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只需要将这个事实告诉——比如老鲁索阁下?您可以开始思考怎么用剩下的资产去获得他的原谅了,不知道他对背叛者是否有如冕下一般的耐心和宽容。”费兰特站起来,在领主身上投下了乌鸦一般暗沉的阴影。
“不——等等,等一下!我、我再想想!”
不出他所料,那点勇气像是浮云一样很快就从领主的身体里漏光了,费兰特无所谓地冷笑了一下,感到无比的厌倦和恶心。
“我想起来,我还有一座城堡——”领主头上的汗砸在手臂上,费兰特轻轻咋舌,恢复了刚才的温柔,贴近对方的耳朵:“或许,您还忘记了您的小儿子非常喜欢的一座葡萄园?还有您的情人居住的珠宝公寓?”
他的声音像是嘶嘶作响的毒蛇,彻底摧毁了领主心里摇摇欲坠的最后防线。
费兰特捏着一沓签了名的资产捐赠名录,神清气爽地离开这间会客厅时,地毯上只留下了一个神情呆滞面容青白的穷光蛋——他唯一的资产就是门外那辆马车,以及他身上的衣物了。
这一场无声的风暴在卷空了七名领主的所有资产后,终于停了下来,以前所未有的昂贵价格向教皇买下了自己的性命的七名领主再度过起了深居简出的生活,他们终于能睡个好觉了,但是紧接着将要面临的资产清零让他们又开始焦虑起来,不过这些烦恼要先放到后面,他们正翘首盼望听见老鲁索的死期。
作为曾经试图犯下谋杀教皇罪行的盟友,他们本来是世界上最为坚定的同盟,可正如他们在筹谋犯罪时一样,一旦罪行败露,他们第一反应也还是不遗余力地用肮脏手段脱罪。
在西斯廷一世那里获得赦免后,他们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昔日盟友,老鲁索可不是一个会放过背叛者的好人,比起尚且愿意谈判的西斯廷一世,那个做海盗杀人发家的老公狗更愿意拖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他们日夜祈祷着让老鲁索赶紧上绞刑架,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真正地获得最后的安宁。
这样惴惴不安的日子又过了几天,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当然,历史书上并不会这么记载——几十辆简朴的马车从教皇宫大门里同时驶出,向四面八方散入翡冷翠的各个角落,穿着朴素的长袍的黑衣修士们驾着这些马车,他们腰上都围着象征教皇的金色腰带,手里拿着荆棘枝条,每个人都沉默肃穆得像是修道院里走出来的壁画,被大兜帽盖住了大半的头脸,身上萦绕着独特的沉郁血腥气息。
这群装束独特的修士第一次进入翡冷翠人民的视野,这也是直属于教皇圣西斯廷一世的神圣仲裁局第一次在世人面前亮相,但是很快,这群有着“教皇的乌鸦”的称号的修士们,就会走上历史的舞台,在教皇的指挥棒下,掀起一场场席卷世界的风浪,将他们的君主推上世界的顶峰。
马车们停在了一座座装饰华丽的庄园前,黑衣修士将握着荆棘枝条的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敲响了庄园的大门,彬彬有礼地对前来应门的人说出了千篇一律的邀请。
“遵荣耀的圣父、光辉的神在人间的代言人,圣西斯廷一世冕下命令,前来邀请阁下参与大法庭就翡冷翠大疫病一案的开庭审理。”
无数的人不安又喜悦地踏上了那辆简朴的马车,当然,也有几个人是瘫软着身体被半扛半拖上马车的。
当马车行进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时,教皇宫钟楼上那座翡冷翠最大的铜钟轰然鸣响,治安队成员们摇晃着小小的手钟,穿越大街小巷,将大法庭即将开庭的消息传播到每一个角落,如同当年教皇加冕的盛典一般,无数的人群开始涌上街头,但不同的是,多数人脸上都没有什么笑容。
翡冷翠的大法庭建造在圣荆棘大教堂一侧,这个掌管着律法和正义的机构尽管拥有着名义上的最高审判权,但在翡冷翠一向得不到多大重视,因为神权在这里超越一切,哪怕是俗世的律法,也要为了神的光辉而让步。
所以当众人知道教皇决心将疫病一案放在大法庭审理时,不少人心里都产生了疑惑。
莱斯赫特率领着圣殿骑士团的成员护卫着教皇的马车前往大法庭,在模仿古罗马样式的庄严建筑前已经汇聚了密密麻麻的人,他们大多数衣衫褴褛,神情压抑而阴沉,盯着过往的马车,好像要穿透车子的板壁看见里面的贵族。
唯独在望见属于教皇的金色车驾时,他们脸上露出了希望的神采,举起手向着它欢呼起来。
马车没有在人群前停留,而是顺着车道驶入了铁门,最后在大理石台阶前停下,莱斯赫特翻身下马,抬起手搀扶年轻的教皇下车,那双手一贴上他的掌心,骑士心里就闪过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好冷,冕下的身体有什么疾病吗?
教皇走下马车,单手压在骑士的小臂上,跟着骑士的力道前进,在绕过特意用天鹅绒幕布围起来提供给教皇行走的过道时,他听见骑士轻声问:“冕下,为什么要将审判地点放在大法庭呢?”
拉斐尔目不斜视地走着,墙壁上经年累月被油灯熏出来的阴影用天鹅绒幕布遮盖,汽灯煌煌照着这条昂贵的道路,被布料上压的金丝线折射出微弱的光,他们身后远远地坠着执事们。
“您是好奇,为什么我不动用属于教皇的裁决权?”拉斐尔说。
莱斯赫特犹豫了一下,还是承认了:“是的,作为翡冷翠的教皇……”
“作为教皇,我应该时时刻刻将神的人间代言人身份放在第一位,以神的身份进行审判、仲裁。”拉斐尔说出了莱斯赫特想要表达的意思。
正直含蓄的骑士愣了一下,感觉到了冕下的心情似乎有点糟糕,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长久以来遵从骑士守则教会他的宽容和温柔还是让他本能地道歉:“很抱歉我的问话冒犯了您。”
“不,你没有冒犯我,”拉斐尔的心情看起来更糟糕了,他的嘴角微微向下压,像一只坏脾气的漂亮长毛猫,对于从来需要微笑示人的教皇来说,这点表情变化已经代表了他的心情恶劣程度,“我只是想,如果连您都这样认为,那么翡冷翠大概都是同样的想法了。”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希望他们接受的审判,是来自那些真正在灾难中遭遇了毁灭性伤害的人们的,法律代表人民的意志,他们必须知道,他们之所以被审判,是因为他们犯下了需要忏悔的罪行,而不是因为神宣判他们有罪。”
莱斯赫特愣了一下。
虔诚地侍奉神的圣殿骑士团团长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人民的意志?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词汇。
就像是古罗马时期在经院里高声谈论思想的哲学家们,他们开启了人类文明最早的萌芽,他们谈论君主、人民的关系,谈论历史、艺术的道路,他们创造了“人民的意志”和“神权”之类的词汇,给它们下定义,最终让这些富有内涵的东西传到了这个时代。
莱斯赫特当然读过那些晦涩的著作,他很清楚拉斐尔的意思,正因如此,他感到了一种从灵魂深处撞击升起的愕然,混杂着陌生的疑惑、探究与警惕。
他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大法庭内部是宽阔的圆形空地,四周仿照着古罗马斗兽场的格局层层架设座椅,让每一位贵客都能将审判席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当然,在所有人之上,必然会为最尊贵者增设一个专门的位置,现在的审判庭里热闹得仿佛五月节的集市,达官贵人们和他们最为鄙夷的下等人一样高声说话交谈,或是隔着维持秩序的护卫们打着手势。
握着司法的天平和象征公平的法槌的法官们从侧门鱼贯而入,他们都穿着宽大的黑色袍子,戴着银色的假发,胸前别着象征翡冷翠的金色圣徽,长久以来被排斥在翡冷翠审判体系外的他们脸上泛着喜悦的红光,连佝偻的腰都得意万分地挺直了,神气活现地走上审判席,环顾着四周。
这些浸淫在翡冷翠权力场且多年来待在边缘地带的人们很清楚,这一场审判并不仅仅是简单的审判,或许还意味着教皇麾下各个机构权力的重新分配,司法在神权的荆棘杖下将再度拥有一点地位,这对单一权力体系的翡冷翠来说是不啻于风暴席卷的大变化。
更不用说,这场审判所涉及的范围之广、罪犯身份之高、受害人人数之多——这将是载入史册的一场历史审判。
几声清脆的铃铛声响起,穿着法庭制服的执达吏站在门口大声喊道:“先生们、女士们,马上就要开庭啦,请大家保持安静!”
喧闹的会场渐渐静下来,人们各自找到位置挤挤挨挨地坐下,伸长脖子注视着法庭中央。
侧门打开了,一行十二人走进法庭,他们是由教皇任意抽选出的翡冷翠十二位长居公民,由他们组成的公民陪审团将有权力对法庭的任何程序进行质疑,并对最后的宣判结果做出肯定或否定。
他们中的多数人衣衫破旧,形容憔悴,显然出身于下城区,在执达吏的带领下,他们沉默而麻木地坐到了陪审团席位上,像是一群坚固无声的雕塑。
“怎么这么多下城区的贫民……”观众席上有人嘀咕道。
低沉悠长的号角声响起,另一边的侧门再次打开,“圣西斯廷一世驾临!”执达吏高亢的声音再度响起。
大厅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人们的衣服摩擦着,所有人都站起身来,注视着打开的侧门。
金发碧眼的骑士首先出现在门口,环顾大厅一圈后,他侧过身微微弯腰,年轻俊美的教皇如期而至,他还是披着浅金色的祭披,雪白的长袍拖曳在大理石地面上,长发束在脑后,头上戴着一顶简洁的环形冠冕。
人们纷纷向教皇弯腰行礼,女士的大裙摆划过地面,男士的袖子与衣服摩擦,发出沙沙如春蚕的声音。
教皇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礼仪,而后向他们颔首示意,在人们的注目礼中,穿过人群,走到专门为他设置的座位上坐下,半卷帷幕在他面前落下,遮挡住下方人看向他的视线,而后人们相继落座。
翡冷翠大法官是唯一一个站着的人。
他清了清嗓子,拿起一卷长长的羊皮纸,再度向教皇弯腰行礼,而后开始念那些冗长的开场白。
而在大法官念这些枯燥的语句时,大法庭的大门封闭,门前广场上已经站满了翘首以盼希望听见一些只言片语的人。
几名治安队队员扛着巨大的木头走过来,开始拎着锤子敲敲打打。
第41章 翡冷翠宝石(十二)
雷德里克面色阴沉地坐在椅子上,视线凝固在面前的长桌上,感觉到不少人隐晦打量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本就心情不好的卢森公爵用力地咂了下舌,于是他发现坐在他两边畏畏缩缩的平民更用力地往远离他的方向缩了缩身体。
……心情更糟糕了。
雷德里克拉着脸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侧前方——那里只有落下的薄薄帷幕,帷幕后的人影安然端坐,好像手里还拿了一本书。
雷德里克从鼻子里呼出一口粗气,再度环顾四周,在视线经过喋喋不休的大法官时朝他翻了个白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厌烦。
事实上,他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这群低贱的贫民中间。
由十二人组成的特殊陪审团全部成员都是教皇随机抽取的,翡冷翠执政官官邸保存着翡冷翠所有居民的户籍证明,教皇只需要随意报出几个数字,就能从对应的盒子里选出相应的人,这些户籍里有下城区的贫民,也有上城区的贵族,他们一辈子靠得最近的时候可能就是在这里了。
被选中的人除非疾病,否则是不允许拒绝出席的,这是作为翡冷翠公民的职责,一旦拒绝,就会被立即剥除翡冷翠居民的身份,被驱赶出圣城。
相较于这样的代价来说,只是在法庭上坐半天,也不是什么大事。
——雷德里克原本是这么想的,直到他来到法庭,看见和自己同为陪审团成员的都是什么人。
雷德里克惊讶。
雷德里克懵逼。
雷德里克暴怒。
雷德里克认定这绝对是拉斐尔·加西亚的阴谋!
他想看他出丑!他在嘲讽他!
衣着华丽到刺眼的卢森公爵双手压在手杖上,警惕地不让身体的任何部位触碰到不知道有没有经过认真清理的桌子,怒气一视同仁地散播向所有看他的人。
被无辜波及到的观众们识趣地挪开了视线,不去看显然不怎么愉快的公爵阁下,而没有人看他之后,年轻的公爵看起来更暴躁了。
作为教皇宫秘书长的尤里乌斯站在帷幕后陪伴着拉斐尔,他注意到了下面雷德里克的一系列反应,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眼神,隔着镜片,深紫色宝石般的眼眸没有任何波澜地转开了。
“您又想要从雷德里克身上看到什么呢?”他贴近年轻教皇的耳朵,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地问。
拉斐尔好像笑了一声:“啊……我也不知道,或许等我看见了才知道我想要什么,但是很有趣不是吗?你看,他还是坐在这里了,就算他知道这是出自我的授意。”
尽管是“随意抽选”,但显然教皇的要求不会有人能拒绝。
尤里乌斯含着纵容的笑站直了身体,不再询问更多,倒是拉斐尔还饶有兴趣地盯着下方的人。
他所处的位置不高也不低,巧妙的建筑结构令他能够清晰地纵览全场而不必被人像小丑一样围观,这个小小的平台象征着极致的权力,面前的围栏上缠绕着绣有教皇徽章的白金色挂毯,新鲜芬芳的皇冠百合攀爬在木头上,教皇面前的读经台上摆着金烛台——陪审团和观众面前的桌面上也摆着古老的烛台,只不过是银质的。
而在这个场合,真正能发挥出烛台作用的也就只有教皇一个人了。
他手里拿着一本书,这本书来自于过分了解他的秘书长阁下,银灰色长发的波提亚大家长从秘书厅匆匆赶来的时候,还不忘记给冕下捎带上一本打发时间的读物,事实证明算无遗策的波提亚阁下从来不会做错事。
拉斐尔翻开新的一页,纸面上用红墨水勾勒的人体解剖图血腥而刺人眼球,拉斐尔下意识地挑起了眉梢,懒洋洋地留着一只耳朵听大法官废话的精力终于全部集中在了眼前的东西上。
他重新合上书,看了一眼封面,手抄的书籍封面用端正严谨的字母写着一行短短的字——《自然科学与人体医学》。
拉斐尔坐直了身体,神情难辨地再次翻开了这本书。
在和这时期任何一本著作一样、歌颂神恩和教廷的冗长词句里,混杂着一些故弄玄虚的科学故事,作者絮絮叨叨地重复着那些早就被历史证明过正确或错误的理论,好像一个水平低下的民间科学家,将所有道听途说的东西都满怀得意地糅杂在一起,作为自己的成果展现了出来,用自己独特的想象和理论解释它们,而将那些无法解释的东西统统归类为神的奇迹——一个科学与神学的双重信仰者、双重异教徒。
那些食之无味的累赘腐烂字句混合着过于文艺的呓语,看得拉斐尔额头直跳,他又翻到了那一页图画,盯着那副过于血淋淋的图沉默了两秒,这张图显然过于严谨了,完全超越了艺术的想象和创造,器官和血管赤|裸|裸地袒露在红白的肌理内,造成的视觉冲击感不亚于拉斐尔看见面前出现一群朝他讨好微笑的雷德里克。
拉斐尔用力合上了这本书,眼睛在作者名字上盯了两秒。
阿纳斯塔西亚。
没有姓氏。
拉斐尔摸着粗糙的纸面,想要说什么,法庭下方传来大法官敲击法槌的声音:“肃静!”
“我们庄严地聚集在此处,为1080年初爆发在翡冷翠下城区的疫病寻找真相,有人指控这场灾祸出自人手,应神在人间的代行者圣西斯廷一世陛下之命,仲裁局成立了专门的调查委员会,对以劳恩·鲁索为首的十二位教皇国领主涉嫌在翡冷翠传播疫病、谋害教皇、屠杀无辜人民的指控进行调查,翡冷翠大法庭秉承公平、公开、公正的原则,在神及祂的人间化身面前,我们宣誓忠于律法和翡冷翠,公正审判,无愧于心。”
在他说到宣誓词的时候,包括陪审团在内的所有法庭成员都同大声附和:“公平!公开!公正!忠于律法,忠于翡冷翠!”
众人齐声大呼三次,夹杂着雷德里克不情不愿的咕哝。
谁都没有注意到被大法官夹杂在冗长累赘的套话中的“仲裁局”一词,或许有人注意到了,但他们也只是疑惑地想,似乎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机构?而只有更少数的那些敏锐之人,才能快速地将之与那群无孔不入的乌鸦般的黑衣修士联系起来。
呼声平息后,大法官继续说:“遵照冕下的要求,本案证人证词皆已齐备,您是否允许法庭现在开庭?”
他的身体朝向了教皇的方向,坐在读经台后的教皇手中握着那本书,神情平静:“我允许。”
大法官直起了身体,苍老褶皱的脸上容光焕发,他大声说:“我宣布!本案现在开庭!将被告带上来!”
守在某一扇侧门前的执达吏握住了大门上镀金的沉重把手,用力将厚实的橡木大门拉开,一队黑衣修士无声地走进来,像是一群乌鸦盘踞在巢穴上,所到之处有无形的压迫感散开,他们的双手都交叉握住手腕,叠放在腹部,眼睛平和安定地落在脚尖前几尺的地面,看起来分外无害,但凭借着生物本能的直觉,没有人会轻视这些看似手无寸铁的人。
在他们的“护送”下,五名领主被带到了被告席上,他们惊疑不定地互相对视,在发现人数只有五个人后,同时意识到了什么,随后开始在心中大骂那些怯懦软弱的东西,并且无限懊悔于自己竟然没有早一步背叛。
他们在疫病结束后就被严严实实地看管起来,费兰特甚至派人看住了他们的每一扇窗户和每一个烟囱,谁都无法在这种严防死守下暗通款曲,直到今天被黑衣修士们带出来,他们才第一次见到曾经的盟友。
老鲁索只是看了一眼和自己站在一起的人,脸色就前所未有地阴沉下去,早年杀人劫舍的凶狠又从他掩藏得很好的皮囊下露出来了,这种恶劣、低贱、贪婪、粘稠的恶意令他身边的几位领主都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下面请仲裁局调查委员会会长、教皇护卫队队长费兰特阁下宣读指控。”大法官敲了敲法槌,将人们的注意力拉回来。
拉斐尔的身体也稍稍前倾,专注地看向站起来的费兰特,此前他一直低调地坐在陪审席上。
有着黑色卷发的少年顶着教皇护卫队队长的头衔,这个头衔在翡冷翠官职体系中不过是位居末流,但它所能接触到的人以及其实际意义令每一位队长都有着近乎于翡冷翠执政官的隐形权力,而出乎人们意料的是,这一位权倾翡冷翠的队长还只是一个年纪不超过二十岁的少年。
他的年轻令一些观众席上的年长者露出了回忆的神情,他们恍惚地想起,好像在很久之前,也有这么一个过分年轻的孩子站在了翡冷翠的权力风暴正中央。
费兰特没有穿戴教皇护卫队的挺拔制服,而是披着一身和之前的黑衣修士类似的黑色长袍,手腕、脚踝处都用布绳扎住,灵活且方便行动,宽松的袍子与短披风又遮住了小臂以上的身体,让他整个人都被裹在象征着秘密的黑色中。
他站起来,向教皇的方向鞠躬,又向法庭审判席鞠躬,而后开口:“遵照我们光荣的圣父圣西斯廷一世冕下之令,以人世间永恒的真理和公义之名,我承诺以下发言皆为真实。”
他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卷卷成筒的羊皮纸,展开它,念了起来。
“教历1080年三月十八日,劳恩·鲁索、亚历山大·皮耶罗、马特拉齐·杜恩、克莱门特·卢兰科、西蒙尼·昆汀,以及其他七位教皇国领主在杜拉拉公馆中进行密谋,企图为获得个人的私利谋杀我们的圣父,他们选择了在翡冷翠传播疫病,引起骚乱和动荡,逼迫圣座离开翡冷翠,然后在途中进行刺杀。”
“教历1080年四月三日,西蒙尼·昆汀借助仆人阿尔伯特向外购买了感染疫病的牲畜;四月十日,克莱门特·卢兰科派遣侍从将病畜与病人放置在一起,使人感染上疫病,而后买通码头水手杰罗姆、乔,于四月十六日将病人放在船只甲板下,带入了翡冷翠下城区,伪装成探亲生病的旅人送入了旅店居住。”
“教历1080年四月十九日,旅店老板出现了发热症状,四月二十一日,旅店旅客全部感染疫病,通过附近居民的证词,我们可以确认,他们是第一批在疫病中的死者,共二十四人。”
“四月二十三日,翡冷翠下城区开始陆续出现疫病病人,以旅馆为中心向外扩散,在二十三日到二十七日期间,死者约二百三十六人。”
“四月二十八日开始,疫病进入了无法控制的大规模扩散阶段,死者不计其数。”
“直到圣父进入下城区,彻底封闭下城区为止,以劳恩·鲁索为首的阴谋家制造的死亡事件已经多达三千起。”
他条理清晰、语句简练地概括了事情的始末,任何人都听得出来他并没有在报告中掺杂私人情绪,冷冰冰的时间、数字、人物让这份报告显得更加具有真实性,触目惊心的数字让所有人都头皮发麻,哪怕是亲身经历过这场灾祸,他们也仿佛是刚刚意识到这是多么恐怖的一场灾难。
而这样的灾难,完全是人为引起的,为了自己的私欲。
观众们已经开始向被告席上展现愤怒鄙夷的眼神,陪审团席位上来自下城区的民众更是双眼发红,拳头紧握,恨不得冲上去和对面同归于尽。
“我的指控陈述完毕。”漫长的叙述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反感,他们认认真真地听完了每一个数据和细节,在费兰特坐下后,全场都陷入了庄重的沉默。
“被告,费兰特阁下已经对诸位的罪行做出指控,你们是否完全听明白了这些指控?是否认为这份诉状中的指控有含糊不详之处?”
大法官问。
五位领主像是寒冬中的冰雕,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最后还是老鲁索冷笑了一下,沙皮狗一样耷拉的眼皮往上扯,露出比之前更为阴郁浑浊的黑色眼珠,他幽幽地盯着教皇所在的位置:“……没有。”
“那么诸位是否承认这些对于你们的指控皆为事实?”
老鲁索浑浊的眼珠里忽然出现了一种极致恶意的笑,他的脊背佝偻,站在另外四个算得上仪表堂堂身体笔挺的领主中间,像是一只骤然塌陷下去的侏儒,可是没有人敢小看他,谁都清楚,他显然是这场惊天动地的阴谋的主谋——只有魔鬼的心肠才能犯下这样滔天的罪恶。
“我承认我的确犯有上述所说的部分罪行,但这是出于我们尊敬的、光荣的教皇冕下的驱使。”
短暂的寂静后,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震惊到快要裂开的表情。
费兰特的唇角拉平了。
拉斐尔懒洋洋地挑起眼尾,他歪着头冷淡地看着下方正盯着自己的老鲁索,隔着薄薄的帷幕互相对视,余光里注意到坐在陪审团席位里的雷德里克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西斯廷一世日记:我睚眦必报且小肚鸡肠,凡惹怒我的,必遭遇苦厄,我不宽容,我不原谅。
来啦宝贝们~~~我怎么看到都说要养肥,噫噫呜呜不要这么快放生胖鸽啊,胖鸽已经很努力了噫噫呜呜……但是如果你们等不下去的话……千万不要忘记我啊!【扯住裤腿嘎嘎大哭】
第42章 翡冷翠宝石(十三)
老鲁索阴森森地笑了一下,摊开双手,面朝观众们,大声说:“看看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难道我指望着从这么多死亡中获取什么利益吗?我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再多的财富、权力对我而言都是无用之物,唯一对我有吸引力的就是健康的身体和灵活的头脑——但这是至高神的领域,我们的父神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祂赐予我们同等的生命长度,而我心知肚明我已经要将这份宝贵不可再生的财富挥霍完了。”
他的话恳切又真实,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在这快要结束的生命里,我制造这样的谋杀,对我而言有什么好处呢?我难道可以从那些可怜人的死亡里得到些许快乐吗?但凡是一个正常的、有同理心的人,就不可能以此为乐,你们当然可以指控我为天生的以他人悲惨命运为乐的恶魔,但我知道我也是父母的儿子、子女的父亲,我不过是一个比你们稍微多了些财富和地位的普通人。”
“我被指控犯下了这样应当下地狱的罪行,我无法否认我制造了这些惨剧,但难道这是出于我的本心吗?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个不再拥有更多青春和健康的老人,即便我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那也只能留给我的孩子们——然而我的孩子们!我不怕各位耻笑,历史上总是有这么多不精于此道的父母,我在家庭上并不那么成功,我的孩子们图谋我的财产,他们恨不得我现在就回归永恒的宁静,好让他们享有我用血泪挣来的富贵——这样的孩子们,难道我会为了他们犯下此等恶行吗?还是说,难道我会愚蠢地以为圣父死去之后,我就能戴上那顶光荣圣洁的冠冕?”
老鲁索显然无比清楚人们最想听见什么东西,早年跟随父亲在各个阶层摸爬滚打出来的交际能力让他第一时间就抓住了人们的心理,巧妙地将他们带入了自己的语言陷阱,一时间,所有人都被他的思路捕获了,他们情不自禁地想,是啊,这么一个快要死掉的老头,“为了一己私利”犯下这样的大罪,似乎他也并不能从中得到什么,那么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这背后是否有不可见人的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