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初捡了沈灼野的是个老师,说不定沈灼野现在考大学读研究生,博士都快毕业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这么想,商南淮甚至有点微妙的看不顺眼邵千山。
所以这次商南淮也没理邵千山,给沈灼野发消息,提前打了声招呼。
商南淮:我和你是对家,这事对我没坏处,别指望我帮你啊
沈灼野的消息隔几分钟才回:嗯。
每次和这个对家发消息,商南淮就总忍不住觉得,沈灼野其实一点都不刺头。
哪怕是遇上再讨厌的人——比如商南淮,沈灼野也会一板一眼回消息,永远做不到拉黑不看不回。
惜字如金地回过来一个字,甚至还给配了个句号。
商南淮有点奇怪,这人在颁奖典礼,怎么这么闲:红毯怎么样?
szy:不知道。
szy:我没去,我在医院。
商南淮:去医院干什么?
这条沈灼野没回,隔了一会儿,发信息问:邵千山的弟弟,是陈流?
商南淮:他弟弟怎么姓陈?
刚夸完这人回消息规矩,沈灼野那边又没动静了。
不是糊弄沈灼野,商南淮的确不清楚这回事。
当初那部电影,就只商南淮一个外地人,演一个转来钢厂子弟学校的转学生。
那部电影讲得是最萧条的时代,风比铁更冷,有人管的孩子、没人管的孩子,在稀疏发白的荒草地上跑,比野草更野,在滴水成冰的地方胡乱生长。
的确有个角色的原型叫陈流,在电影里叫陈留,是个被小混混成天围追堵截,浑浑噩噩畏缩度日。
后来被沈灼野演的不良少年带人逼着,跳钢厂的高架——这是废钢厂的保留项目,那些高架半拆半锈,间距有近有远,颤巍巍立在半空。
能把一切埋了的大雪里,烦躁迷茫的少年人跳它,好像能跳过去就代表某种撕碎生活的勇气。
商南淮记得,电影里陈留被吓得昏过去,醒来以后就坐下病,动不动腿软,走路都有点费劲了。
商南淮不清楚这事跟沈灼野有什么关系——总不能本色出演到这个地步,沈灼野真逼着人跳过那东西吧。
话是这么说,邵千山那边动手动得的确毫不留情。
一夜之间,铺天盖地的“沈灼野霸凌”、“校园暴力之祸几时休”、“受害者亲口陈述昔日往事”……沸沸扬扬的热点,就轻易盖过了沈灼野拿的那几个奖。
沈灼野二十出头就跟着邵千山,有时候少年心性发作,随口胡说的话,也被当了呈堂证供,连录音都放在网上。
当初的赞誉都成了辱骂,夸沈灼野少年时演技有灵气,也变成了“本色出演”、“凶相毕露”。
这么过了一个星期,沈灼野那边也没有任何澄清、任何说明。
……一个星期后,商南淮接了通电话。
到了医院的商南淮,人都还有些错愕:“怎么叫我来?”
医生也没办法,沈灼野的手机里,联系人少得可怜,除了邵千山,也就剩下没完没了发消息骚扰他的商南淮了。
“确实是要做手术。”医生解释,“患者签了免责声明,但手术风险大,还是把能说的话说一说……”
商南淮想不通,沈灼野怎么会有先天性心脏病。
这人拼命这个架势,商南淮还以为他刀枪不入、百邪不侵,身体好得不成。
进了病房,沈灼野靠在床上,插着呼吸管没法说话,在管线的包围里昏睡。
商南淮等到他醒。
沈灼野吃力醒过来,漆黑的眼睛看了一阵商南淮,挣扎着要纸要笔,歪歪扭扭写字。
沈灼野在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写:我、没、有。
商南淮皱了皱眉。
沈灼野的力气极微,写了几个字手就发抖,后面更乱,几乎难以辨认。
沈灼野写,他没有霸凌陈流。
沈灼野承认他揍过陈流,往死里揍过,威胁过陈流再看见他一次就打一次。
……因为陈流就是当初污蔑他偷钱的人。
被逼着跳钢架的是他和陈流,那些人让他们偷学校的书款,不然就上去跳。
沈灼野不偷,选了跳钢架,一次比一次远,远到这些人实在怕出人命,才放了他。
陈流偷了这笔钱,又栽赃到他身上——沈灼野是没人要的野小子,穷得叮当响,没人教养没人护着,当然最有可能偷钱。
辍学的时候沈灼野十三岁,声嘶力竭解释了一天,没人听他的话,最照顾他的老师也痛心,叫他不要再犟嘴,猜测他是被逼着偷的钱,愿意借他钱先还上。
……从那时候起,沈灼野就患上严重的应激障碍,只是他自己不清楚、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没法解释。
沈灼野看着商南淮,他的胸口吃力起伏,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乞求。
这是种鲜血淋漓、走投无路的乞求,沈灼野第一次这么看人……商南淮没法直视那双眼睛。
商南淮这辈子没做过不利己的事,帮沈灼野,不仅不利己,还会惹上很多麻烦。
舆论不是谁说得对、谁更占理,谁就能占上风的。
舆论比的是谁说话声音更大。
这种风口浪尖,贸然替沈灼野说话,说不定会搅进什么样的浑水里。
所以商南淮没看懂那张纸。
他对沈灼野说:“安心做手术,等身体恢复好了,咱们两个搭部戏,我给你作配,让你当主角。”
这话他和沈灼野说过一次,但上次是胡扯逗这人玩。
这次是认真的,对商南淮来说,这就已经算是站沈灼野了。
商南淮听医生说了先心病的分类,沈灼野这种情况其实不严重,是不需要手术干预的类型,如果成年后不过分劳累、过分压榨身体,是不会复发的。
这事的确跟商南淮脱不了干系,但两个人是对家,这么作对天经地义,沈灼野压制不过他,只能把倒霉吞下去。
商南淮不去看那双眼睛,只是说:“先做手术,别的以后再说。”
病床上的人说不出话,喘息声渐渐平静。
隔了一会儿,沈灼野慢慢地写:谢谢。
“对吧。”商南淮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沈灼野慢慢弯了下眼睛。
那双眼睛很黑,很安静,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也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他给商南淮写:谢谢。
沈灼野写:谢谢你,看我写完。
商南淮怔了下,他还以为沈灼野是想让自己帮忙——不知道为什么,这一闪念反而叫商南淮开始后悔。
沈灼野眼睛里的光,不是求商南淮帮忙出去解释,是想让商南淮看着自己写完。
这就是沈灼野想拜托他的所有事了。
到这时,商南淮才忽然意识到,想帮沈灼野解释的是他自己。
是他下意识就觉得,该把这些说出去,但这种念头又和一直以来的惯性不符,所以才自我辩驳。
“你等等。”商南淮说,“先别睡,我有话说,沈灼野——”
他晚说了一步,因为这人最后一点力气也耗尽,笔从手上坠下来。
那一张纸被写成大号墨疙瘩,除了看着他一笔一划落笔的人,已经没人能分辨出上面是什么了。
沈灼野的眼皮坠下来。
那双很安静的黑眼睛慢慢合上,空得很,什么也看不见。
商南淮知道这件事的时候, 人已经进组拍戏,只来得及短暂回几条消息。
消息是沈灼野发给他的,这至少让他松了口气……至少沈灼野活下来了。
人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医生说的风险, 让商南淮这个不相干的人, 听着都心惊肉跳。
拍戏的间歇, 商南淮忍不住打视频过去, 看见对面白惨惨的病房, 沈灼野穿着病号服,比之前又瘦了不少。
沈灼野胜在骨相,这点比商南淮强, 胖瘦都不脱相,瘦成这样还是好看, 皮肤苍白,眼睛安静漆黑,少年气反倒更浓。
商南淮不合时宜地嫉妒了几秒, 自己都觉得好笑, 摇了摇头:“老天爷给你喂饭吃啊。”
他单刀直入, 问视频对面的人:“你让我帮你操作退圈,是让我帮你发声明吗?”
沈灼野慢慢点了点头。
这事沈灼野自己总是搞不定, 公司不舍得放这么棵摇钱树,恨不得往死里压榨他。
现在沈灼野病了, 那群人倒是一瞬间销声匿迹, 安生得仿佛不存在。
商南淮退过圈, 有这个经验, 帮他写个声明、运作一下倒是不难, 沈灼野也给他发了账号密码……就是这本来该是经纪人干的活。
商南淮话到喉咙又咽回去,还是没提邵千山。
沈灼野会拜托他这件事——商南淮拿不准沈灼野是怎么想的, 但商南淮自己衡量,确实不能把这事交给邵千山。
邵千山只会把这件事做成铁证,做成“校园暴力罪魁祸首悔不当初,退圈反省赎罪”。
商南淮答应了沈灼野帮忙,毕竟不干白不干,亲手送走对家,还能接沈灼野留下来的不少资源,换谁都不可能拒绝。
“退圈就退圈,没什么大不了,过两年复出就行了。”商南淮说,“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视频里的人精神很不好,带着呼吸机,瘦得嶙峋的肩膀陷在枕头里,听见商南淮的话就微微弯了下眼睛。
这样的动作显得很乖,沈灼野慢慢点头,动作吃力,黑润的眼睛安静温驯。
商南淮忍不住皱了皱眉。
沈灼野是该休息一段时间,把身体跟精神头都好好养养。
人活着就有翻身的机会,无非是等上个几年,商南淮不就等到了?
等那时候一举复仇,给邵千山挖个坑,摔不死这丫的。
商南淮这么给沈灼野开导,顺便骂邵千山两句泄愤——他现在看邵千山也不顺眼到极点,进组之前两个人刚吵崩了,商南淮正琢磨着单飞。
之所以会吵架,还是沈灼野给商南淮惹的麻烦。
那张纸和那双慢慢合上的眼睛,折腾得商南淮好几天没睡好觉,还是忍不住去找了邵千山,隐晦地提了几句,当年说不定有隐情。
说不定沈灼野当年确实没偷钱,说不定是别的什么人偷的……
……才说到这一步,邵千山的脸色就已经阴沉得吓人。
商南淮提醒他不要听信一面之词,反倒被邵千山反诘,什么才是一面之词,是谁在听一面之词。
邵千山对商南淮说,你私下里去见沈灼野,不是没被拍到,照片就在办公室抽屉里,花大价钱买下来的,没让狗仔曝出去。
邵千山说,沈灼野就是个混混、败类,从根上就是歪的,说出来的话没一句可信。
邵千山说,沈灼野说没偷钱,有证据吗?那钱最后是在沈灼野打工的农场窝棚里翻出来的,有当事人,有照片。
邵千山说,商南淮,我们这么多年了,你信他不信我。
商南淮想起这事就糟心。
两个人不欢而散,他被邵千山气了个半死,又气沈灼野——这种事跟谁说不好,干嘛非跟他说?
这脾气还没法冲着沈灼野发,不用医生提醒,商南淮也看得出沈灼野这状态不好,都不敢高声:“别光我一个人说……说说你。”
商南淮问沈灼野:“退圈以后,有什么打算?”
沈灼野睁着眼睛,怔了一会儿,拿过手机打字:睡觉。
都这样了还不忘加句号,商南淮哭笑不得:“行……睡吧,多睡点。”
他不知道沈灼野为什么不说话,猜测是手术下呼吸机伤了嗓子,商南淮以前演过几部医疗剧,有这种情节。
剧本总能逢凶化吉,再危险的病也能九死一生地好起来,商南淮也就相信沈灼野,这人一定也能好。
“有什么事要帮忙,就打电话。”商南淮罕少跟人说这种承诺,犹豫了一阵,还是跟沈灼野说,“发个短信也行。”
“我是真挺想再跟你搭回戏。”
商南淮说:“赶紧把病养好,回来开工……到时候沈大影帝发通告,随便踩我。”
商南淮礼尚往来:“我绝对配合,躺平任踩,随时表演无能狂怒。”
这话总算把视频里的人逗出点笑模样。
商南淮看着舒心了,也跟着笑:“行了,高兴点。”
“要解脱了。”商南淮说,“是不是挺轻松?”
他说这话,本意是想说自己回头就给沈灼野发退圈声明,可边敲草稿边抬头,却发现视频里的人显而易见地有了变化。
像是什么沉重到极点的东西,被轻飘飘放下了,一身干净轻松。
商南淮莫名生出不安。
他放下手机,皱了皱眉,听见沈灼野“嗯”了一声。
这人原来能说话。
那干什么非得打字?
沈灼野能说话,只是咬字很慢,发音有些滞涩,像是刚学会说话不久:“商南淮。”
商南淮停下编辑草稿,蹙了眉看他。
沈灼野不是什么混混败类,商南淮意识到,邵千山这个金牌经纪人也有瞎眼的时候,这是璞玉生错了地方。
生错了地方,沈灼野要是好好长大,比他们都强。
沈灼野有一万种活法。
一万种活法里,命运把他推进最差的一种。
这么一块璞玉被当成石头磋磨折腾,自己挣扎着放出一点光,就被重重摔碎。
还遇上了商南淮这么个没有心的对家。
商南淮和沈灼野单方面做对家,他抢沈灼野的资源,让沈灼野替他挡枪扛雷,踩着沈灼野重新大放光彩。
沈灼野跟商南淮说过最多的话是“谢谢”。
为什么谢呢,商南淮想,自己只是陪他说了会儿话。
难道沈灼野这辈子,就没人陪他好好说过话。
沈灼野的黑眼睛乌润干净。
“谢谢。”
沈灼野说:“再会。”
这大概是沈灼野这辈子说过唯一的一句谎话。
没有“再会”,他们没再见过面。
手术失败后,沈灼野的预估寿命是半个月到一个月,因为庄忱有时间表,所以这个时间是很清晰的“十七天”。
第七天,沈灼野选择出院,没回住处,也没有收拾任何东西。
第十天,沈灼野一个人到没人认识的地方,带着攒够的钱绕了一圈,很快就买下一幢带院子的小房子。
第十一天,沈灼野躺在草坪上,睡了一天。
第十一天的傍晚,沈灼野收拾房间,煮了一点汤喝,上床睡觉。
他一动不动睡到第十三天,收到一些商南淮发过来的消息,告诉他退圈的事办好了,让他有时间看一看。
szy:谢谢。
商南淮这次的消息回的很快,像是一直在等:你跑哪去逍遥了?
商南淮:公司要收回你的住处,你那些东西怎么办,不要了?
商南淮:我可以先帮你保存,等你回来拿。
szy:谢谢。
商南淮险些被他气得摔手机:开视频,你开视频。
沈灼野没开视频,他睡着的时间比想象中久,他只是想简单睡一下,就出去晒太阳,做个秋千。
房子原本的主人是一对木匠夫妻,家里收拾的很干净,工具也都保存得很好。
沈灼野小时候在农场打工,其实很擅长做木工活,第一次看到草坪,就觉得很适合有个秋千。
沈灼野躺在床上,等他的心脏允许他做这件事,暂时还不行,他看着自己躺在冷汗里痉挛蜷缩,看着自己瞳孔涣散失焦,睁着眼睛失去意识。
醒过来时手机还在他手里。
沈灼野觉得好很多了,慢慢起身穿衣服,回消息。
szy:要收费。
szy:我是大明星,不能随便开视频。
商南淮叫他气乐了,又因为沈灼野终于这么说话,看起来像是恢复了本性,彻底松了口气:多少钱?
szy:十个亿。
商南淮:。
商南淮也猜出他是不想开,他猜沈灼野不想见熟悉的人,这种感觉商南淮过去也有。
也有那么两年,商南淮一个人跑去与世隔绝,谁也不见谁也不理。
将心比心,沈灼野这么做,也不奇怪。
商南淮:算了,没钱。
商南淮:我接了个邀约,再过两年就是十三年之约了,你回不回来?
“十三年之约”是当初他们那部电影里的剧情,废弃钢厂里的少年各奔东西,都去过自己的人生,约了十三年后见。
之所以是十三年,是因为十三年后,他们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满三十岁,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
但沈灼野的那个角色特殊。
szy:我都死了。
商南淮:……也是。
沈灼野的那个角色特殊,是唯一死在那个冬天的角色,从钢架上掉下去,当场身亡,没受什么苦。
剧情台词是这么说的,但事实上不合理。
那样漫长的坠落,只是仓促得仿佛一瞬,粉身碎骨碾碎的疼,血离开身体引发的失温,四散逃开的乌泱人群,带走生命最后的全部声音。
连观众都罕少重温的一幕,不会是“没受什么苦”。
商南淮实在找不到什么别的话题,沉默半晌,才问沈灼野:是不是要走?去躲清静?
沈灼野已经走了,如果不是这些消息没完没了骚扰,也已经很清静:是。
商南淮:两年够不够?
szy:要再久点。
商南淮没立刻回复,沈灼野等了一会儿,发现对面一直是跳来跳去的“正在输入中”,就补了一条:那就这样。
szy:我先走,我赶时间。
发完这条消息,手机就没电关机,屏幕黑下去。
沈灼野就去做他的秋千。
他用了两天半的时间做完它,又用了半天时间坐在上面玩。他觉得这么好的小房子,不适合做凶宅,所以还是去了附近的医院。
沈灼野这辈子的故事总是这样,每次看起来跌宕起伏,最后都是乏善可陈,就连最后挥霍任性的几天,结局也是一样。
沈灼野的愿望其实是死在秋千上,就那么躺着,慢慢晃、慢慢被太阳晒着睡着。
但房子很好,秋千很好,不该被连累。
沈灼野继续找适合死的地方,他往医院走,思考去急诊会不会浪费资源,但去别的地方,又好像都不合适。
这样想着,有人撞翻了他,抢走他身上的外套和没电的手机,手里的短刀慌慌张张,捅进他的胸口。
这就是结局——说实话没受什么苦,比倒在医院、被一群人徒劳做心肺复苏轻松得多。
沈灼野没感觉疼,久违的轻松把他拥进去,血从伤口和喉咙里涌出来。
在当地警方和急救人员赶来前,倒在地上的年轻人就失去了生命体征,在他的衣服口袋里,警方发现了遗书。
很简略,夹着一大堆报告,把即将到来的死亡解释得很清晰,如有条件,建议患者放松心情,居家疗养或住院关怀。
沈灼野没有家可疗养,他本来给自己买了个家,但又觉得死在那就糟蹋了好东西,想去医院,又觉得浪费。
最后他死在路上,在有太阳照下来的、异国他乡的街头。
那张作为遗书的、薄薄的纸上,其实就只有几个字,「我没什么可说的。」
沈灼野没什么可说的,他看着太阳,心想这回终于能好好睡一觉。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了,依稀记得这一生,应当没做过坏事。
这不错,沈灼野想,这死法不错。
没受什么苦,比他以为的好多了。
————————
“这个世界出了什么问题。”
庄忱问:“主角CP没能顺利在一起?”
“对,宿主。”系统翻了翻资料,“商南淮和邵千山的争执……比理论上更激烈。”
这个世界的主角CP,原本也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正人君子,邵千山无所不用其极,商南淮也并没有多少道德观。
按理来说,什么锅配什么盖,一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影帝,一个心思缜密又下手够狠的金牌经纪人,是相当搭配的组合。
这两个人本该分分合合,你进我退争夺主权,剪不断理还乱……最后千帆过尽,顶峰相见泯恩仇的。
现在仇是有了,恩不太多,商南淮在两个星期前踹了邵千山单干,已经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这也是他们被抓回这个世界的原因。
“他们争执的原因,是那个《十三年重聚首》。”系统说,“最近就要开始拍摄了,是直播形式的探秘节目。”
节目筹划了两年多,呼声则是一直高涨了十三年。
当初那部电影拍摄后风靡各地,粉丝遍布大江南北,加上拿了不少奖项,在这十三年里经久不衰,几乎是家喻户晓的片子。
这样一档节目,能让主演重新凑齐,展现各自的人生轨迹,再重游故地、探访昔日往事,人气不可能不高。
“但邵千山不赞同,他认为商南淮不该去。”
系统说:“邵千山认为,要借这个节目打情怀牌抬咖的,是那些过气了的演员,还有想趁机捞一笔的素人。”
——而商南淮的地位,在沈灼野退圈两年后,已经彻底巩固,用不着再去这种贩卖情怀的节目了。
毕竟这两年里,本来是沈灼野挣来的资源,都被邵千山顺理成章转给了商南淮,同类型艺人里没有能争的。
这两年里,商南淮走的这条路,实在称得上顺风顺水。
为数不多的阻力,大概来自于网络上自发的评论。
……有不少人被沈灼野养刁了。
商南淮其实还是适合假装正人君子。演那种较劲的角色,也不是演不出——商南淮的演技绝对可圈可点,演什么像什么,但就是差一口气。
沈灼野身上的生涩冷硬,不受管束的野劲,都是天生的,压在黑漆漆的眼睛里,一言不发盯着人的时候,像是头又脏又伤又漂亮的小豹子。
这股子劲,出身优渥的人身上是不会有的,哪怕再好的演技,也依旧差着一层。
没看过沈灼野的话,也就算了,偏偏前几年沈灼野的作品井喷,好剧烂剧接了一大堆,霸屏到换台不换人。
这么洗过一遍眼睛,观众口味变刁,也是难免的事。
商南淮其实不在意这种评论。
他自己都赞同,甚至还总是点赞沈灼野的视频剪辑——不是客套装风度,是真看,甚至去剪辑大手底下点菜。
当然这类视频下面,也少不了有那种“正义评论”,科普沈灼野当初霸凌的斑斑劣迹,讲这人究竟坏到什么地步。
这事商南淮心里有愧——他这辈子少有愧疚,不是因为没做过坏事,是因为没觉得有愧疚的必要。
商南淮的人生哲学,一向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利益争夺使些阴招,风水轮流转而已。
他害人的时候不愧疚,被人害了也不恼火,所以总能装出个谦谦君子的面目。
唯一的例外,就是沈灼野。
商南淮自己也纳闷,想不清楚为什么,沈灼野无非就是退圈找清净去了,说不定过两年就回来。
说不定沈灼野回来了,还要狠狠摆他一道,把过去那些新仇旧恨好好算一遍。
商南淮这么想着,却还是不安,这种不安在夜深人静时冒出来,提醒他。
他依然没提沈灼野说过话。
一来舆论不是时候,二来就像邵千山说的,一面之词,没有证据。
三来……这事对商南淮实在没一点好处。
他不是不能去查,可为什么要去,就为了亲手把自己的对家洗白,让人请沈灼野回来?
商南淮这么想了两年,发现答案就是这样。
他就是这么想的。
他就是想把沈灼野洗白,让人请沈灼野回来——这么大的功劳,这小豹子总得给自己点面子,把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了吧。
商南淮还忍不住想欺负沈灼野,还让沈大影帝给自己当配角,压他一两部戏,等把人气得跳脚了,再还他个好的。
商南淮发现这比混圈有意思多了,比跟邵千山剪不断理还乱、拉扯不休也有意思多了。
所以商南淮要去参加这个节目。
商南淮要回那个废弃钢厂看看,要回沈灼野的学校看看,还想见一见邵千山这个宝贝人渣弟弟——他知道这些年邵千山都把陈流藏得挺好。
可直播要是堵门了,弹幕刷着屏,就算是金牌经纪人,也总不好不给面子吧。
“这是你本来的目的,对不对?”
邵千山盯着他,脸色阴沉得可怕:“商南淮,我害过你吗?”
“你觉得我参加节目,去查清楚这个事,是害了你。”商南淮反倒好奇,“为什么?”
邵千山被他问得语塞。
——是啊,为什么?
不是很肯定罪魁祸首是谁吗?
商南淮去查了,查出就是沈灼野做的,再砸实一遍当初的铁证如山,宣传教育意义,提高人气……这不是很好?
“我没这么想。”邵千山死死咬着牙关,他盯着商南淮,“我只是没想到,两年过去了,你还是不信我。”
“我们这么多年……你不信我,信一个满嘴谎话的小混混。”
邵千山的嗓子喑哑:“你就没怀疑过沈灼野?”
商南淮想了半天,发现真没有。
他第一遍听沈灼野“说”,看着那张被画成大墨球的纸,就信了。
他的所有纠结犹豫,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要不要替沈灼野解释,要不要替沈灼野查清楚,要不要替那些粉丝把这个家伙找回来……
商南淮纠结了两年多,这个时间有点久,毕竟这事太违背他本性。
但一决定了,他就觉得痛快,像是有块压了整整两年的石头推开,浑身都轻松。
“拆伙吧,你也从我身上捞不少钱了,咱们谁都不欠谁。”
商南淮对邵千山说:“我去弄个工作室。”
他去弄个工作室,等沈灼野回来了,就把人忽悠过去,签他工作室底下。
他们俩单干,拍几个有意思的片子,接点宽松的通告……他肯定给沈大影帝弄个舒服的住处,肯定不累着沈灼野那个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