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自己说得有些吓唬人了,李修缘赶忙补充:“不过没事了,聿珩先前已经下令让我将这两人抓进狱牢之中,怎么说都不让我先动手。”
牧听舟怔愣片刻,反应过来,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这是在帮他保人呢。
“那,那他可有受过什么伤?!牧纹这人虽然修为大不如从前,但裴应淮不是已经失去修为了吗?”牧听舟急忙问道。
李修缘闻言又被茶水呛了一口,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压下惊,瞥了眼牧听舟的表情,心里叹了口气。
他问道:“在你眼里,裴应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有什么可问的?你方才不也说了,他现在手无寸铁,身上又没留护身法器,要真的跟牧纹对上了,跑都来不及跑。”
李修缘饮下口中的茶,回想起裴应淮前些日子手撕牧纹的那副模样,又想到自己这身还没痊愈的伤。
他能怎么办,他只能长叹一口气。
李修缘站起身,喟叹一句:“算了,过来吧。”
“你不是想见裴应淮吗?我带你去。”
两人走过了长长的回廊,牧听舟敏锐地发现在回廊的内壁上贴满了镇压似的符咒,他越走越是心惊,暗暗攥紧了拳头。
终于,率先带路的李修缘停下了脚步,他手中拎着闪烁着微弱光芒的灯笼,站定在了一扇铁门前。
李修缘一边推开门,一边随意道:“噢,你方才在墙上看见的那些符咒,都是我随手画的,没什么效果。”
铁门发出了吱啦一声,微弱的光芒顺着缝隙钻了进去,照亮了整片本就不大的暗室。
牧听舟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的视线越过李修缘的肩膀,然后,霍然顿住了。
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都在急速冻结,呼吸蓦然一沉,心脏高高悬起。
那盏灯笼并不是很亮堂,在这本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却让牧听舟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墙壁上牵制着盘根错节的,犹如蛛丝网般细碎的锁链。锁链的上方光滑沉寂,末端连接着钉子深深地没入了周遭的石壁之中,哪怕牵动一分一毫都会传来撕扯般的痛楚。
而在这一根根锁链汇聚的位置,吊着一个人。
他紧闭双眸,岿然不动地端坐着,身躯挺拔,单薄的衣衫上却印着几道不明显的暗色,像是血的颜色。
熟悉又冰冷的风雪气息飘入牧听舟的鼻腔中,融入到他的骨血里,烧得他感觉自己七魂六魄都在颤抖。
牧听舟情不自禁地上前两步,惶恐地,又茫然地喊了一声:“师兄?”
被封存的记忆
李修缘在旁边凉凉地说了一句:“他听不见的。”
他看着散落了一地的佛珠, 叹了口气,上前正准备俯身将佛珠拾起换一个新的,抬起头时, 冷不丁地对上了裴应淮幽邃如墨般的黑眸。
“……!”李修缘被吓了一跳, 讪讪一笑, “哦,你醒了啊。”
裴应淮淡漠的目光掠过了他,定定地望向了他身后早就愣在原地的牧听舟。
青年步履匆匆,刚出幻境后便马不停蹄地来到了檀若寺, 那身赤袍也不像样子了。
熟知牧听舟的人皆知,他这个人虽然平日里看上去不拘小节,但实际上包袱比谁都重。
这般想着,裴应淮的眸光柔和了几分, 他开口喊道:“舟舟。”
哪怕是再微小的动作都能牵动锁链,撞击在一起发出了沉重的声响。
牧听舟一惊:“你醒了?!”
他匆忙上前,半道却又止住了步伐,表面上竭力保持着镇定, 动作却有些慌了手脚。
“这个……该怎么解?”牧听舟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完后还不忘维持自己心狠的人设, 强装镇定道, “谁让你在我的奴宠身上穿这么多锁链的?”
“哪怕是他如今堕魔了, 要死了,也只能死在我的他地盘上。”他恐吓道,“赶紧把这玩意解开,看着多碍眼, 否则我现在就直接踏平整个檀若寺。”
李修缘是为数不多不吃他这套嘴硬的人,他果断拒绝:“不行, 檀若寺中的阵法可以助他压制心魔。”
若是这般同牧听舟去了幽冥,那岂不是直接放任他肆意生长?!
谁知,裴应淮竟然稍稍动了动身子,那串锁链顿时发出了不小的动静,身上的被锁链穿过的伤口眼看着又开始渗血,给牧听舟吓得眼睛都瞪圆了:“赶紧解开啊!”
李修缘:“……”
他扭头望了眼裴应淮,后者回以静静的注视。
就在牧听舟气得真要去踏平檀若寺后,李修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行吧,你俩干脆就这样一前一后折磨死我吧。”
随着灵力的瓦解,这一条条沉重的锁链之上陡升起丝丝缕缕的白烟,最终消失殆尽。
牧听舟这才发现,裴应淮身上那些被锁链贯穿的伤口其实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但他还是垂眸,上前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余光似有似无地落在方才还在渗血的伤口上,语气有些不太好:“李住持,你留下这些伤口是故意来挑衅的吗?”
李修缘只好拿出一瓶伤药,递了过去。
牧听舟接过,打开闻了闻,神色还是有些不善:“一个三品丹药,来打发叫花子呢?”
李修缘差点跳脚。
你要不要看看那到底是什么程度的外伤!!一个三品生骨丹都没有办法满足你的需求吗!!
他刚想开口反驳,可惜却直直地对上了站在牧听舟身后那人的目光。
裴应淮神色依旧冷淡,他一声不吭,被牧听舟牵着手腕站在他的身后,乖巧得不像话。
只是那道无声地威胁的目光,迫使着李修缘只能忍气吞声,一脸肉疼地拿出了九品生骨丹递了过去:“这样总行了吧?!”
牧听舟看了眼,勉为其难地收下了,完事之后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李修缘。
李修缘这个时候已经巴不得他们走得越远越好了:“看我干嘛?!你还要干什么!”
牧听舟毫不客气地伸手,掌心朝上,言简意赅道:“佛珠。”
李修缘:“……”
李修缘怒气冲冲地去拿新的佛珠,又努力冲冲地赶回来,啪地一下甩在牧听舟手上:“赶紧滚赶紧滚。”
牧听舟终于满意了,带着裴应淮就要离开。
李修缘冷不丁地从背后道了一声:“聿珩。”
“记得来找我。”他脸上即便是挂着吊儿郎当的笑,眼中却是极为认真,“如果有不对劲了,一定要来找我。”
这一路上,裴应淮都特别安静,任由牧听舟牵着,摆弄着。
他身上的外袍上满是凝固的血渍,就连牧听舟都有些看不下去了,紧皱着眉头将他的衣物褪去,重新换上了新的。
牧听舟动作轻柔,神色难掩的全是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将里衣褪去后,原本肌肉线条流畅又好看的躯体上被这几处贯穿伤破坏了完美性,一眼看上去触目惊心。
牧听舟指尖轻柔地抚上了这些伤口,喉咙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都是李修缘干的?”
裴应淮摇摇头,看着他这副模样,忽地就有些后悔这些伤口被他看见了。他的体温从入了魔开始后便不像从前那般冰凉,温热的指腹摁在青年泛红的眼尾上,他俯身凑近,仔仔细细地盯着他那双水亮亮的赤瞳。
“嗯,看起来精神不错。”他轻笑一声道。
牧听舟耳朵一热,有些狼狈地别开视线,想要将他甩开,却始终顾忌到他的伤口,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裴应淮□□着上身,并没有接过他手中干净的衣袍,反倒是执起牧听舟的手,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腰腹上的那道剑伤上。
他眼睛紧紧地盯着牧听舟,似是漫不经心地道:“师弟,你说……李住持先前送的那九品生骨丹,能不能将这里的伤疤也祛除?”
指尖触碰到灼热的温度和硬邦邦的肌肉,牧听舟不由自主地蜷缩着手指,闻言他瞪着眼睛抬起头,凶巴巴地威胁:“你敢?!”
“你现在浑身上下都是……你别拉我,放开——”
牧听舟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只能羞耻地低声呵斥。
谁知,裴应淮竟然真的放开了。
牧听舟心中还来得及感受那隐隐约约的失落,就见面前的那人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烛火微弱的光,长睫扫下一片阴影。
一股莫名地压迫感骤然袭来,牧听舟呼吸一窒,就见裴应淮动作轻柔地替他将一身脏兮兮的外袍褪去了。
紧接着,他退身一步,又退回了安全的位置,垂着眸轻声道:“我服侍您沐浴。”
听到这个陌生的称呼,牧听舟陡然瞪大眼睛:“等——”
他还没来得及拒绝,便被裴应淮一下子拽着手腕,拽入了池水之中。
两人的位置正处于幽冥后山,那些有一道泉眼,前些年被牧听舟打通了密道后,如今泉眼之中能流出镇定魔息的温泉。他害怕裴应淮这副样子日后会魔气紊乱,便第一时间带着他来到了这里。
后山之上空无一人,在这一片的寂静下,落水的声音尤为得清晰。
牧听舟猝不及防被拽入了水中,长发散落在池面上,鬓角的碎发都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水。
他心底一团恼火,还没来得及厉声斥责,抬眸撞入了裴应淮微微含笑的双眸中。
不知怎的,他内心那团还没烧起来的火,噌地一下就被浇灭了。
牧听舟有些狼狈地抹了一把脸,眸光闪过一丝狡黠,趁裴应淮不备哗啦一声也将他拖下了水。
拖完又开始面无表情地想,回头还得再上一次药。
裴应淮落入了池中。
雾气缭绕,在朦胧的雾色之中,精瘦的躯体一览无余,水珠顺着优美的肌肉线条滑落至水中,有几滴顺着脖颈的弧度积在锁骨的凹陷处,氤氲的雾气衬得他眼眸深沉。
不知是不是不经意的,裴应淮落下时,恰好伸出指尖勾住了牧听舟的小指。
不断有水滴落入了池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牧听舟心情并不平静,又像是贪恋这来之不易的温热触感,他并没有甩开裴应淮的手,相反,他干脆欺身而上,上前进了一步,两人之间仅仅隔了半臂的距离。
牧听舟歪着脑袋:“师兄,怎么我一不在,你就变成这副狼狈样了?”
“上一次是我闭关时,这一次是我入阵时……再这样下去,我都要以为师兄是离不开我了。”
裴应淮唇瓣微动,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应响,抬手将牧听舟脸侧的一抹灰黑给拭去:“幻境之中,度过了几年?”
小世界之中的时间对流并不相通,幻境之中的十几年,但在这里有可能只度过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
牧听舟干脆趴在池边,舒舒服服地享受着裴应淮伺候,懒懒地道:“几年?不太记得了。”
“师兄呢,在外面过得怎么样?”
原本以为裴应淮也会像他这般敷衍应答,谁知裴应淮手上的动作顿住了,牧听舟正疑惑着转头,却见他认认真真地开口道:“不好。”
他重复了一遍:“不好,很担心你。”
“所以,下次不要这般冲动了,好不好?”他温声问道。
牧听舟是个典型的吃软不吃硬,他忍耐着莫名的羞耻,别扭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你好好说话。”
总是这样用一种柔和的声音,搞得别人还以为是在哄孩子呢。
好不容易事情告了一段落,牧听舟长吁一口气,浸泡在温热的池水中,像是被随意摆弄的一条咸鱼。
“说起来,我还在幻境之中遇到师父了。”牧听舟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打了个哈欠,“师父在幻境里好像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了……诶师兄,你说他老人家有没有可能,没有坐化飞升?”
裴应淮应道:“嗯,那他最有可能待的地方就是万鹿山了。”
“你想不想回去一趟?”
“回哪?”牧听舟掀了掀眼皮,“万鹿山?算了吧。我现在看见九重天的那群人头就大,真不知道你当初是怎么忍得下来的。”
裴应淮安安静静地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幻境之中的事情,他掌心微微发热,任劳任怨地替牧听舟按摩着发酸的肩膀。
牧听舟又沉默了两秒钟,随后声音模模糊糊地问道:“怎么,你想回九重天了?”
裴应淮一愣,但牧听舟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又兀自说道:“……确实,你身上的伤已经修复得差不多了,最后还差一味药引就能重新修炼了,想回去也正常——嘶。”
肩膀上骤然传来了一阵酥麻感,牧听舟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倒抽了一口凉气:“你轻点!”
裴应淮的道歉毫无感情:“抱歉。”
在牧听舟看不见的背面,他眸色深沉,眼瞳漆黑,仿佛透不进一丝一毫的光线。
他的嗓音清冷,与平日里毫无两样:“舟舟要把我送走了?”
什么玩意……这句话莫名有些歧义,让牧听舟皱起了眉头,想都不想便冷声道:“怎么可能?”
他只手划动水面,干脆转过身,微昂起下巴:“我的意思,即便是你有意回仙盟,如今看来也绝无可能了。”
“你可别忘了,你已经入魔了。”牧听舟唇角扯开一丝讥讽的笑,“九重天是不可能让一个魔修执掌仙盟大权的。”
裴应淮唇角微勾,弯了眉眼:“嗯。”
“我知道的。”
终于将这一身疲惫冲刷了个干净,牧听舟披上浴袍,带着裴应淮回到了朱颜殿,丢给他一个干净的毛巾,颇为嫌弃道:“赶紧把身上的水擦擦干净,就你这副小身板一吹夜风,明儿准得发烧。”
谁知裴应淮接过毛巾,反倒是盖在了牧听舟的脑袋上,细心又仔细地将他发尾沾湿的部分给擦干,随后才将身上的水给擦拭干净。
牧听舟轻哼了一声,心道还算识相,不枉他待会还得耗费精神力替他压制心魔。
烛光摇曳,朱颜殿的门啪嗒一声被长风捎带着关上了,内屋中除却衣物摩挲的声音,一片寂静。
牧听舟披着单薄的外衣,身上隐隐约约散发出昙花的幽香,如月色般皎洁的银发顺着身体的弧度悄然滑落。
他轻轻一推,轻而易举地将裴应淮推在了床榻上。
细长的锁链交融,啪嗒一下,落扣在了裴应淮的腕骨上。细链清脆悦耳,宽松的同时也没法男人轻易挣脱,内圈还带着一圈毛茸茸,确保不会将他弄伤。
裴应淮一愣。
牧听舟微微眯起双眼,猩红的赤瞳中沉沉一片,他俯身而上,撩起衣袍半跪在裴应淮的身侧,凑近。
他轻吐出来的气息拂在裴应淮的脸上,瞬间让男人喉咙一紧,瞳孔骤缩。
“舟……”
“嘘,师兄,我先说。”牧听舟手中的链子倏地缩紧,食指立在他的唇边,止住了他后面的话。
他歪着脑袋,忽地笑了,指尖勾着细链把玩。
“师兄,说起来我还有个小小的问题。”牧听舟露出苦恼的表情,“自打幻境出来之后,我一直觉得幻境中的记忆有些模糊,好像是有什么人将这段记忆给封锁起来了。”
“师兄你说,那个人是谁呀?”
惩罚时间
裴应淮面不改色, 在昏暗之中静静地望着他。
沉默自两人之间蔓延开来,须臾后,他才缓缓摇了摇头:“不是我。”
得到了确切的答复, 牧听舟心底终于松了口气, 他忽地看见裴应淮右手的腕骨上空空如也, 眨了眨眼问:“李修缘给你的佛珠呢?”
可裴应淮这回沉默了片刻也没有应答。
牧听舟也懒得同他废话那么多,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压制天性的玩意,丢了也好,省得碍眼。
青年长腿跨着有些酸胀, 干脆就地坐在了裴应淮的腿上,身体懒洋洋地趴在他身上。
身下的肌肉骤然绷紧,头顶传来了一声闷哼,像是在竭力压制着什么, 牧听舟轻啧了一声:“我沐浴过了,身上干干净净的,别跟我扯什么你有洁癖。”
“能力不大,臭毛病还不小……”牧听舟嘀咕一声, 还是翻身躺了下来, 只是手中依旧抓着细链不放。
疲惫卷席而来, 身旁又有个“大暖炉”, 他软骨头似地瘫在软乎乎的床榻上, 瞌上双眸,长吁了一口气。
熟悉的气息似曾相识,萦绕在牧听舟的身旁,他昏昏欲睡, 脑海中不自觉地忽然闪过一丝碎片般的记忆。
在那段记忆中,他缩在被褥里, 双目紧闭,而早已成年的另外一人躺在他的身旁,一只手轻柔地拍着他的肩膀。
他迷迷糊糊地推搡了一下身旁的人,红纱落下,身旁的青年俯身,像是轻笑了一声,俯身,鼻尖相对……
牧听舟心跳骤停,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扭过头来时,裴应淮正看着他。
他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随手一辉,细链便化为雾气,微抬下巴:“你——”
“出去!”
裴应淮虽然不知为何,但他还是乖乖地被赶出了朱颜殿。
身后传来了一声闷响,朱颜殿的大门在他面前紧紧地合上了,惊起的齑粉簌簌落下。
裴应淮抿了抿双唇,刚想抬起手,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眉宇间闪过一抹郁色。
他转过身,白袍一拂,看见不远处的月影树下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裴应淮抬步朝他走去,淡淡道:“别在这里,他会发现。”
李修缘欲言又止,闻言叹了口气,站在原地斟酌了很久,眼看着裴应淮的身影已经远去,连忙跟上。
临走之前,他好似察觉到了什么,回头望了一眼。
空旷寂静的月空下,朱颜殿的大门被打开了一道缝隙,银发青年穿着单薄的衣袍站在门前,发现外面空无一人后微愣,垂了垂眼眸,又等待了些许的时间才转身走进内室之中,将大门轻轻掩上了。
月色太暗,再加上李修缘有意隐藏,根本无法发现他的行踪。
李修缘下山走去,心中叹息了一口气。
他同裴应淮站在树荫下,支起一道屏障,将两人一同与外界隔开。
结界一展开,李修缘便开始急切地问:“佛珠呢?先前让你戴在身上的佛珠呢?”
裴应淮退后一步,倚靠在树干下,瞥了他一眼:“收起来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李修缘脸色很差,他忍了又忍,道:“先前没有机会同你说,但是聿珩,你自己要想清楚,你现在的情况根本不适合待在这里。”
“幽冥是魔修的起源,地火之上烧了千千万万年的魔息,你先前不是知道的吗?!”
他在说到某个词的时候,声音忽地变得模糊,但裴应淮却清楚地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倘若你重蹈覆辙,那你耗费半身性命换来的机会又怎么办,那些被你拯救了的生灵又该怎么办?”李修缘语气急促,脸色发白,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角滑落。
而在两人的头顶,不知何时已经汇聚了层层黑云,转眼间雷光划破长夜,天空像是被撕裂开了几道口子,狂风铺天盖地地卷席而来。
像是敲响的警钟,无声地警告着。
李修缘不管不顾,继续道:“不周山秘境很快就要重新开启了,幽冥地火的裂缝会越来越大,你要好好想清楚,已经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了!”
大颗大颗的雨珠倾盆而下,一道闪电霍然划破天际,大雨倾盆而下,瞬间将地面打湿一片。
裴应淮垂眸,长睫掩下眼底一闪而过的一丝烦躁,他语调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李修缘,我现在早就不是什么仙盟盟主了。”
“我耗费半身性命回来,为的也不是你口中的天下大义。”裴应淮冷声道,“我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保护好他安危,对我来说这就足矣了。”
他像是有些疲惫地拧了拧眉:“若是还想来找我搞一些拯救世界的戏码,那就请另寻高明吧。”
“你……”李修缘叹了口气,“哪有这般容易的。”
“整个天上地下,只有你一个是祂亲手挑选出来的,这还不够清楚吗?”
“只有你,聿珩——我,或者说牧听舟,哪怕是你的师父扶柳剑尊,都不行的。”李修缘郑重地道,“所以你才早早地剥离了七情六欲不是吗?”
雷云翻滚,混杂着滴落的雨声越来越大,近乎盖住了李修缘苦口婆心一样念叨的声音。
“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我先带你去压制心魔,只要等完全将其压制下了,你就可以再次回到仙盟了。与其日日夜夜地待在幽冥,魔息总有一日会侵蚀进你的身体里,还不如现在就同我回去!”
“——况且到那个时候,你失控难保不会伤害到他,聿珩,你难道想要牧听舟也重蹈覆辙吗?!”
雨点滴落在长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头顶咆哮着的雷云似乎停滞了一瞬,与此同时,李修缘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他清晰地看见裴应淮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僵持。
李修缘心中一喜,只觉得有戏,刚想再度上前一步劝说,余光却闷猛然扫见了一抹银光。
他倏然间转过头,看见不远处的山坡上站着一个赤袍青年,散落在身后的银发猎猎飞舞,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打湿。
青年手中执着剑,见李修缘悚然地望来,他勾起唇角,眼中一片森然的寒意:“李住持,怎么不说了?”
“说呀,继续说呀,让我听听。”
他的眼神像是冰冷的利刃,一寸寸地划过李修缘,最终停落在了裴应淮的身上。牧听舟忽地开口,语气又变得十分轻柔:“师兄,你要走了吗?”
牧听舟漂亮的赤瞳中浮起一丝雾意,他竭力压下喉间的涩意,又问了一遍:“裴应淮,你是不是要走了。”
裴应淮眉头紧皱,目光落在了他赤足站在硬石块的那双白皙的脚上。
他孤身站在那,身姿笔挺,分明只有一个人,却好像能凭借着一人支撑起整个天地。
周遭的气氛冻结到了冰点。
李修缘头皮一阵发麻,只感觉到阵阵刺骨的剑意悬挂在他的头顶,在盛怒之下的牧听舟,他甚至也拿不准自己能有几分把握。
于是他只能僵硬着身子,暗戳戳地道:“你说点什么呀!”
他不是你师弟吗?!
你平日不是最会哄人的吗,先把人稳住了再说啊!!
双方好像僵持住了,谁也没有先开口。牧听舟拎着东粼剑,目光冷冷地盯着裴应淮。
终于,半晌后,裴应淮动了。
他垂着眸,上前一步,声音古板无波:“是。”
笃定的语气伴随着剑声荡漾开来,在李修缘骤然猛缩的瞳孔之下,牧听舟足尖一点,剑光踏着落叶直直地袭来。
李修缘只好狼狈躲闪,他至死都不明白为何裴应淮要这般回答,这不分明是让牧听舟的怒火烧得更旺了吗?!
抽空之余,他匆匆退身,瞥了眼站在一旁的裴应淮,却意外地撞入了他漆黑一片的眼眸中。
李修缘恍然才明白,自己是被摆了一道。
他咬牙切齿,分神之余被一道剑气刺中了肩膀,阴冷的魔气顺势钻入,冻得他浑身一颤。
牧听舟森冷的声音倏地在他耳边响起:“李住持,你说,你今日还能活着回去吗?”
他紧握着剑,只感觉到理智像是要被这满腔怒火给尽数烧干了,满脑子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杀了他。
李修缘体内的魔气肆意乱窜,他踉跄着退后两步,看着眼下招招致命的剑法,手腕一翻,一串古朴的佛珠便出现在了他的手上。
他心念一动,刚想要念起咒法,双唇微张,却陡然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
这是——万鹿山特有的禁言咒!
紧接着,他的掌心一阵剧烈的刺痛传来,李修缘疼得面色泛白,不敢硬撑,反手就将那串浮起咒文的佛珠给收了回去。
这一细节被牧听舟清晰地捕捉到了,他余光瞥了眼不远处的裴应淮,冷哼了一声,倒也没有再下杀手。
若是将李修缘逼急了,对他也并无益处。
裴应淮的这一举动,像是将牧听舟的理智强行从边缘拉了回来。
他站定在李修缘的面前,冷冷地一撇唇角:“滚吧。”
李修缘这才缓了口气,站起身,衣袍上已经尽是剐蹭到的剑伤。他临走之前,转过头来,深深地望了裴应淮一眼。
随后,才又叹了口气,离开了。
这天空中的雷云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天气又变成了先前的那副模样。
“牧——”
男人低沉的声音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漫天锁链碰撞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一阵哗然的声音之后,牧听舟在眨眼之间便用细链将裴应淮的四肢捆绑住,巨大的压力迫使他跪了在地上。
他修长的指节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勾着男人的下颌抬了起来,笑得眉眼弯弯:“下面,就是我对师兄的惩罚时间了。”
入魔的影响
第六十四章
绿荫交错着藤枝, 顺着倾洒而下的一片晨光映照在地面上。红纱幔帐之下隐约露出了几条细链,在秋风之中轻微的吹拂,彼此错落地交织在一起, 像是无声之中精心布置的牢笼, 静谧的表状下暗藏汹涌。
牧听舟幽幽地睁开双眸, 偏头朝远处望去,这才恍惚地发现自己好像是一觉睡到了天亮。
他足足在床榻上呆了有两三秒后,而后猛然回过神,下意识地朝身旁摸去。
随着他动作的幅度, 银色的细链缠绕在他的手腕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他毫不意外地摸到了一只温热的手。
是裴应淮。
他先前微瞌着双眸,倚靠在墙边, 听到动静后才睁开双眸,指尖触及到另一片触感后蜷缩了一下。
“师兄,早,看起来你休息得还不错?”
青年刚睡醒, 嗓音中还带着一丝喑哑, 懒懒散散地靠在床头, 眼眸微垂, 狭长的眼尾带着几缕未散去的红晕, 似有似无地睨着身旁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