起来,那双眼睛里的欢喜浓烈到了让人有些不适的地步,像是小动物见到了值得信赖的同类,于是挤挤挨挨地试图来蹭一下对方柔软的皮毛:“也欢迎您,冕下。”
比起方才和桑夏打招呼时的忐忑不安,他这回声音正常极了,尾音软绵绵地勾着,将自己对拉斐尔的好感展示得一览无余。
……一个十分没有戒心的皇帝,拉斐尔快要哭笑不得,他脸上简直写满了“我很好懂”几个大字,真不明白这样的家伙是怎么在弗朗索瓦公爵手里长到这么大的。
“日安,陛下,希望我们没有来晚,听说您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情。”拉斐尔接话。
小皇帝专注地将目光落在他脸上,拉斐尔很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头,他并不是特别喜欢这样被人注视着,不过小皇帝好像发现了他的不适,迅速地移开了视线。
“当然,当然,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弗朗索瓦看着地毯上的花纹,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一种醺醺然的迷醉和疯狂的喜悦冲撞着他的大脑,他得用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听话的手和眼睛,克制自己不要古怪地笑出来,竖起的耳朵听见了自己带着细微颤音的声音,“……你们没有来晚,不如说,我很高兴能在此刻见到你……们。”
加莱的小皇帝低着头,露出了饥饿的野兽才会有的贪婪笑容。
小皇帝【躲在帐篷后面偷窥】:让我康康未来老婆……老婆嘿嘿嘿……老婆……
拉斐尔:【谁在看我】毛骨悚然
桑夏:……在这里种花是认真的吗,他喜欢园艺?糟糕,可能没有共同语言。
第63章 黄金衔尾蛇(十三)
拉斐尔觉得弗朗索瓦看他的眼神有哪里不太对劲,但他从小就没有接触过这类情感,哪怕察觉到弗朗索瓦有些异常,也不知道这点异常究竟是怎么回事。
加莱礼数周全地准备了宴会招待拉斐尔和桑夏,宴会上谁都没有提及弗朗索瓦四世遇到的刺杀案件,每个人都笑语晏晏,好像这就是一场恰逢其时的盛会。
第二天,加莱使团开拔,一行人终于成功抵达了霍桑科城堡,这一次路上风平浪静,没有遇到任何出乎意料的事情。
加莱和罗曼的贵族们也聚集在了这偏僻边远的小镇,附近的城堡和庄园都已经被位高权重的贵族们瓜分完毕,没有获得入住资格的小贵族们只能自己想办法,于是霍桑科城堡周围很快林立起了帐篷群,绣着各种各样家族徽章的旗帜在风中招展,以霍桑科城堡为中心,严格地划分出了左右两区,加莱和罗曼泾渭分明地隔着城堡对立,拉斐尔站在城堡的窗口往下看,觉得这一幕特别有意思。
虽然被称作城堡,不过与建造在繁华之地的城堡相比,霍桑科城堡最多只能算是徒有其表,被风霜侵蚀得剥落的墙皮,上面爬满了翠绿的爬墙虎,灰白色的主体建筑有许多坑洼,塔楼顶部甚至有非常明显的缺损,所有玻璃窗都是新换的,窗台上铺着绒毯,但是也能分辨出下面擦拭不干净的霉菌。
侍从们尽力将这里装饰得辉煌美妙,但他们的努力在拉斐尔眼里无疑就是为爬满蛆虫的骷髅披上华美的锦缎。
霍桑科城堡的规模也不大,三位地位最高的大人物分别占据了一侧房间,连带着整个霍桑科城堡从内部都被特色鲜明的装饰物分割出了三个风格。
婚约签订仪式开始得很迅速,结束得也很快,无论是弗朗索瓦还是桑夏,都没有心情在这件事上多做拖延,所有的谈判和试探早就在之前结束了,他们现在只需要赶紧将这份名为婚约实则为盟约的东西签订下来,就可以获得更多的资本去做自己目前想做的事情。
拉斐尔作为见证人,理所当然地占据了最为重要的那个位置。
和洋洋洒洒十几尺长的婚约谈判书相比,这一份誓约书只有寥寥几行字,上面按照标准格式书写了这对未婚夫妻的身份和姓名,以及在圣主的见证下永不背叛的约定。
弗朗索瓦和桑夏先后在羊皮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是拉斐尔。
镀金的羽毛笔握在手里冷冰冰的,拉斐尔凝视着上方那对未婚夫妻尚未完全干透的签名,在见证人一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他放下笔,霍桑科城堡外的礼炮轰然拉响,房间里所有的贵族纷纷起立,鼓掌欢呼起来,向这对新出炉的未婚夫妻送上了真挚的祝福,而等候在城堡外的贵族们也同时露出了热烈的笑容,互相道贺,他们见证了世界上最为尊贵的一对新人的诞生,所有人脸上都是与有荣焉的笑意。
拉斐尔悄然无声地离开了这间气氛欢腾的大厅,此刻的主角并不是他,教皇的离去也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人群中一双淡褐色的眼睛却如影随形地移了过来,无声地看着他消失在门口。
城堡下的空地上,为了庆贺婚约仪式的结束,已经摆开了盛大的席面,珍奇昂贵的食材从前两天开始就源源不断地运送到这里,弗朗索瓦四世好像打定了主意要在这里举办一场史无前例的宴会,周边的村庄全都获得了来自皇帝的赏赐,穷苦的人们生平第一次吃到了不掺杂砂石麦麸的白面包、滋滋冒油的烤肉和甘甜的酒水,大桶大桶的葡萄酒、蜂蜜酒和果酒不要钱似的运送到每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任凭他们随意灌装饮用。
据桑夏估算,光是赏赐周围村庄的费用,就达到了上万金佛罗林,别黎各女亲王私下里和拉斐尔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心痛得皱起了脸。
桑夏作为罗曼的公主,当然不是吝啬这些钱,她手里那些珍奇的宝物每一件都价值昂贵,每年下面的贵族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总价都能达到十数万金佛罗林,只不过最近罗曼正在为了亚述的事情调兵,跨越漫长距离的远征军需要庞大的军费开支,连罗曼宫廷都开始勒紧裤腰带供应前线的物资,亚曼拉率军出征亚述,一切后勤供应和拨款都由桑夏管理,于是公主殿下也难得尝到了当家人的心酸。
拉斐尔想起桑夏当时的表情,不由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像是浮在水里的花,很快就被水流冲散了,一只手握着金杯递到了他面前,打断了拉斐尔的思绪。
猩红如血的酒在金杯里摇晃,折射出粼粼的微光,拉斐尔看见自己的脸倒映在水面上,在波纹中扭曲狰狞地凝视着自己。
拉斐尔转过身,没有接过金杯,看着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人,露出疑惑的神情:“陛下?您现在应该在下面接受人们的祝贺。”
盛装的弗朗索瓦四世笑容腼腆:“我不太习惯那样的环境……您不是也没有参与吗?”
全身上下都按照加莱的审美披挂着金银饰品的皇帝像是一尊金灿灿的大人偶,羊毛卷般厚重的长发披在背后,一双温软和善的眼睛里透着小鹿般纯良的无辜意味,一点不像个手握重权的皇帝。
“我并不是这场盛事的主角。”拉斐尔礼貌客气地说。
“您对我真是冷淡,”小皇帝仿佛叹了口气,语调软绵绵的,“可是您对您身边的人都那样亲昵,我的未婚妻子也与您非常亲近,难道我哪里做得不够好,让您不高兴了吗?”
拉斐尔极快地蹙了一下眉头,下意识地解释:“请您不要误会,我必须严正声明,我和桑夏殿下只是朋友,她会是您最忠诚的妻子,我并不希望我的存在令你们之间和睦的关系产生裂痕。”
“没关系,”然而弗朗索瓦虽然说出了那样的话,却好像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莫名其妙地高兴了起来,“我并不介意这个,但是您称呼她的名字,却还是喊我陛下。”
小皇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拉斐尔,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拉斐尔愣了一下,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脸色雪白的小皇帝再度向前走了一小步,将手中的金杯递给拉斐尔,声音轻飘:“我在都德莱的时候,教授宗教学的老师和我提起过你,当然,作为翡冷翠的圣座,宗教史怎么可能将你遗漏。”
弗朗索瓦的眼睛凑近了,他突破了社交距离,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快要感知到对方的呼吸,拉斐尔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些僵硬,他目光冷冷地看着这位尊贵的皇帝,对方对他的敌意仿若未觉:“我们是同一年出生的。”
他的话题转换得飞快,像是个癔病患者在自己的世界里攫取那些离散的思维碎片。
“……我们年龄一样,境遇相似……多么有趣,我有一个恨不得我立刻去死的叔叔,你也有一个掌控着你全部的秘书长,我们都是被人抓在手心里的傀儡,他们叫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得干什么,皇帝陛下——哈,至高无上的教宗!”
他咯咯笑起来,雪白的脸颊上泛起了病态的潮红:“我们难道不是一样的吗?我懂你,你也了解我,尽管我们之前从未相见,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周围的人都想从我们身上获取名利和权力,鬣狗环绕在王座边,我们的酒杯里永远有毒药,我们的床头悬着长刀——”
拉斐尔在听见其中某句话的时候就霎时间变了脸色,他低声警告:“陛下!”
弗朗索瓦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加快了语速,柔软粘连的音调含混地组合在一起,像是粘稠的浆糊、长蛇带着毒液的信子,刁钻地游进拉斐尔的耳朵:“你在害怕什么?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怎么会伤害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我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们的灵魂是一样的。”
拉斐尔的脸色彻底变了,他猛地后退了一步,整个人都僵直得像是石膏像,震惊、愤怒、愕然从他淡紫色的瞳孔中一闪而过,弗朗索瓦定定地看着他,手里的金杯不偏不倚地举在拉斐尔面前,眼中闪过了一丝受伤:“你不相信我?”
这简直就是疯子的呓语!
因为遭受的冲击过大,拉斐尔的语言能力都有短暂的缺失,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面对这种场面——他的好朋友、无血缘的妹妹的未婚夫,在他面前对他示爱?!
他们不仅性别相同,还身份敏感,一个是加莱的皇帝,一个是翡冷翠的教皇,拉斐尔在极度震惊之下,甚至还在思考,这会不会是一个无聊的玩笑,下一秒弗朗索瓦四世就会露出恶作剧得逞的表情,如果是这样,拉斐尔愿意原谅他的冒犯——只要他承认这是一个玩笑!
可是那双淡褐色的眼睛始终带着过分投入的笑意看着他,在某一个角度,阳光投射下来,弗朗索瓦淡褐色的瞳孔像是覆上了淡金,宛如蛇类的竖瞳,里面都是无机质的冰冷的窥探,拉斐尔浑身发冷,像是被隐匿在树丛间爬行的蛇纳入了捕猎范围,那种全身被缠绕舔舐的古怪感觉令他头脑晕眩。
“您喝醉了。”拉斐尔最终只是冷冰冰地说,“您说了一些不太理智的话,我没有听清楚,希望您醒来之后再好好思考一下,桑夏殿下还在楼下等您,加莱和罗曼的贵族们都在等待着向您送上祝福,您的叔叔也在都德莱等待您的回归——不要再喝这么多了,陛下。”
他加重了最后几句话的力道,提醒弗朗索瓦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小皇帝瞧着他,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点,像是被踢了一脚的小鹿,眼眶里仿佛有薄薄的水雾在弥漫:“天啊,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残忍。”
拉斐尔难以忍受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弗朗索瓦四世的精神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不,我没有问题,我很好。”小皇帝的语调轻快地上扬,他好像听见了拉斐尔心里的想法,笑眯眯地弯起了眼睛,他微笑的方式非常奇怪,每一丝肌肉都显得用力过度,两弯漆黑的笑眼勾在雪白的脸上,有种异样扭曲的感觉。
“秉承着冕下的教诲,我真诚、善良、诚实、乐于助人,”他自顾自地笑起来,看着拉斐尔时,神情里有着不加掩饰的迷恋,“我信任你如同信任我自己,你现在不相信没关系,但是你总会明白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是同类,我们是一样的。”
他微微抬起手,仿佛要触碰拉斐尔,教皇再次往后退了一步:“订婚仪式已经结束,我的职责完成了,明天我就会离开霍桑科。”
拉斐尔说完,迅速转身离开了这条长廊,留下皇帝独自一人站在窗边,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多么美妙的灵魂,我在此世的另一个我,我遗落在他乡的躯壳,我的兄弟、情人、伴侣……”弗朗索瓦颠三倒四地咕哝着,忽然痴痴地笑起来,将金杯里冰冷的酒水一饮而尽,舌尖舔了舔唇边的酒,小心地将过度夸张的笑容收敛了两分,像是一个怪物将自己一点点藏进了人类的皮囊。
直面了人生中最大冲击的拉斐尔将自己甩进了扶手椅里,他习惯了各种人性的险恶、阴谋的诡谲,但是像弗朗索瓦这样……从精神上给人以诡异打击的情况他真的是第一次见。
他由衷希望小皇帝只是精神不正常地发发疯,而不是真的对他有什么超出寻常的想法。
不,有这种想法其实也没关系,拉斐尔对于同性之间的爱情没有什么偏见,教义为了鼓励生育对同性之间的恋情大加抨击,不过拉斐尔可不觉得打击同性|恋情就能提高生育率,古罗马还有著名的神圣军团呢,当时同性|恋情是风靡整个社会的潮流,暴君尼禄甚至迎娶了男皇后,总之就是,拉斐尔完全不在乎弗朗索瓦喜欢谁。
但前提是弗朗索瓦能安安份份地把这些出格的想法好好藏起来。
贵族们的婚姻大多都是各玩各的,夫妻在外拥有各自的情人都是寻常事,桑夏对此也早有准备,他们联姻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取对方的势力支持,谈什么爱情就太可笑了,可是这之中绝不能出现权势与他们等同的第三方。
莱斯赫特正好来找他汇报事务,进门就看见了教皇脸色难看地坐在壁炉前,看见他进来,拧着的眉头也没有放松。
“冕下,您怎么了?”莱斯赫特走到教宗身边,没有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而是下意识地选择了距离教皇更近的位置,在他身旁单膝跪下,一只手压在教皇的椅子的扶手上——这是一个过分亲近的姿势,但是因为骑士长过分正直的姿态和保护性的动作,拉斐尔完全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不……没什么。”拉斐尔快速地否认。
加莱皇帝对他说的那一番话可以称得上是惊天动地的丑闻,哪怕是对着桑夏,他也不可能如实告知。
“正好,我还想找你,整队吧,我们明天就离开,先到别黎各休整,然后返回翡冷翠。”年轻的教皇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淡金色的长发落在椅面上,隐匿在向来从容神态下的脸色有些憔悴。
莱斯赫特惊讶地问:“这么急?庆祝仪式应该会持续好几天,现在离开是不是不太妥当?”
拉斐尔咬着牙:“……你不用管,我会和桑夏解释。”
莱斯赫特注意到他只提到了桑夏,却没有提及另一个需要辞行的对象,他将这一点藏在心里,顺从地点头:“好,我这就去准备,您今晚好好休息。”
拉斐尔没有回应他,兀自沉思着。
拉斐尔被小皇帝的表白吓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两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刺激的场面,纯情猫猫彻底炸毛了。
以及,请注意小皇帝一见钟情的前提,他早就听说过拉斐尔啦!
第64章 黄金衔尾蛇(十四)
拉斐尔去找桑夏辞行时,女亲王正巧接到了来自亚曼拉的军报和信件,远征军即将到达罗曼边境,下一步就是沿着托兰大河东入黑海,抵达亚述平原。
托兰大河横贯罗曼、加莱、教皇国,亚曼拉并没有选择取道加莱或是教皇国,除了走水路速度更快之外,显然还有其他考量,不过远征军规模庞大,全部走水路是不可能的,以亚曼拉为首的先锋军坐船先一步前往亚述,后续的军队还是要走加莱的路子,翻越塔第尼山脉到达亚述。
在罗曼公主和加莱皇帝刚刚订立婚约的现在,想要从弗朗索瓦四世手里拿到通关的文书轻而易举,亚曼拉写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同时也简略地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
拉斐尔在侍女的引导下走进会客厅,这间圆形的会客厅四周挂上了亚述的织金挂毯和丝绸画,来自罗曼的金银器高低错落地摆放在架子上,在灯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穿着鹅黄色长裙的桑夏拿着信走进来,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壁炉前的拉斐尔,不由得笑起来:“有时候我觉得你就像是一只猫,总能在温暖的地方捕获你。”
说着,她走到距离壁炉远一点的那把扶手椅上坐下,示意身后的侍女们把茶点放在他们中间的小桌子上,随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摆,让鹅黄色的绸缎在地毯上铺开了一朵小小的花。
侍女们并没有完全离开,而是在偏厅的长沙发上坐下,轻声细语地交谈起来,这个距离让她们不会听见女主人的谈话,又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主人的需求。
桑夏将手里的羊皮纸递给拉斐尔,声音轻快:“母亲带领的先锋军已经在昨天登上了横渡黑海的船只,后续的军队即将渡过托兰大河,只要拿到加莱的文书,就可以进入加莱边境,目前一切都很顺利。”
拉斐尔展开羊皮纸,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封信,上面的内容和桑夏说的如出一辙,只不过多了些女王写下的细碎琐事。
桑夏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听说今天下午你和弗朗索瓦闹了不愉快?”
女孩的声音很自然,好像只是不经意随口一问。
拉斐尔的神经瞬间绷紧。
他和弗朗索瓦的对话时在场没有第三人,他之后也没有泄露出去,桑夏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不过桑夏明显并不知道他们具体的谈话内容,不然不可能这样大大咧咧地说出来——无论是试探还是什么,她应该会选择更为稳妥的方式。
“是啊,你的未婚夫显然对我们两个过于亲近的关系不太满意。”拉斐尔脸上没有任何破绽,半真半假地说。
桑夏闻言露出了一个吃到酸涩果子的表情,用与宫廷礼仪完全背离的粗鲁语气毫不客气地说:“让他去死。”
拉斐尔闷闷地笑起来,心里那点紧张转瞬即逝:“对了,我过来是想跟你说,明天我就要走了,教皇国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回去处理,现在罗曼和亚述的境况也不太好,所有重担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我就不打扰你了。”
桑夏好像对他的离去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讶,只是叹了口气:“……我会给别黎各发信,准备好你们需要的东西。”
拉斐尔点点头,自然地接受了桑夏的好意,慢慢地将手中的信件按照原来的纹路折好,压在桌上,正要起身,一个低柔温和的歌声轻飘飘地钻入了他的耳朵,拉斐尔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僵硬在了椅子里。
模糊到已经淡忘的梦境摧枯拉朽地从腐烂的尘埃灰烬里死而复生,那个女声缓慢悠远地吟唱,朦胧的海浪一重一重地推开,撞碎了礁石上悬浮的泡沫,歌声缥缈而温柔地回荡,让人混淆了现实和梦境,像是要一直沉入生命最原始的开端,沉入母亲子宫温暖的羊水里去,被寂静和永恒的安全感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