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既然难得有了场可堪安眠的梦,不论好坏,且先睡着,慢慢就会好了。
杭州大理寺的官员悬心吊胆,在官署守到半夜,被一阵森森冷风吹得昏昏然睡去,再醒来就已经天亮。
没人知道大理寺卿究竟是什么时候走的。
这倒也不奇怪,白龙鱼服——既然大理寺卿是微服私访,见首不见尾也正常。
秦王冷峻严厉,最不喜人巴结讨好,自然也没人敢犯忌讳,去打探什么行踪。
早知大理寺卿铁腕锄奸的名声,下头的官员第一保命、第二保乌纱帽,如今没动静就是最好的。
大理寺卿没抓人,下头自然各自兢兢业业做事,不敢有须臾马虎。
于是自然也就没人在意,江南数不清的亭台楼阁里,有那么一座不算起眼、但风景位置都绝佳的,叫人毫不客气拿银子买到了手。
庄忱坐在窗边,就着一窗烟雨好风,跟大理寺卿下棋。
大约猜到秦照尘走神是因为什么,一封告假奔丧的奏疏,就被塞给到了这份上、依旧克己奉公的大理寺卿。
秦照尘握着棋子,怔忡一会儿,慢慢笑了下:“多谢……孤魂兄。”
白日里他看不见庄忱,只能看见落子,看了一会棋盘,将手中黑子落下去。
大理寺卿迂直的毛病,这辈子大概也改不了。丢了大半魂魄,心神恍惚,还低声解释:“在下并非奔丧,在下家中……无人可丧了。”
“在下是来做梦的。”秦照尘说,“梦太好,舍不得醒,舍不得走。”
孤魂知道:睡你的。
孤魂沾着雨水,在桌案上写:谁不准你做梦了?
孤魂:管天管地,还管人做梦睡觉。
这话语气又太像时鹤春,秦照尘心胸既暖且痛,勉强笑了笑:“没人……”
秦照尘低声解释:“是在下睡太多了。”
他其实知道,不该这么整日地睡,可一坠进那场梦里,就沉静安稳得醒不过来。
可他不能一直睡,他还有要做的事。
他要替时鹤春活这个名字,要替时鹤春长命百岁,替时鹤春看看海晏河清的世道究竟是什么样,百年之后再去找他的小仙鹤交差。
不论到什么时候,日子到什么份上,答应时鹤春的事,秦照尘也绝不会食言。
秦照尘请教孤魂:“阁下若觉得……日子不好熬,有什么好办法?”
庄忱在这个问题里想了一阵。
的确有办法——比如不把这段日子当成是自己过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同记忆剖出去,当成一场不受影响的旁观。
如果不是这个木头非得给时鹤春作传,给他写了一尺厚的问题……有许多事情,其实已经打包进记忆,不那么好翻找了。
这不算是多好的办法,顶多是在的确不好熬、的确不好受的时候,用一两次,来应个急。
毕竟一个人三魂七魄,能装的东西是有数的。剖去的部分越多,剩下来的也就越少,倘若有朝一日只剩空壳,活着更索然无味。
所以这法子也没法教给秦照尘,大理寺卿现在三魂七魄看着就不全,不能再剖了。
孤魂写:没出息。
大理寺卿:“……”
秦王殿下走到今日,身上杀孽无数,满朝鸟惊鱼骇、鬼哭神愁,在这江南一隅不问世事,都能吓得一干官员头悬梁锥刺股。
这世上满打满算,还只有时鹤春说过秦照尘没出息。
因为秦王殿下不肯跟他从秦王府的墙头跳下去,怕摔了疼,怕一头栽进沟里。
至于为什么要秦王从自家府上跳下去……倒也没什么原因,无非是一只小醉鹤无聊透顶,没人陪着玩,扑腾翅膀满院子乱窜。
大理寺卿慢慢想了一阵这个,眼里就多了点笑,把这事说给孤魂听。
这样聊起旧事,秦照尘的精神就好了些,语气也忍不住柔和:“我就该陪他玩……翻墙有什么难的。”
孤魂:不难?
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硬了硬头皮:“不难。”
孤魂大概是笑了,一阵清风裹着凉爽雨气,拂过棋盘,叫人恍惚意识到春日已至。
秦照尘也不由失笑,抬手用力揉了几下额角。
他如今精力极差,倦意又上涌,竭力想要维持清醒,眼前景象却还是涣开。
亦真亦幻……坐在他面前,同他对弈的,变成披着衣裳的时鹤春。
他的小仙鹤像是还没走,身体竟也比过去好得多,轻轻松松就把他拎回榻上,让他只管睡。
“既然不难,以后去找你玩。”时鹤春说,“可惜啊,有人已经把仆从遣散,府上只剩个光杆秦王了。”
秦照尘无力开口,却在心里反驳阔气惯了的时大人——这有什么可惜的,秦王府根本就养不起这么些仆从。
他自己住,一共就住一间房、吃一份饭,用不着人伺候,还能攒下来银子。
多攒点银子,就能在时鹤春来找他玩的时候,请时大人喝好酒、吃好菜,坐临街的位置。
回家的时候,雇辆最舒服的马车,再买几个新炸好的滚烫糍糕,捧在手里边吹边吃。
就这么慢悠悠晃过一条街,让马车随便找个地方停下……要是时大人太想翻墙,那他们就翻墙回家,秦王殿下定然有出息。
这样想了一阵,秦王殿下才在昏昏沉沉里,倏地回过神。
时鹤春说什么——以后去找他玩?
什么以后??
秦照尘想要睁开眼睛,追问清楚。
偏偏他这一整年耗尽心血、一整年半死不活,如今一口气彻底松了,就病来如山倒,身体尚未调理妥当。
秦王殿下咬紧牙关,额间冒出层层冷汗,胸肩挣扎着悸颤,眼皮吃力翕动,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急什么。”熟悉的力道按在他心口,将要撞破胸肋的心脏塞回去,“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小师父。”他身旁的人说,“再等等。”
这世道不好,叫人恨不得撒手,恨不得长睡不醒,可偏偏在这红尘里打滚的有两个人。
两个不识时务的人,也不知怎么打滚,就把命数滚成一个。
可惜活着的时候谁都不清楚。
活着的时候,心事压在世事下,一腔血泡着一颗心,以为什么都能舍,以为再难走的路也能走。
都以为死了就干净、就不牵累对方,就能叫另一个好好活下去……所以就都抢着走这条路。
都以为自己就算死了,对方最多也就是惋惜一阵、唏嘘个几年,就能接着往下一个人活。
其实哪有这么简单。
活着的人熬不动,死了的人不放心。
这怎么放心,一个打定了主意要解脱苦海的大理寺卿,痛痛快快潇洒下江南……临死前最后的心愿,是清查杭州大理寺的陈年旧案。
居然还判了三件,村东头为富不仁的恶霸给村西头的苦主赔了一头牛。
堂堂大理寺卿,清流砥柱正道魁首,铁腕如山,铡刀下不知斩了多少贪官污吏,杀得朝堂愁云惨戚戚。
这一辈子判的最后一桩案子,怎么能是头牛。
时大奸佞头痛叹气。
昏沉着的秦照尘,听见这声叹,就又挣扎起来,要找他的小仙鹤。
“好了,好了。”他被按回去,“不用找,几时用你找了?老实等着。”
时鹤春的脾气,没有爱别离,看见在乎的人,千里迢迢也来喝酒,路上不过些许风霜。
当初叫要还俗的小师父等,也没等多久,一个从死地里打滚回来的时小施主,就跑去王府榻上睡觉了。
这次也不会太久,毕竟“照尘”是两个人——单死了一个,生死簿判不明白,是过不了奈何桥的。
总得等一等另一个,多等些时日,等上百八十年。
“再等等。”那声音说,“还你个时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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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卿并没在江南盘桓太久。
在这世道里,总有些人是这样的脾气——哪怕任性一遭、恣意一遭,潇洒过了回去,又几乎变回原样。
又活回一个不知变通、不识时务,须臾不放松的栋梁材。
……只不过,归根结底还是不同了。
因为府上没有旁人,秦王一个人住着一间房,不用刻意避讳,过得相当自在。
白日里照旧断案,秉公执法做大理寺卿,回家就自己烧饭、自己酿酒,每日和看不见的“孤魂兄”聊天说话,讲时鹤春。
讲时鹤春备考那一阵……一个穷得底掉的落魄书生,一个穷得没那么底掉、搜吧搜吧还能找出点钱的秦王世子,挤在秦王府里。
下了雨府上的地都没法走人,到处积水到处漏,一只惨兮兮的小仙鹤蹲在柜子上,还得等世子殿下涉水过去抱下来。
——那是他们最快活的日子。
这一辈子,有两个人,过去从没这么快活、以后也再没这么快活过。
他们裹着一床被子,秦照尘挑灯、时鹤春夜读,时不时讨论几个地方,用蝇头小楷在书上做批注。
冻得哆哆嗦嗦的小仙鹤往暖和地方挤,不知不觉就挤进世子殿下怀里。
这么看了大半宿的书,蜡烛用完了,油灯也用完了,雨这么大,又不能出去买。
时小秀才就靠在秦王世子怀里,蹬着腿叹息:“我今年到底能不能考上举人啊……”
“能。”秦照尘向他保证,“定然能,我明日去文曲庙帮你磕头。”
时鹤春看他一会儿,自己乐了,先摸摸小世子的脑门:“算了,算了,我心疼。”
时鹤春想不通:“稀不稀奇?你磕你的头,又不干我事。”
钟灵毓秀的时施主不明白,照尘和尚就更不明白,只是拢了拢手臂,把施主往怀里抱了抱:“我看你抖,我也跟着冷。”
时鹤春安慰他:“没事,我抖是因为我手疼,不是因为冷。”
和尚:“……”
和尚也开始跟着手疼了。
于是两个人就都闭嘴,团着条棉被,头碰头手挨手低挤在一块儿,盯着外面铺天盖地的雨。
盼雨停,盼雨不停。
盼时鹤春连中三元,盼秦照尘入朝为官,那时他们不知后路,那时候时鹤春管回府叫“回家”。
如今回忆这些的大理寺卿,眼里仍含着笑,温那一壶新酿好的酒,敬天上一轮明月。
又是一年中秋,时鹤春走了快三年,孤魂兄也走了。
孤魂是今年七月半走的,说有急事,中元节的鬼有急事,想也知道是急着做什么。
所以秦照尘不问他去什么地方,不问他还回不回,只是送他一大坛酒,烧了满满一火盆的纸钱。
秦照尘给月亮讲他的时鹤春,给夜风和死而不倒的梅树讲。
那棵梅树很稀奇,虽不长叶,枝干却日益遒劲,漆黑黝亮如同铸铁。
秦照尘每日都抚它,早晚问候,日日同它说话。
今夜一人一树过中秋。
这样在夜里独饮,一杯接一杯喝下去,不知深浅,实在很容易就喝醉。
秦照尘昏沉间,隐隐察觉阴风阵阵、愁云惨惨,恍惚有鬼差来拿自己。
“我阳寿尽了么?”大理寺卿未活到百年,满心遗憾怅然,却也释然起身,“甚好。”
大理寺卿将双手递出,以供拘拿:“请带我去地府罢,在下要鸣冤击鼓。”
“……”鬼差:“没尽。”
秦照尘愣了下:“孤魂兄?”
这两年里,孤魂被明察秋毫的大理寺卿怀疑了几次是时鹤春,于是不再写字,开始张嘴和他说话……声音的确不像。
很好糊弄的大理寺卿就又信了,此刻听着鬼差耳熟,忍不住问:“你在地府谋了差事?”
秦照尘替他高兴:“这是喜事,下官有酒,下官敬孤魂兄。”
鬼差好不容易营造的气氛,被他搅和没了大半,喝什么酒:“照尘,是不是你?”
大理寺卿办案,经常执法如山、不认私情,听他公事公办,也跟着将酒放下:“是。”
鬼差:“还有谁?”
秦照尘在这个问题里,被一颗心搅起半腔血。
他按了按肋下,扶着梅树重新站稳,等这一阵心悸过去:“还有……”
他此刻竟没来由失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叫心悸牵扯着弯腰,才意识到这一年原来也不曾忘。
原来过去三年、过去十年,还是一样忘不掉。
一阵风搀住他。
“还有个人。”鬼差的语气和缓了很多,替他回答,“姓鹤,是不是?”
“鹤照尘。”鬼差说,“他把名字给了你,把命数也给了你。”
秦照尘慢慢缓过眼前白光,将口腔中腥味咽下:“是。”
鬼差说:“不行。”
大理寺卿错愕抬头。
“不能这么给。”鬼差扯出一张生死簿,“你们有两个人,分一分吧。”
秦照尘陡然变了脸色。
他罕有这样焦灼的时候——上一次还是看放榜,辗转反侧了三天,挤进人群去看时鹤春考没考中举人,急得喉咙都哑了。
这次更急,秦照尘攥住鬼差,只觉森寒鬼气仿若冰针,扎在打着颤的骨头上。
“怎么分?”大理寺卿根本顾不上,急着追问,“换他活过来行不行?多拿些寿数,不妨事,换个一两年就够,我们一起活一两年。要怎么——要怎么运作?用不用送什么……”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鬼差止住:“人死不能复生,秦大人,这是天理伦常。”
天理伦常,非人力所能违。
……但人力可以钻空子。
生死簿上,“照尘”该活九十岁,无病无灾,梦中安然离世。
均摊一下,四十五年红尘路,苦也不苦,长也不长。
还有个要再等上十五年,等大理寺卿同走黄泉路的鬼魂作陪——奈何桥上等太无聊了,就在秦王府等吧。
秦大人好好养这棵梅树,说不定将来化形,还能做个躯壳。
……秦照尘听着这些,动也不会动,茫茫然站着,只觉又像是回了时鹤春中举那日。
狂喜,恍惚,滋生无边恐惧。
怕是假的。
生怕是假的,生怕是梦。
……这念头刚生出来,今日方才开窍的照尘和尚,就用力砸自己头顶。
梦又如何,醒又如何?
给他一场十五年的须弥梦,醒来做事、梦里贪欢,莫非还有不知足的?
秦照尘踉跄了下,一刻不停往那间房里跑,用力推开门。
他的小仙鹤穿得漂漂亮亮、怀里抱着银子,身上还有血迹,飘在半空,看见秦照尘进来,倏地瞪圆了眼睛。
他的小仙鹤飘过去,扯他的脸,拽他的头发,听他腔子里跳的一颗心。
缓过神的时鹤春火冒三丈:“谁、叫、你、回去找死的?”
秦照尘被扯得踉跄,笑容却止不住往外冒,他抬手抱住气得乱飘的小仙鹤,低声说:“那是梦……”
“梦也不行!”时鹤春恼火,“谁叫你回来,谁叫你劫狱?长本事了秦大人,你心里原来是这么想的——”
“是这么想的。”秦照尘说,“我想和你死在一处。”
这一句话把他的小仙鹤浇哑了火。
秦照尘的身体脱力跌坠,鬼魂抱持不住,扯着大理寺卿的袖子,跟着飘下来。
秦照尘跪在他面前,时鹤春蹙紧了眉,也别别扭扭跪下,伸手把他拢住。
“干什么。”时鹤春说,“别这样。”
时鹤春闷闷不乐:“你这样我跟着疼。”
秦照尘闭上眼,把他的小仙鹤抱进怀里,这次抱进来的鬼魂接了生人阳寿,只是凉润如水,并不刺骨。
“不是梦。”秦照尘抱紧他,低声问,“是什么?”
时鹤春摸摸他的发顶。
……是落在这片红尘里的一颗心。
大理寺卿非要刨根问底,一尺厚的问题,追问出一个鲜活真实的时鹤春。
“你……这么想吧。”
时鹤春拢着他的小师父,额头贴额头:“神仙下来历劫,你我是这里头的一世,我本来该走了。”
照尘小师父慧根深重,将他藏在怀中,蹙紧了眉替神仙担忧:“神仙分了颗心给你?”
时鹤春低头,按了按胸口。
“是,也不是。”他说,“我是这颗心……”
疼过、难熬过、寒意无边过,可也快活过。
那时候两个人藏在被子里,看着太阳从云层里出来,金光镶在云边上……就觉得日子真好。
这样的好日子,原本怎么都过不够,过多少天都高兴快活。
有一颗心,被那些一尺厚的问题一扯,就骨碌碌滚出来,掉回红尘。
他们还有十五年,不长不短,不难熬。
是好日子。
“好了。”时鹤春扔下银子,紧紧抱了一会儿他的小秦师父,舒了口气,“去照尘寰吧,秦大人。”
秦照尘问:“照谁?”
“照尘寰啊。”时鹤春愣怔,探头看外头——中秋月圆,好风好酒,确实不是上朝的时辰。
时鹤春从善如流,改口并举手:“照我。”
大理寺卿自己可做不出这种梦。
秦照尘一动不动凝注他,到这时终于有了笑,眼底溢出暖色。
他握住时鹤春那只手,把一小团漂亮鬼抱起来,快步出门,想去给鬼差兄介绍。
风过影摇不留痕,桌上一坛千金好酒,红封做贺礼。
明月朗朗,庭院已静了。
一只鬼能去的地方可多了。
时鹤春活着的时候, 手疼脚疼身上难受,天气一变就难熬——如今彻底不同,自然要飘个够。
于是, 秦照尘每日做得最多的事, 就是仰着头往上看, 在每根房梁上找晃着两条腿、神气到不行的小仙鹤。
……一来二去, 日子久了, 长年伏案的大理寺卿,居然觉得肩颈比过去轻松很多。
“早跟你说了。就该跟我出去,多翻墙、多透透气。”
时鹤春披着他的外裳, 手里拿着几份卷宗,翻得哗啦哗啦响:“又耽误不了什么事……”
的确耽误不了什么事, 毕竟探花郎一目十行、惊才绝艳。
大理寺卿审一桩案子的功夫,时大人已翻完边上的十四、五份卷宗,将没什么用的拎出去, 堆在了暖榻边上。
秦照尘搁下笔, 在灯下认真看他。
时大人审阅到第十六份, 翻了两页,警惕抬头:“看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
大理寺卿攥了攥袖子, 走过去,给十分辛劳的时大人捏肩捶背。
时鹤春第一次见有人给鬼揉肩的, 看秦大人一脸严肃, 也勉强忍住了不笑, 稍稍凝实身体。
“我都回来了, 怎么还一脸心事。”时鹤春抬手, 按了按大理寺卿的眉心,“放心, 我不走了。”
毕竟照尘小师父的一半阳寿还在他身上。
四十五岁……实在算不得久,按时鹤春的脾气,其实想给秦大人弄个长命百岁。
但转念一想,活得久未必快活,长命百岁也未必就是好事。他们这样过上十几年,一并去奈何桥,那也很好。
秦照尘点了点头,释开神色:“我知道。”
他皱眉皱惯了,想些什么就忍不住,不是有意摆这份脸色……秦照尘只是在想,原来他的小仙鹤过去暗闯大理寺的时候,就是这样。
看起来仿佛是很逍遥,半躺不躺地靠在榻上,抱着半人高的卷宗翻,隔一会儿就揉揉眼睛。
可这是十几份卷宗,十几份下面送上来的案呈——有的错综复杂、有的废话连篇,也有的阴阳笔法隐情无数。
那些年里,时鹤春定期就来晃悠一趟,从头到尾看一遍,就都顺手给他理清楚,分门别类扔成几堆。
以至于在时鹤春被抄了家、罢了官,病得重了没力气再去大理寺以后,大理寺卿才知道……这些卷宗本来全混在一处,乱得人看了就头疼。
“木头。”时鹤春扫了他两眼,就猜出大理寺卿的心思念头,“我那是去探听消息的,方便我拿捏把柄敲诈……说了你也不懂。”
时鹤春当奸佞,为了能痛痛快快花钱过好日子,当得其实挺兢兢业业、专心致志,仗着和大理寺卿私交甚笃,没少来这里乱翻。
翻都翻了,想要的也知道了,顺手整理一二,查几个大理寺卿查不清楚的悬案,算什么大事。
“别老想以前的事。”时鹤春神色认真下来,抬手抚秦照尘发顶,“你要总这样,我嫌你无趣,自己跑出去玩了。”
大理寺卿立时将念头清了,给他的小仙鹤奉茶。
时鹤春挺满意,知道这是明镜高悬的官署,也不闹着要酒,逍逍遥遥捧一盏茶浅斟细品。
小秦师父如今还学会了申冤,犹豫片刻,敛衣在他身旁坐了,低声解释:“没总是想。”
也没总是想,这些天就想了这么一次。
还是因为时鹤春披着他的衣裳,这么靠在榻上……叫他觉得日子太好。
日子太好,有时就会叫人忍不住恍惚,想起过往,想起当初错失的遗憾。
想他过去,倘若不那么恪守规矩,像如今这样,天黑了还不回家、就待在大理寺堵门……就能堵住一只小仙鹤。
一只小仙鹤喝了会儿茶,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相当顺腿地挪过去,靠在了大理寺卿肩上:“堵我干什么,吵架?”
就算有再多理由,时鹤春也是来偷翻卷宗的。
真在门口撞见了,肯定少不了又要吵得天翻地覆——大理寺卿不给看卷宗,时大人气得走来走去,记恨照尘和尚脑袋迂直不会转弯。
“也没什么不好。”秦照尘说,“时大人气着了,就将下官绑上。”
过去秦照尘怕和时鹤春吵,总是避开,到了后来才明白……能吵吵闹闹,也是好的。
吵到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不会转弯的照尘和尚落下风,被气坏了的时大人绑在凳子上,被迫听时大人的吩咐。
不听就不给解开。
时鹤春听他这么说,也生出来兴致,索性真幻化出绳索来,像模像样捆住大理寺卿。
“我可不做亏本生意。”一小团漂亮鬼从衣服里钻出来,飘到半空,让灯火闪了闪,“不陪我出去玩,别想松绑……”
“陪。”秦照尘点头,“时大人要往什么地方去?”
这份坦荡反而叫时鹤春惊讶,忘了继续装鬼吓唬人,半信半疑飘下来:“真的?”
秦照尘被他解了绑,伸手抱住飘下来的小仙鹤。
他空出只手,取过时大人手里还捏着的第十六份卷宗,工工整整码放在一旁:“真的。”
秦照尘拢着时鹤春,只觉怀中凉润如水,低头时就对上那双清凌湛澈的眼睛,心神不觉摇动,竟是不剩半点秉烛夜办公的心思。
大理寺卿闭上眼,将那一份恍惚压下去,低声求:“时大人,带我出去,透透气。”
这三年来,秦王殿下最大的进展,就是把“大人”、“时大人”念得柔和轻缓,珍之重之,再不像过去那么冷冰冰。
时鹤春就愿意听了,被哄得扬眉吐气,高高兴兴,耳朵甚至还有点红。
从小到大,时鹤春都最喜欢听好听话,怎么会不喜欢被叫“时大人”。
一句话百样说,这是秦照尘很久以后才想通的事。
他早该多练会些好听话,哄他的小仙鹤高兴。
“今天怎么知道透气了。”时鹤春嘟囔,“稀奇,榆木疙瘩也会开窍……”
这可是大理寺卿自己要扔下公务跑出去的,不干他的事。
开了窍的榆木疙瘩被他拉着起身,去了官袍、摘了獬豸冠,换上轻便常服……时鹤春做这些事,天然就行云流水,动作轻柔利落,仿佛春风拂袖。
秦照尘被他理衣襟、束衣带,浑身上下不会动,听得清笃笃心声。
“想什么呢。”时大人没半点自觉,时常忘了做鬼的事,一边飘一边以为自己还活着,像过去一样趴在他背上,“去哪玩?”
凉润气息浸着肩颈耳廓,照尘和尚只觉心惊肉跳,盯着那盏跳跃烛火,低声慢慢咬字:“听凭……施主吩咐。”
他叫施主,那时鹤春可就不客气了。
做施主的时鹤春,可比后来做佞臣的时鹤春更霸道得多,敢扯着小和尚就往外跑,敢偷藏小和尚的佛珠。
时鹤春当即将卷宗一拂,挥袖灭去摇曳烛火,扯了人径直出了大理寺,熟门熟路,往灯火最亮的一条街里扎进去。
……沉迷公务的大理寺卿,到这时候才发觉,路上行人摩肩接踵,满目琳琅、热闹非常,竟像是在过什么节日。
“小师父日子过傻了?”时鹤春扯着他,回过头,“今日腊八……再有两天,该过年了。”
秦照尘有些错愕,抬手揉了揉额角。
时鹤春就愿意看他这样神色——不是苦大仇深、只身补天裂的栋梁材,还像是当初寺庙里念“阿弥陀佛”,木木愣愣的小秦师父。
“就算只咱们两个过,你也该置办置办……也轮到你置办了。”
时鹤春挺满意,拍拍小师父的脑袋,扯了秦照尘往坊市里走。
往年这事都是时府代管。秦王府的除夕夜,时大人避嫌不去,但秦王府的年货,都是时大人一件件挑的。
时鹤春熟门熟路,教一心为官的大理寺卿:“办点年货,银子在你袖子里头了。门神、桃符、屠苏酒,回头再收拾收拾,洒扫干净……”
他如今做了鬼,飘得比过去走路快很多,四处捡着有热闹的地方看,人越多越要钻进去。
秦照尘被他拉着穿过熙攘人群,只觉耳畔叫卖声、交谈声喧嚣响亮,四周灯火明明暗暗,华灯璀璨……全落在眼前俊秀的眉峰眼尾,只觉那道身影灼灼耀目。
时鹤春正琢磨哪种花灯好看,余光察觉到大理寺卿一味盯着自己,实在忍不住好奇:“又看什么——有事要说?”
秦照尘回过神,摇了摇头,只道无事。
如今他已有了他的时鹤春,万念皆足,诸愿圆满,哪里还有什么事。
时鹤春更好奇,低头看看身上:“我哪里不对劲?”
做鬼又不是一两日了,时鹤春身上穿的是大理寺卿烧的衣服,簪子是大理寺卿用一小截梅枝亲自削的,头发是大理寺卿亲自束的……就算有不对劲,那也是大理寺卿该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