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克蕾莎马车里这一壶新鲜的牛奶和蜂蜜就是由随驾商人献上的,这些灵活机敏的人有着比猫头鹰还锐利的视线,他们早就注意到了这辆距离冕下车辇极近的马车,从古到今,借由距离判断关系的方法都是不会错的。
商人们像是无孔不入的苍蝇,立刻打听到了这辆马车里坐的是谁,那名六月审判里死去的女领主唯一的女儿,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小姑娘,冕下将她带在身边,像是亲生的一样照顾着她。
他们瞬间明白了要怎么做。
讨好一个小姑娘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冕下那里有着重重守卫,那些无处不在的黑衣修士将冕下的车辇看护得严严实实,想要接近必须经过至少六道盘问,而冕下很少出来见人,曲线救国就成了他们的首选。
托他们的福,卢克蕾莎这一路上过得相当舒服,不仅没有旅途的疲惫,甚至脸蛋上还多了点肉。
英格丽德在银杯里倒上牛奶,把蜂蜜罐子打开,让卢克蕾莎自己舀了一勺,在小姑娘睁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时候,摇了摇头,铁石心肠地宣布:“只能一勺,亲爱的。”
卢克蕾莎扁了扁嘴,谨慎地挖了满满一勺,在杯子里搅和起来。
英格丽德收起蜂蜜罐子,没有往自己的杯子里添,转而拿起一本放在置物架上的书:“昨天冕下送来的书,你看完了吗?这是讲什么的?”
提到这个,卢克蕾莎的眼睛瞬间亮起来,让她白皙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异样的光彩:“是讲述罗马历史的,非常有趣!但是有些词我看不懂,或许你今天晚上可以为我再读一遍?我很愿意把它当作睡前故事!”
她快速地挤到英格丽德身边,将书翻到第一页,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姐姐。
“好吧。”英格丽德笑起来,她很高兴看见自己的妹妹再次恢复曾经的天真活泼,尽管失去了比安奇女士的庇护,她们未来的生活会更艰难,但是她们的监护人连卢克蕾莎喜欢看书都知道……这样好像也不错。
在奔驰的马车边,一只小麦色的手用力抓住了车辕,青年像是矫健的猎豹,硬生生跟着蒸汽马车狂奔了几步后,手臂发力,将自己的身体提上了飞驰的车驾,这一套动作做得充满危险性,但是利落优美,骑着马护卫在两旁的骑士们看见这一幕,纷纷发出了叫好声。
车门打开又快速合拢,有着黑色长卷发的修士快速脱掉沾满灰尘的外罩袍子,将它随意扔在地板上,车队经过的地方扬尘足足有一人多高,哪怕保护得再严实,也止不住那些灰尘依附在身上,就算待在车里,一天也需要换好几身衣服。
费兰特停在那里,用力甩了甩头发,长而卷的乌黑头发柔韧富有光泽,像是一只皮毛华美的狮子在优雅地清理皮毛,每一寸毛发里都透着野性原始的魅力,他随意地将凌乱的半长发梳到脑后,弯腰走到桌边坐下。
桌后的人听见了外面乍然响起的叫好声,显然知道是谁来了,他依靠在柔软的靠垫上,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依旧专注地看着自己手里的书,只是指了指桌面。
桌上的茶杯里斟好了温度适中的红茶,方糖和蜂蜜装在一旁的透明玻璃罐子里,散发着甜蜜晶莹的芬芳,等待着人去品尝。
但费兰特不是一个很会品鉴享受的人,不可否认,早年的贫民窟经历让他在这方面的经验相当匮乏,就算找了老师教学,已经固化和受损的味蕾也无法让他品鉴出两个庄园出产的同一季葡萄酒之间有什么气味区别,所以费兰特将更多的精力花费在了速成课程上,比如说各种交际话术、交谊舞和珠宝分析、香料鉴别等,前几者是为了更好地在合适的时候混进对应的场合,最后一种则是为了个人安全。
在这个医学蒙昧的时代,香料常常和毒药被混为一谈,有很多毒药都被当成气味芳香的熏香使用。其中最著名的植物就是颠茄,这种浆果球状的果实成熟后呈紫黑色,光滑,有着紫色的汁液,根茎内含丰富的莨菪碱,只需要口服一颗就能够使成年人神经麻痹而死,但它具有麻醉和镇静作用,还能够散瞳,于是很多贵妇人用它的汁液滴入眼睛,来使自己的瞳孔放大,显出楚楚动人的哀怜模样,有不少人都死在这种绝妙的植物之下。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费兰特都需要掌握尽可能多的植物种类和使用方法。
他在桌边坐下,往茶杯里扔了足够让人皱眉的方糖数量,用茶匙搅开,一口气把温热的茶水统统倒进了嘴里。
喝完了茶,费兰特才觉得鼓噪的心安定了下来:“大概还有三天,我们就会离开卡利亚纳山区,进入多河平原,工程组传来消息,铁轨连接已经进入最后阶段,在您到达前,能够完成所有连接,我们到时候会换乘蒸汽列车,第一站是瓦兰多市,您让我们去找的那个人就住在那里,已经有几名修士找到人了。”
说完,他犹豫了一下:“他们说那是个疯子、精神障碍者,好像智力也有问题。”
拉斐尔合上了书,饶有兴趣地反问了一句:“是吗?”
教皇用一种非常放松的姿势靠在软枕上:“一个疯子、精神障碍者,但是这个人写的东西非常有意思,虽然——其中大部分都是醉汉式的疯狂呓语。”
费兰特显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并且拜读过那本“非常有意思的书”,想起那本书时,他的脸色不那么好看,半天才回答:“我感觉我看完那本书后,好像被一群大象从脑子上踩了过去。”
他恶劣的比喻令教皇大笑起来,苍白的脸上都泛起了淡淡的红晕,笑到最后,拉斐尔甚至觉得自己的肺有些缺氧的疼痛,他按了按腰部,抹掉眼尾渗出来的泪痕:“嗯……它的遣词造句的确有些……出人意料,可是你注意到了那副图了吗?”
费兰特眼前立即浮现出圣父所指的那副图画,手抄本上的图完全由手工绘成,也难为绘画者能用红蓝两色的简陋墨水画出那样精细的图画,人体的一切都被赤|裸裸地摊开在纸张上,摒弃了美丑、高矮,甚至无法辨别性别,被剖开的人只是“人”之本身,脱去了所有附加品之后,那些血淋淋的器官、血管、骨骼看得人胆战心惊。
说实话,费兰特对这些东西并不陌生,但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这样细致地将它们画下来,就像是在研究什么珍宝。
“尤里乌斯向我推荐了这个人,我总应该去见一见。”拉斐尔补充了一句。
那本书是尤里乌斯选择后送到他手里的,在将书交给教皇时,他一定会先看过一遍,连费兰特都觉得离谱的东西,文学造诣深厚的尤里乌斯不可能看不出来,可他还是将这本《自然科学与人体医学》给了拉斐尔。
这就是一种无声的推荐。
尤里乌斯认为这本书绝对有过人之处,连那些混乱的、前言不搭后语的文字都无法抹消其中的光彩,而拉斐尔也有同感,所以拉斐尔将作者的名字交给了费兰特,让那群可爱的小乌鸦帮他去调查。
听见那个名字后,费兰特眯起了眼睛,幽|蓝的眼睛里冷光一闪:“秘书长阁下的推荐?”
他的语调有些奇怪,拉斐尔捕捉到了这点异样,以为他在警惕尤里乌斯安插人手,于是叹了口气:“不要想这么多,尤里乌斯非常理智,而且这是我自己的判断——你警惕他似乎超过了信任我,亲爱的。”
他的语调尾音下压,淡紫的眼睛幽幽地看向费兰特,眼神里不带什么情绪,但他沉默望过来时,那种冷淡的压迫感就前所未有地冲击而来,逼得人一定要清空自己的所有思绪,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脏都掏出来,去证明对他的虔诚。
费兰特微微睁大眼睛,一种即将被审视、分割、抛弃的恐惧涌上大脑,他什么也没想,立刻否认:“不,我没有这样想。”
拉斐尔没有说话,还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看得费兰特都忐忑不安起来,他才轻声说:“是吗?”
他没有等费兰特回答,伸出手轻柔地捧起费兰特的脸,鼻尖抵着费兰特的,近距离地望着那双海洋般浩瀚的蓝眼睛:“我希望你信任我,将你的一切,包括恐惧,全部都交给我,我答应过你,会让你看见你期望中的那个新世界,而代价是,你成为我的所有物。”
他第一次将话说得这样直白,然而正如他所料,这样的直白并没有令费兰特抗拒,黑卷发的青年反而感到了安全,就像是被驯化的狼犬,接触到颈圈智慧让它有被掌控的安心——这意味着他不会被放弃、不会被扔下,永远有人对他敞开怀抱,永远有人接纳他的丑陋、罪恶、不堪和卑劣。
这是多么巨大的幸福。
“是,我属于您。”费兰特重复了一遍,温顺地闭上眼睛。
他有着继承自母亲的绮丽五官,女性化的容貌被男性特征中和成了更为诡谲的美,只不过他平日里总是冷着脸,卷发和兜帽遮住了大半五官,身上带着刑讯室那种冷森血腥的气味,很少有人敢直视他,当他闭上眼睛时,那种温顺柔和的气质便冲刷掉了森冷的倒刺。
拉斐尔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我接纳。”
还记得这本书在哪里出现过吗,庭审的时候拉斐尔用来消遣的读物。
圣西斯廷一世日记:实不相瞒,我看这本书前半部分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被疯了的野马围在一起踩踏了无数遍,那些疯马还试图在我身上举行一场歌剧表演,如果不是尤里乌斯只给我带了这一本书,我一定会把这本东西扔进老鲁索的嘴里,至少算是给垃圾分类了——说真的,我怀疑尤里乌斯把它带给我的唯一原因,就是他被它刺激得精神失常了。
第52章 黄金衔尾蛇(二)
教皇的车队在三天后的傍晚抵达了瓦拉多市,他们将在这里休整一天,然后乘坐列车前往罗曼首都别勒黎,瓦拉多是教皇国边境靠近罗曼的最后一个城市,因为毗邻罗曼和其他自由城邦,所以商贸业非常发达,城市里光是银行就有七家。
市长从一位男爵那里借来了他的度假城堡,勉强将教皇和他的随从们都安顿好,拉斐尔洗了个澡,顶着有些潮湿的长发从楼梯上下来,一楼的大厅里分散着站了几名黑衣修士,壁炉前摆了两张软椅,费兰特站在空椅子边。
拉斐尔走过去,在费兰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费兰特扭头看了一眼,目光里露出一丝无奈,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绸带,将拉斐尔的长发系起来,他的动作熟练到令人惊愕,好像已经重复了无数次。
拉斐尔堪称乖巧地任他摆弄自己的头发,带着好奇和探究的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那张扶手椅上的人。
那是个女人。
但是从第一眼上看,实在很难辨认出她的性别。
她的头发剃得比寻常男性还短,像是胡乱修剪的稻草茬,长短凌乱地顶在头上,一顶破毡帽遮住了大半脑门,露出一双格外有精神的蓝眼睛,颧骨高耸,下巴削尖,面部轮廓带有男性似的刚强,身形消瘦,裹在一件男式的宽大短罩衣里,下身是用草绳扎在腰间的长裤——她实在不是一个能令人赞颂美貌的女人,不如说,按照时下的评判标准,这样长相近似男性的女人可以称得上是丑陋不堪,尤其是她似乎也没把自己当成女人,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神情,都透着男性化的攻击性。
“阿纳斯塔西亚女士,很抱歉以这种方式邀请您前来做客,希望我的孩子们没有对您无礼,”拉斐尔带着歉意朝她微笑了一下,“其实我本来的计划是前去拜访您,但是我的侍从官说您这几天一直待在乱葬岗里——”
阿斯塔西尼亚卷起嘴唇,不知是嘲讽还是无语地冷笑了一下。
拉斐尔看她一脸的警惕,于是将一直卷在手里的那本书轻轻放在了腿上,向着她展露了封面。
一看见这本书,阿斯塔西尼亚的眼神就变了,她的目光死死定在封面上,那种警惕如水洗般从她脸上消融,转而变成了另一种欣喜和激动:“你看过这本书?你也认同我的观点?我就说!世界上还是有聪明人的!你是来跟我交流学术的吗……”
她的问题像是连珠炮一样朝着拉斐尔发射过来,年轻的教皇不由自主地向后仰了仰身体,露出一丝惊讶的苦笑,没想到明明刚才还满身防备的女人居然这么容易卸下警惕心,也不知道该夸她天真还是批评她戒备不够。
阿斯塔西尼亚完全没有意识到拉斐尔复杂的心理活动,她好像沉浸进了自己的世界,开始自顾自地宣讲自成体系的“学术理论”:“……经过我的研究,每一个人的结构都是一模一样的,神创造了我们,在母胎中赐予我们完善的躯体,这不是人能够完成的伟业,每一个器官都有其用途,而血液的流向也是固定的,用任何理论都无法解释这一点,除了万能至高的神,有谁能制定这样精密的系统,并让它们运转起来?事实上,经过我的研究和确认,我认为——”
拉斐尔含着微笑听她狂热的宣讲,端起旁边的瓷杯,轻轻啜饮了一口带着花草芳香的甜茶,这种由时令花草组成的甜味茶饮是瓦拉多市的特产,瓦拉多的市长正在向冕下的随队商人们推销这种物产,而拉斐尔也不介意在之后的旅途中多品尝一下这种别有风味的茶水。
甘甜的茶水刚涌入口腔,他就听见了阿斯塔西尼亚坚定地高声宣布:“——神是有性别的,而且神是女性!”
“咳咳咳咳咳……”拉斐尔一口水呛在了喉咙口,气管顿时发出了严正抗议,教皇差点端不住手里的杯子,费兰特在一边贴心地接过茶杯放在桌上,替冕下顺了顺脊背,用冷飕飕的视线瞪阿斯塔西尼亚。
“非常、有创意的见解,但是我衷心希望您还没有向别人宣传过您的新发现。”拉斐尔说这句话时绝对是真心实意的。
这就要涉及到教廷现在对教义的解释。
在神学和宗教都尚未发展到完善阶段的现在,教廷将所有对教义的解释权统统握在手里,任何对经文和教义的新解读都是不允许的,一旦有对教义的不同解释,就会被教廷判定为渎神者,进行严厉的教育,如果教育无效,教廷有权对他合法地处以极刑。
当然,在教廷内部,对一个问题也会有不同流派的解读,教皇很多时候也会不得不卷入这些流派的争论中,当然,除了那些最为虔诚的教徒,很多争论都建立在是否对自己有利、是否能增加教廷的统治力上。
而这一切问题中,最为重要的问题之一自然莫过于对神的性别的争论。
神是男性还是女性?是有确定性别还是流动性别,或是干脆无性别?
这个问题在教廷里已经争吵了一百多年,但是当下的主流思想就是,神是以男性外表行走在人间的,这样的选择象征着男性对女性的绝对统治权,以表示男性是完美的第一性别,理所应当地获取比女性更高的地位——当然,这样的解释完全就是为了男权社会的性别压制作注解。
而“女神派”的教徒则提出,只有女性能诞育子嗣,世界上第一个孩子也是由女性生育的,以此类推,生下长子时的神应当是女性,这是绝对可以确定的,掌管着最原始的血脉延续权力的是女性,那么神就是女性。
可是这个理论一旦提出,就会推翻教皇统治的根本合法性:教皇宣称自己是神在人间的化身,他的权力的合法性就建立在这一点上,如果证明了当时的神是女性,那么历史上的所有教皇都会被打成异端——众所周知,参与教皇选举的第一个条件就是参选人必须是男性。
所以毋庸置疑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教皇绝对是“男神派”的坚定拥趸。
拉斐尔并不在乎神是男是女,他并不是那种固执保守的经典派教徒,非要抓着每一句经文规规矩矩地让人按头背诵,一有不同的见解就跳起来寻死觅活,但这不意味着别人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宣传“离经叛道”的思想。
“哦,我说过,”阿斯塔西尼亚大大咧咧地承认了,“但是没有人相信,男人都是愚蠢自大的东西,他们不愿意也不敢承认创造了万物的至高神竟然不是男性,而女人……她们被驯化得太久了,甚至不敢听完我的话,这不是她们的错,她们从出生开始就被囚禁洗脑,男人怕女人怕得要命,所以才要驯服她们——等一下,我承认你比其他的男人聪明一点,至少你发现了我的作品。”
女人傲慢地仰起头,蓝眼睛里闪着快活的光。
她说到一半的时候,卢克蕾莎抱着一本书从楼上下来,发现有客人在这里,就悄无声息地躲到了凸肚窗的帷幔后,她的动作显然瞒不过那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修士们,但是既然冕下没有指示,他们也就当做没看见。
听见了这段话的卢克蕾莎简直觉得遇见了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这个女人所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疯狂,每一句话都值得让她被送上绞刑架以女巫的名义烧死,她甚至当面抨击了冕下!但是在那种震撼灵魂的愕然和胆战心惊里,卢克蕾莎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她遏制不住自己倾听下去的欲望,就像是飞鸟遏制不住自己张开翅膀的本能。
拉斐尔揉了揉眉心,他明白为什么乌鸦们会报告这是个“疯子、神经癫狂者、智力有缺陷的人”了,阿斯塔西尼亚目前的表现……的确在大多数人眼里是极度不正常的。
何止是不正常,完全是值得被抓进修道院让修士主持驱魔的程度!
而事实上,阿斯塔西尼亚真的有三次被驱魔的体验,还有时长一年半的修道院居住经历——其实就是被当成疯子强行关在了修道院里,最后这个女人趁修女不注意,从地下排水口爬了出去,在外面东躲西藏了一年,直到其他人彻底放弃了将她抓回去。
这也就是在商贸发达、思想开放的瓦拉多市,如果在更为保守的内陆,阿斯塔西尼亚一定会因此而死。
“很高兴能这样被您称赞,女士,但是我今天不是来和您讨论这个的,”拉斐尔慢条斯理地说,同时把手里的书打开,快速翻到其中一页,再次举起来给对面看,“而是这个。”
阿斯塔西尼亚视线凝固了一瞬间:“哦,这个……这只是我伟大真理发现道路上的一个附属品,不足为道,如果你有足够的智慧,就应当知道我刚才跟你说的才是几个世纪以来的真理!被教廷隐藏着的绝对真相!”
拉斐尔用力咳嗽了几声,强行打断了她的话,在阿斯塔尼西亚狂热发亮的眼神中,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冷静地问:“女士,您知道我是谁吗?”
“什么?”女人本能地反问了一句,神情很茫然。
拉斐尔和费兰特同时叹了口气,对视了一眼。
费兰特说:“您面前的,是翡冷翠及教皇国之主,神在人间的代行者,牧守虔诚者的教皇圣西斯廷一世冕下。”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阿斯塔西尼亚整个人都僵硬住了,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凸鼓得像是鱼眼,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喜剧式的静默。
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简直不能想象人有这样优越的弹跳能力,女人灵活得像是一条水蛇,敏捷得像是一只黑猫,哧溜一下就越过了拉斐尔,在谁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冲向开启的大门。
拉斐尔:?
费兰特:?
两人呆呆地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软椅,表情异彩纷呈。
最终,拉斐尔哭笑不得地伸手捂住了脸,提高了声音:“把她弄回来!”
周围的修士们都动了起来,兵荒马乱之后,终于将试图当面逃窜的阿斯塔西尼亚逮了回来按在椅子上。
这回她的待遇就没有上次那么好了,两名修士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随时准备按住这个活跃分子。
发现跑不掉之后,女人愤怒地瞪着拉斐尔:“骗子!你们这些虚伪的骗子!你们用粉饰过的谎言去欺骗无知的民众,擅自篡改神的旨意,去实现你们自己贪婪的野心,你们亵渎了至高的神!”
她唾沫横飞地咒骂着教廷和教皇,恨不得以一己之力挑飞整个教廷,连带着横扫整个翡冷翠的神职人员,将所有教义都撕碎了冲进粪池里,眼看着她越说越起劲,脸颊上涌起了潮红的晕,蓝眼睛如同着了火,拉斐尔深吸一口气:“女士,如果您不想因为擅自挖掘他人尸体,以亵渎尸体罪入狱的话,最好在我耐心耗尽之前闭嘴,按照你对那些可怜人做的事情,瓦拉多广场前或许需要为您竖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火堆。”
阿斯塔西尼亚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的脸色也变得五颜六色起来,过了好一会,闷闷地应了一声:“噢。”
显然,这位看起来无所畏惧的女士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在法律上并不合规。
既胆大,又识时务,能屈能伸的程度令人咋舌,看起来疯疯癫癫,实则清醒理智。
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
拉斐尔再次将绘有人体图画的那一页朝向她,简洁地说:“关于您在乱葬岗做的那些事情,这里的人民也有所猜测,只不过他们还没有这么狂野的想象,而只是以为您在研究什么巫术,事实上这两者的刑罚都是火刑,如果您不想以后被突然检举揭发,就请在适当的时候在适当的话题保持缄默。我来这里找您,就是为了这件事,我想您应该知道翡冷翠上半年的那场大疫病?”
阿斯塔西尼亚从鼻腔里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您在其中提出的一些医学发现,经过我的医生们研究,认为非常有价值,所以我希望您能前往翡冷翠,成为我的私人医学顾问,协助我的医生们创建翡冷翠医学院,到时候,您可以光明正大地研究这些,而不用偷偷在晚上去乱葬岗……偷窃那些可怜人。”
阿斯塔西尼亚猛地抬头,用力大到快要拧断自己的头:“你说真的?”
拉斐尔并不在意她的无礼,宽容地说:“我从不说谎。”
女人谨慎地打量了他几眼,然后露出了一个笑容:“成交。”
拉斐尔惊讶地发现,这个面貌坚硬锐利的女人笑起来的时候,竟然有种独特的飒爽气质,这种气质让她瞬间从众人中脱颖而出,具备了某种古典油画里女战神似的智慧和无往不利。
“看着吧,没有了女人,你们什么都不行。”阿斯塔西尼亚傲慢地仰着头。
躲在凸肚窗后卢克蕾莎看着这一幕,纤细的手指用力地抓着书的封面,她忽然觉得这个陌生的、丑陋的、衣衫不整的女人像是在发光。
未来的史书上将为这一次见面留下详细记载,被称为现代医学之母的阿斯塔西尼亚,一个出身贫民,连姓氏都没有的女性,是如何在这个混乱阴翳的时代撕开属于自己的天空的。
她是一位坚定的女权主义者,是最早的女性运动发起人,她以她在医学上的天赋造诣拯救了无数的人,是第一个系统地对人体进行解剖研究的医生,也是第一个尝试建立系统化现代医学体系的医生,她的研究极大地降低了女性在生产中的风险,摒弃了原始的信仰式的催产方法,而采用了更为科学的助产方式,大大提高了产妇和婴儿的存活率,因此尽管她一生未婚未育,也被称为“我们的母亲”。
她以一己之力证明了,女性在任何领域都能散发出不逊色于男性的光辉,彻底将“男性的附属品”这一蔑称踩在了脚底,在她的同时代和之后,有着同样才能的女性开始不断涌现,她们的光辉在整个历史长河上是如此微弱,但这些微弱的光点连接起来,就足以照亮天穹。
翡冷翠广场上建立起了她的个人雕像,短发长裤的女人目视前方,手里捧着记录本,肩上披着单薄的长袍,轮廓刚硬的脸上带着骄傲的微笑,意气风发的模样像是永不停歇地奔走在从一个病房到另一个病房的路上,青铜的底座上刻着一句属于她的个人名言,这句话因为违背教义,在她死去五十多年后才因圣西斯廷一世留下的遗嘱现世而被刻上去。
——女性创造了女性,女性要成为女性。
哒哒哒,一个独特的新角色哈哈哈哈,我还挺喜欢阿斯塔西尼亚的嘿嘿嘿,尝试塑造一个从未在任何文里看到过的人设,希望大家喜欢!
最后一句话的灵感来源于波伏娃的“女人不是天生就是女人,而是被造就的”,太精辟了。
但是“女性要成为女性”里的“女性”,阿斯塔西尼亚所定义的女性是睿智、勇敢、刚强、独立的,和当时大众印象中贤惠温柔完全为家庭奉献的女性有出入,不能说谁好谁不好,请放在文中的时代背景下解读。
第53章 黄金衔尾蛇(三)
目送着阿斯塔尼西亚被几名黑衣修士送上前往翡冷翠的马车,拉斐尔感觉自己耳边仿佛还回荡着这个女人高亢激昂的感慨:“……神赐予每个人一样的器官和构成,多么美妙的造物!我们生而平等!”
生而平等。
拉斐尔无声地笑了一下。
多么天真的愿景。
但是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有人落在贫民窟的泥泞里为了一口硬面包付出半条性命,而有人却可以在雨天欣赏水滴落在花瓣上的美感,就着壁炉品尝海岸对面送来的新茶。
剥离了姓名、财富、容貌和地位,穿过生死的门站在神面前接受审判时,每个人都同等地高贵,可是人间却满是衡量高低的天平。
费兰特站在他身后,和他一起隔着窗户看向中庭远去的人群:“真是一个独特的女人。”
拉斐尔轻声说:“是啊,她活在这个时代是一种悲哀,但这个时代却应该为了拥有她而感到狂喜。”
费兰特惊讶地问:“您对她的评价这么高?”
在费兰特看来,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简直不可理喻,满嘴胡言乱语的疯话,如果不是教皇在这里,他绝对会把她送进修道院好好接受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