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颗心茫然空寂,比小和尚午睡过了头,醒来时只身一人,大殿空荡漆黑、泥塑木像漠然伫立,那样举目四望的滋味,还要更难受。
因为那样举目四望的时候,角落里尚有一只小仙鹤,鲜活漂亮,得意洋洋地把他招过去,往他手里塞一把蜜枣佛珠。
这些话,秦照尘从未跟旁人说过,即便是昨晚,也不曾向夜归的小仙鹤透露半分。
他今日打定了主意要去江南,心头巨石松动,又难得有萍水相逢的孤魂相陪,故而能慢慢说得出来。
……一念及此,秦照尘才发觉,身旁的孤魂许久没再写什么新的字。
秦照尘怔了下,试着开口:“孤魂兄?”
无人回应,风走得懒,几片迟落的寒叶叫霜打透了,慢悠悠飘下来。
或许孤魂在想事,或许孤魂有事先走了,也或许……孤魂晚上也是要回家的。
秦照尘这样想了一会儿,也就重新迈开脚步,慢慢往府上回去。
——孤魂的确在想事,庄忱坐在树枝上,看着下面踽踽独行的秦照尘。
系统捡起那几片霜叶,飘到他身旁:“宿主。”
庄忱接过来,他如今是鬼魂,身上不带半分热意,本就枯干的叶片一到他手上,最后些许颜色也褪去。
系统按照庄忱的交代,飘进那口枯井里,把大理寺卿扔掉的官府印信捡回来:“宿主在想什么?”
庄忱说:“不该喝酒。”
就像时鹤春陪秦照尘下去放粮,在快死时说的……要是不喝酒,其实就不会和秦照尘走到这一步。
要是不醉着,时鹤春会是个相当标准的奸佞。
一呼百应法力无边,和要走清流正道的秦照尘彻底割席,嚣张放肆荒唐一生,再死在该死的时候。
可时鹤春偏偏不能不喝酒。
这具身体经脉俱断,要靠酒力舒筋活血,旧伤横亘狰狞盘踞,也要靠酒止痛。
按顺序排,这是庄忱接手的第二个世界,酒量都还没锻炼出来,这一辈子就直接叫酒泡透了。
一壶接一壶冷酒灌下去,醉到上头,总会有些原本不在计划里的事,就这么忍不住做了。
于是留下来这样一个秦照尘。
“是我没处理妥当。”庄忱实事求是,拉着系统反思总结,“不该喝酒。”
系统飘在宿主身旁,心说这又怎么能怪宿主——谁来过这样的日子,能撑得住不醉不痴不嗔,做个无心不痛、法力无边的不坏金刚。
秦照尘都撑不住,正道魁首、清流砥柱,多少穷凶极恶的浊流都碾不碎的一颗铜豌豆,一样撑不住。
是这世道不好,这世道不让好人得偿所愿,不让有心的人活命。
系统不赞同宿主的话,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只好把那个印信擦干净,交给庄忱:“宿主。”
庄忱接过来,收进袖子:“走,去看看大理寺卿回家了没有。”
他从树枝上飘下来,看见一片长得很漂亮、红透了的霜叶,顺便拿寒衣的袖子垫着,给大理寺卿捡回去。
日落月升,暮色消散进茫茫寒夜。
入夜了,回秦王府的就不止是大理寺卿一个。
秦照尘这条路走的缓慢,他心中有事,走着神只知迈步,直到察觉阴风阵阵,才倏地回神。
回家的影子一个,回家的人却不止。
漂漂亮亮的小仙鹤不知从哪冒出来,也不说话,学他背着手,学他踽踽行。
秦王殿下就又走不动,定在原地。
秦照尘胸口茫茫然剧烈起伏,眼里凝定着眼前身影,像是刚想起要怎样呼吸。
“想什么呢?”他的小仙鹤回头,弯腰打量他,“听说秦大人要去江南?”
秦照尘原本不敢告诉他这件事,被时鹤春点破,肩背微僵,咬了牙关,不敢胡乱说话。
他不敢让时鹤春知道太多,不敢让时鹤春知道他扔了大理寺印信,不敢让时鹤春知道……他袖子里有壶酒。
莫非时鹤春交友广泛,与他白日所遇的孤魂其实认识?
也只有榆木脑袋的大理寺卿,会在这时候依然这么想,依然丝毫觉察不出不对劲。
但也只有榆木脑袋的大理寺卿,会在这种时候——在熬到云破月明、千古清名举手可摘的时候,偏要下江南。
“这一片的鬼都知道了。”时鹤春放过了大理寺卿,没叫秦大人一颗心跳破腔子、砸在地上,“听说你要一路化缘,一文钱不花去江南。”
大理寺卿:“……”
以讹传讹,不外如是。
他这才想起自己说这话时,是在城隍庙前,寒衣节刚过,只怕那里新鬼很多。
秦照尘去城隍庙上香,也是想请神仙保佑……不知这里的城隍庙认不认和尚上的香。
怕求得不妥,秦照尘特地多跪了半个时辰,请此地城隍庇佑时鹤春。
庇佑他的小仙鹤,别再疼别再冷,逍遥自在,想去哪玩就去哪,想喝多好的酒,随时就能开怀畅饮。
庇佑时鹤春别叫厉鬼欺负……这一条大概不会,时小施主不欺负厉鬼就不错了。
秦照尘匆忙伸出手,接住时鹤春甩过来的包袱。
照尘小师父从小被这么欺负到大,时小施主手不好,自己从来不肯拎东西,不耐烦了就往小师父怀里扔。
包袱极沉,又鼓鼓囊囊硬得硌人,秦照尘险些被压得坠摔在地上:“是什么?”
“银子。”时鹤春说,“挺好个江南,走过去可惜了。”
秦照尘怔了怔。
大理寺卿抱着怀里的银子,慢慢停下脚步。
“不是赃银。”他的小仙鹤蹙了眉,有些不高兴,停在他三步之外,“不污你清白。”
时鹤春人是死了,可手底下的那些商铺园子又没死,个个都是能挣钱的。
这些钱早被时鹤春吩咐了,说给大理寺卿、说给大理寺卿,清正廉洁的大理寺卿一年都没去拿,摆明了还是要同他这个奸佞划清界限……
秦照尘急声打断:“不是!”
时鹤春不动、他向前迈步,却仿佛这短短几步路怎么都走不完,他扯不住时鹤春。
“不是。”秦照尘急得喉咙发哑,咬字都艰难,疼得像是吞了刀子,“我不是……”
他过去从不知辩解,总觉得多说无益、说不如做,总归他又不和时鹤春分道,时鹤春心里定然明白。
有人说他和时鹤春势不两立,他不辩解。
有人说他是清流正道,不跟奸佞沆瀣一气,只怕心中嫌恶透了时鹤春——他想要争论,偏偏笨口拙舌,几句就被绕进去。
于是世人都说他们分道扬镳,都说他们早已决裂,是不死不休的宿敌。
时鹤春站在朝堂上,揣着袖子全不在乎……漫不经心地被哪个没脑子的清流指着鼻子骂,说秦大人如何清正,如何刚毅凛然不可侵,早晚手刃奸佞。
秦照尘过去心想,任他们说去。他和时鹤春心里都清楚,都不在乎,谁管世人非议。
——到了如今,换他成了站在朝堂之上,叫飞短流长裹身的那个,才知这是种什么滋味。
原来这滋味这样不好受,仿佛举目茫茫,仿佛又回到那个午睡过头的傍晚……大殿空荡无人,漆黑冷寂,四面泥塑木雕,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菩萨不渡,金刚也不救,只有无边寒意临身,一刀一刀剐去身上血肉,剩个遁去妄念我执的干净空壳。
秦照尘听见时鹤春叹了一声气。
这一声叹,叫大理寺卿像是被大理寺的板子重重砸了,身体晃了晃,几乎站不稳。
“我不是……我从没这么想。”秦照尘低声说,“这是你的银子,别人不能抢……谁都不能。”
生来端方的大理寺卿,从没这么咬牙发狠过,瞳底漫开的淡淡血色,仿佛那一日的噩梦从未结束。
从未结束,他的小仙鹤死了,孤零零死在没人的牢里,没有漂亮衣服,没有银子。
什么都没有,一口薄棺一席草,被他亲手埋在黄土之下。
所以谁都别想抢时鹤春的银子。
他也一样,他也不能动、不能碰,这是时鹤春的银子,要给时鹤春带走。
天上难道不用银子?倘若不用,那人间祭祀阵仗浩大,三牲六畜玉礼皮帛……花钱如流水,莫非全无意义?
秦照尘不信天上人间是虚谈,倘若是假的,他的小仙鹤要到什么地方去。
难道要困在这冷冰冰的俗世里?
秦照尘不能这么想,只是稍有些念头,五脏六腑就被生生碾碎
“胡思乱想什么。”时鹤春摸摸他的额头,“我没说不是我的银子,你当这是给你的?”
秦照尘怔了半晌,低头看怀里的包袱,又抬头看时鹤春。
“你要我一边化缘,一边走着跟你去江南?”他的小仙鹤相当不满意,扯着他席地坐下,扒开包袱。
时鹤春拿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元宝:“这是买车马的。”
时鹤春又往上摞了几个元宝:“这些买酒,要好酒,再配几个小菜。”
时鹤春又往上摞一堆金元宝:“这些买船……算了,租吧,租个漂亮的。”
时大奸佞不想听大理寺卿念叨啰嗦,更不想看秦照尘如今不念叨、不啰嗦,宛如一个锯了嘴的葫芦。
索性他直接定好,不叫秦大人为难:“我还没去过江南,你要去,不如带上我,叫我也看看夜里热闹。”
秦照尘只觉得自己如坠梦中。
他坐在郊外的草地上,被时鹤春扯着分家当,盘算怎么花,盘算怎么下江南。
这是大理寺卿穷尽心力不敢做的好梦……偏偏这好梦甚至不醒,枕着胳臂,躺在成堆的银子上,逍逍遥遥抬头看他。
秦照尘露出个极吃力的笑。
他小心地摸了摸时鹤春的脸,只觉仿佛将手浸入冰水,森森寒气透骨,仍是天堑般的人鬼殊途。
殊途又如何,时鹤春说了想去,秦照尘岂会不带他走:“不够。”
时鹤春觉得稀奇,这两个字有从两袖清风的大理寺卿口中说出的一天:“银子不够?”
“要的不够。”秦照尘说,“小施主不带个戏班子?再带丝竹管弦,美人歌舞。”
时鹤春蹲在地上,看着大理寺卿,冥思苦想一刻钟,想明白这是秦照尘在开玩笑:“……”
大理寺卿放声笑出来,襟怀畅快,笑声惊起寒鸦,绕树盘桓不散。
“走,我去置办。”秦照尘起身,收拾好那些元宝,打成结实包袱,“下次不要在野外露财,会招盗贼。”
早已死去的时鹤春背着手,飘在他身旁:“我怕盗贼?”
秦照尘像是看不见,他握住那只半透明的手,任凭这森森鬼气涌入体内、褫夺生机,任凭寒意无孔不入:“我怕。”
“贫僧爬个树都不稳当、翻个墙都翻不好,逃不利索,平白牵累施主。”
照尘和尚念了声佛号,自翻旧账,又对时鹤春保证:“等来世,我也去习刀弄枪,学一身武艺,随施主去做大将军,建功立业、开疆拓土。”
时鹤春摸摸他的脑袋,看着仿佛脱胎换骨、彻底换了个人的秦照尘。
秦照尘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这一生都从未有过。
——不论是庙里循规蹈矩的小和尚,还是王府端方木讷的世子,还是宁折不弯到迂阔的大理寺卿。
还是如今无边寂寞、无边茫然,杀了不知多少人,立在朝堂之上再走不动的秦王殿下。
这一刻的榆木疙瘩,竟也离奇到仿佛骤然开了七窍,像是潇洒得如同殿上那个时鹤春了:“好么?施主,来世我们去打仗。”
“……好什么好。”时鹤春拍他脑袋,“小师父,打仗要见血,要杀生,你要气死佛陀。”
秦照尘被他一拍,也醒悟过来,笑了笑:“那就不当和尚了,时鹤春,你到我背上来,我背你回家去。”
不当和尚,就用不着成体统,用不着对着赖在背上的时小施主念叨一路“不要乱动”、“授受不亲”。
也不当官,也不当和尚,陪时鹤春痛痛快快打够了仗,也不等什么功高盖主、猜忌临身,直接解甲归田去做富家翁。
就这么过一生再美不过的逍遥日子。
秦照尘的脚步轻快起来,像是生了风……他知道那时候使尽解数捞了他、险些赔上一条命的钦差时鹤春,殿上的时鹤春,为什么忽然那么高兴了。
自然高兴,戏台子上唱了——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他同时鹤春往江南去。
他不再整日浑浑噩噩、囿于妄念我执,放他的小仙鹤安安心心回天上。
他们去江南,去观钱塘江上潮信,去赏江南冬景,围炉煮茶等春来,看够了一江烟雨,今生就无憾。
时鹤春就一定能美美地回天上,他送走他的小仙鹤。
到那时候,日子就不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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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第一次,秦王殿下过不难熬的日子。
王府众人各有妥当安置,秦照尘问他富得流油的小仙鹤借了钱,给了府中诸人遣散路费、给了安家的费用。
仆从们自然喜不自胜,只有管家似有忧虑,接了银子欲言又止:“殿下……”
“我往江南去。”秦照尘笑了笑,“时鹤春没去过江南,得去一次。”
管家见他神色清明、再无郁结郁气,只当他是终于走出那场经年梦魇,也觉得欣慰:“好,好,这京中破官实在没什么好当。”
“时大人喜欢好玩的,喜欢好看的,殿下多带些去……还有字画,时大人其实喜欢殿下的字和画。”
管家也是江淮人,和家中书信来往,其实知道那一片有不少“神仙恩公”的生祠:“也不拘内容,殿下带去的,时大人一定喜欢。”
秦照尘正收拾东西,闻言停下动作,看着手中半旧衣物。
——连管家也看得出的事,他却要等时鹤春死后才明白、才知晓。
倘若早就知道这个,他定然日日往时府送“不值钱的破玩意”,时小施主明明就最喜欢小和尚写的字、画的画,跟他要了好多次,说有朴拙古韵。
十年宦海,时鹤春高居明堂,时府珍奇字画无数,没有一幅字、一幅画是大理寺卿所书。
“就这么不想给我。”有天深夜,不请自来的奸佞坐在王府墙上,看秦王殿下烧了半天字画,“烧了也不给我。”
秦照尘那日被他吓得不轻,灰头土脸错愕抬头,说不出话。
怎么就说不出话,怎么就问不出时鹤春……这字画纸破墨烂无钱装裱,寒酸得很,时大人要是不要。
画上是时大人的小像,站也有、坐也有、醉昏沉的也有,字是替时施主抄的佛经,破灾赠寿,化难呈祥的。
要是不要。
可笑他说不出口,心惊肉跳到极点,居然只会念阿弥陀佛。
时鹤春低头看他良久,笑了笑,就翻身往墙外跃下去。
小仙鹤脚不好,明明转身时还利落飒爽,落地就疼得撞墙,抱着脚恼羞成怒骂石头出气。
墙里那块真石头,对着烧毁的字画不敢动,不敢出声,不敢说真心话。
时鹤春喝酒了,是酒肆新酿的好酒,酒水清冽一碗就醉……时鹤春不知喝了多少,身上酒香既浓且烈。
“别做官了。”隔着墙,他的小仙鹤对他说,“秦大人,我们都别做官了,你去卖字画,我去摆摊算命,每天挣十个铜板就行,我吃一口饭就够。”
他的小仙鹤等了半晌,等不到回答,笑着踉跄走了,背着手在风里月下,断过的两条腿走得蹒跚。
秦王殿下狼狈地翻自家王府的墙,狼狈地一脑袋滚下去,跌跌撞撞跟着时鹤春回家,跟了一路。
时鹤春在路上被算命的拦住,摊子还没摆成,先被抢生意:“这位公子,您印堂有黑气,怕是叫什么跟上……”
“没事,木头精。”时鹤春慢吞吞地答,“要当栋梁材,补天裂的,你别管。”
算命的张口结舌,被时鹤春扒拉开,推到一旁。
“别管。”时鹤春说,“别管。”
时鹤春说:“我都不管了……我生他的气,他有事要做,正事。”
“正事,我知道,不能不做,知道。”
时鹤春说:“那我就死了再生他的气。”
管家的话和牵扯的回忆,叫秦照尘隐在袖子里的手发抖。
但他胸口空旷平静,神色也不动,只是点头:“我知道,多谢您。”
管家笑吟吟放下心,欣慰告别,又请王爷若路过淮安道,去家中做客。
王府中人就这样逐一遣散。如今用不着上朝,已进了冬歇,大理寺卿手中的事也好交割。
——毕竟该处理的陈年旧案,桩桩件件都审清。朝中的浊流乱象,杀的杀、震慑的震慑,也都敲打妥当。
改个世道哪里有这样简单,少说要十年、二十年耕耘。
他所做的只不过是除弊,只不过开了个头。
只盼后来人了。
秦照尘请来作客的孤魂兄喝酒,边收拾东西,边替他的小仙鹤打听:“新鬼要如何,才能白日里也出来?”
时鹤春只在夜里来找他玩,又说要看江南夜景,定然是白日行动仍受限,难以自在。
时小施主何曾忍过这么憋屈的日子,秦照尘还是想替他打听:“可否用寿数来换?”
孤魂喝着酒,看了他一阵,写字:不可。
孤魂写:做鬼三年,白日无碍,再七年,能化形。”
秦照尘怔了怔,他看着这行字,竟在心里……有些动摇。
若是再等三年、等十年——
这念头也只是一闪即过。
他再熬十年不要紧,时鹤春怎么能再在这凡尘俗世被拘十年:“多谢阁下。”
孤魂收了他一刀纸钱、一壶水酒,答应了偶尔上船,帮他给阎王殿送时鹤春的传记。
秦照尘深揖及地,向他道谢。
孤魂卷走那一壶酒,走到窗前时,看收拾好了东西、坐回桌前的秦照尘。
笔墨已经打进了行李,传记暂时也没法写了。
没事做的秦王殿下,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身形不动,像是个倒干净了的空壳。
这空壳静静坐了一两个时辰,才稍微动了动僵硬的肩膀手臂,撑着桌沿探身,向窗外看了看。
日子太长,这才正午。
秦王殿下就又坐回去等。
等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再忍不住,低声说:“时鹤春。”
“时鹤春。”秦照尘说,“你要不要字画,我抄的佛经,我给你画了像,之前的烧了,我重新作给你。”
……这么说不好。
秦照尘重新练习:“施主买字画么?十个铜板一张,字只有佛经,画只画……”
……轻浮太过了。
秦照尘改口:“我路过市集,见纸好、墨好,价格合适,买了些回来。”
这样说似乎尚可,秦照尘想了想,又继续字斟句酌:“白日见不着你。”
秦照尘想象身旁有一只小仙鹤,试着伸手,轻轻摸了摸:“我想你了。”
“我很想你,抄了些经,画了几张画。”秦照尘磕磕绊绊地说,“不弃……时大人不弃,下官就去装裱。”
他胸口疼得厉害,可他必须练好,对晚上的时鹤春说:“时大人不弃,下官就去装裱。”
这一句话他练了几十次,把生硬改掉,把可能引人误会的地方全改掉,改成轻松柔和的调侃询问。
“挂在祠堂里,好么?路上有几个祠堂,我们就挂几幅。”
秦照尘说:“下官是个木头精,柴禾精,就该劈了烧火,下辈子就知道开窍了。”
他一直这样练到晚上,练到口干舌燥,练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最后一点日光也沉进山后。
练到他看见时鹤春的身影……他的小仙鹤原来就一直趴在窗外,撑着脑袋看着他练、听着他说。
秦王殿下几乎是悚然蹦起来。
秦照尘身形骤僵,手足一律无措,结结巴巴:“时,时——”
时大人趴在窗外,朝他招招手。
秦照尘身不由己走过去,他撑着桌沿俯身,艰难动了动喉咙,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凉润鬼气拢住。
时鹤春拢着他的脑后,稍稍施力,叫这一块木头精坐在桌前,靠在自己肩上。
“时大人不弃。”时鹤春抚了抚他的发顶,“练得不错,说给我听。”
有的是时间说, 毕竟下江南这条路很长。
可惜秦王殿下实在木讷……除了反复练的那几句话,使尽浑身解数对时大人说出的好听话,甚至还不如对着孤魂来得多。
“他做什么都能成, 那样难考的科举, 他连中三元, 一考就考上了。”
秦照尘给孤魂讲:“若不是年纪太小, 该当状元。”
孤魂端着酒杯跟他客气:那也不至于……
时鹤春不是奔着状元去的, 硬要说的话,其实连探花都没指望。
榜上有名、能当官就行了。
黄金榜龙头望,鹤家不缺这个, 犯不上孜孜以求——长公主生下的龙子皇孙,路尚且走得不稳, 就去琼林宴上抓过点心。
时鹤春没有门楣可以光耀,只不过是想舒舒服服过好日子。
……可惜秦大人开不起玩笑。
每次一这样说,秦照尘就变得认真, 搁下笔:“他是第一流, 无人及他。”
这一路上, 挂冠归隐的大理寺卿执笔,给路上的祠堂画像, 每一幅都描得细致。
祠堂的像是要拿去木刻,受香火供奉的, 不能乱画, 不能肆意不能风流, 于是只能画端正清俊的时鹤春。
秦照尘其实不算熟悉这样的时鹤春。
到了照尘小师父面前, 时鹤春很少会长骨头……要么懒洋洋靠在哪, 要么趴在树上,要么喊着腰酸腿痛手疼脚疼, 往秦照尘的榻上一躺。
这是鲜活自在的时鹤春,小和尚自小就认识了,熟得不能更熟。
所以……时鹤春考中探花,跨马游街那天,秦王世子跑出去看,竟被眉眼含笑的探花郎惊得胸中烈烈风过,挪不开眼。
他与时鹤春自幼相识,还俗后再相逢,比过去更熟,心中从来当时鹤春是挚友、是至交半身,那是第一次手足无措。
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愣愣接了探花郎抛下来的花,望着那道身影打马过街,只觉轰雷掣电,满心俱是茫然。
可惜大理寺卿是人间木,注定开不了窍的栋梁材。
这样的轰雷掣电,惊鸿掠影,也从未叫他弄懂心事。
愣头青的大理寺卿日日盯着决心要做佞臣的时鹤春,把新科探花郎烦得焦头烂额:“秦大人!你日日追我,满朝文武是只我一个要你管吗?”
秦照尘被问得说不出话,只能硬邦邦回:“你若执迷不悟,早晚有一日……我要亲自审你。”
时鹤春就是奔着执迷不悟来的,被他缠得头疼,摆了摆手钻进马车,自去花天酒地。
秦照尘被马蹄子尥了一身土,于是也没来得及和时鹤春解释,他心里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
他心里想说,我追你不放,和忠奸无关,只是想多看看你,你是人间第一流。
……就算来得及,这话也是绝不可能解释给时鹤春的。
因为就连秦照尘自己,也是在时鹤春死后,才终于想明白这件事:“我倾慕他。”
“我倾慕他。”秦照尘低声说,“连我自己都……不信。”
若他没做那么多事伤时鹤春的心,没辜负时鹤春那么多回,若他早一剑捅了时鹤春再赔上一条命……或许他就信了。
可如今回想,十年茫茫然如同一梦,这条路走到头,他用一席草、一口薄棺,亲手敛了时鹤春。
回京路上,听流民传言,那地方山石叫水泡得疏松,塌了一次,山崩水出面目全非,什么也不剩了。
大理寺卿没掉头回去。
朝中暗流涌动,晚回去一日,就多一层变数,折返一趟就是十余日的路程。
不仅没时间掉头,就连停车好好拢个火盆、烧些纸的时间也没有。
“你不回去,莫非连心也不伤么!”鹤归堂里有人年轻气盛,扯着秦王殿下恨恨咬牙,“大人因为认识了你,家被抄了,官不做了,命也没了……如今连尸骨都不存——你连心也不会伤么?!”
秦王殿下坐在马车里,盯着陷进道旁泥泞的纸灰,只会低声说:“他不该认识我。”
那年轻人七手八脚被扯住,仍怒瞪着他。有年长些的,看他半晌,终归重重一声叹息。
这就是时鹤春死后,发生的所有事。
后来京中稳定,秦照尘实在脱不开身,请人回去看了一趟,流民说得不假。
那一方新坟早找不着了,叫塌下来的山石压得死死……听说崩了一整座山,石头全碎着滚下来,顷刻间就埋了那片地方。
所以这次秦照尘下江南,不走蜀州,不见那片塌了的山。
他带时鹤春走运河,一路看不完的繁华美景,锦簇团花软红十丈,车如流水马如龙。
孤魂靠着船舷,卷起一阵风玩,滴溜溜的清冽酒水转了一阵,砰地散成雾,把这一条路泡在酒香里。
风中酒香浓郁,引得岸边行人纷纷张望。
孤魂劝他:实在烦闷,出去玩玩。
别整日窝在船上,不是写字就是画画,要么就补时鹤春的传记,好像总有要往里添的东西,怎么也写不完。
平白辜负了这一路好风景。
秦照尘怔了片刻,大抵是觉得这拿酒玩的脾气很像时鹤春,神色和缓了不少,对着眼前景象认真出了会儿神。
回过神的秦照尘笑了笑,温声说:“阁下去玩吧,在下多烧些纸……在下晚上出去。”
他晚上出去,陪他的小仙鹤夜游秦淮、畅饮达旦。
时鹤春过去曾对他说,若有这么一天,能拽着大理寺卿荒唐放肆、花天酒地一宿,死了也能瞑目。
这话其实不能当真。因为有些施主整天把“死了也能瞑目”挂在嘴边上,就是为了吓唬和尚当真,不敢不听话依着他。
时鹤春说过能瞑目的事多了,饿的时候要几个包子就号称死后能瞑目,困狠了只要秦大人闭嘴就能瞑目……有时候哄办案办得愁眉苦脸的大理寺卿,号称只要能看秦大人笑一笑就死而无憾了。